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楚魈沒有撒謊, 風曦太子的確長得十分俊美,是赫連雪見過的最英俊的男子。
他的眼帘低垂著,俊挺的眉峰長飛入鬢, 孤詣的鼻和單薄的唇, 下頜流暢而利落。
他穿著一襲銀灰色衣袍, 袍角上暗綉著層卷的流雲紋, 兩手平靜地安放在膝上。彷彿他不過是坐在那裡沉思,只要叫他一聲,他就會抬起頭來,露出笑容。
赫連雪久久地盯著他,慢慢紅了眼眶。
戚南行打量著風曦太子的金身, 低聲問:「他是誰?」
寥落的風聲嗚嗚作響, 赫連雪淡淡道:「沒有別的意外的話,他應該是我的父親。」
戚南行微微一驚,正想再仔細端詳一番, 不想那簌簌而過的細風吹起風曦太子的髮絲輕輕飄動,然後他的眉眼和身體慢慢消散成萬千芥粉, 轉眼便消失在蒼茫的風中,再也不見了。
彷彿他坐在那裡那麼久, 不過是為了等待一場道別。
如今見到了想見的人,他便再也沒有挂念了。
戚南行心急如焚,連忙奮力撥開人群,四處尋找著。
葉紫宸從未見過這麼嚇人的宗主,說話不由打起磕巴:「剛、剛才還在這裡的,怎麼不、不見了……」
有人似開玩笑般問戚南行:「天樞仙尊趕到這裡多久了?該不會先我們一步,將所有靈寶都收起來了吧?究竟是什麼寶物,能不能拿出來叫我們開開眼?」
那些門派眾人迫不及待地趕過來,滿眼震驚地打量著,甚至連劉巍都在治療過傷勢之後,由幾個青雲宗弟子攙扶著滑下沙丘,不甘人後地朝這邊來。
那些人卻依舊不肯相信,鬧泱泱地圍著戚南行一行人,百般打聽他們的所見所聞。
「天劍宗行動如此迅速,裡面的靈寶該不會都被他們拿走了吧?」
他能感覺到赫連雪就在附近,可是穿白裙的女修太多了,怎麼都找不到她在哪裡。甚至連他在心裡跟她說話都沒有回應,難道她已經出事了?
「仙尊大人,你們有何收穫?」
柴良一聽就不高興了,沒好氣道:「說了沒有就是沒有,難道還能誆你們不成?我們天劍宗可干不出這種卑鄙無恥之事!」
「戚宗主,這天羅殿里怎麼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赫連雪張了張口, 下意識地伸出手,卻什麼都沒抓住。她仰頭望向天空, 風暴過去的沙漠天藍如洗,一碧萬頃。
林掌門面色遲疑道:「對不住諸位道友,林某也只是在傳言里聽說這天羅殿里遍地都是靈寶,今天也是頭一次親眼所見,沒想到竟是這樣……」
「師兄, 你們在看什麼?」柴良他們走過來,詫異地四處打量著。
「這是那蜃怪吐出來的海市蜃樓吧?怎麼可能有這麼高的宮殿?」
面對眾人詢問,戚南行淡淡道:「不曾,這天羅殿里確實沒有傳說中的靈寶。」
「怎麼可能沒有?」眾人都很懷疑,連忙去找風清門林掌門求證。
戚南行不等說話, 身後又響起一片驚訝的尖叫聲,回身一看,原來是其他門派也都過來了。
「看沒看到司徒雨?」他連忙問柴良和葉紫宸他們,森寒的眼眸是從未有過的冷厲。
戚南行勉力應付著,忽然間發現赫連雪不見了,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師父,我在做夢嗎?我竟然看到了天羅殿?」
「是啊,怎麼回事?仙尊大人可有所收穫?」
「仙尊大人這是要去哪?」雲無疚笑著走過來,意態殷勤道,「若是有靈寶的下落,能否也給我們帶個路?」
其他人也跟著附和:「是呀,仙尊大人已是高山之巔,仙人翹楚,並不需要靈寶加持。我等後輩千載難逢才能遇到這種機緣,還請仙尊點撥一二!」
似乎眾人已經認定了天劍宗率先進入天羅殿,已將靈寶私藏,鬧泱泱地圍攏在戚南行身邊,怎麼都不肯放他走。
戚南行看著雲無疚那暗藏狡黠的眼神,一顆心沉入谷底。
既然他還在這裡,那麼帶走赫連雪的,恐怕就是那個黑衣人。
想起他將赫連雪困住的那個夢境,此人修為只怕已近大乘期,甚至很可能不在他之下。不知他究竟是哪個魔族,竟能如此厲害?
若是赫連雪落入他手中……
戚南行不敢再想下去,眉目冷厲地打量著周圍眾人,沉聲道:「孽徒司徒雨拿走了靈寶,大家快去把她找出來!」
「司徒雨是不是那個特別漂亮的女修?」
「對!就是她!仙尊大人新收的女弟子!」
「我剛剛好像看到過她,快去追!」
眾人一窩蜂地四處尋找起來,生怕被人搶了先。
赫連雪是在一片混亂中被帶走的。
當其他那些門派之人也發現天羅殿的存在,圍著天劍宗眾人詢問靈寶下落的時候,她覺得心煩,便從人群中擠了出去。
不想一轉身的功夫,四周卻換了一番天地。先前那宏偉高大的天羅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金碧輝煌的地宮,奢侈又華美。
赫連雪暗暗心驚,猜測這大概就是雲無疚和那個黑衣人為她準備的「驚喜」。
她站在原地沒動,在心裡叫了一聲「戚南行」。
然而不管她叫多少次,始終沒有回應。
四周隱約有滴答滴答的水滴聲,從鑲金的穹頂上滴落下來,可這裡明明是乾燥的沙漠……赫連雪猜測她應該是在很深的地底下,才能有水。
不知道該怎麼從這裡出去,她試著幻化出一簇火焰照明,可是卻沒有絲毫靈力。
這下有點糟糕。
她不僅無法呼叫戚南行,現在連他的靈力都無法使用了。
心裡隱約有些急躁,若是一直出不去,難道她就要在這裡等死?
等到一日之期,她若喝不到戚南行的血,那種對血的渴望和折磨,至今令她不寒而慄。
兩手暗暗攥緊,赫連雪試探著走到地宮邊沿,伸手觸摸著冰冷的金色石壁,看能不能找到離開這裡的途徑。
她用指節敲著石壁,又用掌心用力拍打,甚至用腳踢,用肩撞,然而那冷冰冰的石壁紋絲不動,沒有任何逃跑的可能。
「你別白費功夫了,逃不掉的。」身後忽然響起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嚇了赫連雪一跳。
她連忙轉身靠到石壁上,看到一個憑空出現的黑衣人——一襲黑色斗篷,頭戴兜帽,臉上罩著一隻銀色狼頭面具,眼窩處露出一雙陰森森的慘綠眼珠。
正是那個魔族中的內鬼。
赫連雪沒有說話,目光冷冷地盯著他,暗暗思忖他究竟會是誰?
他能知道魔晶的秘密,必然不可能是普通魔族,要麼是王庭內部之人,要麼是宗理司那些大人。
從他的身形來看,個頭不算高,體型也比較瘦弱,排除宗理司那幾名高大魁梧的武將,以及獨眼獨臂的大護法,剩下幾位護法、魘主和夜煞,似乎都有可能。
黑衣人見赫連雪始終沉默,又桀桀地冷笑:「早知道你是個靈體,先前就沒必要編造那麼麻煩的夢境,只要把你關起來,讓你喝不到血就好了。你想不想知道這是哪裡?」
赫連雪依舊沒有開口。
黑衣人像是完成了一項傑作,迫不及待想要展示一樣,自己又滔滔不絕起來:「你知道蜃怪嗎?它是一種沙漠里的巨蟲,可以吐出各種美輪美奐的幻景,將沙漠里的行人吸引過去,成為它的食物。進入蜃怪的幻景之中的人,就再也出不去了。比如你現在所在的這個地宮,就是它吐出的幻景。」
慘綠的眼珠盯著赫連雪,他陰沉沉地笑道:「你走不出這裡,戚南行也絕對找不到你,在這裡慢慢等死的感覺,怎麼樣?」
赫連雪緊抿著嘴唇,開口問:「既然你想殺我,為何不直接動手?我現在手無縛雞之力,可以任你處置,你又何必捨近求遠,非要讓我困在這裡等死?」
「你以為我不想動手?」黑衣人冷笑,「可惜你是個靈體,靈體是殺不死的,只要戚南行還活著,你就死不了。但是只要你喝不到他的血,你必死無疑。」
赫連雪心中瞭然,又問道:「既然我早晚都會死,那我想當個明白鬼。你告訴我,你究竟是誰?為何要背叛魔族?為何要殺我?我與你究竟有什麼仇,什麼怨?」
那一雙陰森森的慘綠眼珠滿是怨毒地盯著她,黑衣人陰沉沉地嘲諷道:「這些問題,等你到了陰曹地府,去問你的那位好母親吧。」
赫連雪緊緊皺眉,不知道這跟她阿娘又有什麼關係?難道那個黑衣人其實是阿娘的仇人,結果他和雲無疚聯手害死阿娘還不夠,現在還要繼續報復到她身上?
「我……」她剛要開口,忽然腳下傳來一陣震顫,整座地宮都不受控制地顫唞起來,彷彿有什麼龐然大物正在向這邊靠近。
黑衣人眼睛亮了幾分,低沉的聲音頗有些興奮地提醒道:「聽見了嗎,蜃怪要來了,它馬上就要來享用它的美味了。」
「你不是說,靈體是殺不死的嗎?那蜃怪也殺不了我!」赫連雪臉色發白,心驚肉跳,感覺快要站不住了。
「它雖然殺不死你,但是可以讓你受傷啊。」黑衣人端起手臂,似乎十分愉悅道,「不管你受什麼傷,都由戚南行來承擔,我倒要看看他這位天樞仙尊能撐到什麼時候。」
他又陰沉地笑起來:「我現在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會怎麼死。是因為戚南行扛不住蜃怪攻擊,他死你也死呢,還是說他即便能贏過蜃怪,但是依舊找不到你,無法給你喝血呢?」
赫連雪緊緊咬著牙根,沒想到他竟如此可怕,竟連戚南行也算計在其中。
腳下的震顫越來越大,似乎那蜃怪馬上就要破牆而出了,她不甘心地質問:「任何人進入蜃怪的幻景都逃不出去,那你不是一樣逃不掉?」
「那就不勞你費心了。」黑衣人氣定神閑地抬起手,從黑色斗篷中掏出一物,亮在掌心——那是一塊鴿蛋大小的白色螢石,通體瑩潤,散發出白亮柔和的光芒……竟然是魔晶!
赫連雪大驚失色,不知道魔晶怎麼會在他手中?
她明明將魔晶完好地藏在魔宮的密室里,那密室只有她才能進,他怎麼可能進入密室,拿走魔晶?
「你別說,這魔晶的確是難得的稀世珍寶。」黑衣人冷笑道,「若沒有它,我也不可能編造出那麼逼真的夢境將你困住,更不可能把你帶來這裡。怎麼樣,你這幽冥魔域的魔君被你們魔族的至寶害慘的感覺,還不錯吧?」
「你!」赫連雪氣得咬牙,剛想破口大罵,只聽轟隆一聲巨響,一頭十分巨大的怪蟲破牆而入,長長的身體上長滿一對對帶著尖刺的腹足,碩大的頭頂上一對通明如火焰的紅眼睛,黢黑的剛毛密密麻麻,尖嘴獠牙,十分恐怖。
這大概就是蜃怪吧……赫連雪心涼了半截,整個人緊緊貼在石牆上,企圖躲避它的視線。
只見那蜃怪體型巨大,尾巴奇長,在這寬闊的地宮中盤繞蛇行著,躲避開黑衣人,一邊四處遊走,一邊嗅探獵物。
黑衣人漂浮到蜃怪撞破的牆洞口,似乎等著看一眼它撕咬赫連雪的場景,就準備心滿意足地離開。
可是沒想到,當那蜃怪遊走到赫連雪面前,張開銳利的獠牙,眼看就要咬到她的時候,那蜃怪突然渾身劇烈一震,彷彿嗅聞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頓時整條巨蟲驟然一縮,彷彿受到了巨大的驚嚇,反身就要逃走。
慘綠的眼珠滿是震驚,黑衣人連忙驅動魔晶釋放出的巨大靈力,想要引誘蜃怪繼續攻擊赫連雪。
可是那蜃怪害怕黑衣人,卻也莫名地很害怕赫連雪,畏畏縮縮地纏繞在石柱上,怎麼都不敢上前。
赫連雪忽然想起楚魈說過,那蜃怪被風曦太子的雷劫嚇破了膽,她是太子的血脈,那蜃怪大概也會害怕她。
眼看那蜃怪畏畏縮縮就要逃走,赫連雪大喝一聲:「給我回來!」
長長的蜃怪猛地一抻,停頓在牆上的破洞前,似乎走也不敢,不走也不敢。
赫連雪再次厲聲大喊:「還不給我過來!」
蜃怪連忙調頭迴轉,滿身不情願地搓動滿身腹足,畏畏怯怯地挪到赫連雪身前,碩大的頭顱匍匐在她腳邊,齜著滿嘴獠牙,擠出一副謙卑和討好的模樣。
赫連雪暗暗咬牙,一下跳到蜃怪頭頂,緊緊抓住它的剛毛,下令道:「帶我出去!」
見她不打它,蜃怪連忙爬起來,滑溜溜地向外躥。
黑衣人一看就急了,連忙聚起內力,催動濃密的黑煙攻擊赫連雪。
「殺了他!」赫連雪再次向蜃怪下令。
可是蜃怪很猶豫,它似乎也很害怕那個黑衣人,但是赫連雪的命令又不敢不聽,只能飛快地遊走著,猛地一個擺尾,不輕不重地拍向黑衣人。
它的不輕不重,對黑衣人來說卻迅疾厲害無比。
一時來不及閃躲,黑衣人的那張銀色狼頭面具被打掉了,露出一張熟悉的清麗臉龐。
鼻尖有一顆小小的黑痣。
竟然是烏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