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白玉扇(二合一)

正文卷

第二十八章 白玉扇(二合一)

柳拂嬿鎮定地站了起來。

薄韞白的身形實在頎長, 就算她站起來,也只到對方肩膀的位置。

那片清灰色的影子仍壓在眼前,叫她看不清男人眸底的情緒。

「你怎麼來了?」

好在有上次蘇城橋上相遇的那件事打底,她才沒驚訝過頭, 又懷疑自己眼睛花了。

這人好像總是理所應當地, 就會出現在她所在的地方。

柳拂嬿越過男人的肩膀,看了看他身後空蕩蕩的過道, 解釋道:「剛才沒仔細看, 我還以為是來問分的學生。」

「今天挺多這種情況的。」

聞言,薄韞白眉尾稍挑。

男人手指修長,宛如白玉雕刻的扇骨。

也是,這人還是她的塑料老公來著。

見她一直仰頭也怪辛苦的,薄韞白便隨手撐在了她的辦公桌上,雙肘平直打開,壓低了身位。

柳拂嬿:?

雖說能猜到是這麼回事, 但親耳從柳拂嬿口中得到認證,還是多了幾分新鮮。

微信確實有兩條未讀信息,未接通話也有兩個。四條通知堆滿了信息欄,手機屏幕上全是他的名字。

柳拂嬿驀然記起晚上五點要去陸皎家裡吃飯的約定,趕緊抓起手機看時間。

柳拂嬿不說話了。

「……五點零一?」

為了不顯得太敷衍,她還專門指了指窗外樓下的籃球場,語氣特別誠懇。

說完,他睨來一眼,話音稍有些無奈。

「既然柳老師能看錯, 看來我長得還挺年輕?」

薄韞白直接把手錶伸到她的面前:「看看現在幾點。」

他望著幾個揮舞汗水的男大學生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琢磨這話到底是誇他還是損他。

見他沒多計較, 柳拂嬿鬆了一口氣。

這人這麼問的動機是什麼?就樂意聽別人誇他年輕?

她擦了擦屏幕,再看,還是五點零一。

雖然說,哪怕只晚了一分鐘,也是不守時的行為。

聞言,薄韞白也看了看樓下的籃球場。

空蕩蕩的辦公室里,這話音溫沉地迴響了幾圈,顯得尤為曖昧。

其實國畫系這院樓少說也建了有一百多年了。內里幾經翻新,格局就有些彎彎繞繞。

可少頃,就看到男人眸底掠過些玩味, 漫聲開口。

「還問我為什麼在這兒?發消息也不回,打電話也不接。不是說下午五點?」

「只要套個白T,你都能下樓跟校隊一起打籃球了。」

柳拂嬿這才又問了一遍:「你怎麼會在這兒?」

掌心薄白, 無名指上的婚戒泛著溫潤的光澤。

她有點由衷地佩服起來:「虧你一來就知道我辦公室在哪兒。」

這人是叫這稱呼叫上癮了嗎!

目光平視著她,語調也隨意:「這樣。」

但他怎麼就表現得,好像她已經晚了大半天一樣呢?

柳拂嬿垂下眼眸,正欲啟唇。

她一時無言,薄韞白那邊卻恍如未覺似的, 見她沒反應, 還伸出手在她眼前揮了揮。

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薄韞白語調極為正經,好似提醒她似的,又叫了一聲。

反正剛才訓錯人的也是她。

就誇兩句怎麼了, 也不會掉塊肉。

「柳老師?」

她完全沒想到, 薄韞白會冒出這麼一句來。

柳拂嬿忽然感到一絲微妙的禁忌感。

不等他再出什麼新花樣,柳拂嬿語速飛快地說:「年輕年輕。本科生都沒你年輕。」

「樓下名牌有寫辦公室門號。不難找。」

還是又在捉弄她玩?

一向淡漠的薄韞白,大概是再沒給別人發過這麼多信息。

「還在工作?」

男人垂眸看桌上的試卷山。

她工位很整齊,沒有其他同齡女性桌上的那些可愛擺件和粉色馬克杯。

畫具盒的旁邊就是試卷,整整齊齊擺成兩摞,一摞批完的,一摞待批改。

紅筆字跡娟秀,在旁邊寫上打分點,有時還會認真地糾正學生的筆誤。

「明天再改也行。」柳拂嬿把卷子折起來,重新放回試卷袋,又收進抽屜里,落了鎖。

就在此時,聞瀚從衛生間回來了,看見薄韞白的背影,雙眼一亮。

「這位是?」

薄韞白回過身,見來人三四十歲,眉眼精緻,長發飄飄。

手裡抱著個不鏽鋼的保溫杯,正往柳拂嬿對角處的工位坐。

很難得,薄韞白主動向陌生人打了個招呼。

「你好。我是柳拂嬿的……」

稍作停頓,薄韞白道:「家屬。」

柳拂嬿不知怎的鬆了口氣。

還好,他沒說「老公」、「丈夫」、「愛人」這種膩死人不償命的稱呼。

但就是這麼輕飄飄的兩個字,還是讓聞瀚瞪圓了眼睛。

「你好你好。」聞瀚緩了一會兒才道,「來接人的吧?我們這兒也沒什麼事了,那你快接柳老師回去吧。」

說完,聞瀚充滿敬意地看向柳拂嬿,還狠狠比了個大拇指。

-

一直到跟著身旁的人走出門,柳拂嬿還是覺得有點不太真實。

過道是走慣了的過道,風景也是看熟了的風景。但身旁的人換成了薄韞白,一切忽然都變得很不一樣。

她之前一直覺得,薄韞白所處的那個世界,和她所在的這個世界,有著本質的區別。

而那紙協議,偶爾賦予了她去往對方世界的權力。

只是,這權力到期了就會被收回去。而她也註定只是個冒牌貨,永遠不屬於對方的世界。

直到今天,這種感覺,好像稍稍被打破了一條裂隙。

她正胡思亂想,就見薄韞白沉吟少頃,也開口了。

「剛才那個同事,」他垂眸看過來,「你們關係很好?」

「你說聞老師嗎?」柳拂嬿點點頭,「聞老師一直很照顧我。之前露營流行的時候,還一起出去野餐過。」

沒注意到男人稍稍冷峻的神色,柳拂嬿又繼續道:「他男朋友人也很好,也是我們這一行的,在南郊自己開畫室。」

「……」

薄韞白眸底冷峻的光變成了疑惑。

「男朋友?」

「對。」柳拂嬿壓低了聲音,「他不瞞別人的,辦公室里大家都知道,不過我們還是小聲一點吧。」

薄韞白陷入沉默。

想起剛才對方看向他兩人的熾熱眼光,他忽然有了全新的理解。

正是下午五點多,走在路上,只覺得頭頂上陽光清淡溫柔。

校園裡的綠化率比市區高很多,兩人挑陰涼處走,在樹蔭下的人行道上漫步。

柳拂嬿的步伐比平時要慢,薄韞白便也不動聲色地放慢了步調。

改了一天的卷子,眼前就有些發花。

柳拂嬿微微抬起下巴,盡量朝更遠處的風景看。

室外空氣清新,清風徐盪,身畔傳來淡淡的花香,叫人心曠神怡。

她深呼吸了一口,唇角不覺彎起,看一眼身旁的男人,見他好像也心情不錯,清雋眉宇舒展著,散漫的目光正落在不遠處的食堂上。

正是飯點,學生們朝著食堂門口蜂擁而去。捧著小吃和飲料的青春面孔絡繹不絕。

見狀,男人眉尾稍挑,流露出幾分新鮮之意。

「你是不是好久沒進過校園了?」柳拂嬿不由問他。

稍頓,又帶了幾分笑,揶揄道:「自從畢業以來,光顧著跟那些華爾街之狼爾虞我詐了?」

「……」

即使想要辯駁,一時也不知從何辯起。

薄韞白無奈地扯了扯唇,低聲道:「我的工作環境,確實和這兒不太一樣。」

「那學校呢?」柳拂嬿回眸看他,「你是在劍橋上的大學吧?」

聞言,男人眸底似乎掠過微詫,稍頓,語氣也更溫和幾分。

「對,在那兒讀了本碩。」

「那邊怎麼樣?」柳拂嬿問。

薄韞白卻好像憶起了什麼不堪回首的事情,眉心深深蹙起來:「東西很難吃。」

見他一臉心有餘悸,和平時遊刃有餘的模樣反差挺大,柳拂嬿有點想笑。

她趕緊掩住唇,佯作輕咳兩聲,這才又問:「那風景怎麼樣?漂亮嗎?」

原本也只是隨口問問,卻沒想到,薄韞白沉吟了一瞬,卻步伐稍頓,停在原地。

柳拂嬿原本都走出去了一步,又退回來。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陽光灑在兩人身畔,帶著淺淡金色,勾勒出他清雋身形。

暮春的風掀起男人細碎的額發,裹挾著他身上清冽又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

柳拂嬿不覺微微屏住了呼吸。

薄韞白沒注意到這些。他停下是為了打開手機相冊,翻找幾下之後,便把屏幕遞給了柳拂嬿。

柳拂嬿接過來。

原來是他在劍橋的畢業照片。

綠草如茵,劍河清澈,倒映出岸上古典氣息十足的英式建築。

草坪上,幾個學生站在一起,發色和人種各異,但都穿著一樣的學士服。

其他幾人都一臉笑容,還將手中的學士帽高高拋起來,有種特屬於那個年齡的青春洋溢。

只有薄韞白沒什麼明顯表情,站姿也不像別人那麼嚴肅。

身形稍稍側偏著,雙眸低垂,有種散漫倦怠的意味,又被純黑的學士服勾勒出鋒利輪廓。

柳拂嬿就著他的手,細細看了好一會兒那張照片,抬頭問他:「怎麼感覺你那時候不太開心?」

這一抬頭,頓覺不大對勁。

她低頭看手機的時候,薄韞白似乎也跟著俯下了身。

這就導致,等她恢複了原來的高度,兩人之間的距離一下變得很近。

近得咫尺可聞。

男人放大數倍的面容撞入眼中。連他眸尾處天生的淡淡陰翳,還有漆黑漫卷的下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柳拂嬿甚至有種錯覺,不知剛才抬眼時,自己的眼睫是不是掃過了他。

猝不及防隔得這麼近,柳拂嬿心跳一窒,下意識就要和他拉開距離。

可男人漆眸深邃,那清冽又沉黯的目光里,彷彿有種強大的引力。

就這樣將她牽引在原處,無法動彈絲毫。

時間似乎靜止了一瞬。

風和太陽變得安靜,雲朵停止浮動,路上的行人一個個褪色消失。

只有薄韞白還拿著已經熄了屏的手機,就這樣垂下眼眸來看她。

稍稍偏著頭,是一種縱容的姿勢。

腦海間一片空白,只覺得他眸光如有實體,像是黑色的羽毛,輕柔而又晦暗地,拂過了她的雙眼,鼻樑,以及微微開始發熱的頰側。

最後,停在了唇畔。

和陽光、花香,還有暮春的風一起。

停在了她的唇畔。

柳拂嬿眼睫稍顫。

空氣似乎變得稀薄,本應存在的氧氣也被他身上的氣息取而代之。

她垂了垂眼,手指下意識握緊了些,不知是想要抓住什麼。

耳畔忽然響過一聲口哨。

這聲音極為刺耳,伴隨著呼嘯而過的風聲,轉瞬即逝。

半大的孩子騎著自行車飛馳而過,路過他們時,不知天高地厚地起了個哄。

意識瞬間歸位。

柳拂嬿後退一步,站直了身體。

與此同時,此前被不知名的情緒封閉起來的五感,這才像開了閘口一樣。

風聲和遠處的喧鬧聲,逐漸湧入耳朵。

靜止的時間,繼續向前走去。

薄韞白亦後退少許,稍稍向她這邊偏過來的姿態,也隨即回正。

他指間隨意地轉了下手機,漫聲回答道:「沒睡好。那天晚上,街區有人開了一夜的狂歡派對。」

聽見他這麼說,柳拂嬿先是怔了怔,然後才想起來,自己剛才還問過他一個問題。

也就是半分鐘前的事情。

為什麼會忘記呢?

她垂了垂眸,語調和之前有些說不上的區別:「哦。」

小插曲結束,兩人繼續朝前走。

這次,柳拂嬿沒再像剛才那樣挺有興緻地聊天,恢複了幾分冷淡模樣,看向遠處的樹和人群。

結果沒過多久,便和迎面走來的兩個女學生對上視線。

一個活潑,書包上還掛著個小鴨子。

一個文靜,懷裡抱著書。

是劉晨芝和楊姝。

她倆也在對視的一瞬間,就立刻認出了柳拂嬿,正要打招呼,楊姝忽然瞥到柳老師身旁的男人,輕輕扯了扯劉晨芝的袖子。

結果劉晨芝沒注意到,還是興沖沖地跑了過來。

「柳老師!好久不見啦!您這是要回家了嗎?」

「嗯。」柳拂嬿稍稍彎起眸,「你們倆呢?」

「我倆剛弄完社團的事,餓死了,要去吃頓好的!」

被劉晨芝的爽朗所感染,柳拂嬿的心情也輕盈了些。

她看看親密無間的兩人,忽然想起一事:「我記得上次見面,你們好像還不認識?」

「沒錯,就是那次喝奶茶認識的啦。」劉晨芝抱住楊姝的肩膀,「沒想到認識了一個大才女,我倆特別有共同語言!」

柳拂嬿抿唇而笑,故意道:「你這是夸人家,還是誇自己呢?」

劉晨芝裝傻不說話。

一直沒吭聲的楊姝卻開口了,聲音細柔:「柳老師,她是在誇您呢。」

柳拂嬿沒反應過來,懵然地眨了眨眼。

楊姝也不好意思告訴她,其實劉晨芝和自己投緣的契機,就是因為兩個人都很喜歡柳老師。

短暫的沉寂里,好像只有薄韞白意識到了這句意味不明的話是什麼意思。

男人眸底暈開些恍然之意,唇角稍扯,無聲地笑了一下。

雖然都只是些很輕微的神色變化,但有些人確實得天獨厚。

哪怕不發一言,只是站在一旁,也叫人無法忽視。

粗線條的劉晨芝這才注意到薄韞白。

她眼底微微一亮,正想小小地八卦一下柳老師的感情生活,可又憑直覺感受到,面前這人來歷不凡,不好輕易招惹。

她很快地跟楊姝交換了一個眼色。

「傻站在這兒幹什麼?」

柳拂嬿沒注意到她倆的眉眼官司,柔聲道:「不是要去食堂?再晚可就沒有好菜了。」

劉晨芝卻搖了搖頭,雙手落在肩上,又緊了緊書包帶。

伴隨著動作,包上掛著的小黃鴨跳了起來。

躍動的小鴨好像給她補充了幾分勇氣,劉晨芝這才勇敢地抬起頭,正視著面前這位英俊桀驁,卻極有壓迫感的男人。

「柳老師,這是您的男朋友嗎?」

這話說完,其餘三人表情都微妙一變。

楊姝尷尬極了,用力捏了捏劉晨芝的無名指根。

奈何她還是沒反應過來,表情和小黃鴨一樣純真,眼睛亮晶晶地等待著答覆。

「嗯……」

薄韞白稍作沉吟,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偏過了頭,問身旁的柳拂嬿。

「柳老師,老師的妻子叫師母,那丈夫叫什麼?」

「師夫?師丈?」他笑了笑,很家常的語氣,「有這樣的詞么?」

「……」

柳拂嬿囫圇嗯了聲。

這人應對得如此從容自若,順帶還拉她秀了一把恩愛。寥寥數語,便將外人和家人的界限劃分得清晰明顯。

偏又得體妥當,有種表面上都是一家人的意思。

柳拂嬿瞥他一眼,腦海里忽然也冒出個不恰當的比喻來。

這人適合玩宮斗。

男的又怎麼了,歷史上又不是沒有男的參加宮斗。

「啊?」才知道兩人是這樣的關係,劉晨芝意外極了,趕緊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想到柳老師已經結婚了。」

「沒關係。」薄韞白唇畔揚起個恰到好處的弧度,素來漆沉的眼眸流露出溫和之意,一派叫人如沐春風的長輩氣度。

「這是誇你們柳老師年輕的意思吧?我先替她謝謝你。」

柳拂嬿快聽不下去了。

她看似隨意地挽上薄韞白的手臂,實則在他手臂內里,別人都看不見的地方,輕輕一掐。

「……」

這人好像沒有痛覺似的,笑意愈深,連帶著那雙弧度桀驁的眼眸,也微微彎了彎,顯得溫潤又寬和。

不過,到底是聽了她的暗示,沒有繼續往下扮演賢惠丈夫的戲碼了。

和兩個學生道完別,柳拂嬿一直挽著薄韞白走到很遠的地方,這才低聲開口。

「我覺得,倒也沒有必要在我學生面前裝成這個樣子吧。」

語氣很平靜,是商量的態度。

「怎麼沒有?」薄韞白漫聲回道。

「現在這群大學生才是最敏銳的,也是輿論場上最需要爭取的一批人。有多少社會熱點,全靠吸引他們的關注,才能大爆特爆。」

好像也是。

柳拂嬿聽信了這番話,默默點了點頭。

路旁樹蔭深深,有幾根生命力頑強的枝杈,歪歪斜斜地往路中間伸,蔥鬱青翠,綠意迷人眼。

薄韞白抬起手,將枝條撥到更靠上的地方,示意柳拂嬿先過。

見他輕描淡寫就把枝條舉過自己頭頂,柳拂嬿心頭忽然很孩子氣地,冒出一點淡淡的不服氣。

男人抬臂的動作遊刃有餘。

黑色衣褲垂墜挺括,指間隨意攀折一支蒼翠春意。

猶如一幅精心設計的畫報。

儘管很明白他只是隨意為之。

柳拂嬿舉步自枝條下走過,身後又傳來他的聲音:「剛才那是你課上的學生?」

她回眸望去,見薄韞白彷彿只是隨口一問:「你在學校都教什麼課?」

「這學期的話,主要是教大二的中國美術史,還有大一的國畫臨摹與創作。」

她不明所以,如實回答。

頓了頓,柳拂嬿嘆了口氣,有些遺憾地低下話音。

「其實,我本來還想申請開一門校選課,教其他專業的孩子們拿拿毛筆、看懂國畫的。結果沒能做成。」

「為什麼?」

「……剛寫好申請表,還沒交上去,我媽就出事了。」

「我預感自己會精力不夠,所以就撤回了申請。」

步道上陽光正好,她的眼眸卻沉黯下去,彷彿兩顆透徹的晶石,墜入了淤泥遍布的水底。

薄韞白沉默地凝視著她的側顏。

每次都是這樣。

好像只要說起母親的話題,童年養成的那種根深蒂固的無力感,就會將她吸進深不見底的漩渦。

眼看她身上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五月的風,梢頭的花,街上的人群,什麼也照不進眼底。

薄韞白輕輕蹙起了眉。

「……其實我也對中國畫挺感興趣的。」

「哦,」柳拂嬿語氣低落,「我知道。疏月灣里有一張很好的畫桌,本來你是準備給自己練字、畫畫用的吧?」

她說完,又沉默了一下,搖了搖頭。

「不對,你好像不會畫畫?沒聽你說起過。」

「是啊,一點也不會。」

薄韞白貌似遺憾地頷首,漆黑眼睫低垂著,好像真挺落寞似的。

「雖然喜歡,但環境不太允許,所以一直沒有機會學。」

這句話又穩又准,打動了柳拂嬿那顆教書育人的心。

她頭抬得高了些,雙眸重新微微亮起,盈著無奈和體諒的光看過來。

「我明白的。就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我才一直想多上幾堂課。」

「校內的也好,校外的也好,網上的也好。總之,盡量多教一些對國畫感興趣的人,一直都是我的願望。」

「嗯。」薄韞白看似深以為然地點點頭,似乎與她志同道合。

然後忽而話風一轉,漫聲道:「所以說,你能不能把你的課表發給我,等有空的時候,我也來美院這邊,上一上你的課?」

柳拂嬿:?

一種奇怪的感覺湧上心頭,彷彿自己中了個小小的圈套似的。

可是,兩個人話趕話地發展到現在這一步,又似乎很合情合理,也沒什麼生硬的地方。

她想了想,不確定地回答:「就算你需要在媒體面前維持假象,好像也不用做到這個地步吧?那些人進不了學校的。」

薄韞白卻道:「你不是想多教幾個對國畫感興趣的人么?」

「這樣的人,你面前就有一個。」

柳拂嬿眨了眨眼,還是覺得不大對。

以他的家境,沒必要非得來大學裡蹭課。

她弱弱開口:「可是……」

「剛才我的畢業照,不是也給你看過了么?」

薄韞白適時地打斷了她的可是,用一種十分理性的口吻道:「就算咱們兩個簽過協議,只是這種程度的分享,應該也沒什麼問題吧?」

見他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柳拂嬿決定不再糾結。

她想,可能薄韞白就是比較喜歡國內大學的這種氛圍。

畢竟他自己是在一個食堂很難吃的地方上的學,可能心裡就是一直都留有遺憾吧。

思及此,她打開手機相冊,把教師課表的截圖發給了薄韞白。

才發送成功,忽然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對了,現在校方查得很嚴,我不確定,校外可疑人士能不能隨意進出教室。」

柳拂嬿說著,清麗的長眉稍稍擰起來。

「上學期好像還是可以的,但自從有個學生在監控死角里丟了一台筆記本電腦,規定就改掉了。」

「唔。」

薄韞白配合著做出一副略帶沉重的表情,可話音倒是沒半點擔憂之意。

陪著柳拂嬿一同沉默了片刻,他才輕聲開口。

「不過,我應該不是什麼校外可疑人士?」

柳拂嬿:?

你一不是學生,二不是老師,怎麼不是校外可疑人士?

她側過頭,疑惑地看了薄韞白一眼。

金白色的陽光下,男人薄唇抿得平直,不細看,很難看出唇畔的那絲淺淡笑意。

他漫聲給出答案。

「我好像是教職工家屬吧。你說呢,柳老師?」

結果,一直等到帶著薄韞白去保衛辦錄完人臉識別,又拿到證明他本人是教職工家屬的小本本,兩人才從事務大樓里走出來。

柳拂嬿抬頭看了看西下的斜陽,覺得心頭的迷茫感漸漸加重。

事情是怎麼發展到了這一步?

她不記得了。

只記得辦公室里那位保安大叔一臉喜慶,蓋章的時候,手掌不小心摁在了印泥上。

「咱們江美人才輩出啊!看看您兩位,這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真是合適得不得了!」

-

步行來到車庫,兩人上了車。

柳拂嬿昨晚本來就睡得晚,今天又批了整整一天的試卷,有些累了。

她一上車就整個人窩在了椅座里,也沒拿手機,整個人半睡半醒的,腦袋朝後靠,陷入柔軟的真皮椅背。

薄韞白放慢了車速。

太陽雖已落山,天還沒有完全黑透。

都市的霓虹星點亮起,鋪成無邊的光霧,像一層層蒙蔽人眼的迷障。

透過冰涼的車窗玻璃,能看見窗外車水馬龍,無數張陌生面孔,無數輛鋼鐵身軀。

薄韞白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副駕駛上的女人。

柳拂嬿睡得很熟。那雙平素清冷的長眸輕闔著,眸間的沉黯被遮起來,無端顯得輕靈。

她未施粉黛的模樣,像極了還未出社會的學生。又長又直的烏髮散落在肩膀和安全帶上,像一片融入夜色的柔霧。

櫻唇微啟,在冰涼的車窗上,呼出溫暖的氣息。

他低眸看了一陣,直到綠燈再次亮起。

車子逐漸遠離市區中心,但路過幾個居民區時,熱鬧程度不減反增。

前方有個菜市場,還沒到關門的時候。裡面人聲喧嚷,聽得出生意很好。

海鮮的腥氣從裡面撲出來。

薄韞白微蹙起眉,將開了條縫的車窗關嚴,正欲加速通過這裡。

副駕上的人忽然輕輕動了一下,眼睫顫了顫,雙眸睜開。

柳拂嬿抬起手揉了揉脖子,眸間尚有一層未褪的迷濛睡意。她左右轉了轉頭,看向窗外的情景。

「這是哪兒?」

「蔬果海鮮第六市場……」薄韞白讀了一遍導航上的字樣,語速很慢,聽得出對這個地方極為陌生。

末了,他回望前方:「還有三公里就到家了。」

「哇,到六市了嗎?」柳拂嬿倒是一下子來了精神。

她坐直身體,攏了攏四散的頭髮:「那正好,咱們在這兒停一下,我去買點東西。」

儘管已經關上了窗戶,薄韞白還是覺得那股腥氣在車內揮之不去。

他微微眯起眼,能看見菜市場門口的那家魚攤,門前滿是漆黑的血水。

「在這兒買什麼?」

他不知原因,還是靠邊停下了車。

「這兒的魚特別好。」柳拂嬿給他安利,「鱸魚肥美,鯽魚鮮甜。燉湯或者清蒸都特別好吃。」

說著彎起眸:「我燉湯很拿手的。」

說完,柳拂嬿便解開了安全帶,要下車。

結果才握住車把手,另一邊的手臂忽然被輕輕拉住。

「不用去了。」

薄韞白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那攤血水,握住她的力氣也大了幾分。

而且那隻手臂是擋在她身前的,有種要把她護在身後的意思。

稍頓,他又道:「我不愛喝魚湯。」

聞言,柳拂嬿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她也沒直說,自己燉湯為的並不是薄韞白,而是婉轉地換了個說法。

「沒準陸阿姨愛喝呢?難得回一趟國,要多吃點好吃的。」

薄韞白還是不放手。

「我跟你結婚,」他語氣漸沉,眉心似乎也蹙了起來,「不是為了讓你做這些事的。」

「什麼事?」柳拂嬿不解地看向他。

稍頓,又給他寬心似的道:「小時候,家裡都是我做飯的。我八歲就開始買菜,十歲就敢殺魚了。」

她說著,彎彎眼睛笑了起來,挺自豪的樣子:「廚藝靠多練,才能熟能生巧。」

「……那好,我換個說法。」

沉默片刻後,薄韞白才道:「既然跟你結婚的人是我,那從此以往,你都不用再做這些事了。」

這話說得確鑿,尾音清潤,帶著幾分毋庸置疑的篤定。

柳拂嬿怔了怔,這才收心看他。

男人眼底沒了一貫那種桀驁又鋒利的意味,漆眸深深,沉在身後無邊的夜色里,叫人看不分明。

「我明白你的意思。」

過了陣,柳拂嬿輕聲開口。

語調清柔,像夜裡沾染了細碎花瓣的垂柳。

「其實我最近有時候,會覺得挺慶幸的。」

她看著薄韞白,語氣很坦蕩。

「慶幸和你假結婚。」

這句話像一顆小小的石子,在男人眸底濺起星點漣漪。

他眉尾輕輕一動。稜角分明的喉結,也朝下沉了沉。

比起剛才的沉穩模樣,似乎多了些不明的情緒。

「那個,這麼說的話,好像也不太對……」

柳拂嬿卻又自顧自地有些反悔起來。

她再度琢磨了片刻,這才重新決定措辭。

「還是這樣說吧。」

她坐直身體,一字一句道:「我很慶幸,假結婚的對象是你。」

兩句話差異微妙,重點也不同。

薄韞白聽出她還有下文,沉默地等待著。

柳拂嬿是有編瞎話哄人的時候,但這句話不是。

她最近,確實會冒出這樣的念頭。

薄韞白這樣的男人,長相身材萬里無一,出手幫她也極為慷慨。

而且兩人不得不一同應付的那些場合,薄韞白總會顧慮到她的感受。

從來不曾,讓她在這段被動的協議關係里,有任何不對等的感覺。

柳拂嬿回憶著這些細節,嗓音愈發柔和下去。

「你給了我很多的自由空間,平日里也很有責任感,從來不會用那些世俗對女人的要求規訓我。」

「真的是一個很理想的合作夥伴,兼結婚對象。」

這話說完,車內靜默了片刻。

男人掀起眸,眸底有幾分似笑非笑的意味,嗓音散漫,蘊含著一種金屬質地的冷靜。

「我聽見了。」

「所以,你的『可是』呢?」

柳拂嬿清了清嗓子,繼續道:「不過……」

車內響起兩聲輕笑,她就當沒聽見,語氣認真地說:「不過,我們當初簽協議的時候,心裡都很明白,這段關係是各取所需。」

「可陸阿姨不知道這一切。」

「她對我那麼好,身上又生著病,我卻欺騙她……」

一股柔軟又酸楚的情緒湧上喉嚨,截斷了柳拂嬿的後半句話。

她努力咽了咽,才忍下那些愧疚、自責,還有假冒頂替的心虛,用很平靜的語氣道:「至少陸阿姨在國內的這段時間,我想盡一份心。」

車內沉默片刻,薄韞白解開了安全帶。

「走吧,下車。」

柳拂嬿沒想到他也要去,連忙道:「裡面可能氣味不太好。你不喜歡的話,在這等我就行了。」

薄韞白的目光落向市場大門。夜色深深,來往者魚龍混雜。

他眉心稍蹙,毋庸置疑地推開車門:「我和你一塊去。」

-

走進市場,柳拂嬿去了自己相熟的魚攤。攤主是個熱情的中年女人,見到她,一疊聲地叫著「閨女」。

還挑了最肥美的兩條大魚,幫她刮鱗破肚,收拾得乾乾淨淨。

這魚是真的新鮮,哪怕命已經沒了,但神經活性還在。

一直到被切好花刀裝進塑料袋子里,還活蹦亂跳地扭動著身軀。

薄韞白拎著袋子往回走。

才走了幾步,袋子里的肥魚用力地蹦躂了一下。

男人步伐一頓,臉色黑了黑。

柳拂嬿抿去笑意,朝他伸出手:「還是我拎吧。」

薄韞白好像沒聽見,加快了腳步,回到車上。兩條魚雖然有幸坐上不知是自己身價多少倍的豪車,但終歸逃不掉被吃的命運。

那天的最後,在郊區的舊房子里,三人吃了一頓十分溫馨的晚餐。

陸皎面有疲態,其他菜都沒怎麼動,不過魚湯喝了一大碗。

吃完飯,就像前一天承諾的那樣,趕人趕得很利索。

「行了,都回去吧啊。」陸皎打個哈欠,「別打擾我早早睡覺。」

語氣雷厲風行,沒了前一天那副害怕孤單的落寞模樣。

薄韞白倒對自己親媽的脾氣早習以為常了,應了聲,又問:「我們明天還過來?」

「不用了。」陸皎笑著道,「明天的檔期留給你們哥嫂,你倆沒機會嘍。」

老人說得洒脫,兩個年輕人卻都沉默下來。

少頃,薄韞白低聲問:「媽,你這次回來,還只是小住幾天嗎?」

「放心,你倆婚禮我肯定還是會去的。不過等婚禮辦完,我就回南法了。」

陸皎笑得滿不在乎。

見薄韞白沉默不語,她放緩了語氣,低聲道:「你也明白,萬一真回來了,煩心事太多。醫生的意思,也是叫我先在風景好、沒糟心事的地方,多修養修養。」

「……」薄韞白抿緊唇線,少頃,才沉悶地應了聲,「我知道。」

和陸皎道完別,兩人開車回家。

一路上,薄韞白都沒怎麼出聲。

車裡放著古典音樂,還開了檀香味道的車載香薰。

可男人看起來,並沒有多麼平心靜氣。

柳拂嬿知道薄家很複雜,但沒想到這些天的所見所聞,更是一次次地加固、刷新了這個印象。

她回想著薄韞白和父母的相處方式,發現他們兩個人實在是天差地別。

彼此都無法想像,對方到底是在什麼樣的環境里長大的。

柳拂嬿垂眸想了想,從包里拿出一個罐子,是出門前陸皎塞給她的。

打開蓋子,酸甜的話梅味就飄了出來。她拈起一個,扔進嘴裡。

薄韞白側眸看她,就見女人雙手捧著話梅罐子,身上那股淡漠勁兒散去不少,宛如一隻掉進胡蘿蔔園的小兔子。

雙腮稍稍鼓動著,吐息間瀰漫著清冽的果香。

「嘗一個?」

見男人注意到這邊,柳拂嬿又挑了個大個頭的話梅,直接伸到他面前。

薄韞白還在開車,不明所以地啟唇。

女人指間的淡香欺近一寸。

柔軟的蜜餞落入口中。

怕咬到她,一直等柳拂嬿收回手,薄韞白才合回牙關。

可嘗到味道的一瞬間,男人清俊的眉宇立即蹙起來。

也沒怎麼細嚼,就囫圇咽了下去。

「好酸。」

柳拂嬿輕輕彎了彎唇。

「你怎麼能不愛吃這個啊。小話梅。」

她用男人聽不見的音量,低低地自言自語了一句,雙眸流淌著明亮的光。

車內安靜,檀香和話梅的氣息交織在一起,有種莫名的好聞。

柳拂嬿望著夜景,抱著罐子發了一會兒呆,沒再提話梅的事。

過了陣,才開口問薄韞白。

「對了,你小時候,有小名嗎?」

「沒有。」薄韞白回得很果斷。

「就拿全名叫,或者不帶姓。」

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柳拂嬿決定不拆穿真相,點了點頭:「哦。」

「你呢?」薄韞白隨口問道。

「我算是有一個吧……」

柳拂嬿搜尋著泛黃的記憶,少頃,又自顧自搖搖頭。

「可能也不算?」

聞言,薄韞白有點無奈地扯了扯唇。

「怎麼這種事兒也有算不算?」

「不行嗎?」柳拂嬿溫吞地反問了一句。

回想著當時的情景,她漫聲解釋起經過:「我那個小名兒,是我媽喝醉了的時候,指著日曆給我起的。」

「後來那整整半年,她喝醉了就會這麼叫。但沒喝醉,就不會叫。」

「再後來,可能是徹底忘記了,所以喝不喝醉,都不再叫了。到現在,已經快二十年,沒人叫這個名字了。」

她看回薄韞白。

「這樣的也算嗎?」

「怎麼不算。」

薄韞白反倒被勾起了好奇心。

透過前窗玻璃,能看到副駕駛位上的纖穠身影。他眸光停在那影子的發梢處,低聲問:「叫什麼?」

柳拂嬿用一個問題回答了他的問題。

「你會背二十四節氣歌嗎?」

「什麼意思?」薄韞白稍蹙起眉,「你的名字和節氣有關?」

不等柳拂嬿回答,他又反應極快地道:「秋處露秋寒霜降,是哪一個?」

帶著悠長古韻的七字歌,被他清沉嗓音讀出,一字一句都如珠璣滾落。

柳拂嬿怔了怔。沒想到他猜得這麼准,叫她想賣個關子都沒法賣。

她只能佯作城府深沉的樣子,慢吞吞地反問:「還有幾句呢,你怎麼只挑這一句背?」

「薄太太,我們的結婚證上有出生日期。」

薄韞白目不斜視地開著車,婚戒在無名指根上閃爍銀光。

「我記得你是秋天出生的。秋天的節氣,就是這一句。」

稍頓,他又不確定地道:「還是說,你這個名字,和生日沒有關係?」

「……」

柳拂嬿認輸了。這人就算沒出國,留在國內參加高考,也絕對是top2的料子。

她攤了攤手,無奈道:「好吧,薄先生料事如神。」

「所以呢?」薄韞白不在意這些客套話,溫聲追問答案,「哪一個?」

「寒露。」

柳拂嬿小聲說。

她把話梅罐子放回了包里,無意識地摸了摸手腕上的寶石手鏈。

「我媽生我的時候,一片兵荒馬亂的,差點連願意接收的醫院都找不到。」

「至於給我辦手續、落戶那些事,更是大難題。」

「所以在當時,根本沒人注意到,我的生日還是個節氣。」

「那後來呢?是怎麼發現的?」

薄韞白的嗓音里,有種不易察覺的溫和。

「後來,我媽也只是覺得很邪門。怎麼我一過生日,氣候就大降溫。」

「她之前給我們兩個準備好的那些漂亮裙子,誰也沒法穿。都得老老實實穿毛褲。」

柳拂嬿輕聲笑了起來。

「直到我八歲生日那天。」

「她喝得很醉,但眼睛居然變得格外尖,抱著日曆念叨了好幾遍,這才恍然大悟。」

「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亂買過裙子了。」

她嗓音有幾分縹緲,帶著因遙遠而迷惘的情思,滲進夜霧裡。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的呢?也許母親和孩子的關係,並不只有相親相愛那一種。

也有像柳韶這樣的母親,在八歲女兒生日那天喝得大醉。

也有像陸皎那樣的母親,十幾歲把孩子送出國,從那以後只見過寥寥數面。

車子無言地在夜色里行駛,車裡坐著兩個年輕人,離他們的母親,都很遙遠。

一路行至疏月灣地庫,薄韞白將柳拂嬿送到電梯門口。

「謝謝。」柳拂嬿道,「你也快回去吧,昨晚不是做噩夢了嗎?」

薄韞白眉尾動了動。一方面是為她還記得自己昨晚沒睡好的事情,覺得有點意外。

另一方面,則是無奈於她怎麼就把一個錯誤的猜測當成了正確答案,順理成章地下了定論。

柳拂嬿等了一陣,沒等到他的回答,於是就轉過身,先按下了電梯。

等電梯的時候,薄韞白忽然開口。

「你剛才說,已經快二十年,沒人叫過你的那個小名了?」

柳拂嬿不知道他為什麼又提起這個,有些茫然地「嗯」了一聲。

電梯間燈火通明,光芒是淺金色,宛如混入金箔的陽光。

細碎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個清逸又溫潤的身影。

柳拂嬿忽然有種錯覺,不知方才車上的檀香氣息,是不是也跟隨著他,瀰漫到了這裡。

檀香幽微,暈染在他眉宇之間,加重了矜貴溫沉的味道。

男人散漫啟唇,一字一句地開口了。

「寒露。」

太久沒有人叫過這個名字。柳拂嬿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薄韞白是在叫她。

可言語的力量如此浩大,足以打碎時空,將不可跨越的距離消弭殆盡。

只消片刻,那些遙遠的家鄉回憶頃刻間湧入腦海。

蘇城那些泛黃、落雨、沉霜的往昔,裹挾著秋日清冷的風,拂過了她的身體。

柳拂嬿輕輕戰慄了一下。

她看著面前的男人,恍惚之間有些分不清,他們是不是已經認識了很多年。

電梯響起「叮」的一聲,大門隨即打開。

可門外的兩個人,誰也沒有對它作出反應。

薄韞白眼眸低垂,喉結上下滑動了下,嗓音比之前更低啞溫沉。

又叫了一遍。

「柳寒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