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正文卷

從黃泉回來之後,對薄朝彥稍微有了解的人,都會或多或少產生某種感受。

狂言家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要問清楚哪裡不同,似乎也很難說出來。

「……更加隨性了?」源博雅用他的直覺這樣評價道。

被他稱為「隨性」的薄朝彥,此時正盯著院子角落的櫻樹。

這棵櫻樹是薄朝彥從黃泉回來之後,和安倍晴明一起栽種的。

昨天還只是一株幼苗,因為朝彥在填土的時候喃喃感嘆「得好好長大呀」,櫻樹便在一夜間擋住了院子的一隅。

而現在,在朝彥的注視下,櫻樹似是意識到了生命不該這樣傾瀉,只在被風吹起的時候才微盪,愧怍得沒邊。

薄朝彥覺得很有意思。

櫻樹不是人,但是被寄予了類似人的厚望,所以在他面前展現出了「人才有的狀態」。

事實上,這也是很主觀的想法。萬一櫻樹只是在完成了生長之後,恰好停了下來呢?這股寧靜也不是什麼「愧怍」,而是單純的自然現象罷了。

用自己的邏輯來詮釋事情本身,掌握主動權的不再是「正在發生、或是已經發生的事情」,而是三言兩語囊括的那個人。

是很微妙的,以自我為中心的□□體現啊。

想到這裡,薄朝彥就不由得反省起來,搖搖頭,又嘆了口氣。

源博雅以為薄朝彥是在否定自己的說法,挑眉:「難道不是這樣嗎?」

朝彥這才看向博雅:「你說什麼?」

因為覺得狩衣太過於拘束,薄朝彥乾脆只著白色單衣配紅打垮,外套簡單的烏青紗袿。長及後腰的墨色長發被隨意束在腦後。

加上這股漫不經心的態度,簡直是在完美詮釋源博雅的評價。

「朝彥只是不再試著去融入平安京了吧。」安倍晴明補充道。

聽了晴明直白的話,薄朝彥笑起來,身上那股濃郁的屬於黃泉的氣息縈繞在周身,一股散漫而恣情曠達的通脫從他的眉眼舒展開。

「融入平安京……好奇怪的說法。」

源博雅也覺得奇怪,薄朝彥六歲開始就呆在平安京,可以說人生的一大部分都在這裡,有什麼融不融入一說,他本身就是平安京的一部分啊,就和在這裡生活的無數普通人一樣。

博雅琢磨了半天也沒琢磨出什麼來,乾脆把整件事拋之腦後。

今天,源博雅依舊是帶著滿腹心事來的。

「唉,知道博雅肯定會說一些令人頭疼的事,還是先喝酒吧。」晴明打斷了博雅的欲言又止。

杯子和酒都是安倍晴明從大唐帶來的。

據他所說,他是一個奇珍異寶應有盡有的地方。大唐富饒的不只是物質,還有更多寶貴的東西——例如佛家教義,陰陽本源。

也不怪那麼多遣唐使根本不想回來,若不是晴明此行有確切的目的,不然說什麼他也要在那邊呆上個十幾年才好。

「果然,看著就很不比尋常!」源博雅輕而易舉被轉移了注意力,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紅色酒液抿入唇中後,發出一聲爽朗的讚歎,「五臟六腑都被浸潤了啊!不愧是大唐!」

「其實我還帶回來了其他東西。」晴明指著他和薄朝彥一起種下的櫻樹,「那個也是。」

「櫻樹?莫非它能一夜蒼天也是因為大唐……」

「仔細看,博雅,那是平安京最常見的櫻樹。晴明說的是樹下的那朵花。」

「噢。」

在櫻樹下有一株不起眼的植株,博雅善弓道,眼神極好,百米穿楊不在話下。

之所以沒看見,是因為那是一株沒有開的花。

「青色彼岸花。」晴明眼含笑意,愉快地凝視著花苞,「一年只盛開一次,僅在陽光最充足的白天盛開。」

「很少有彼岸花向陽吧?」朝彥說。

「所以更像是一種象徵了,給我的真人說,在幾年前,也有旅人將這樣的話帶回了平安京,不過或許是沒養活吧,我從未聽說過。」

「這樣啊。」

簡短的幾句交談之間,源博雅的表情又驚異變到複雜,又變到沉思,最後結合成令人不得不在意的狀態。

「青色彼岸花……」博雅低聲自語。

鳶姬緩緩邁著步子,將蓋在那株花花苞上的落葉撥開。

照顧青色彼岸花,這是她現在最主要的工作。

「事實上,我來找你們可以說是為了這朵花。」源博雅終於整理完了思緒。

看著是躲不過了,朝彥和晴明對視一眼,請博雅繼續說了下去。

***

在薄朝彥「失蹤」的這三年,平安京的生活異常跌宕。

狂言家不在,大陰陽師安倍晴明似乎一直在忙碌著,無心照顧陰陽寮中的事情,他的弟子麻倉葉王也一樣。還有一個見縫插針的蘆屋道滿,陰陽師那邊常常處於焦頭爛額的狀態。

咒術師也沒好到哪裡去,御三家依舊如往常一樣處理著有關咒術方面的事情,可就在平安京,有著他們聯手也沒辦法解決的「怪物」——墮天。

源博雅之前見識過幾次墮天的暴戾,不巧都是在薄朝彥這裡,挖人眼球和砍人手腳的事情是常有的,雖然朝彥讓他不必在意……這種會令人下意識摸刀的恐怖行為,怎麼可能不令人在意啊!

不做噩夢已經是意志堅定了!

墮天的喜好很簡單,正因為簡單,才會給人帶來原始的恐懼。

要和他接觸,第一件事就是得去狗卷家裡,尋求狗卷作生的協助,不然光是一個里梅就會讓他們吃盡苦頭了。

這種時候,御三家格外懷念起五條知和禪院荒彌來,也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薄朝彥在這些年一直在做這麼難搞的事——讓墮天不隨時隨地大小瘋。

因為這些能力突出的人都在忙碌各自的事情,導致這些平時被分擔掉責任的武士突然也就忙碌了起來。

斬殺普通怪的差事是逃不掉的。

或者說,源博雅壓根沒想過要躲避這些差事。

他從來沒有放棄過追查鬼舞辻無慘,這很難,因為見過他長相的或許只有墮天,可每次只要博雅有著去找墮天問情況的念頭,清道夫就會直接出現在他面前,將人攔下。

「我拿他沒辦法。」清道夫冷冷的話中沒有不滿,只是單純地向博雅解釋行為的原因,「你去了一定會死,那是不被允許的。」

不管什麼時間,不管源博雅有沒有故意避開清道夫,對方都會準確無誤出現在面前。

博雅曾用他為數不多的心眼,在即將日出的時候動身,結果就是依舊被清道夫抓住了。

那次,清道夫看著已經緩緩升至天空的太陽,頭一次露出茫然無措的表情。

暖色的陽光浸入他的異色雙眼,卻帶不了半點溫度。

看起來像是要哭出來了。

回去之後,清道夫把自己關了起來,他本來已經在「長大」了,只是一夜間又回到了六七歲的模樣,博雅再也不敢做這樣的事情。

既然沒辦法從墮天那裡獲得消息,博雅只能用更加粗暴的形式——在平安京里一一排查。

這很困難,尤其是這段時間的平安京充斥著各路鬼神,光是源博雅無意間斬殺的魔,都是相當可觀的數目了。

事情在薄朝彥回到平安京之後出現了轉機。

魑魅魍魎在狂言家回到平安京的瞬間銷聲匿跡,恨不得躲得遠遠的。源博雅的工作也開始輕鬆起來,終於,在一次探查中,清道夫從一隻鬼那裡「問」出了有關鬼舞辻無慘的消息。

「無慘大人在找青色彼岸花!」

那隻鬼被清道夫關在大火中,火是憑空出現的,只要清道夫不喊停,就會永無止盡的燃燒下去。

在違背理智回答了問題後,鬼露出了被灼燒還要痛苦的表情,在瞬間炸開,化為了一地的紫色血液。

「鬼舞辻無慘殺掉了他。」清道夫墊著腳,為源博雅擦掉臉上濺上的血。

「只知道目的,還是不好找啊。」

源博雅的為難對清道夫而言,完全不算問題。

既然知道這些鬼都是被鬼舞辻無慘驅使出來找花的,清道夫只需要找出更多的鬼,從他們口中「問」出答案就好。

除非鬼舞辻無慘徹底放棄了對這些鬼的驅用,否則被找到只是時間的問題。

***

「聽起來很順利嘛,是什麼讓你特意找上門的?」聽完源博雅的描述後,薄朝彥這樣問。

博雅一邊說話一邊喝酒,到現在早就酒酣耳熱,耳朵也紅了一片:「我試著去逮他,可幾次都被他溜走了。」

「然後呢?」

「他不能見太陽,所以不能在上半夜去找。要是在下半夜將他逼到死角,即使想要逃竄,也會畏懼陽光,無從逃逸吧!」

「原來如此。」

所以才不能讓清道夫去,清道夫還要去看日出。

薄朝彥溫和地注視著胸有成足的源博雅,輕輕說:「那就讓晴明——」

「朝彥當然不會拒絕。」安倍晴明反應極快,「畢竟,事情最初就是因為西川的火,即使那是朝彥的「兄弟」所為,可朝彥這樣的性子怎麼可能作壁上觀呢?」

源博雅大笑拍手叫好:「是吶!我認識的朝彥當然不會坐視不理!晴明也一樣!你們都是極好的傢伙!」

薄朝彥:「……」

安倍晴明:「……」

拗不夠源博雅,朝彥和晴明只能答應了下來。

「要早說他的目的是青色彼岸花,我就將種子撒在你家裡了。」晴明對著博雅嘆氣,「這花開在我家,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敢來拿,反倒失去了請君入甕的機會。」

源博雅不贊同:「這樣珍貴的花卉,怎麼能隨便決定呢。種在我家當然沒有鳶姬悉心照料得好啊。」

「鳶姬悉心照料,只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讓我們三個人看到花開,在哪裡有什麼關係?花是珍貴的,比這更珍貴的,是我們看到花的瞬間啊。」

薄朝彥沒和晴明一起說些令博雅頭疼的話,乾脆道:「晴明的意思是,再珍貴的話都不如你珍貴,這樣理解就明白了吧。」

源博雅原本就被酒精蒸騰的臉一下子變得更紅:「……三個……他說的是三個!」

「誒,別感動到哭啊,博雅。」

「誰在哭了?我怎麼會……不要信口雌黃,晴明!」

把源博雅的窘迫看在眼裡,薄朝彥撫撫袖口,問:「現在就是後半夜,說吧,要去哪裡尋他?」

「哦哦哦。」源博雅坐直了,驅散掉心頭的酒意,「他現在在一個咒術師的家中。」

也會有這樣的咒術師,被自己的天賦所困擾,所以不斷渴求通過身外之物來實現實力的進步。

「變成鬼」就是一個看起來好像划算的選項。

雖然鬼不能見陽光,還必須依靠人的血肉為生,可他們有被提升的身體素質,以及接近「永恆」的生命。

時間可以改變太多東西了,誰也不知道,在千年後的平原,是否存在能沐浴在陽光下,克服了對血肉渴望的「鬼」呢?

招待鬼舞辻無慘的咒術師似乎就有著這樣的念頭。而違約的原因也很簡單,他發現了鬼舞辻無慘對鬼的絕對掌控。

這是最大的弊端,生死被神明拿捏,那是無可厚非的事情,可被一個陰晴不定的鬼?當然不會有其他選擇。

咒術師一邊穩住鬼舞辻無慘,一邊找上了一直在追查他的武士,表示自己可以提供幫助,只要能殺掉這個鬼,並且不要清算自己的錯誤。

因為有咒術師的收留,在這幾天,鬼舞辻無慘沒有再製造慘案是事實。

這也算是非主觀的將功抵過吧,所以源博雅答應了。

「好吧,那我們現在就要去到那位咒術師的家中。」薄朝彥站起身,順便伸手將不情不願地晴明也拽起來,「你同他講好了吧,那現在就可以動身了。」

源博雅拍拍胸膛:「那是當然,那小兄弟早就做好準備了。」

「小兄弟?」

「對。」源博雅說,「那是個自學的年幼咒術師,似乎是叫……羂索?」

聽到那個名字後,薄朝彥瞬間停住了。

這個名字不算常見。

在早期,日本人取名都有自己的習慣,因為只有貴族能有姓氏,所以名字成為了能區分他們的唯一東西。

屠夫的名字多半和屠戮相關,柴夫的名字離不開樹,除了能代表職業的名字外,就只剩下簡單的,不用過腦就能念出來的音節。

「羂索」不屬於這類。

而如果對佛教有些造詣,聽到這個名字就會想到佛教法器。不動明王、不空羂索觀音、金剛索菩薩的金像手中均持有此物。

普通人是不會給孩子這樣取名的,就和沒人會給自己孩子取名叫做「天叢雲」、「八尺瓊勾玉」「八咫鏡」一樣,其中蘊含的期許已經超出了該有的「量」,甚至可以說這就是一種詛咒。

薄朝彥知道的,叫這個名字的咒術師……只有那麼一個。

而對那個咒術師,他是沒半點好脾氣可言的。

狂言家身上的凝滯感簡直到了肉眼可見的地步,和夜色的黑區分開,任誰都能看出他心情的不愉。

源博雅不解看著他,只有安倍晴明微微一笑。

「看來這次是非去不可了,朝彥。」

半晌後,薄朝彥才低低說:「……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