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正文卷

第七十一章

離開青雲宗, 山腳下是附近的一片集市,雖不復從前繁華,但周圍的百姓還要在此謀生, 人來人往車馬不絕, 倒是還算熱鬧。

戚南行慢慢在集市上走著, 聽著那些繁雜吵鬧的說話叫賣聲, 輪轂轉動的轆轆聲,還有孩童們追逐打鬧的嬉笑聲,一點點填補著他內心的空寂。

「膽小鬼,喝涼水!怎麼會有人連兔子都害怕?」

「丟丟丟!真是個膽小鬼!」

旁邊貨攤上擺著幾窩兔籠,兩個調皮的小男孩正抱著一隻白胖的兔子嚇唬對面的小女孩, 將那小女孩嚇得哇哇大哭, 縮在貨攤後面的木車裡,不敢出來。

戚南行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見那兩個小男孩一直在嚇唬小女孩, 忍不住走過去制止他們。

小男孩一見來了大人,丟下兔子就跑了。戚南行將可憐兮兮的小女孩從木車裡拉出來, 給她拍打身上的灰土。

賣兔子的貨攤上沒有大人,他問小女孩:「你爹娘呢?」

「我娘去買炊餅了。」小女孩哭哭啼啼的, 指著集市對面的一個婦人,告狀道, 「哥哥壞人,欺負我!」

素馨長老想在前山增建一座給弟子們的練功樓,有時下雨下雪,好歹有個避處。

除了葉紫宸得到赫連雪相贈,有名劍「冰月」在手,其他弟子都只在武器庫中領取一柄普通劍,先湊合著用。

「你怕兔子?」

這時候,小女孩的娘買炊餅回來,邊走邊向那四處亂跑的小男孩大喊:「小兔崽子!回來吃飯!」

戚南行一一考較他們的資質和所長,為他們每一個人都挑選出合適的佩劍。

原來也是個調皮鬼,戚南行失笑,揉揉她的發頂,幫她把那隻會咬人的兔子放到木車裡,出不來了。

「不了。」戚南行謝絕道,「我家裡人也害怕兔子。」

之前去風清門參加試劍大會,有幾名弟子在沙漠風暴中不慎丟失了佩劍。

小女孩含著眼淚嗯了一聲。

「兔子咬人, 它咬我了!」小女孩滿是委屈。

她走到貨攤前,看到戚南行,不禁眼睛一亮,連忙堆起燦爛笑容:「這位郎君,要買兔子嗎?老兔乳兔都有,紅燒黃燜都合適!」

「我……」小女孩紅了臉,囁嚅道,「我揪了它的尾巴。」

戚南行回到天劍宗,門派積攢了許多事務等他處理。

之後他又親自教給葉紫宸一套《斬秋劍法》,叮囑她務必勤加練習,爭取將劍道再精進一層。

戚南行給她抹乾凈臉, 看著小女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拍拍她的小腦瓜:「去玩吧。」

兩人爭執不下,求到戚南行面前,讓他這個當宗主的做決斷。

看著他漸漸走遠,赫連雪跟著後面悠悠地飄著,忍不住自己嘀咕,她才不怕兔子呢,只不過兔子臭臭的,她不喜歡靠近而已。

但是蒼懷長老認為沒有必要,修仙問道本就應該苦修,弟子們又不是來享福的,在雨雪中練功本就是應有的經歷。

「兔子有什麼可怕的?」

小女孩點點頭, 瞧見趴在地上的肥大兔子,又有些畏怯地躲到他身後。

戚南行有些不確定地問:「兔子為什麼咬你?」

戚南行思慮一會兒,同意給素馨長老撥銀錢,修建一座大型練功樓。裡面不僅可以在晴天造出狂風暴雨驟雪,還可以容納七十二兇險的幻境,以供弟子們歷煉。

這下子,蒼懷長老十分滿意,素馨長老……也挺滿意。

之後又有一些仙門各派送來的文書事務,婚喪壽誕之類的人情往來,都需要戚南行一一過目。

他一邊批閱那些文書,一邊與素馨長老和幾位掌院商榷新練功樓裡面的機關設定,閑暇時去演武場看柴良教弟子們練功,不得已的時候還要去其他門派參加各種應酬,每日從早忙到晚,幾乎一刻不停歇。

柴良看不過去了,跟著戚南行去了後山,眼看著他又在書庫整理那些泛黃積灰的舊書冊,忍不住上前道:「師兄,你要是心裡難受,就哭出來吧,別憋壞了。」

戚南行手上頓了一下,又繼續道:「我為什麼要哭?」

柴良訕訕地站在那裡,不敢開口。

戚南行背對著他,淡淡道:「我能把她救回來一次,就能救回來第二次,她總會回來的。」

柴良看著他在書堆里忙碌的身影,無奈地搖了搖頭,默不作聲地離開了。

赫連雪覺得無聊,飄落到一摞書上坐著,兩隻小腿懸空著,一盪一盪的,看著戚南行在對面整理書籍。

只見他耐心細緻地擦拭著書上的灰塵,每擦完一本就攤開到竹架上晾曬著。

細碎的陽光從側面窗扇照進來,將他的半邊側臉照得近乎透明,另一邊遮下起伏的輪廓,尤其是那高挺的鼻樑,窄直又俊秀,猶如一道山的脊樑。

中間隔著曬書的竹架,赫連雪從書本間的空隙里打量他的臉。他的眸子漆黑狹長,彷彿一泓幽深的潭水,清波凌凌,沉靜無聲。

某一個瞬間,赫連雪與他對視到一起,她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看到她了?

她朝他一笑,招了招手:「戚南行,你看到我了嗎?」

可惜他很快便移開視線,繼續去清理翻曬下一本書。

赫連雪百無聊賴地趴在書堆上,等著戚南行過來曬下一本書,可是等了半天,他卻始終沒過來。

赫連雪納悶地抬起頭,不知道他在忙什麼?

她輕飄飄地飛起來,落到戚南行背後,趴在他的右肩上偷看。

原來他在偷懶,手裡捏著一顆夢珠,坐在那裡發獃。

赫連雪認出那是寧文昌拋給她的那顆夢珠,只是那夢境只看到一半,她還沒來得及看到後面究竟發生了什麼?

「戚南行,我想看夢珠!」

「給我看一下嘛,快一點!」

赫連雪趴在戚南行耳邊嘟囔著,像念經一般不停地念叨,希望他能聽到她的願望。

過了許久,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念叨當真被他聽到,戚南行終於打開那顆夢珠。

前面寧家祖孫的經歷,赫連雪已經知曉,直到寧文雪在太子廟中遇到合歡宗玄素真人陸清湄,她說她可以替寧文雪報仇,條件是要寧文雪嫁給她的兒子為妻,與死去的謝淮結陰婚。

赫連雪看得生氣,怎麼都想不到陸清湄堂堂一宗之主,竟然能幹出這種事來。

夢境里的寧文雪少不更事,十分好騙,她答應結陰婚,跟著陸清湄去了無極宗。然後在婚堂上,她看到了來當主婚人的戚南行。

戚南行果然是來救她的,他把寧文雪從墳里挖出來,將她帶回天劍宗,藏在後山之中。

只是夢境里的戚南行,似乎同寧文雪一樣,沒有夢境外的記憶。

山中日月長,天劍宗的後山就像一個世外桃源。不必再忍飢挨餓流落街頭,也不必再擔心被活埋在棺材裡同死人一起落葬,還有英姿俊美、風儀無限的仙尊耐心細緻地教她練劍……寧文雪漸漸淪陷下去,對戚南行產生情愫。

到了她生辰那天,她約戚南行一起去山頂看星星,想向他表明心跡……可是他失約了。

再後來,寧文雪被陸清湄抓回無極宗,關入地牢,等待時辰再次入棺下葬。

戚南行隻身闖入地牢,再一次救了她。

這一次,他看向她的眼神已經不再陌生,而是充滿擔憂與眷戀。顯然,他已經擁有夢境外的記憶,知曉寧文雪便是她。

戚南行要想救寧文雪脫身,必須解除她與死去的謝淮的婚約,於是他們與趕來幫忙的楚魈一起去了陰曹地府。

接下來的夢境,驚呆了赫連雪。

她想過無數種戚南行搭救寧文雪的方式,卻怎麼都沒想到,他竟然會替她承受刀山火海之痛,又將滿身功德給了她,然後替她在陰曹地府服罪十五年。

他在十八層地獄被車裂腰斬,被削肉剔骨,被蒸籠蒸熟又重塑人身,被油鍋煎炸,被牛坑踐踏……

赫連雪閉上眼睛,不敢再看。

那每一道刑罰,都因她殺生害命,犯下的錯,可他卻一聲不吭地替她扛了十五年,從未在她面前提起過。

終於受完幾十道重刑,剩下的都是一些輕刑,戚南行終於獲取自由,不必再被鎖入死牢中。

他和寧文雪住在一處小宅子里,白天去各處服罪幹活,夜裡就同她坐在一起讀書,給她講很多很多的故事。

那時候的寧文雪,已對他情根深種。她愛慕他,敬佩他,憐惜他,想跟他在一起。

可是戚南行沒答應。

他怕夢境醒來之後,她會生氣。

他怕她不喜他染指。

他怕她心裡沒他。

看著寧文雪向戚南行索吻,可卻被他推開……

赫連雪忍不住失笑,可是笑著笑著,她又哭了。

她沒想到,他連在夢境里都那麼君子。

她也沒想到,他對她的喜歡,竟似比山高,比海深。

十五年的罪罰,三千多條罪名,有的鬼魂連一關都熬不過去,自己投身到血水奈河中煙消雲散,放棄了投胎轉世。

可是戚南行生生在陰曹地府熬了十五年。

赫連雪淚水漣漣,不忍再看下去。

她輕飄飄地坐進戚南行懷裡,從前向後環抱住他,輕輕地問了一句:「戚南行,你還疼嗎?」

可惜……戚南行聽不到她的這句遲來的問候。

他握著那顆夢珠,坐了許久,然後去了風止斷崖。

斷崖之上,供奉霽英仙子靈位的祠堂還在,旁邊是赫連雪住過的那個小屋子,裡面正中,擺著一口透明的九天玄冰棺。戚南行用白蘿蔔和藕精雕細琢,復刻出赫連雪的模樣,在玄冰棺中依次擺好,然後施法變成她的肉身。

赫連雪嘗試鑽進那具肉身,可惜只是徒勞。

到了冬日夜裡,鬼宿天輿二星齊鎮東南,戚南行傾灑半身鮮血,再次畫出招魂血陣,念動咒語,召喚她的魂魄歸來。

可憐赫連雪就站在他面前,可無論她是哭是笑,無論她如何喊叫,都無法讓他感知到她的存在。

夜色冰寒,風雪瀰漫。

咒語念完,黑霧散盡,躺在九天玄冰棺中的「赫連雪」依舊眼帘緊閉,沒有任何生息。

戚南行臉色慘白,唇色如紙,靜靜佇立在血陣之中,自嘲地笑了一下,自言自語道:「沒關係,明年還可以再來。」

那天夜裡,戚南行耗盡靈力,身損神虧,被柴良痛罵一頓,將他扶到寢房,逼他卧床休養。

深更半夜的時候,楚魈來了。

他說:「你想救她,也許還有機會。」

戚南行掀被爬起來,竟然握住楚魈的手,語無倫次地問:「什麼機會?怎麼救她?你怎麼知道?」

楚魈推開他的手,一言難盡道:「赫連雪的母親死後,她為替母報仇,用她的心去找靈魔交換了高深的修為和靈力。」

「她的心還在靈魔那裡。」楚魈沉吟道,「所以我猜測,她被雷劈之後,並沒有死透,而是變成了幽靈。」

戚南行眼睛裡重燃起希望,連忙問:「靈魔是誰?在哪裡?」

「靈魔是幽冥魔域最古老的一隻魔,誰都說不清他的來歷。」楚魈提醒道,「你想見他可不容易,他未必會見你。」

「事在人為。」戚南行披上外袍,一瞬間便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