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正文卷

歷史題材要怎麼寫,這成為了松本清張現在要面對的問題。

類似《三國志》、《國盜物語》、《德川家康》、《劍客商亮》……這類的都是以現存的記載為參考,儘力以故事去串聯起歷史。

所以首先要選定背景和人物,然後泡在圖書館裡查閱大量的資料……這樣或許還不夠,只是複述曾經發生的事情沒有意義。

要想把歷史故事講述得具有「真實性」也很困難。先不說異能者到底是從什麼時代出現的,一直沒有正式書面記載的「咒術師」是否也在歷史進程中起到過推動呢?

這些都是未知的,並且沒有任何準確的信息可以參考。

思索到這裡,清張突然意識到,其實是有的。

五條悟出生在古老的咒術家族,被他從小羞辱的那幾家也一樣。

在他那裡,應該有會被當作「文獻」保留下來的記載才對。

松本清張在回家的一路上都在思考這件事,垂著頭也不看路,跟行屍走肉沒什麼差別。

這次輪到睡醒了的江戶川亂步嘲笑他了。

「謝絕了派車送你回去的好意,原來你是想要在大街上和迎面而來的轎車對對碰啊。」

然而,回答亂步的並不是以往那樣攻擊性十足的話語。

「那不也挺好的嗎。」

亂步:「?」

缺失睡眠又思緒纏身,還經過了足足三個小時的人際交際,加上身邊是不能再熟悉的江戶川亂步。清張的精神徹底放鬆下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整個人跟喝醉了酒一樣發懵。

「不是有很多那樣的作品嗎?主角出門被車撞,然後在異世界重生,開啟自己無敵的新生活。」

江戶川亂步:「……」

「要是重生到真實的歷史中,說不定能回到室町幕府時代,在本能寺之變的時候攔下織田信長,完成統一全國的大業呢?」

亂步:「那還有很多作品講的是被車撞了之後重生為偶像出道呢,你要哪樣嗎!」

「偶像出道?」清張恍惚地看向他,「織田信長喜歡偶像嗎?在看見偶像的Live表演後就重振旗鼓,不再自殺了?」

江戶川亂步受不了這種雞同鴨問了,直接把人揪著往前沖。

「給我回去立刻躺下!睡夠八個小時再起來,少睡一秒,我都會拿著棍子在旁邊把想要睜開眼睛的你敲暈的!」

松本清張跌跌撞撞,嘴裡還在逸魂:「一棍子把我敲到室町幕府好像也不錯……真可靠啊,亂步,總是能提出很有建設性的意見呢。」

真情實感地讚美落在江戶川亂步耳中,因為時機太不恰當,殺傷力可比指著他鼻子說「你這個只知道耍小聰明的笨蛋朋友」要大多了。

他忍無可忍:「給我閉嘴啦!閉嘴!」

***

松本清張的這一覺豈止睡了八個小時。

他只感覺到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亂七八糟的。

穿著太物的漂亮女人伏在身前,語氣悲愴地在說些什麼。清張聽不清,只能湊過去仔細辨別她的聲音,下一秒抬起頭的時候,漂亮女人又變成了衣著行燈袴的靚麗少女。

火焰在周圍燃燒,不斷將他們的生存圈一點點縮小。隨著少女的唇齒一開一合,松本清張無比清晰地聽見了她的請求。

「拜託了,請為了織田信長大人,出道成為偶像吧!」

——松本清張被嚇醒了。

剛從噩夢中掙脫的清張,在看清眼前人的瞬間意識到了,自己恐怕墜入了另一場噩夢。

他悄悄往被子里縮了縮,但這點小動作自然難逃別人的法眼。幾乎是在清張打算閉眼裝作無事發生的那一剎那,端坐在床褥旁的男人冷不丁開口。

「您睡了三十五個小時。」

聲音猶如雨滴墜入湖面,肉眼可見地盪開無邊漣漪。

清張不能完全闡述之中的情緒,只感覺是一貫以來自己熟悉的那種刻板和嚴謹。

以及……危險的逼近!

「好久不見啊,研一君。」清張硬著頭皮向編輯打招呼。

「是的,很久不見。」禪院研一說,「能見到仍在呼吸的您,我的確長舒了一口氣。」

清張弱弱開口:「亂步呢?」

「橫濱那邊有事叫他回去了,在臨走前,他喊我來隨時監控您的生理狀態,以防在睡夢中猝死。雖然我並不清楚您在忙什麼,畢竟稿件一字未動,也沒有參與別的活動,怎麼也沒有到猝死的程度——但出於對您的安全負責,我還是來了。」

「嗚嗚嗚嗚嗚別罵了別罵了!我有在檢討,十分深刻的檢討!」

清張的心虛達到了頂峰。

隨著一聲淺淺的嘆氣,室內的燈被打開,清張被光線刺激得立刻閉上雙眼,緩了好一陣才重新睜開。

然後他看見了滿屋子的黃與白。

數不清的花束擺在他房間的每個角落,這個算得上密閉的空間簡直像是被直接搬運到了某片花海,花海中是茫然的松本清張,以及端坐著投來死亡凝視的編輯先生。

太詭異了……

「這是出版社的同事送來的,為了慶祝您終於能獨自走出踏向人群的那一步。」禪院研一恰當的做出了解釋。

「……在他們眼中我到底是個什麼形象啊?」

「以前是不怎麼喜歡交際的孤僻天才,在屢次失蹤後已經演變成「厭世的松本」了,和您的創作達成了高度一致。所以在知道您獨自去到母校進行了長達三個小時的宣講還沒有臨陣脫逃的時候,不少人都因為感動流下了眼淚。」

「……」

「我也很感動,要是您能順利交稿的話,我也會哭泣的。」

「……」

不知道是不是清張的錯覺,他怎麼覺得禪院研一在夾帶私貨指桑罵槐啊?

還是不是以前那個只會痛罵禪院狗屎的高素質編輯了!

清張又點了點花束的數量,再扳著手指算人數。如果沒數錯的話……估計整個出版社的人都向他發來了祝福。

而在花束中不可忽略的……

「怎麼還有人給我送白菊的?」

禪院研一點頭:「那是我帶來的。」

松本清張:「……」

「請您不要誤會,只是因為出版社旁邊花店的鬱金香都被他們買光了,只剩下玫瑰和白菊,我覺得後者比較合適。」

比較合適什麼?比較合適直接把我送走嗎!!!

一時間,松本清張也不知道自己該控訴,還是應該繼續認慫。禪院研一隻是默默地看著他,不出聲,讓清張獨自品味這種接近「死到臨頭」和「一笑泯恩仇」的微妙狀態。想也知道禪院研一這段時間應該會有多煩躁,手底下的作者一個二個的消失,改交的稿件從一開始的卡死線,到後來的忽視死線,再到後來根本不動筆了……

換個編輯的話,現在應該要麼被氣到住院,要麼端著最解恨的武器磨刀霍霍了吧。

清張默默地為研一攛了兩滴鱷魚淚。

「其實……」松本清張突然說。

「您沒喝酒吧?」禪院研一有些警惕地看著他。

清張遲疑了片刻,頂著「請務必小心不要說錯話」的視線,大膽發言:「其實我又又又打算外出取材了。」

語畢,只剩下花海和無限的死寂。

「在您交稿之前嗎?」禪院研一冷著臉問。

清張挺直胸膛:「「計畫開始的最佳時間是現在,是馬上。一個好的想法是在實踐中完善成熟起來的,而不是先完善、成熟起來再去實踐的!」」

禪院研一當然知道這是蘇格蘭詩人的傳世名言,他沒有反駁,只是皺眉。

「……可您的想法太多了,也太頻繁了。」

「有嗎?」

「我聽人說您打算開始研究歷史小說,如果說基於現實的取材需要您設身處地的去尋覓……歷史一直就存在那裡,並沒有刻意隱藏蹤跡的必要。」

見研一雖然不贊同,但沒有完全否認掉自己的主張,清張的胸膛挺得更直了。

簡直是想要藉助這樣的氣勢一鼓作氣,把自己又要拖稿的行為正當化一樣。

「我沒有刻意隱匿蹤跡!」

研一:「……」

可真敢說啊。

「那樣的話,請定期向我傳達您並未遭遇危險的聯絡。」禪院研一心裡一片麻木。

松本清張想做的事是攔不住的,他已經用行動充分表示了這一點。研一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冷靜又專業地控制可能遭遇的風險。

「偶爾、偶爾信號不好也是有可能的。」

——定期聯絡是不會定期聯絡的。

「是嗎?」

——我們人民編輯會相信你的鬼話嗎?

「能聯絡的話我當然會聯絡啦。」

——先糊弄過去再說。

兩人的拉鋸戰持續了寥寥幾句,最終以禪院研一的退讓告終。

「我明白了,這樣的話請帶上這個。」研一從隨身公文包里摸出來一塊外觀類似降旗的東西,上面畫著清張看不懂的黑色符文。

清張接了過去:「這是什麼?」

「就當做護身符吧。」禪院研一這樣回答道。

***

「這可不像是護身符啊……依事實發展開看,說是詛咒的器具也完全可以。」

在一條看不清前後的黑色甬道中,摸索著石壁勉強向前走的松本清張苦笑著。

四周狀似磷火的綠色火焰搖曳,勉強照亮清張的臉——並非那張介於少年和青年的面容,而是十分素凈的黑髮黑眼,因為太過於漆黑,像是連火光的顏色也都一併吞噬掉了似的。

這是清張新的「筆名」。

決定好新的筆名後,松本清張認真地留下了字條,揣好研一君給的護身符,還特意給亂步打了個電話,說明自己這次不是什麼神秘消失,是有預謀的暫別。

心中默念著「歷史」、「歷史」、「歷史」……異能發動,等清張再次睜開眼,他已經在這個黑溜溜的地方了。

除了鬼火外完全看不見其他東西,兩側是狹窄的黑色峭壁,不分前後的道路擺在面前。除了隨便找個方向邁步外,清張沒有別的選擇。

所以這裡到底是哪裡啊?

以前離譜的情況也有,不外乎是什麼貧民窟被暴力破門啊,身無分文還沒有身份打工被騙錢啊,冰天雪地瑟瑟發抖啊……

那些離譜的情況充其量算是半途迷路,但還在人類認知中的某種困境中。現在可好了,簡直像是一腳邁出銀河系,人都給沖傻了,只能姑且朝著某個方向走,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更令人摸不著頭腦的是,算算時間,清張至少走了五六個小時……他完全不覺得累,不管是腿還是腰都沒有任何感覺,輕鬆極了。

我真的是回到了歷史中嗎?

心裡想著事情,松本清張一時不察,腳底踩錯了地方,原本就鬆動的石塊受力後在瞬間塌陷。

在慌亂中,清張儘可能地伸手去夠能抓的東西。旁邊的黑岩沒有明顯凹凸,他的手略過礁石表面,指尖終於夠到了「某個東西」。

抓住能抓住的唯一依憑,清張一鼓作氣從塌陷的坑洞中逃了出去,腳底落在地面後才長舒一口氣,心臟還在砰砰亂跳著。

「放開。」有誰說。

松本清張意識到,被自己當作救命稻草的,其實是某個人的手臂。

某個人——從他睜眼決定好方向後,就一直默不作聲跟在他身後的青年——此時正吊著眼投來兇惡的目光。

其實也不是跟著他,只是甬道只能夠一個人穿行的寬度,而對方恰好選擇了和他一樣的方向罷了。

「啊……得救了……」清張鬆開手,「多謝。」

還是和之前一樣,這個人沒有任何回應。他比清張現在的身體要高上兩個頭,倒不是因為清張太矮了,而是他實在是太高了。

不僅高,而且體格壯碩,站在甬道中完全能堵住道路,那張凶神惡煞的臉也像是寫著「此路不通」一樣。

唯獨那頭和瀨尾澈也非常相似的桃色頭髮讓清張稍微「愛屋及烏」了一點。

聽到清張「擅作主張」地道謝,青年虛起眼,他似乎嗤笑了一聲,然後伸手握住了清張的手腕。

腳底離地的感覺再次襲來,清張整個人都被提了起來!

沒等他有所反應,青年直接把他扔進了剛剛才逃脫出的那個無底坑洞中!!!

不是吧!他也沒有做什麼過分的事情,就只是抓了一把想要保命啊!

急速下墜的松本清張心念完蛋,看來這次是原地回城,不留一絲痕迹。

而預料中的與地面親吻的痛感並未到來,一股輕緩的風吹過,將下落速度已經非常恐怖的清張以舒緩的狀態緩緩落地。

四周瞬間明亮,無數鬼火亮起,坑底的模樣印入眼帘。

這是個十分空曠的空間,肉眼根本看不見邊際,無數鬼火從松本清張周圍直接蔓延到了視線最遠端。

飄蕩的鬼火中,一張被長袖遮擋的臉出現在面前三米左右的位置。

穿著繁縟十二單的華貴女性發出了近乎命令語調的柔美聲音。

「生者不應出現在黃泉比良坂,報上你的名諱。」

在清張帶著滿腹疑團即將交代自己筆名的時候,從天而降一個巨型「炮彈」。

地面被砸出圓形皸裂,塵沙四濺,就連飄蕩在空中的鬼火也被這股動靜吹到了一邊。

桃色短髮的青年沒有和松本清張一樣的待遇,他從上面的甬道跳了下來,全靠肉體的蠻橫抵消掉衝擊。

華貴女性皺起眉,對待這個青年的時候完全是和對松本清張迥然相反的厭惡神色:「又是你……骯髒的東西滾出我的黃泉。」

青年完全忽視了惡言,似笑非笑看著松本清張。

他拍拍衣袖上的灰塵,說出了能證明自己不是啞巴的第一句話

「在黃泉比良坂對伊邪那美報出自己名諱,天下居然還有這樣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