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正文卷

第五十二章

◎破曉◎

「大概是在望青山的第二年秋, 我去師兄屋裡找本書,他人不在,我看到了桌子上的畫, 墨跡還沒幹,他畫得很用心,連頭髮都是一根一根描繪的。」

「我第一眼就知道那人不是我。」

周雙現在回想師姐的表現,抿唇笑說:「師姐也一定發現了這畫才說要帶我離開望青山。」

孟瑾被她說得心口一弔一弔的:「然後呢?」

然後……

周雙仰頭看陽光穿透樹葉的畫面:「然後我就想, 明明長得一模一樣, 可為什麼一看就讓人知道不是我呢?」

孟瑾有點不是滋味, 不知是為她心疼還是氣柳不歸,恨鐵不成鋼道:「你還有心思想這個?最重要的是找柳不歸問清楚, 他要是真的拿你當替身,他配做什麼師兄?!」

周雙嗯嗯點頭:「你說得對, 可我當時退縮了。」

「一個人該有多愛另一個人, 才能將她的音容相貌記得一清二楚, 一抬眉,一彎唇,連看人的眼神也不一樣,那是個很愛笑的女子, 一笑梨渦就出來了, 我對著鏡子笑了許久,怎麼也做不到那樣。」

周雙能這樣坦然面對並接受,很大程度是因為柳不歸毫不掩飾地表明了這個人的存在,雖然他們都沒主動提。

周雙也不知:「我沒聽說過我有雙胞胎。」

周雙腳尖轉著石頭玩,語氣平靜說:「死得透透的,見到第一幅畫時就死心了。師兄很了解我,知道我若察覺他心中有人就會斷然收心,不再做他想。」

周雙仰著腦袋想了想:「嗯,如果真的要說的話,因為望青山是家,是我能回去的地方,但你是歸宿,是我要前往的地方,如果只能留下一個,我選擇回家。」

「師兄沒提過,我也不曾問過,其實想來還是要多謝那人,若不是我與她長得一樣,又怎麼會得到師兄的照顧,平白享受不屬於我的關懷,因為師兄我才能撐過那段時間。」

周雙眨眼看他板著臉不爽,伸手戳了戳他的臉,好奇問:「你在吃醋啊?」

周雙想,她孤單一人落到這個世界,這世界對她很不好,她都要堅持不下去了,卻忽然有一人天上地下對她最好,容忍她的一切,也從不向她索取,要怎樣她才能不喜歡這個人呢?

孟瑾稍稍緩解神色,若周雙喜歡柳不歸,他沒有任何勝算,於是他清了下嗓音,故作淡定問:「那我和柳不歸遇難,你率先救誰?」

孟瑾連忙打斷她後面的話,不死心問:「我和賀知意,你選誰?」

周雙糾結了下,緩緩道:「我選小師兄。」

周雙沒有否認,只說:「所以師兄才給我看那幅畫。」

孟瑾忍不住心頭冒酸氣:「你真的喜歡他?」

「開始我以為是巧合,次數多了就明了他的意思。也是,師兄那樣厲害的一個人,又怎麼可能不知道我進了他的房,看了他的畫,他就是故意叫我知道,好讓我死心。」

周雙晃晃腦袋嘆聲道:「我那個時候吧, 特別依賴師兄,覺得只有師兄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佔有慾也強, 小師兄有時候也會去鬧師兄, 我就明裡暗裡找他茬, 次數多了,師兄也就察覺出來了。」

周雙在告訴他:你看,在你和望青山之間我選擇望青山,所以在我和孟家之間,你也要不留遺憾地選擇孟家。

孟瑾詫異:「你是說柳不歸主動給你看的?」

孟瑾看著她認真神情,頓時像個破了洞的氣球,正在噗噗往外放氣。

還氣什麼呢?

孟瑾面上的輕鬆再也維持不住,若無其事的強撐和愧疚變成酸澀痛楚,他抬手想要掩蓋眼中的痛苦,被周雙一把握住,可他沒有資格也不敢回握,低聲道:「我來,是同你告別的。」

可她現在的態度完全不是一回事兒,總不能因為對方是柳不歸就讓她特殊對待?

兩個不需要她救所以選他,兩個都需要她救於是不選他,所以在她心裡望青山所有人都比他重要?

孟瑾皺眉不滿:「你有必要跟我解釋下。」

孟瑾心下一松,隨即不解:「那畫中人是誰?」

周雙點頭:「只有同門情。」

原來她都知道。

「而且,我作為受益者,也沒有資格去討厭他。」

周雙點頭:「後來我又看過幾次,畫里的場景都不同,有時是人潮洶湧,她在喧囂里仰望明月,有時是四下寂靜,她坐在湖邊沉默發獃,還有春日繁花,她摘了花插進髮髻,但女子不是一人,始終有個男子在她身邊靜靜守候。」

孟瑾心中又不樂意了:「可你不是很討厭被當做替身?」

周雙:「救你……」

孟瑾仍舊板著臉等她解釋。

周雙認真道:「可師兄不一樣,他沒有把我當替身,只是通過彌補的方式緩解某些情緒,有點像寄情與人吧,就比如失去孩子的母親見到小孩就會忍不住心軟是一個道理。」

孟瑾心頭酸氣咕嚕咕嚕直冒,卻又忐忑不已,小心問她:「那你死心了嗎?」

周雙眯著眼看頭頂日光:「因為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如果喜歡的人死了就去找個像她的人移情,那隻能說不夠喜歡,他更喜歡自己,真正的喜歡是無可替代的。」

孟瑾朝她靠近了點,忽然問:「所以你現在不喜歡你師兄了?我說的男女間的喜歡。」

宋岸聽到「技」能化作人時,周雙曾警告他,若弄出一個假的邯雪枝她會殺他。

孟瑾以為她很厭惡做替身,所以隻字不提。

非但不生氣,還生出些許多感動。

孟瑾更加疑惑了:「可我聽你之前說過,柳不歸十歲上望青山,後來很少下山,又怎麼會結識和你一樣的女子,還悄無聲息的。」

孟瑾擰眉:「那我和邯雪枝呢?」

她知道。

周雙踢了踢石子兒:「誰知道呢!興許是在夢裡。」

「你,」周雙抿著小梨渦說,「因為師兄不需要人救。」

周雙捏捏他的手:「孟家出事了?」

孟瑾偏頭不敢看她,語氣沉重:「兄長他被抓了,他們拿兄長的性命威脅我爹,我爹不願降。」

周雙問:「你要去救你兄長?」

孟瑾咬牙:「我爹身上肩負孟家數萬條性命,只能捨棄兄長,但我不能。」

孟瑾此刻的心情,恐怕沒有誰比周雙更能體會了。

那是豁出性命也要將人帶回的決心。

周雙眨眨眼,知道他心中所想,認真說:「孟瑾,你沒有對不起我,不管我遭遇什麼,都不是你的錯,從前如此,以後也是。」

她伸手摸摸他微紅的眼角,忽然很想親上去,她也這麼做了,然後伸手抱住他:「我們都要為自己做的決定負責,也不必擔負不屬於自己的部分。」

「孟瑾,我不是你前進的負擔,你也不是我的。」

「就像我尋師姐一樣,你也去尋你兄長。」

周雙說的每個字彷彿敲在心頭,讓孟瑾心頭滾燙滾燙的,他從來不知道感情可以這樣洶湧,不是爹娘那樣的舉案齊眉,也不是兄長嫂嫂那般細水長流,而是恣意生長奔騰如流的,讓他控制不住的。

他沒有哪一刻那麼悔恨,為何沒有早些才找到她?

兩人都知道這一去就是九死一生。

皇室在暗地裡不知有多少個經綸堂巫山月,只憑暴露的據點推測,皇室暗中激活「技」的計畫至少持續十二年以上,擁有的「技」恐怕百計,更遑論還有蜃市和玉門台。

他們看到的只是皇室實力的一角。

皇室已經下定決心公然對家族開戰,必然不是朝夕就能平息下來的。

在兩股大勢力的對抗中,孟瑾只是大浪中激起的一朵浪花,幾乎掀不起什麼波瀾。

所以孟瑾沒有說你等我,只在周雙額上印上一個吻,忍不住慶幸道:「幸好找到你了。」

孟瑾離開得很決絕,生怕自己停住般頭也不回地走了。

周雙看著孟瑾的背影,神色怔愣,某個瞬間似乎見到更年輕的少年,總是黑蒙蒙的記憶被剝開細微的一角。

小小的她淹沒在蘆葦叢里,蘆花被汗水粘在臉上惹出一陣瘙癢,可她沒精力處理這些,因為他們逃跑被巫山月的人發現了。

一同的還有另外兩人,受傷的小孩趴在少年背上,而少年正在和她爭執,最終是少年妥協。

那時還是少年的孟瑾雙手按在她肩上,眼眸明亮,無比認真說:「你一定要等我,我救你出來。」

那時的心情和感情也從暗處涌了上來,驚慌,緊張,害怕,還有重新燃起的希冀。

那個承諾,她是信了的。

此刻她才有了點自己是星期二的實感。

周雙扭頭就往望青山上跑,衝進書房,微微喘熄著問柳不歸:「師兄,孟家能活下來嗎?」

柳不歸在重新整理書架,彎腰從滿地書籍中挑出想要的,正翻頁看書籍目錄,聽到這個問題朝她望來:「這很重要?」

周雙長舒出口氣,板著臉同他對峙:「重要。」

柳不歸將書放進書櫃,繼續給書歸類:「以後就不重要了。」

周雙不再多言,抬腳就往外走:「我要去幫他。」

「你要怎麼幫?」柳不歸翻書的動作停住,轉身看她,聲音瀉出一絲不穩定情緒,「打算弄清楚他是怎麼死的再去下個輪迴幫嗎?」

周雙被他的話定在原地,好半晌才回頭:「原來師兄知道了。」

柳不歸將手中書放在木案上,閉了下眼,重新恢複沉穩問:「什麼時候激活的?」

「師兄不問我為什麼會激活『技』嗎?」周雙緩步走到木案旁,像是要看清他表情般說:「這也不重要?」

柳不歸嘆息道:「師妹,不要任性。」

周雙卻一步步緊逼,黑眼如明鏡,透徹明亮:「為什麼覺得不重要,因為你馬上要將它拿掉嗎?莫老是不是來清除我『技』的?就像那些礦石能抹除『韻』一樣。」

柳不歸同那雙黑眸對視,伸手想要安撫她的憤怒,被周雙抬手拍掉,他緩聲解釋:「所有激活『技』的人都將遭遇不幸,你什麼都不用知道,只需要和之前一樣……」

「沒有辦法了,」周雙搖頭,「師姐和小師兄不在,我沒辦法再像之前那樣當鴕鳥活著,我要去救他們。」

「嘭——」

忽然一聲巨響,所有的書被無形的力量絞碎,化成無數雪白紙片飄蕩,書架和木案桌椅被切割成碎塊,整個書房像被暴風雪席捲過般,殘破不堪。

柳不歸痛苦地按住額角,閉眼忍受著即將失控的情緒。

周雙看到這幕想要上前,可那股肆虐的力量無處不在,她僵住敢沒動,片刻後發現那力量會自動繞開她,便立即上前想要看他情況,被柳不歸抬手止住。

周雙擔憂:「師兄?」

「望青山的存在是為了讓你開心活下去,不是為了讓他們誘導你激活『技』,經綸堂這麼多年的痛苦你都堅持下來了,我以為不會有什麼讓你激活『技』,」柳不歸低嘆,「這是我的誤判所致。」

周雙被他的話砸懵了:「什麼意思?」

柳不歸耐心勸說:「『技』只會讓你一次次陷入深淵,你想救九辰子,想救邯雪枝,想救賀知意,但不管你重回多少次,永遠不會成功!」

「師妹,忘了這些,只要『技』沒了,你還能正常往前走。」

這些話連在一起她好像更不懂了。

周雙怔然:「師兄,你到底在說什麼?」

柳不歸克制住情緒,待到狂亂的力量逐漸平息下來,無奈道:「賀知意始終會在八月初六這天被殺,他死在你永遠也回溯不了的時間點。」

「你得到回溯的那刻,就註定你期盼的不會到來。」

「這是『技』的真相。」

周雙第一次重生是八月初七。

而下一次,她只會去八月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