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娉婷竹
耳鳴聲終於停下的時候, 柳拂嬿四下看了看,周圍空蕩蕩一片。
陶曦薇小聲道:「你老公走了。」
稍頓,又注意著她的表情,小心地補充道:「走得很決絕……你們鬧矛盾了嗎?」
柳拂嬿無奈地嘆了口氣, 雙手扎進頭髮里, 用力抓了兩把。
她站在原地緩了一會兒,失焦的雙目終於能重新看清東西。
「曦薇, 你怎麼把狗也帶來了?」
「巴頓想你了呀。」陶曦薇說, 「我出門前,它把梳妝台上咱倆的合照扒下來了, 抱著你舔個不停。」
「我心想,那就順便帶它出來兜兜風。」
聞言,柳拂嬿蹲下來,輕輕捏了捏巴頓毛茸茸的臉頰肉。
每到天黑, 就有一群紋身花臂的小混混在周圍遊盪。
負責人說著,點開手機上的賓客名單:「如果您有要找的人,我幫您聯繫一下?」
親眼見到新娘本人,這還是第一次。
雖穿著一身清冷幹練的褲裝,依然掩不住纖穠有致的身材比例。
其實昨晚回去,她也沒睡好。凌晨三點還對著手機,想給薄韞白髮條消息。
柳拂嬿沒見過比巴頓更懂事的狗狗。她上班時間早,只能回家了再遛狗。巴頓就乖乖等著, 不亂跑,也不拆家。
負責人心跳立刻飆升。
在婚禮開始之前,要先辦一場歡迎晚宴,即wele party,為遠道而來的客人們接風洗塵。
但終歸還是覺得,隔著屏幕就想萌混過關,實在太沒誠意。
負責人怔忡半秒,頓覺不妥,趕緊挪開眼神。
儘管幾個月以來,他一直在籌備婚禮的事情,但也只在唯二的兩次彙報時見過薄韞白。
面前的女人不施粉黛,素麵朝天。可彎眉不描而濃,長眸深邃清冷,纖長卷翹的睫毛如蝶翅翻飛,一切都生得恰到好處。
那時候, 是陶曦薇建議, 送巴頓去她那住兩天。
見她過來,總負責人忙不迭放下手中的工作,引她去造型間。
聽到這個聲音,柳拂嬿想起了以前的事。
然後,又抱歉地朝身旁的負責人笑了笑。
「汪!汪汪!」
她也沒法解釋,自己昨天可能和新郎鬧了點小矛盾,從那之後,兩人就再沒聯繫過。
「客人在幾個小時前都已經陸續入住了。現在應該是在休息吧。」
每次她走過,都會被多看好幾眼。
巴頓永遠單純,永遠忠誠,永遠不會傷害她。
-
和陶曦薇住了一晚,第二天,柳拂嬿按照策划上的時間,提前了半個小時,去往闌西國賓館。
柳拂嬿低低叫一聲巴頓的名字,巴頓直接從牆根的破洞里威風凜凜地鑽出來,撲上領頭那人,兇猛地狂吠。
印象最深的, 是有那麼一兩回,小混混笑得不懷好意,把她堵在小巷深處。
柳拂嬿揉了揉眼睛,忍住一個哈欠。
「你是想我了,還是想喝骨頭湯了?」
那是個偏僻的巷子, 房前有破敗的小院, 牆縫裡生長著濃綠的青苔。
她輕輕點了點頭。
她到的很早,晚宴現場還稍微有些凌亂,幾個籌備負責人正在做最後的清點和設備調試。
「不客氣。」柳拂嬿四下看了看,語氣帶著幾分猶疑,「其他人還沒到嗎?」
表情包都選好了,是一張小貓探頭的圖片。
膚色是天生的冷白,和精心妝飾後的假面不同,袒露出自然的肌理和紋路。
她剛找工作那會兒, 為了攢買房的首付,住在一個治安不太好的地方。
對曾經的柳拂嬿而言,「人」往往意味著危險、侵略、圖謀不軌。
可是巴頓不一樣。
「……不用了。」柳拂嬿收回視線。
所以她今天才過來得這麼早,希望能當面道個歉。
「巴頓是大將軍的意思!」
「您來得真早。」對方熱絡地說,「真是太配合我們的工作了,非常感謝您。」
那一刻,柳拂嬿想起陶曦薇自豪的話音。
巴頓用歡快的叫聲回應。
從那以後,那伙人再也沒敢來找過她。
「造型室就是這一間,請進。」
聞言,柳拂嬿不死心地又往身後掃了一眼。
卻見長廊里空空蕩蕩,唯一的男性只有這位總負責人。
她嘆口氣,走了進去。
連著幾天做造型,她也有點麻木了。坐在椅子上,便回想起高中時曾收到過影視學院遞來的橄欖枝。
要是當初真選擇了當演員,每天都這樣做妝發,日子也太辛苦了。
化妝師小姐姐的粉撲太軟,動作太柔。她眼睫一垂,意識逐漸變得朦朧。
等完全做好妝發,再去裡間換上輕盈明亮的中式小禮服,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覺了。
柳拂嬿抿了抿有點發乾的唇瓣,想去找點水喝。
向化妝師道完謝,柳拂嬿一把拉開了原本就虛掩著的門,步伐乾脆地邁了出去。
卻沒想到,有個人影一直站在門口。
意識到這裡有人的一瞬間,薄淡清冽的氣息沁入肺腑。
與此同時,眼前距離極近的地方,也出現了一個充滿健身痕迹,張力直接拉滿的男人胸膛。
柳拂嬿的意識還有些昏沉。
就在這熟悉的氣息里,望著這個眼熟的身影,怔忡了一兩秒。
男人內里穿著一件質感絕佳的煙灰色襯衫,面料垂墜挺括,覆在清朗的肌肉輪廓上,連腰腹處的褶皺都有著迷人的走向。
襯衫外則套了件顏色稍淺的禮服外套,剪裁鋒銳利落,襯出男人略帶壓迫感的矜冷輪廓。
柳拂嬿指尖輕輕一顫。
這個胸膛。
她曾經觸碰過。
驀地抬起頭,正對上薄韞白沒什麼情緒的冷淡目光。
「柳小姐,注意看路。」
不等她開口,薄韞白冷冽的嗓音響起來。
音量不大,只有他們兩個能聽見。
柳拂嬿欲言又止,一聲「阿韞」卡在嘴邊。
稍頓,她垂下眼眸,本就乾渴的喉嚨稍稍有些發啞,小聲道:「對不起,我為我昨天的行為道歉。」
「是我太不禮貌了。」
「沒事。」
男人語氣散漫,眸光卻仍帶著幾分沉黯。
「我說過,欣賞柳小姐的品性。若非你是這種性格,我們也不會一起合作了。」
柳拂嬿仰臉看他一小會兒,忽然注意到什麼,怕沒看清楚,又稍稍踮起腳。
「怎麼又有黑眼圈了?」
她關心地問。
「昨晚加班了嗎?還是忙著處理婚宴的事情?」
「……」
為什麼沒睡好,你還不知道嗎?
薄韞白眸底掠過一絲閃爍,隨即後退兩步,一副不打算讓她繼續觀察下去的模樣。
柳拂嬿也就沒跟上來,眸光盈盈地站在原地。
長廊早就布置好了,連地毯上的紋樣都是花好月圓。
可室內的暖光落在他身上,卻悄無聲息地凍成了一層白冰。
男人抿唇不語,流暢的下頜線綳得很直。一身矜冷桀驁,比初遇那時更甚。
這人雖然不常生氣,但一生起氣來,還挺不好哄的。
她正在思索怎麼破局,一位絕佳的助攻忽然從天而降。
那人從薄韞白背後走來,長著一副陌生臉孔,胸`前卻戴著記者證,肩膀上扛著攝像機。
柳拂嬿心裡一動。
不等男人有反應,她朝前踏出一步,雙手交疊墊在頰旁,整個人依偎進了男人的懷裡。
短暫的怔忡從薄韞白眸底漫開。
垂眸望去,她髮絲輕蓬如雲朵,發尾瀰漫著妖嬈的玫瑰香氣。
長睫稍顫,像攀在花瓣上的墨蝴蝶。
女人身姿窈窕,肩背纖薄,就這樣弱柳扶風般落在他懷中,有種小鳥依人的嬌柔。
剎那間,他身形略怔,似生平頭一遭感到無措,連呼吸都放得很輕。
只有那雙漆沉的眼眸,映出她柔婉模樣,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閑雜的身影。
呼吸凝滯的一秒里。他聽見女人小聲開口。
「有媒體。」
柳拂嬿說完,視線小心地掠過面前男人的腰腹邊緣,看見那個記者的鏡頭正對著他們。
她專心地調整著表情,沒聽見頭頂上傳來的一聲嘆息。
不知過去多久。
男人輕輕笑了一聲,語氣是她所熟悉的那種深情款款。稍頓,又垂手撫了撫她的頭髮。
記者拍完照片,應當是怕打擾他們,悄悄地離開了。
柳拂嬿鬆了口氣。
「你現在入戲挺快。」
少頃,頭頂上傳來男人的聲音。
柳拂嬿點了點頭,雙眸微亮地說:「嗯。所以說,無論是今天的歡迎晚宴,還是明天的婚禮,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我倒確實不擔心這個。」
薄韞白漆眸低垂,刻意為之的冷淡話音里,夾雜著幾分微不可聞的無奈。
「我只是想知道,你現在面對著我,腦袋裡是不是依然想著——」
他停頓了話音。
柳拂嬿撥浪鼓似的搖搖頭,耳垂上的墜子一晃一晃。
她暗中咬了咬唇,有點違心地否認。
「沒有沒有。」
薄韞白好像看出了她的勉強。
他沒有再說什麼,徑自離開了。
望著那個矜冷的背影,柳拂嬿無端察覺到一絲落寞。
她忘記了要喝水的事情,在造型室的門邊站了一小會兒。
少頃,化妝師小姐姐收拾好化妝包,帶著笑走過來問她:「新娘子,宴會就要開始了,怎麼還站這兒發獃呀?」
柳拂嬿回過神來,看向化妝師時,正好注意到她手上的婚戒。
她不由問了句:「您結婚了嗎?」
「嗯。」小姐姐點點頭。
柳拂嬿抿了抿唇,小聲求助道:「那……您和家裡先生鬧不愉快的時候,一般都會怎麼解決?」
小姐姐似乎有些驚訝,也朝薄韞白的背影望了一眼,有點不可思議地問:「您和薄先生鬧不愉快了嗎?」
雖說柳拂嬿不知道,但她卻很清楚一件事。
自打畫眼妝開始,她便從化妝鏡里,看到了門口的薄先生。
男人就站在那兒,透過化妝鏡,耐心地看著柳拂嬿上妝。
看著她腦袋困得一點一點,像只小啄木鳥的樣子。
看著她懶洋洋地打哈欠,漂亮的瞳眸覆上一層淺淺的淚光。
從開始畫眼妝,一直到柳拂嬿出門,這期間少說也過去了四十分鐘。
也因此,化妝師本人一直在暗自艷羨,這麼深情的男人,實在是不多見。
可現在,新娘子卻說,他們之前鬧了不愉快?
化妝師心想,這可能就是新婚夫婦的情趣吧。
看著柳拂嬿充滿求知慾的眼神,小姐姐淡定地整理了一下頭髮,嚴肅開口。
「夫妻嘛,床頭吵架,床尾和。」
說著,又露出個頗具暗示意味的笑容。
「更何況,你們明天就是新婚之夜了。」
「放心去吧。」
-
薄韞白回到宴會廳,見賓客已經差不多來了八成。
他一露面,各路人馬都圍了上來,不住地恭賀新禧。
雖應付得有些不耐,他面上仍維持著淺淡自持的笑意。
就這樣過了十多分鐘,場面總算再度恢複平靜。
稍頓,一個白色禮服的男人走了過來。
是沈清夜。
「喲,確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沈清夜笑得真誠溫潤,語調卻是明晃晃的揶揄。
「跟柳大美女一結婚,我看你連耐心都多了不少。」
聽出他語帶調侃,薄韞白也沒給他眼神。
只是抬腕看了眼表,修長手指輕撥兩下錶盤,神色里有種隱忍的不悅。
沈清夜覺得這人反應不對,執著紅酒杯走近幾步。
「怎麼?有煩心事?」
薄韞白並未作聲。
沈清夜還想再問,一抹艷麗的紅色湧入視野。
他暗道不好,可還來不及制止,對方已經爽脆地開口了。
「韞白哥,大家早就提醒過你,你和那女人不合適。」
「她不是我們這個圈子裡的人,又是小門小戶,跟咱們不會有共同語言的。」
說話的女孩神情驕縱,穿得極為華麗,身量卻有種稚嫩的單薄。
才說完話,正好瞥見柳拂嬿從門外進來。
女人一襲新中式禮服,圖樣素淡清雅,正好和薄韞白的禮服主題相互呼應。
僅這麼遙遙一望,就能看出對方身段纖穠,輪廓瀲灧,身材好得連同性都挪不開眼。
紅裙女孩羞惱地漲紅了臉,稍頓又補一句:「……而且她年紀也太大了!」
話音未落,一縷寒意徹骨的視線剜了過來。
男人嗓音漠然冰冷,宛如猝火的白鐵,閃過鋒利的刃光。
「我應該說過。」
「我和你沒有半點血緣關係,不要再這麼叫我。」
被話里的寒意嚇到,女孩縮了縮肩膀,眼中湧起淚光。
「可是……可是我們兩家是世交,時常走動的,爺爺也說過,要我多向您學習……」
不等她把話說完,薄韞白輕蹙起眉,將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
僅是個不疾不徐的動作。
女孩卻嚇得立刻噤了聲。
「請你爺爺過來,是礙於兩家世交的情分。」
「希望這點情分,不要在你這一代斷了。」
男人語調漠然,帶著久居高位的威懾。
女孩咬了咬唇,哭著跑遠了。
沈清夜輕輕嘆了口氣,朝一旁的禮賓使了個眼色。
對方會意,立刻追了出去。
「嘖……你心情不好,怎麼還拿人小妹妹開刀。」
沈清夜這才轉過身,從侍者的托盤裡拿起一杯新酒,遞給薄韞白。
「她好像才十九吧?這個年紀,不大懂事也正常。」
「無論幾歲,這麼沒教養,都不能說是正常吧。」
薄韞白淡聲道:「請柬上沒寫她的名字。我要真想拿她開刀,完全可以直接把人趕出去。」
「知道了知道了。」
沈清夜語調散漫,帶著半開玩笑的意味,溫聲道:「你老婆是天上的仙女,誰也不能說她不好。」
「……」
薄韞白沒接話,抬手接過沈清夜遞來的酒杯。
杯子晶瑩剔透,暗紅的酒液輕輕晃了兩下。
「所以呢?你這吃槍葯似的,又是為的哪一出啊?」
沈清夜抿了口酒,漫聲道:「我看到你倆的結婚照了,人家拍挺好的,真叫一個深情走心,毫無表演痕迹。」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薄韞白面色愈沉幾分,氣壓更低。
沈清夜敏銳地覺察到他情緒的變化,眉尾一挑,來了興緻。
「怎麼?」他饒有興趣地問,「表面看著甜甜蜜蜜的,實際上該不會,其實人把你當替身了吧?」
薄韞白捏酒杯的手指微微發白。
但沈清夜這輩子也沒怕過誰,見狀不退反進,又道:「我猜中了?」
「你把她當她本人,她卻把你當替身?」
雷區蹦迪是沈清夜最愛乾的事,可面前的男人仍神色沉寂,眉宇淡漠地低垂著,沒有半點要搭理他的意思。
不過,這反而更給了沈清夜幾分自信。
他的直覺,好像是對的。
沈清夜忽然想起之前發生的一件事。
忘了是什麼時候,好像就薄韞白跟他老婆才簽完協議不久,他叫薄韞白出去打德撲,人卻叫不出去。
那時他也閑得發慌,索性帶了兩瓶好酒登門拜訪。
結果就看見,薄韞白坐在自家的影音室里,一邊處理公務,一邊開著電影當背景音。
沈清夜瞥了一眼後台待播片單,頓覺不大對勁。
他將幾個眼熟的片名輸入搜索引擎,搜索結果很快出現——
《女性心目中最浪漫的十部愛情片》。
後來看到他領證時被拍到的照片,沈清夜發現有些人就是天賦異稟,學什麼立馬會什麼。
可是,原來即使是這樣的人,照樣有無計可施的時候。
沈清夜很輕地嘆了口氣。
然後,繼續加大了火力,增強了輸出。
「無情的女人是你找的呀。」
他一副正在說公道話的語氣,帶著幾分無所畏懼,漫聲反問。
「你要是喜歡黏糊主動的那種,還能單到現在?」
「……我現在還能取消你明天的席位。」
薄韞白終於開口。
「這兒你也別住了,把位置留給需要的人吧。」
說話時,「人」字若有若無加了重音。
沈清夜聽出來了,這是說他不當人的意思。
「大家好,這裡是新郎薄韞白先生與新娘柳拂嬿女士的wele party,歡迎各位來賓!」
忽然,四面八方的環繞式音響里,響起主持人明媚的聲音。
主持人是電視台的熟臉名嘴,氣質活潑而不失端莊,主持綜藝節目出身,很會調動氣氛。
她一邊說著台詞,一邊朝薄韞白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和新娘站在一起。
但薄韞白並沒有接收到這份暗示。
聽到聲音響起的一瞬,他雙眸輕抬,下意識地在滿座賓客之中,尋找柳拂嬿的身影。
人影多而雜亂,不少人穿著極為鮮亮華貴的禮服,繁華迷人眼。
可他還是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新娘。
柳拂嬿站在某桌賓客的中心,正在和眾人談笑。看起來,對方應當都是她的朋友和同事。
她站得有些遠,中式掐腰小禮服勾勒出清冷的側身輪廓,這樣望過去,恰如一株裊裊婷婷的墨竹。
下一秒,彷彿心有靈犀一般。
柳拂嬿如有所感地回過頭。
隔著觥籌交錯的人山人海,望向了他。
迎上他略帶幾分沉黯的目光,她似乎有點開心,長眉稍揚,淡粉色的唇彎了彎。
瑩白光芒傾落,將她籠罩其中,說不出的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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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不是婚禮的正式環節,來參加wele party的,大多都是年輕人。
因此,現場的氣氛也是活潑熱鬧的。
眾人隨意享用過晚餐之後,又在主持人的帶領下,進行了好幾個提振氣氛的室外遊戲。
其間,身為新郎和新娘,兩人分別簡單發表了幾句致辭。
內容也沒什麼不一樣的地方,都是負責人字斟句酌寫好的稿子,文采斐然,絕不出錯。
致完辭,就聽底下起鬨:「抱一下!抱一下!」
柳拂嬿望著台下眾人,看見無數張真誠又友善的笑臉。
眾人身後是幾個記者,胸`前都掛著證件,一看就知道是在負責人那邊過過明路的,不會寫對薄家不利的報道。
然而,現場的人員構成,遠比這複雜得多。
有礙於情面才請來的泛泛之交,商業上亦敵亦友的競爭對手,更有隱於暗處、不得不防的刻薄狗仔。
這種大規模的宴會,饒是負責人有三頭六臂,也很難保證,不讓半個有異心的人混進來渾水摸魚。
思及此,柳拂嬿雖未正面回答諸人的起鬨,卻回眸看向一旁的男人。
抿唇而笑,側顏弧度柔美,活脫脫一個溫婉含情的新娘。
未料到她這麼主動,薄韞白眸底掠過一絲微詫。
這份情緒也轉瞬即逝,他旋即扯了扯唇,笑意里暈開些恰如其分的溫柔和縱容。
音量不高不低,卻能讓在場所有人都聽見。
「想要怎麼抱?」
不等柳拂嬿回答,底下幾個紈絝喊得比正主還要激動,聲嘶力竭道:「公主抱!公主抱!!」
聞言,柳拂嬿下意識壓了壓裙擺。
不過很快就想起,這件新中式禮服是陳奶奶送給她的禮物,裡面貼心地做了防走光的夾層。
她手指放鬆下來,迎向薄韞白詢問的目光,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雖然點了頭,但柳拂嬿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其實仍舊沒有什麼實感。
本以為薄韞白也會和自己一樣踟躕片刻,做一小會兒的心理準備。
沒想到,男人極為利落地轉過身,矜冷身影欺近她一步。
許是怕手腕上的表硌到她,抱起她之前,薄韞白捲起袖口,將手錶摘下來,遞給了她。
柳拂嬿被動地接過來。
手還未沒來得及放下去。
忽然間,男人抬起手臂,乾燥而溫暖的掌心,直接握上了她的後頸。
也不知是否錯覺,皮膚上傳來溫熱的瞬間,似乎能感覺到男人的拇指稍稍蜷起,在她頸窩的部分,輕輕揉捻了一下。
柳拂嬿呼吸一窒。
她眼睫稍顫,幾乎是帶著半分驚惶,去看薄韞白的眼睛。
她印象里的這個人,分明始終都克制自持,連指尖都清冷禁慾。
可此時此刻,他掌中彷彿帶著令人酥|麻的電流,叫她稍有些站立不穩。
但這好像也沒什麼可擔心的。
因為下一瞬,男人高大的身形低俯而下,另一隻手臂輕輕抬起,貼上了她兩膝里側的那條彎弧。
而後,將她整個人攔腰抱起。
一瞬間,視野像一朵升空的煙花般驟然升高。
饒是男人雙臂極穩,鋼鐵般堅實可靠,她卻還是不太習慣這種將身體平衡假手他人的感覺。
於是下意識張開雙臂,摟住了他的脖頸。
可能是有些太用力了,摟上去的瞬間,柳拂嬿看見,男人眸底輕輕閃爍了一下。
與此同時,膝蓋內側,有絲縷滾燙的感覺傳來。
從未被觸碰過的皮膚極為敏[gǎn],甚至能感覺到他手臂上微微凸起的青筋,在自己皮膚上輕輕硌了一下。
「……!」
柳拂嬿腦海一片空白,笑意好像也僵在了唇邊。
只是怔忡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那雙眼睛。
「柳寒露。」
薄韞白低低出聲。
他終於沒再置氣般地叫她「柳小姐」。
保持了一天的冷冽嗓音,也終於在此時此刻,泄露出些許極淡的清潤與溫和。
「提醒你一下。」
「被公主抱的時候,是可以呼吸的。」
霎時間,柳拂嬿忽然想起那個久遠的典故——「神說要有光,於是才有了光」。
微帶潮熱的空氣,彷彿得到了什麼批准似的,終於迫不及待地從四面八方湧來,浸潤了她的肺葉。
彷彿渴水的魚重新躍入大海。
她胸腔稍稍明顯地起伏了幾下。
心臟里似乎生長出某種溫熱的東西,幼嫩而陌生,來勢洶湧,幾乎要融化她的四肢百骸。
她不知道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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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晚宴的氣氛,在這個公主抱里達到巔峰。
現場的親友大多都十分了解新郎或新娘其中一方的冷淡脾氣,見到這個場面,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短暫的意外感後,眾人紛紛鼓掌歡呼,笑容里洋溢著對這對新人由衷的祝福。
然而,在滿場歡聲笑語之餘,卻也有不太顯眼的例外。
人群最外圍,一個穿黑西裝的矮個子放下了手機,輕輕嘖了下舌。
薄韞白並未放過這個異狀。
他不動聲色地看一眼旁邊的總負責人,朝那個矮個子的背影努了努下巴。
「去查一下那個人的請柬。」
負責人動作很快,立刻消失在人群里。
柳拂嬿走過來,小聲問:「你也覺得那個人有問題嗎?」
自從和薄韞白簽訂協議,她便開始關注踏吟集團在資本市場上的表現,還牢牢地記住了童樹的長相。
雖說沒那個精力,時刻盯著踏吟集團及旗下各個子公司的實時股指;但關注財經雜誌的相關報道,以及踏吟的各季度財報,卻是她近期以來的必修課。
畢竟她和薄韞白結婚最重要的目的,就是防止踏吟借題發揮,在輿論場上隨意生事。
據她了解,踏吟近日來在資本市場上節節敗退,而童樹似乎已經完全把兩個集團間的對立,視為了與薄韞白的私人恩怨。
他肯定不會放過婚禮這兩天的抹黑機會。
思及此,柳拂嬿輕蹙起眉。
「我總覺得還有別人。」
聞言,薄韞白的目光極快地從場邊的另外兩人身上掠過。
稍頓,他收回視線,漫聲問她:「這半晚上,你就在操心這些?」
「這些?」柳拂嬿抬眸望他,「這些難道不是最重要的事嗎?」
薄韞白卻道:「這是你的婚禮。」
「和朋友在一起也好,多留些照片和回憶也好。」
「總之,把精力花在更值得的事情上吧。」
聽他語調如常,柳拂嬿上前一步,小聲地問出那個自己糾結了許久的問題。
「你不生我的氣了嗎?」
「……」
薄韞白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麼直言不諱。
他烏黑眼睫下流過一絲不知名的情緒,卻稍縱即逝,很快又湮沒於眸底。
「我只是覺得,無論我對這件事抱有什麼樣的情緒,都沒有太大意義。」
聞言,柳拂嬿抿了抿唇。
說得這麼抽象,不像釋懷了的樣子。
糾纏在心頭的愧疚感仍未散去。
她垂下頭,低聲道:「我想再和你道一次歉。昨天那麼做,真的很對不起。」
「沒事。」
薄韞白淡聲回答,語氣聽不出情緒。
「你怎麼想是你的自由。」
「是我不該多問那一句。」
昨夜輾轉難眠的時候,柳拂嬿準備了好幾句道歉的話想說。
可如今站在他面前,又覺得所有的話都卡在唇邊,說不出口了。
她默默地看著面前的男人。
自從兩人簽訂協議以來,他沒有做過一件傷害自己,或者違背自己意願的事情。
無論她有過什麼樣的心理陰影,都不能成為傷害另一個人的理由。
柳拂嬿收回視線,雙目失焦,心不在焉地看了看自己的足尖。
少頃,她忽然輕輕握了握掌心。
纖長的指甲陷入皮膚里,刺出微小的紅痕,看得出下定了什麼決心。
再次開口時,語調也極為堅定。
夾雜著幾分塵埃落定的信念感。
「我不會再那麼想你了。」
這樣的她不太多見,薄韞白掀眸看她,見那雙清冷長眸里泛起星點漣漪。
和舊日印象里的她不太一樣。
舊日的她,總是冷冷清清地自厭,自毀,自暴自棄。
他沒有繼續追問,等她的下文。
柳拂嬿斟酌著措辭,思索什麼樣的說法更精確。
於是過了一陣才繼續道:「不過,明天就是正式的婚禮了,在經驗不足的情況下,我還是有點心裡沒底。」
聞言,男人眸底掠過一絲不解。
「經驗不足?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
柳拂嬿又攥了攥掌心。
纖柔身姿沐浴在瑩白燈光下,能清晰地看見她白皙耳根掠過了一抹彤雲。
語氣倒仍堅韌,像覆雪的柳枝。
「意思就是,等晚宴結束,我們得去沒有人的地方,練習一下。」
-
初夏時節,氣溫漸升。湖畔的風卻吹散了暑熱。
夜色寧靜如水,白亮的滿月掛在天邊。
有它照耀,夜晚和白晝的區別也變得沒那麼明顯了。
薄韞白走在更靠近湖邊的那一側,腳步不疾不徐。
夜風清澄,掀起他淺灰色襯衫衣角,若隱若現地露出腰腹肌肉。
衣角輕打在柳拂嬿手腕上,她垂眸隨手揉了揉,不小心撞見一眼。
襯衫下,男人的腰腹冷白清勁,肌肉輪廓明朗。
她趕緊挪開目光,默念非禮勿視六七遍。
也不知薄韞白有沒有覺察到她的目光。
男人步伐散漫,手裡隨意卷著一件脫下來的禮服外套,有種瀟洒不羈的氣質。
其實出來的時候,柳拂嬿提醒過他,不用帶其他東西。
可薄韞白回得很簡單。
「怕你冷。」
闌西國賓館歷史悠久,古時是皇家園林。縱使經歷漫長歲月,風韻仍歷久彌新。
園中有假山、花園,也有樹林,堪稱一步一景。
十年前考進江闌美院的時候,柳拂嬿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在圍牆另一邊的闌西國賓館裡悠然散步。
可能也稱不上悠然吧。
想到今晚出來的最終目的,柳拂嬿的心口稍稍一窒。
不同於電視劇里那些少女情竇初開的羞澀,她擔心的,是那股刻進自己肢體里的抗拒。
許是她顰眉的神色有些明顯,下一瞬,耳邊響起清沉的男聲。
「後悔了?」
薄韞白停下腳步,清落身形逆夜風而立,烏沉髮絲隨之揚起,描摹出風的軌跡。
掀眸看她時,眸底漆沉,映著滿園的月白風清。
「不用勉強自己。」
稍頓,男人微不可聞地抿了抿唇,淡聲道:「我也沒有那麼在意。」
還不在意。
柳拂嬿看都不看他一眼。
男人的鬼話不能信。
她拿出採風時練就的好眼力,四下看了兩圈,最終停在一棵高大的夏海棠之前。
此處風小,離湖水也遠,蚊蟲不多。
花樹正值花期,梢頭花色纖巧、明艷溫婉,氛圍感也到位。
月光如瀑,傾灑而下,整棵樹像被鍍了層銀。
柳拂嬿仰頭望向樹頂,月光漫進眼裡,烏黑瞳仁被映亮,令人想到密林深處的清潭。
她輕聲道:「就在這裡吧。」
薄韞白應聲而停。
又一陣清風拂過,短暫空白的時間裡,兩人相顧無言。
柳拂嬿清了清嗓子,換上一副尋常語氣,希望能減輕些尷尬的感覺。
「我們要不要……嗯……先從擁抱開始?」
月華如水,和風過境,纏繞著她的話音,在枝葉與花朵間輕輕回蕩。
柳拂嬿立刻意識到徒勞之處。
這種話,無論用什麼語氣說出口,都很難不尷尬吧。
不過,大概是為了體諒她的感受,薄韞白並沒有做出什麼特別的反應。
他只是輕輕「嗯」了聲,彷彿她提的確實是很尋常的建議,如同吃飯喝水一樣平常。
話音落下,空氣再度陷入寂靜。
兩人站在遠處,一個逆著風,一個迎著光,畫面就此靜止。
少頃,薄韞白輕輕笑了下。
「我們是不是得事先說明一下。」
他掀眸,漫聲發問:「是你主動,還是我主動?」
也不知為何,這話被他說來,莫名有種引人遐思的繾綣。
夜風清涼,柳拂嬿卻覺得耳根和脖頸都有些發燙。
怎麼好像在聊一些少兒不宜的事情一樣。
她抬起手臂,用冰涼的手背給脖頸降溫,表面倒仍維持著鎮定。
「明天婚禮的時候,應該是誰主動?」
「自然是我。」
薄韞白答得很快,扯了扯唇:「沒有讓新娘主動的道理。」
柳拂嬿微綳的肩膀鬆懈幾分,輕聲道:「那就這樣吧。」
視野被淺灰色覆蓋的瞬間,柳拂嬿強迫自己不要眨動雙眼。
月色下,她的眼睫像一把墨玉打制的梳子,將月光梳理成流蘇的形狀。
夜風微涼,吹淡了他身上的清冽氣息。
似乎也正是因此,男人垂落在她發頂的呼吸,愈發顯得滾燙幾分。
少頃,她輕輕鬆了口氣。
也許真是一回生二回熟。
儘管仍有些不自在的感覺,但是,在經歷了那個叫人忘記氧氣的公主抱之後,這種程度的親密接觸,她已經可以接受了。
片刻後,薄韞白鬆開了她,垂眸問道:「可以嗎?」
「可以。」柳拂嬿欣慰地點點頭,又道,「而且剛才你抱我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想到其他的東西。」
「……」
薄韞白長眉稍挑,分不清到底是認真還是在擠兌她,淡聲回了句:「那我和你說聲謝謝?」
柳拂嬿不置可否,目光落向不遠處那片通透翠綠的湖泊,覺得心情輕快不少。
「行,那回去吧。」
薄韞白轉身欲走。
柳拂嬿忙叫住他:「等等。」
「我查了西式婚禮的流程,交換完戒指的時候,證婚人一般都會再說一句……」
她嗓音漸低,輕聲複述那句話。
「『現在,新郎可以親吻新娘了』。」
說完,她抬眸看向薄韞白,語氣帶著幾分猶疑:「我們明天也有這個流程嗎?」
薄韞白沉默了一瞬,沒有立刻回答。
其實,之前考慮到她對肢體接觸的抗拒,這個環節已經被刪除了。
總不過是致辭里刪掉一句話,執行起來不是難事。
但此時此刻,望著月下的她,那雙清冷純粹的長眸像是帶著勾子,叫人對視一眼,便再也無法抽離。
鬼使神差地,薄韞白道:「嗯,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