第六十一章

正文卷

第六十一章

◎重逢◎

雖然周雙的言行態度十分奇怪, 孟瑾還是將她帶往望青山:「師父比孟家長輩有趣多了,師姐和小師兄也很好玩的,就是師兄性格有點冷, 但大家都很好,你不用擔心。」

周雙點點頭,好奇問:「爹娘呢?」

不管多少次,孟瑾總能被她的直白言行激得心跳面紅, 怎麼會有姑娘家的這麼不知羞, 同只見過一面的男子作夫妻, 對長輩稱呼也自然得不行。

他不自覺握了下她的手,去看街道兩旁的店鋪:「你要是想見, 等從望青山下來帶你回孟家,還有兄長和嫂嫂, 他們性格很好, 不會為難你。」

周雙見過他們許多次, 便道:「嗯,還需買些禮品送上,娘是不是喜歡玉鐲,我記得綏城有不錯的玉石, 離開望青山後再去綏城看看。」

竟然連他娘的喜好都打聽清楚了!

孟瑾側目看她, 一時陷入沉默,她是不是很早前就注意到他了, 或者那時就已經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所以見到他才這樣直白坦誠, 可他卻半點不了解她, 這樣一想, 似乎對她不太公平。

他認真問:「你家在何處?家中幾口人, 何時我陪你回去一趟?」

周雙搖頭:「你見不到我爹娘和哥哥,不過不管他們在哪裡,他們只要我開心就好。」

孟瑾落下黑子:「那就一周,但是師父不能悔棋。」

孟瑾指著前方逐漸出現的輪廓的房屋,看著從片片雪白中冒出的白煙,回頭朝周雙道:「後山發現了一棵板栗樹,他們應該是在烤栗子。」

「別……我還要……」孟瑾剛要起身拒絕,又被賀知意滿臉怒色按下,「不能走!你必須幫我一雪前恥,快!」

身後是吵吵鬧鬧的幾人,身前是橘黃的暖光,這個冬天前所未有的溫暖,就像一切還停留在未發生前。

忽然肩頭被什麼碰了下,周雙眨眼望去,白衣男子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抬手幫她拍掉肩上白雪,又拂掉發上的,給她披了件暖融融的白裘,寬大的兜帽擋住頭頂白雪。

賀知意再添把柴:「師弟!師父這麼說你,你能忍?!不行!我不能見師弟被這番侮辱,來,這局定生死!」

沒了輪迴的師兄不記得這些,可周雙卻都記得。

他語氣溫和說:「回來了。」

周雙抿著唇笑道:「我運氣比師兄好。」

「到了。」

三人圍著桌子炯炯有神地觀棋下棋,邯雪枝將烤得甜糯的栗子咽下也跟著湊熱鬧,一會兒說白子走錯了,一會兒勸黑棋早點認輸,在一旁指指點點,賀知意急得過去將她攔著不讓看,兩人鬧鬧哄哄的,在這個風寒交加的大雪裡卻很溫暖。

賀知意苦著臉叫冤:「師父啊,哪有像你這樣下棋的,走一步悔三步,還怎麼下啊!」

周雙邊聽邊看這望青山,整座山上設有迷魂陣,沒有開門符壓根找不到上山的路,那些樹木山石組成的陣法隱晦難辨,卻讓她覺得熟悉。

九辰子笑呵呵道:「我記得四年你在梨花樹下埋了壇桃花釀,怎麼樣?」

九辰子還在那裡添油加醋:「殺什麼殺,小孩就是小孩,嘴上喊得越響輸得越慘。」

她的意識偶爾清醒出現,也會去找孟瑾,教夏蟬修鍊和術法,卻獨獨不敢回望青山,就怕「技」再次生效,讓一切努力化成飛灰。

柳不歸低聲輕笑:「下次吧。」

九辰子嘿了聲,摸著白子道:「不悔不悔。」

這樣的場景周雙見過許多次,卻是在夢裡,她也如現在這般站在木亭外靜靜看著,可一旦踏入木亭,所有的火光和人影都會消失,只有冰冷徹骨的桌椅,和她。

兩人上山時忽然飄起了雪,呼出成團的霧氣,孟瑾奇怪怎麼突然降溫了,牽著周雙的手快速上山,一邊同她說他和賀知意的趣事。

在一次次的回溯里,偶爾聽到望青山的消息,得知巫山月經綸堂的下場,不曾被人知曉的昌和公主,還有善洅一次次被殺,在這些零星傳聞中,她知道師兄為她做的事情。

還未靠近周雙就聽到不遠處亭子里傳來賀知意不滿的抗議聲,緊接著是九辰子的笑聲和邯雪枝的嘲笑。

賀知意豪氣拍桌子:「輸了我挖出來送你!」

周雙眨了眨眼,心中忽然湧現無數酸楚,低聲喊:「師兄,我回來了。」

邯雪枝挖出顆栗子,燙得直吹氣,她剝著殼給他們出主意:「這還不簡單,讓師父一個月不喝酒。」

「經常有人跑來望青山說要拜師,還信什麼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很多人來了這裡不找到望青山不走,遇上惡劣天氣暈倒或者餓暈的比比皆是,師姐不願管,師兄不下山,於是只有小師兄管,我來了後是我們輪流。」

「師父也回來了!」孟瑾快走幾步上前,就見九辰子一面推開賀知意阻攔的手,一面將棋盤上的白子挪位,然後摸著鬍子洋洋道:「別亂動,到你了!」

周雙捏著兩顆圓滾滾的栗子,帶著點怨念道:「師兄,這次善洅又沒了,要留給我呀!」

「惡」會隨著絕望、悲傷這些負面情緒一次次聚集,可周雙卻不曾絕望過,有師兄在,她也不可能絕望,所以沾染的「惡」在回溯中一次次減少。

每次都是下次,可到了下次他還是會先殺掉善洅。

九辰子怒道:「一個月?!不成,一周,最多一周!」

回到過去時,她不是一直都有意識,最開始被「惡」誘導,她經常被內心的執念裹挾,許多次被巫山月抓回去,什麼都改變不了,再次醒來就是八月初十,八月十一,八月十二,她用自殺一次次重來。

孟瑾緩慢疊起衣袖,低頭認真分析棋局,聞言問:「師父,那我們贏了怎麼算?」

「但是那些人渾身汗啊泥啊的,我們都不願搬,相互推拒著,可有沒辦法看這些人不管,最後只能猜拳,誰輸了誰去搬,我就沒輸過,」孟瑾同她分享秘訣,「小師兄有個習慣,猜拳的順序輪個來,從不會變,只要三局兩勝他必會輸。」

邯雪枝正在往火旁扔栗子,聞言道:「你跟師父下棋就要有這個準備,你問問柳不歸,他是怎麼在師父耍賴的情況下還次次都贏的。」

周雙笑著說:「嗯,我知道。」

柳不歸沒說什麼,伸手按在她的兜帽上,將人推進亭子坐下烤火,他將邯雪枝扔進去的栗子挖出來,放在她面前,又從一旁拿了新鮮的扔進去:「回溯了多少次?」

「抱歉,我不該提的,」孟瑾慎重道,「以後我爹娘就是你爹娘,他們也會對你很好。」

這就夠了。

後來她逃出巫山月,又經常被「惡」吞噬,意識長期處於混沌,變成時而清醒時而沒思想的傻子,夏蟬帶著她四處流浪,有時被瘋狗咬死,有時因修士亂斗牽連丟掉性命,更多時候是風餐露宿,食不飽腹,也有幸運時,孟瑾找到他們,或者他們找到孟瑾,然後被孟家照顧收留。

賀知意便去問柳不歸,瞥見孟瑾走來,連忙將他拉過來按在凳子上:「師弟你來得正好,你棋藝不錯,替我把師父殺個片甲不留!」

周雙眨著眼問:「師兄知道我會回到從前?」

提到這個,柳不歸的神色帶了些情緒:「師妹早知如此?」

周雙每次重生柳不歸都會回到八月初六,原料定沒了輪迴只是回到八月初十,殊不知,他睜眼卻是剛到望青山那會兒。

周雙盯著他看了片刻,明了他的打算,歪著腦袋好奇問:「所以師兄是打算讓莫老給我除掉回溯?」

柳不歸沒說話,周雙抿著唇道:「多虧了師兄,每一次師兄都沒讓我失望。」

柳不歸問:「還要回溯多少次?」

周雙撐著下巴沒看他,,眼眸明亮看幾步外笑鬧的一伙人:「可能這次,可能下次,或者下下次。」

她轉向柳不歸:「師兄,你還是決定要走嗎?」

眼前的溫暖是周雙的,屬於柳不歸的早已熄滅,可周雙還是想要用這些將他留下來。

柳不歸卻道:「你不是她。」

她不是周不歸,所以他註定無法留下。

很久很久以前,方雲隱就該和周不歸一起死去,消失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而不是一次次苦苦追尋不存在的影子。

周雙看著眼前晃動的火焰沉默,心頭靜靜流淌著難過。

身後忽然爆發出一陣歡笑,棋局已定勝負。

賀知意不信邪地要數棋子,被邯雪枝推著往亭子外走:「別磨蹭,快去把你的酒挖出來。」

孟瑾過來看到周雙,這才發覺他將人單獨留在這裡,不太自然坐她身旁,正要賠禮道歉,邯雪枝忽然笑著過來問:「你就是小師弟的心上人?」

周雙看著她點頭:「師姐,我是周雙。」

邯雪枝看得驚奇,絲毫不見外地坐在她另一邊,伸手摸摸她的臉捏捏她胳膊,好奇問:「你真喜歡小師弟啊,我跟你說,他還和人去逛花琉殿,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

「啊啊啊!師姐師姐,」孟瑾連忙捂住周雙耳朵,低聲道,「師姐你別害我啊!」

周雙拉開孟瑾雙手,黑眸單純得不行:「我知道啊,我也去過。」

孟瑾目瞪口呆盯著周雙,不敢置信。

邯雪枝覺得自己遇到知己,不管已經三觀崩塌的小師弟,連忙將周雙拉到一旁,從乾坤袖裡搜羅出一本封皮簡單的書遞給她:「第一次的見面禮。」

周雙翻開看了下,抬眼:「這是最近的一期。」

「同道中人啊!我最近被柳管家禁足不能離開瀾城,特意託人帶過來的,這本送你,」她朝周雙曖昧眨眼,「我那裡還有很多,有沒有興趣?」

周雙抿唇笑著點頭。

呆愣的孟瑾終於反應過來,將周雙拉開隔開兩人,滿目憤慨:「師姐!你不能帶壞她!」

抱著酒回來的賀知意巴巴跑過來好奇問:「怎麼怎麼?師姐你又要做什麼?」

然而他還沒聽邯雪枝說話就被九辰子拎著衣領搶走酒罈,賀知意連忙從乾坤袖裡取出酒杯,可憐巴巴地討酒喝:「師父,我等了四年,至少讓我嘗嘗味兒。」

邯雪枝也不管孟瑾了,也舉著酒盞跑過去:「一個人喝多沒意思啊,我來陪您老人家喝幾杯。」

這邊孟瑾見周雙手裡還拿著書,立馬收了扔進衣袖,板著臉道:「你不能看!」

周雙乖巧點頭:「那你看了教我,師父他們搶酒喝,我們也去。」

孟瑾卻只聽到了前半句,看了……教我?

怎……怎麼教?!

!!!

啊啊啊啊!救命!

孟瑾忽然覺得衣袖裡的書著了火,連帶著他也被這團火燒得神志全無,寒風一吹就化作灰燼,沒了。

周雙絲毫不知自己半句話的影響力,自覺跑到邯雪枝旁坐下,彎著眼看她和賀知意兩個酒鬼碰杯。

九辰子笑眯眯給她也分了盞:「你這女娃同我有前世緣份吶!」

周雙舉著酒盞喊:「師父!」

九辰子樂呵呵抱著酒罈道:「唉唉,是這個意思。」

周雙正要喝酒,被一顆剝好的栗子先一步塞進嘴裡,她抬眼望向柳不歸,腮幫子鼓出一個包,笑著喊:「師兄,就一杯。」

然後被後知後覺的孟瑾拿走喝掉,將空掉的酒杯反扣在桌面,他義正詞嚴道:「你不能喝。」

邯雪枝調笑道:「哇,小師弟臉好紅啊!」

賀知意湊過來看,被孟瑾一把推開,他跳著回到自己的凳子上大笑:「師弟害羞了!」

邯雪枝配合問:「為什麼害羞呢?」

賀知意說:「因為某人在這裡。」

邯雪枝瞪著眼四處尋:「哪呢哪呢?」

周雙陪著他們鬧,舉著手笑道:「在這呢。」

眾人哈哈大笑,孟瑾本來就心中有鬼,此刻臉紅得越發不能看,偏偏周雙還配合,他整個人又臊又怒,想要轉移火力,朝著邯雪枝道:「不要只說我,師姐不也金屋藏嬌?」

邯雪枝對這些向來大大方方展現:「是啊,等柳管家解了我的禁足,我也帶他來望青山給你們瞧瞧。」

相較邯雪枝有相好一事,賀知意更奇怪她為何被禁足,邯雪枝聳聳肩說:「你去問柳管家。」

幾人一同去望柳不歸,卻見他不慌不忙地剝著栗子,輕悠悠道:「你最近大凶,近半年不宜出門。」

邯雪枝無語:「什麼啊?」

賀知意狐疑:「師兄什麼時候學會算卦了?」

孟瑾好奇問:「我能學嗎?」

周雙卻是知道,這是為了不讓邯雪枝被狄萍找回去,今年過完昌夷的事情塵埃落定,昌和公主與邯雪枝就再沒瓜葛。

亭子外下起鵝毛大雪,亭子里歡聲笑語不斷。

他們說著笑著,賀知意本來談到他遇到的綠眼狼,不知怎麼轉到小時候的事情上,放下酒盞起身誇張道:「那時一片漆黑,只有星光投射出小團光,忽然——」

「咚咚!」

「咚咚!」

「像是有人在敲門聲,可壓根沒有腳步聲來,我在想這可怎麼辦啊,我還是個小孩兒啊,」他瑟縮著皺成一團,其他人被他搞怪的動作逗得哈哈笑著「就見有個巨大的影子從門縫鑽進來。」

他雙手畫了個大圓:「這麼大。」

又比划了個形狀:「這樣的影子,像個蝸牛。」

孟瑾不由問:「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啊?」

賀知意揚眉笑道:「原來是顆果子,是一群螞蟻從門縫裡運進來一顆小果子,有時候是一塊糕點,每隔段時間就送來一次,直到師父找到我。」

邯雪枝問:「螞蟻?是傀儡術嗎?」

賀知意晃晃手指否認:「這是月亮女神的恩賜,你們享受不到的!」

邯雪枝抓起栗子扔他身上:「哪個女神眼瞎找你?」

被賀知意手疾眼快抓住,將栗子扔進嘴裡樂呵呵嚼。

周雙眨眨眼,彎著唇笑,這是她有意識時做的事。

那時她忽然醒來,聽到賀家被滅的傳聞,便用這種方法給他送了些小食物,只是清醒的時間並不多,後來如何發展她也不怎麼記得。

這會兒看小師兄眉飛色舞講這些,莫名有些微妙。

「嘭!」

天邊忽然炸開一片煙花,說話的幾人目光紛紛望去,就見不知何時出去的柳不歸從雪中走來,他身後是一蓬蓬炸開的花火,在茫茫大雪中格外耀眼。

賀知意率先衝進大雪跑了圈,仰頭去看煙花,回頭其他人待在亭子里又跑回來,拉著孟瑾一同鑽進雪裡,邯雪枝四處找了找,找到一個草墊子舉在頭頂也跟著鬧。

看著走來的柳不歸,周雙心裡生出許多感動,仰頭朝他道:「師兄,謝謝你。」

柳不歸拉上她的白色兜帽,將她往外推了下,溫笑著說:「去吧,看到你開心,我才能釋然。」

周雙伸手抱了下他,轉身衝進大雪,同幾人站在一起仰頭看雪中煙花。

九辰子抱著酒罈感嘆:「還是年輕好啊!」

他轉頭去看安靜的二徒弟,笑著問:「中秋後就讓我留在望青山,怎麼,察覺到什麼了?」

柳不歸看大雪中的幾人,輕聲說:「我該走了。」

九辰子端酒杯的手頓住,好一會兒才將酒飲盡,低聲輕嘆道:「留下不一定好事,離開也不一定是壞事。」

「也好,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