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正文卷

第五十九章

◎無雙◎

頭頂明月高懸, 柔和的月光灑滿大地,大片的蘆葦澤里窸窣搖晃,雪白蘆花搖曳著飛向天際, 被蘆葦淹沒的小孩喘熄著不敢停下來。

「快點,這邊!」

少年壓低身體分開蘆葦前行,纖細的蘆桿漸次抽在胳膊臉上,他沒心思在意, 只回頭看身後女孩, 一手抱緊背上小孩, 一手拉她跑了幾步:「我們得快些!」

少年背上的小孩纖細的手臂和後背都是血跡,柔軟的蘆花粘在傷口上又癢又痛, 他伸著胳膊攔下兩側蘆葦,減少兩人阻礙。

女孩大口呼吸時吸入蘆花細絲, 憋著口氣, 努力咽了咽, 那股無法忽略的癢意讓她呼吸艱難,她忽然蹲下來捂著嘴咳得臉漲紅,壓抑的聲音被搖晃的蘆葦蓋住。

少年停下回頭擔憂問:「你怎麼樣?」

女孩搖搖頭,起身指著前方繼續, 邊跑邊壓著聲音問:「夏蟬怎麼樣?」

小孩朝她露出單純的笑:「我沒事, 孟哥哥很辛苦。」

少年孟瑾喘熄道:「只要能跑出這鬼地方,再辛苦也值得!」

夏蟬小聲說:「我不知道。」

夏蟬慌張推著孟瑾,孟瑾將小孩重新背上,剛轉身就被女孩拉住,他焦急想要拉著她跑,卻被她躲過。

撥開蘆葦露出土坡和遠方的森林時, 孟瑾停頓了許久, 眼裡忽然心中酸楚,他回頭用力抱住女孩:「出來了!我們出來了!!」

可前方是希望, 有希望就有永遠走下去的動力。

「不知道的話,那你跟我一起回家,」孟瑾轉頭去問女孩,「星期二,你呢?」

「有三……不,五十人朝著我們跑來,很快,很快,快,我們快跑!!」

孟瑾比他們恢複快,狼狽爬上土坡,又回過頭將趴在半山坡的小孩拉上來,他聽後笑得張揚:「當然是要將這鬼地方攪個天翻地覆!」

女孩按住急劇跳動的心口,沉靜道:「聽我說,這樣我們誰也逃不掉。」

夏蟬眨眼:「好漂亮!」

他們已經快到極限,連半人高的土坡都爬不動了,於是孟瑾趴在土坡上說:「歇歇……歇歇……」

另外兩人神情驟變。

然而他們剛走出沒多久,頭頂煙花突然炸響,絢爛的煙火在三人嚴重綻放。

孟瑾就要再問,卻見她轉身爬上土坡,頭也不回道:「快走吧,先逃出去再說。」

女孩也動不了,靠在土坡上按著撕心裂肺地胸口大口呼吸,新鮮空氣爭先恐後湧入,她緩了許久才能開口說話,一邊捏大腿緩解肌肉酸脹,一邊啞聲問:「出去後,你們要做什麼?」

蘆葦澤很大, 彷彿漫無邊際般,到處都是比他們還高的蘆桿, 永遠都是看不盡的蘆花和月色。

緊接著他伸手不停地揉眼睛,手上的血也染上眼球般,黑白分明的眼睛染上血色,他驚慌道:「他們……他們追來了!!」

孟瑾壓低聲音急道:「別說了,現在還來得及!」

女孩無力點頭:「對!」

孟瑾無意落入巫山月,因為「韻」不強,不是重點關注的對象,呆的時間也不長,少年天性反被磨出銳利。

女孩仰頭看站在土坡上的少年,月光在他身上灑下銀輝,狼狽也掩不住的好看,她低頭安靜地擦著臉上汗珠。

女孩沉默地望著明月,聲音有些悠遠:「我想回家。」

女孩:「我們跑不過他們!」

夏蟬慌張道:「他們已經進入蘆葦澤!」

孟瑾牽著她強行要將人拉走:「跑不過也要跑,你想讓他們再抓回去嗎?星期二,不準放棄!」

女孩沉聲說:「我引走他們,你們跑。」

「你在說什麼?!」孟瑾抓著她不放:「要走一起走,留你一個人,你知道他們會怎麼對你嗎?!」

女孩按住他認真說:「我們中必須有人跑出去,這樣才能救其他人,你們兩人走,我引開他們,我相信你能回來救我。」

夏蟬突然掙扎著從孟瑾背上下來:「我也一起,我看得遠,能幫星期二。」

孟瑾還要再說,女孩止住他:「別爭了,你有修為,跑得最快,我其實已經沒力氣了,你最合適逃跑。」

她說著彎腰背上小孩,緩了下才直起腰。

孟瑾看著他們堅定道:「我是孟家二公子,我會帶孟家人來救你們。」

他看向女孩,兩手按在她肩上,無比認真道:「你一定要等我,我救你出來。」

女孩點頭後朝著另一個方向跑去,夏蟬回頭望著不斷趕來的修士,低聲在女孩耳邊說著身後的動態,給她指明方向,可還是被追上了。

那時候的他們那樣矮小,看清圍過來的修士都要仰著腦袋,彷彿不可超越的巨人,如何都不能掙脫。

長劍朝他們刺來時萬物靜止。

飄在半空中的蘆花定格在半空中,身穿褐衣的修士面色冰冷,扔出的法器泛著寒光,直直抵在女孩額前半寸,豆大的汗珠從鼻尖跌落的瞬間凝成水珠漂浮在半空。

女孩後退一步,劇烈喘熄著,又接連退出兩步才意識到得救了,背後的小孩驚訝:「這是……什麼?」

女孩背著他繼續跑:「大概,顯像吧。」

奔跑的兩人不知,從顯像出現的那刻,四周不斷湧現無法看見的「惡」,濃厚的黑色將整座森林覆蓋,遮蓋頭頂月亮。

周雙彷彿一個旁觀者,看著三個小孩逃跑,分開,再繼續逃跑,這段她記憶里被黑色覆蓋的部分此刻完整的呈現在眼前,她一時沒法分辨這是死前的記憶倒帶,還是真的回到幼年逃跑的時候。

此刻的周雙感官很奇特的,彷彿她無處不在,就像她是這些「惡」本身,但很快,她感受到自己在收縮,身體在不斷擠壓不斷擠壓。

而擠壓來源,是定魂珠。

孟瑾歸還定魂珠時曾提過,肖潤,也就是夏蟬,曾在逃亡時遇到帶著定魂珠的黑霧人,那人阻止他們逃跑,所以兩人才被巫山月的人抓回去。

如果真如傳聞中所言,定魂珠只有一顆……

她感覺自己逐漸變成人形,一聲細微咔嚓聲響,黑色玉珠出現一道裂痕。

這些都通肖潤曾經說的一樣。

那個阻攔她逃跑的人。

是她自己!

前三次,她都選擇阻攔自己的逃跑。

這一次,她要幫助自己逃跑。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不能逃!不能逃!逃掉見不到師父,見不到師姐,見不到師兄,見不到小師兄!!」

「回不去望青山,師姐會死!小師兄會死!」

「你要救他們!只有你才能救他們!」

「不能逃!!!」

只要逃跑的念頭一起,另一種意識就瘋狂叫囂著,彷彿從源源不斷的「惡」中湧出狠狠壓制這股念頭,讓她升不起逃跑的心思。

周雙化作一道風攔在兩個小孩面前,看著他們滿目驚恐望著自己,剛要退開,另一個意識再次佔據她的思想,瘋狂壓制著不讓走。

想回望青山的執念幾乎要淹沒她,讓她再也做不出其他動作,只僵硬著攔在他們面前。

原來這才是剝離輪迴的代價。

輪迴化作「惡」轉移到她身上,龐大的「惡」只會讓她的執念只會越來越深,越來越重,回到望青山的念頭迫使她做出和從前一樣的選擇,那麼一切都不會改變。

師父會死,小師兄會死,師姐會死,她在不斷的回溯中一次又一次見證這一切,然後同師兄一樣崩潰。

這是無法改變的嗎?

幾乎無法保持理智的意識里,周雙眼睜睜看著女孩無法保持顯像暈倒在地,小孩從地上艱難爬起來,想要將她搖醒,卻看到叢林中如同鬼魅般的身形而驚恐絕望,再也發不出聲。

「這個人好奇怪,擋在這裡攔路嗎?」

維持顯像的女孩整個人都在發燙,連說出的話都是燙得。

夏蟬對著黑霧人偷偷瞧了好幾眼,低聲道:「別說了,我們快走吧,說不定也是巫山月的人。」

女孩背著小孩一步步走遠,黑霧人漸漸散去,只留下分裂成兩瓣的定魂珠,碎裂後的定魂珠變成了純白色。

兩人逃出樹林後,又在潛在湖水旁待了整日才脫離巫山月的追捕,可剛突然的大雨讓兩人被激蕩的湖水沖跑,被捕魚的船家救了。

十一年後。

一間不起眼的宅子里,長相老實的青年蹲在窗邊熬藥,一邊打蒲扇加火一邊絮絮叨叨念著。

「我說你啊,明知那個人那麼難搞還不要命上前,你以為你有幾條命啊?」

「你到底什麼時候醒過來啊,你知道你幾天沒洗澡了嗎?」

「每次都這樣,我都說了後退後退,你就是不聽!」

周雙在一陣念叨中醒來,剛睜眼就被濃重的藥味嗆得直咳嗽,熬藥的青年立即放下蒲扇一跳,穿過打開的窗戶落到她床前低頭問:「醒了?還有沒哪裡不舒服?」

周雙想坐起,剛用力就因手臂痛楚再次倒下,皺眉盯著眼前的青年看了片刻,狐疑道:「肖……潤?」

青年伸手摸她額頭,奇怪道:「這是病傻了?」

周雙反應了會兒又被滿屋子藥味嗆到,好半晌才重新問:「夏蟬,你告訴我,為什麼有人熬藥會往屋裡扇煙?」

夏蟬理所當然說:「你再不醒就沒錢給你買葯了,我想著這葯煙也是葯的一部分,應當也有幾份藥效。」

周雙閉了會兒眼,用另只手撐著自己坐起,沒跟他爭論這破理論有沒有科學依據,問他:「現在什麼日子?」

夏蟬嘆聲道:「你睡了三日,今日十一月初十,你再睡下去,我就要將你埋了。」

他說完等了會兒,沒見她想往常那樣生氣,不太習慣道:「你總不是真的病傻了吧?」

周雙睜著黑眸問他:「孟瑾在哪?」

「孟瑾?誰?」夏蟬皺眉半晌,突然問:「你說那個孟家二公子?」

隨即他望向周雙的眼神十分擔憂:「十年前的事情你都忘了?我們從巫山月逃出來後去找過孟家,結果被孟家門生當叫花子趕走,你說再也不信什麼鬼孟家人的話,要同孟家勢不兩立,周無雙,你到底怎麼回事啊?」

無……無雙!

不管多少次,她取名字的水平真的是沒半點長進。

周雙捂著腦袋深吸口氣:「你先出去,讓我靜靜。」

夏蟬聽了她的話出去,沒多久又進來,將黑黝黝熱乎乎的葯端她跟前:「葯先喝了,最後一點家當全在這裡面,你要嫌苦不喝就陪我錢!」

周雙憋了口氣,端著一口悶完朝他道:「行了,出去吧。」

夏蟬端著空碗嘀嘀咕咕往外走:「周無雙,我不跟你爭,看你躺了三天的份上這次讓你。」

周雙閉著眼回憶這次回溯發生的事,長久的沉默後終於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