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正文卷

第七十二章

赫連雪沒有心, 她把自己的心交給靈魔,換取了高深的修為和靈力,所以才能在當年那場血腥的圍截追殺中一路突襲, 大殺四方。

須彌墜子那時還在, 所以楚魈知道這事。要不是他來提醒, 赫連雪差點把她還有一顆心給忘了。

如果當真如他所說, 因為她還留有一顆心,沒在那場雷劫中死透,所以她還有生還的機會?

赫連雪來不及多想,連忙去追戚南行。

好在她現在輕飄飄的,身隨意動, 很快便找到他。

戚南行剛剛開啟招魂血陣, 身損神虧,靈力不濟,只能勉力維持仙劍飛行。

赫連雪摟著他的脖子, 趴在他背上,感覺有些搖搖欲墜, 真擔心他一跟頭栽下去。

一人一飄搖搖晃晃地飛行了一天一夜,終於趕到幽冥魔域。

烏蘇很快便知曉戚南行來了, 親自前來迎接。

大護法羅傷已死,其他宗理司大人們都不成氣候, 烏蘇便在元老會的推舉之下,坐上大護法的頭把交椅。

初始的震驚過後,戚南行很快便鎮定下來,試探著問:「您不是已經飛升成神了嗎,為什麼會在這裡?」

烏蘇見攔不住他,只好嘆息一聲,親自引路,將他送到魔神之冢。

戚南行要想見到靈魔,怎麼不得跪上二百天?

赫連雪不耐煩陪他跪在這裡,甩甩手,正想去找烏蘇玩一玩,看看她都在忙些什麼。

幽暗四野空曠無聲,一片死寂,魔神之冢裡面沒有任何回應。

她的父親不是已經成神的風曦太子嗎?

靈魔沉默了片刻,帶著些自嘲道:「成神哪有那麼容易?要斷情絕愛,要無欲無求,我做不到。」

戚南行可是聽說,當初的風曦太子乃是真龍天子,天潢貴胄,他的道途一片坦蕩,想不飛升都難。

靈魔淡然道:「等你到了我這個境界,自然能預知一些未來。赫連雪把她的心交給我的時候,我便知道你有一天會來這裡救她。」

赫連雪怔了一瞬,連忙跟上去,心裡感覺頗有些不忿。

「那……您又何必如此?」

赫連雪驚得渾身寒毛都豎起來,如果她還有寒毛的話。

戚南行停下腳步,在黑暗裡沉聲道:「靈魔大人,在下此來,有事所求。」

「不過是分身之術罷了,你不是也會?」靈魔低低地笑著,「我把天道騙了,真身來到這裡,天道發覺真相以後震怒不已,便將我永困在這黑暗之中,不得成形,也不得離開。」

然而她剛轉身,身後卻傳來一道低沉冷肅的聲音:「你進來吧。」

四下黑漆漆的,連赫連雪都看不清周圍有什麼,只聽幽暗中又響起那個低沉冷肅的聲音,慢慢道:「我知道你,我的女兒喜歡你。」

「多謝靈魔大人。」戚南行微微低頭,撩起袍擺起身,緩緩走進魔神之冢。

「聽說靈魔在魔神之冢?我去求他。」戚南行向她行禮,「還請烏蘇大人放行。」

不是,你們當靈魔的都這麼隨便的嗎?到底誰才是魔族的魔君啊?

靈魔聲音沉鬱,帶著一絲不屈的悲憤和無奈道:「天道逼我成神,可卻容不下我的女兒。我前腳飛升,天道後腳就會想方設法殺了她,抹掉她的存在。我看透了這一點,所以用分身假作飛升,真身來到這裡,只希望能保住我的女兒,讓她平安長大。」

他是騙人的吧?

赫連雪著急地想提醒戚南行不要上他的當,可她輕飄飄的,什麼都做不了。

戚南行沉默了一會兒,屈膝跪地,再次朗聲道:「靈魔大人,天劍宗戚南行求見!」

聽說戚南行要見靈魔, 烏蘇面露難色:「不是我要為難仙尊,只是靈魔大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從未有人當真見過他,恐怕仙尊此番會無功而返。」

「赫連雪的雷劫,你也看到了吧,天道容不下她。」

戚南行怔了一瞬,心跳驟然加快,遲疑道:「您……您是?」

她跟著戚南行走進魔神之冢深處,四下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清。

元老會想讓烏蘇當新魔君並非是假的, 可是烏蘇死活不肯,至少現在不肯。

魔神之冢位於幽冥魔域的極北之地,冰封雪凍,幽暗森冷,嶙峋怪石鬼影憧憧,十分恐怖。

「你別看她看上去飛揚跋扈的,天不怕地不怕,其實是個愛哭鼻子的膽小鬼。」

這個靈魔怎麼會是她的父親?

赫連雪剛剛為救下整個魔族而死, 她便取而代之當新魔君,非人所為。

「可是那騰化入雲的金色飛龍,很多人都曾經看到過,應該不是做假的吧?」戚南行懷疑地問。

烏蘇離開以後,戚南行走進魔神之冢的入口,沉聲道:「靈魔大人,天劍宗戚南行求見!」

「前輩,您剛才說,已經等我許久。」戚南行又問他,「您怎麼知道我會來?」

赫連雪抱臂在一旁悠閑地站著,想當初她來求靈魔的時候,可是足足在這入口跪了一百多天。

「她和她娘一樣,喜歡美色,什麼都喜歡好看的,嘴上還不肯承認。」

「我是赫連雪的父親。」靈魔輕輕笑了一下,緩聲道,「我已經等你許久了。」

「她……」戚南行猶豫了半晌,終於問出口,「她的心裡有我嗎?」

靈魔笑了:「她第一次見你,便喜歡你了。年少慕艾,何況是你這樣英俊又出挑的小郎君。」

赫連雪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確定,難道這個靈魔當真是她的父親?

他幽幽道:「沒能護住妻子,已是我無能,若是連女兒都被我牽連,死後我無顏去見赫連瑤青。」

「她娘很忙,沒時間陪她,她就四處調皮搗蛋,故意惹出一堆麻煩,讓她娘來教訓她。有時候她娘罵得狠了,她覺得委屈,就會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哭鼻子。」

「她有一架鞦韆,可以盪得很高,能夠看到魔宮牆外。她喜歡坐在鞦韆上蕩來蕩去,看著外面的小孩玩耍,她也想和他們一起玩,可又有點害羞,只敢在鞦韆上偷偷看著。」

「我雖然沒有人形,也走不出這裡,但我能看到魔域的每一寸土地。她不知道,她一直在找的父親,其實一直陪在她身邊,我從未離開過她。」

赫連雪難以置信地盯著眼前的一片黑暗,淚水控制不住地跌落下來。

難道他真的是她的父親?

難道她躲起來偷偷一個人哭的時候,其實他都陪在她身邊?

戚南行沉聲道:「前輩,我想救活她,您可以把她的心給我嗎?」

靈魔沉吟道:「我可以把她的心給你,但這顆心是我的女兒最後的生機。你要我相信你,就要拿你的心來換。」

「我願意!」戚南行語氣堅定地急聲說著,就要掏出自己的心。

「年輕人,慢著。」靈魔攔住他,提醒道,「你要知道,沒有心,你的修道生涯便至此為止,不論修為還是靈力都不會再有任何提升,甚至會隨著時間慢慢消退,直至變成一個沒有靈力的普通人。」

「現在我再問你,你還願意拿出自己的心來換嗎?」

「我願意。」戚南行雙目泛紅,聲音低啞道,「沒有她的世間……我活得了無生趣。」

靈魔嘆息一聲,憑空變出一隻黑色木匣,交到戚南行手中:「拿去吧,我不要你的心。你有這份誠意,我便願意信你。」

戚南行連忙捧住那隻木匣,向他道謝。

「你不必謝我,應該我謝你才對。」

靈魔的聲音有些悠遠,慢慢道:「世人都說,沒有人能違抗天道。我已經失敗了,但願你能做到。」

他的話說完,黑暗中浮現出一片人形的金色光點,然後慢慢消散在無邊的黑暗中,彷彿他已經永遠地離去了。

「爹爹!」赫連雪急聲大喊,「你別走!」

她還沒能跟他見一面,還沒能跟他說句話,他為什麼要她的心的時候,不告訴她他就是她的父親?

赫連雪飄浮在黑暗中四處尋找,可是即便她哭到哽咽,都沒能找到靈魔的任何一絲蹤跡。

她的心情懨懨的,哪怕找回她的心也高興不起來,一直在怔怔地發獃。

跟著戚南行回到天劍宗,去了風止斷崖,眼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拿出黑色木匣,將她的心安放進九天玄冰棺內的肉身之中,赫連雪瞬間感覺渾身刺痛,無法再站立於陽光下。

她飛一般地鑽入牆角衣櫃中,藏身在黑暗裡,帶起的微風吹得衣櫃門吱呀作響。

戚南行瞬間抬頭,走到衣櫃前,聲音有些顫唞地問:「赫連雪……是你嗎?」

四下悄無聲息,他的手按在門板上,啞聲道: 「天道想要你死,可我想要你活。赫連雪……你可相信我能做到?」

赫連雪不知該怎麼回答,一時間忍不住有些想哭。

她怕他會打開櫃門,將她曝露在陽光下,連忙又沿著衣櫃裡面的縫隙鑽入地底,躲藏起來。

只聽「吱呀」一聲,戚南行果然拉開櫃門,可是裡面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到了晚上,銀月如霜,戚南行提著一壺酒,去了後山柿子林。

之前為了方便赫連雪餵魚,他在寒潭旁邊擺下一方白玉石桌,兩隻石凳,旁邊就是清波粼粼的水面,一群群花色繁多的錦鯉在水中悠閑地游來游去。

戚南行坐在石凳上,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許久才淺淺地抿上一口。

過了一會兒,柴良來了,問他下一步要怎麼打算?

「師兄,我知道勸你的話,你不愛聽,我也不再說了。」他擔憂道,「那有沒有什麼我能幫你的?你不要總是一個人扛。」

「師弟,這些年多虧你,天劍宗才能有今日。」戚南行又拿出一隻酒杯,給他敬酒,「你把弟子們教好,便是幫我了。」

柴良嘆了口氣,把酒飲盡,又問他:「那你還要給她招魂?招魂血陣損耗巨大,一年又一年,舊傷又添新傷,我真怕你……」

「我沒事。」

「可是即便你把她招回來,她也依舊只是個靈體,還要靠喝你的血續命,不得自由。」柴良說出他的擔憂,「你怎麼知道,她不會怪你?」

捏著酒杯的修長手指頓在那裡,戚南行沉默了許久,帶著一絲不容置疑道:「她不會的,她也想和我在一起。」

赫連雪躲在陰暗的樹影里,看著柴良離開之後,他一個人落寞的背影,心想他說的沒錯。

這一次,她不會再怪他把她變成靈體了。

只要能和他在一起。

有了父親為她保留的那顆心,她已經從幽靈重新變成鬼魂。只要戚南行給她招魂,她就可能重新復活,變成他的靈體。

只是當一具靈體,用一堆蘿蔔和藕當身體,她總是不太甘心。

赫連雪思慮再三,最終離開天劍宗,去鬼城酆都找楚魈,看他有沒有別的辦法。

楚魈赴一見到她,驚喜萬分。

「你、你……」他的眼角泛起潮潤,「戚南行竟然真的做到了?他見到靈魔,拿回了你的心?」

赫連雪又開心又難過,把靈魔是她父親的事講了一遍。

楚魈聽得唏噓不已,長嘆道:「太子殿下真神人也!」

「我的心沒死,按理說,我這不過是神魂脫殼而已,其實陽壽未盡。」赫連雪問他,「要是戚南行給我招魂,我有沒有可能變成活人?」

楚魈沉吟道:「你雖陽壽未盡,但你之前殺伐過重,犯下的罪孽太深,早就將陽壽抵盡了。你現在是陰曹地府緝拿的逃犯,即便戚南行把你招回去,也只能是個靈體,不可能是活人。」

「除非……」他猶豫了一下,將攥在手中的摺扇擰了好幾擰。

赫連雪疑惑道:「除非什麼?」

楚魈滿是心疼地看她一眼,嘆息道:「除非你去判官那裡受審,將那三千條罪名全部罰完,這樣才不會抵消你的陽壽。」

赫連雪驚訝地瞪大眼睛,想起那十八層地獄裡的百般酷刑,不禁心驚膽寒,雙腿發軟。

楚魈勸她別去了:「和我一樣做鬼,不是也挺好?你若不想和我在一起,那就去當戚南行的靈體,不過每日喝他一滴血,也沒什麼不好。」

「當然不好。」

赫連雪悻悻地皺起眉,靈體沒有知覺也沒有感覺,她嘗不出美食的滋味,也體會不到戚南行吻她的感覺,那樣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那些她殺過的人,犯下的罪,終歸是她做事太過。如今走到陰曹地府,該受的刑,她一個都逃不掉,總要讓她付出代價。

赫連雪已經逃避了許久,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是她做錯的事,總要由她來承擔。

道別楚魈,赫連雪長途跋涉,一直走到陰司殿。她在外面徘徊了許久,終於鼓足勇氣踏上台階,走進去。

陸判官還是夢境里的那個樣子,一身正氣,鐵面無私。

問清下方何人,他拿出生死簿,開始細數赫連雪犯下的罪名,一一宣判對應的刑罰,沒有一條能倖免。

最終大大小小的罪名三千條,她要在陰間服罪十五年。

不過……陸判官說,她在逃犯期間也救下不少人,立下不少功德,可以酌情給她減免掉一些小罪名,最終服罪十一年。

赫連雪慶幸自己那一瞬間的善念,給她減輕了不少罪。

離開陰司殿,她一刻都不想耽擱,只想快點見到戚南行。

於是她被青面獠牙的陰差押赴十八層地獄,依次被腰斬、車裂,被油鍋煎炸,被牛坑踐踏……

楚魈去陪著她,難受得直掉眼淚,不停地念叨著「何必呢」「何必呢」……

赫連雪從小就怕疼,哪怕手上蹭破點皮,都要去找阿娘哭上半天,撒嬌不停。可是連續幾層地獄走過,她把牙根都咬斷了,愣是沒吭一聲。

心裡想著戚南行,曾經他也為她承受過這樣可怕的痛苦,她便說不出任何怨言,只能和著眼淚吞下肚,一天一天地撐下去。

不知不覺,她竟也堅持了下來。

原來想跟一個人在一起,真的會生出莫大的勇氣。

一年過去,赫連雪終於熬過所有重刑,剩下的都是些搬石頭、拉縴之類的輕刑。

她找楚魈要了點錢,賃下夢境里戚南行和寧文雪住過的那個小宅子。白天去上工服刑,晚上就坐在那個小院里,看風吹雪落,聽陰雨連綿。

每到冬日時分,宿輿二星齊鎮東南,赫連雪就能聽到戚南行召喚她的聲音。

鬼魂對生路的渴求,就像飛蛾撲火,是一種本能。她很想順著那道聲音,走向那條生路,可是她不能。那麼多痛苦都承受過了,她不能功虧一簣,只能咬緊牙關,努力剋制自己,不去想他。

十一年說長很長,說短也很短。

終於熬完應有的刑罰,恢複自由身那天,赫連雪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為所有她在意的人,也為她自己。

楚魈擺下一桌酒,為她慶賀。

赫連雪沒醉,他卻醉了。

「小雪兒……」楚魈喝紅了臉,醉意熏然道,「以後我當你的哥哥吧……我算看出來了,你們兩人之間,沒有我的位置……」

赫連雪笑著點了點頭,默默紅了眼睛。

終於又到這年冬日,夜晚降臨不久,戚南行的召喚聲便如期而至。

赫連雪與楚魈道別,踏上歸程。

天劍宗,風止斷崖。

戚南行站在陰氣森森的血色陣法中央,臉色蒼白如紙,靈力傾數耗盡,卻仍沒能將九天玄冰棺中沉睡的美人喚醒。

今年似乎又失敗了。

漫天大雪迷離,他怔怔地站在那裡出神,卻不知道,在那冰冷透明的玄冰棺中,一顆心臟已經開始微弱地跳動,沿著心臟通向四肢百骸的血肉已開始潛生滋長。

赫連雪躺在玄冰棺中,一直過了九九八十一天才終於把身體長全。

她在黑暗裡睜開眼睛,心已歸位,所有記憶紛至沓來。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戚南行,十七八歲的少年,身姿高挺,俊美出塵,漆黑狹長的鳳眸如夜色般幽深,襯得那一襲白衣如煙嵐雲岫,如琨玉秋霜,清姿孤傲,郎艷獨絕。

那一眼的心動,深深刻印在她的心裡。

赫連雪坐起身,嘗試著掐了自己一下,能感覺到疼。

她有呼吸,也有心跳,她是真的活過來,不是靈體,是活生生的人。

滿心歡喜難以自抑,她連忙翻身躍出玄冰棺,急匆匆地離開風止斷崖,迫不及待想見到戚南行。

不知道他在哪裡,赫連雪四處尋找著,不知不覺便來到後山柿子林。

夜風清幽,月色如霜,那道白色身影正坐在寒潭邊的石桌旁,一人一杯,獨斟獨飲。

柿子林里結滿黃澄澄的柿子,掛滿枝頭,像一盞盞喜慶的小燈籠;寒潭裡的錦鯉花團錦簇,越見痴肥,成群結隊地追逐嬉戲著,在水裡歡快地游來游去。

然而石桌旁的那道身影卻彷彿感覺不到它們的歡快和熱鬧,背影落寞地坐在那裡,修長的指間捏著一隻白玉酒杯,許久才淺淺地抿上一口。

赫連雪盯著他的背影,默默看了許久,直到眼前漸漸模糊起來,她才快速抹乾凈臉,腳步輕輕走過去,淺笑著問:「仙尊為何獨酌?」

【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