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正文卷

第四十五章

◎星期二◎

周雙沒有注意他的異常, 點頭說:「如果真有惡魔契約的話,我大概會為了回家什麼都不顧。」

在穿越的前幾年裡,她最渴望的就是回家, 甚至想著要去死一死,也許就能回去呢?

可每次沒成功就被阻止了。

事實證明,穿越回去這個事情,連「韻」都沒法實現。

「這裡真的很不好, 要戒備家人, 謹防陌生人, 那些面露善意的好心人也不能信,這麼看來, 似乎沒有能相信的人。」

現在回想起來,她也很驚訝自己能用這樣平靜的語氣在孟瑾面前說出這些話。

望青山上的所有人都對她很好, 怕激起她不好的回憶, 他們不提經綸堂, 不問她的經歷,師姐心疼她,小師兄見不得她受委屈,師兄……師兄會愧疚。

將情緒隱藏得那樣深的人, 卻在看到她傷勢那瞬會轉過身, 借著拿東西的動作掩飾眼底深切的愧疚。

這是周雙在很久很久之後才發現的事情。

周雙穿越那年不過十八歲,剛剛高考完,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她很高興,坐在家裡吃冰西瓜等哥哥和爸媽回來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前一天她貪涼空調開足了,那天隱約有些感冒的跡象,不留神在沙發上睡著了。

但在孟瑾面前,周雙沒有半點負擔。

再醒來,變成一個乾瘦的小孩,家徒四壁,窮得只有兩張床一張灶台,爹很沉默,娘總是叨叨多做事少浪費,還有個低頭幹活的大姐,和天天因為餓張口大哭的嬰兒。

穿越後她也樂觀想,就當做是體驗古代生活。

孟瑾想起邯雪枝說的話:

——她沒有等她回家的父母,她就是被她父母賣給經綸堂的,也沒有什麼哥哥,只有個姐姐和弟弟,因為家裡窮將她賣了,還騙她說去親戚家,她信了。

如果她真的是星期二……

周雙輕笑:「師姐說的吧,她還說了什麼?」

——她當時的情況太危險,靈脈被廢后靈力長期失控,但那些人非但不給她清除,還用她試毒,師父只能先將人帶去治療。

可第一次發現師兄的內疚後,她就再也沒法用這樣的理由為自己開脫了。

那時她不知道顯像是什麼,只以為這個身體營養不良出現幻覺,直到她被賣了。

只是輕淡的幾句話,孟瑾卻難以想像她經歷過什麼。

她盯著搖曳的火花說:「這麼看來,這個世界真的一點都不好。」

可她出現顯像了。

周雙兩手交疊擱在曲起的膝蓋上,下巴抵在上面看搖曳的火光,很多事情想起來,彷彿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孟瑾卻不如她想像的那樣平靜,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我聽說,你在經綸堂呆過?」

崇旌太大了,繁華的城市多,僻靜偏遠的城市也多,她穿越的就是個犄角旮旯,交通也不發達,若一直這樣下去,頂多也只是個種田文。

孟瑾低下頭,澀然說:「也沒說什麼。」

開始她沒法在他們面前坦然說出那些經歷,後來是他們沒法聽下去,周雙自然也不會說。

周雙的前十八年是個很樂觀的人,總是樂呵呵的,很喜歡笑,她哥總嫌她傻樂,跟沒長腦子一樣。

那時她才開始相信,啊, 這些人是真的在關心我,他們可以騙我一年, 騙我兩年, 那麼第三年總不會還在騙我吧?多麼不划算啊!

在望青山的第四年, 周雙時常想起自己對他們的態度就會痛恨自己, 可另一面又在為自己找理由——不怪我,怪這個世界,是這個世界將我變成這樣的。

娘說她小姨做生意發達了,打算接濟他們一家,需要有人去取錢,家裡唯一不幹活還要張嘴的只有她。

她樂呵呵答應,還撒嬌問:「我最近老是頭暈,回來路上我能買一張肉餅嗎?嗯,留三分之一給大姐。」

如今她已經想不起那對夫妻的面容,可分別時的神情卻還記得清楚,總是麻木的眼睛出現欣喜的亮光,沒有後悔,沒有內疚,也沒有不舍。

周雙說:「最開始是巫山月,和我一同的有很多孩子,除了定期會消失幾個,其他時間他們對我還挺好,給好吃的好玩的,還有幾個小夥伴一起,有些小孩還有寵物。」

孟瑾比誰都知道巫山月的手段,對性子硬的小孩就會碾碎他的脊骨,對那些性子柔軟的,他們會愛他憐他,給他溫暖和關懷,又一步步拿走這些愛和信任,讓他們感到痛苦,激起保護欲。

「讓我們熟悉這樣的生活後,先是當面殺掉寵物,再看著同伴葬身狼群,給與愛的人也只有疏離和怒罵,然後是不同人的鞭打,他們每天都會問,你想要什麼?你最想要什麼?想要就自己想辦法。」

她畢竟不是真正的五歲小孩,思想和價值觀大致成型,沒那麼容易被摧毀,表現也中規中矩,並沒有引起他們的特殊關注。

周雙蹙了下眉:「我在巫山月呆了兩年,計畫逃跑過,應該是失敗了,被他們抓回來後送去了經綸堂。」

孟瑾卻緊張看向她:「為什麼說應該?」

火光將她臉頰染上暖色,周雙歪著腦袋說:「不清楚,想不起來,師兄說可能是被打失憶了,也可能是中毒壞了腦子,那段時間的記憶是黑蒙蒙的一片。」

孟瑾將手中石頭握得緊緊的:「那你還……」記得我嗎?

周雙眨著黑眸疑惑望他,明亮的火光在她黑瞳里閃耀,孟瑾最終沒有問出口,只是問:「後來呢?」

「他們對我看管很嚴,在我身上做了很多……」周雙眨著眼垂下黑睫,「……實驗,我身邊的孩子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他們沒有耐心了。」

孟瑾聽到這裡心提了起來,然後怎樣?打算滅口還是更慘的對待?

周雙靜靜說:「然後我找到機會逃了。」

「噗通」一下,提起的心落入胸膛。

他暗中舒了口氣,就聽她繼續道:「我暈倒在路邊被一戶人家救了,撿我回去的恩人是個修士,幫我治病,說我有修鍊資質,還教我修鍊。」

「他們有個很可愛的女兒小連,才三歲,奶里奶氣的,她的手小小的,指甲像小米粒般粉粉的,每次我修鍊時會拉著我的手喊姐姐,要我陪她玩。」

「那位夫人做的米糕很好吃,總是讓我想到家,夫人聽說後每隔段時間就會做給我吃,還有一條大黃狗,總是伸著舌頭到處跑,有時叼著鳥雀回來要人給它加餐。」

周雙說:「那其實是段不錯的日子。」

她的語氣平淡得厲害,可孟瑾卻忍不住忐忑起來,如果真的不錯,邯雪枝又怎麼會說她被廢掉了修為,還被試毒。

「一年後,經綸堂找到這裡,他們闖進來殺了大黃狗,殺了小女孩,恩人和夫人為了保護我也死了,他們廢了我的修為,用最噁心的話咒罵,像是要摧垮一個人的心。」

「開始我不明白為什麼,後來才知道是因為『技』,可不管他們說什麼做什麼,我還是沒有覺醒成功。」周雙將手邊木柴扔進火堆,看著火逐漸旺盛道:「他們覺得在我身上浪費了那麼長時間這麼殺了很可惜,就用我來試毒。」

「試毒的人是為了保護我本該死去的夫人。」

孟瑾想通的一瞬,心臟彷彿被狠狠揪了下,疼得他忍不住彎了下脊背,他嗓音哽塞:「這是個……局?」

周雙腦袋點了兩下:「是個專門為我設計的局,夫人因為計畫失敗很生氣,罵人時說露了不少。」

夫人說小連是買來的小孩,死也是真的死了。

夫人說這計畫原本是三年,但她修鍊太快了,他們怕節外生枝,便提前了兩年施行。

夫人經常拿她泄憤,故意在飯菜水裡放毒蟲毒物噁心她,連血帶皮,不吃就硬塞。

那時候的周雙時常覺得自己在被逐漸瓦解,又被原模原樣重組起來,區別是,他們已經知道她的全部弱點和期待,傷害她時向來一針見血直中要害。

開始她還能堅持,後來體內毒素太多,她總是昏昏沉沉陷入睡眠,而且毒和毒相互反應,想要試毒也起不到參考作用,再後來夫人就不怎麼管她了。

她被遺忘在偏僻小木屋時,好多次她都以為自己醒不來,強撐著不願意睡去。

現在想來還是覺得神奇,也不知道她哪來那麼大的意志堅持,像是非要等到什麼般,硬生生熬著。

孟瑾一把拉住她的手,咬牙問:「那個夫人長什麼模樣?要是還活著……」

「師兄幫我報仇了,說來還是要謝孟家,要是巫山月和經綸堂還在,」周雙晃晃被他捏住的手,眨眨眼說,「我大概真的要覺醒『技』來殺他們了。」

那她就無法救回師姐了。

她忽然輕笑了下,孟瑾卻怎麼也笑不出來,也沒法理解她為何笑,問她:「笑什麼?」

周雙彎著唇說:「記起我剛上望青山那會兒,以為又是經綸堂的手段,故意為難他們,師姐和小師兄被我氣得跳腳都沒動手打我,我當時還覺得他們的演技還不如夫人。」

孟瑾卻聽得酸澀難忍,他想過星期二可能會遭受不好的對待,可真正聽她說出口的那瞬,前所未有的內疚和愧意將他淹沒,也一點點壓彎他的腰。

他忽然扭開頭背對去,火光籠罩著他大半個背脊,火焰被風撩得一顫一顫的。

周雙側著頭看他半晌,恍然不是火在顫,是他在顫。

她探著腦袋問:「你在難過嗎?」

孟瑾又別了下`身體,直接用背對著她。

周雙眨了眨眼,心裡生出些微妙的情緒,可具體又說不出來,她盯了會兒,起身站在他身後,就這麼就著背對的姿勢環住他,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拍,語氣有點懊惱:「早知道,就不說了。」

她輕輕嘆出口氣:「在那樣的環境里習慣了就不會覺得難過,孟家也已經剿滅他們,對我來說那些不重要了,我有望青山,你也看到師姐是如何寵我的,其實還有小師兄,師兄也是,師父不見人影,但待我也很好。」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受盡十一年痛苦就能回到望青山,我想我是願意的。」

孟瑾聲音發悶:「望青山就那樣值得?」

周雙語氣堅定:「怎樣都值得。」

孟瑾忽然就說不出任何話了。

賀知意臨死前擔憂說:「她心思重,我怕她受不住。」

邯雪枝交代時也放心不下道:「如果我們都不在了,她要怎麼辦?」

孟瑾第一次感覺到巨大的茫然。

他的目標一直是清晰而一往直前的,他不知道星期二時只想找到她,找到後只想彌補她,可看到這樣的周雙,他卻發現自己無計可施。

彷彿前方有個巨大的黑色旋渦,周雙正在朝著旋渦頭也不回地走下去,可他沒有任何辦法和立場拉住她,只能無力地看著她一點點墜落。

他的心在往下沉,甚至比聽到她的經歷更讓人沉重。

若是十一年的痛苦,他可以用盡所有手段讓她忘記那些不好的事,剩下的人生只有快樂順遂。

可他面對的是她對逝者的執著。

周雙對他的心思一無所知,只低頭問:「還難過嗎?」

孟瑾這會兒已經不是難過可以形容了,察覺周雙還在抱他,內心忽然彆扭起來,忍不住強調道:「你是個女子!」

周雙順手又拍了拍他的背,像在安慰小孩子般,孟瑾立馬就臊得不行,那些什麼茫然啊沉重啊都炸到九霄雲外,察覺周雙退開就回過身板著聲音道:「不能別的男人裝可憐你就這樣去安慰,你會被騙……」

凈白手指忽然划過眼角,孟瑾驟然啞聲,看著近在咫尺的黑瞳忽然屏住呼吸,周雙摸摸指尖的水痕,盯著他微紅的眼眶,眨著眼直白道:「可你又不是別的男人。」

孟瑾安靜地憋了會兒,然後板著臉緩緩側過頭。

周雙這個角度正好對著他通紅的耳朵,她看得心裡有點癢,就像看到白絨絨的小兔子傻呼呼的小奶狗,忍不住就想上手摸一摸撓一撓。

於是她順隨心意地捏了捏,只那麼一下就收了手,孟瑾都來不及反應,再轉過頭就聽到周雙眨眼問他:「我聽到你在找星期二,她是誰?」

孟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