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十一 我和貓,都很想你

正文卷

201X年夏天,工作關係,例行出差去上海。去上海就要和優優吃飯。地方是她選的,啊,太好吃了!烤肋排!燉牛肉!炸蝦!蝦肉QQ彈彈的,肋排有半個胳膊那麼長。我埋頭啃肋排,優優一邊和我說著工作上的事兒,一邊慢條斯理地夾一塊牛肉。

在場的還有她的一個同事,很年輕的一個男的,寸頭,一直沒怎麼說話,埋頭在手機上和誰聊天。優優似乎也沒想打擾他。據她說,這大哥一會兒要趕九點的火車,行李箱都帶著,吃完飯直接走。

我們在一邊閑聊,同事自己吃著一盤炒飯,勺子放在碗里,有十來分鐘一動沒動。

我正在給優優講海帶最近又尿了我一床被子,同事突然放下手機,猛扒兩口飯,「噌」一下站起來。

「不行來不及了,我得走了。」他說。

我一愣,這才六點,離火車發車還有三個小時啊。

「我要去買奶油小方。」同事說,拎起箱子就走。

「飯錢微信給你哈!」衝出門口前,他回頭對優優說。

我看他拖著箱子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腦子一時有點兒轉不過來。

「奶油小方是什麼?」我問優優。

「上海特產呀。」優優說,「蛋糕,奶油蛋糕。」

我咽了一下口水。「好吃么?」我又問。

優優笑笑。「好吃啊,不過他自己不吃,」她沖門口方向努努嘴,說,「買給他女朋友的。」

她又給我解釋了一下,我才明白,同事女朋友在南京,他每周末去看她一次,每次回去之前都會買兩塊奶油小方。據說這種蛋糕外表簡陋,但特別好吃,而且要趁新鮮,從冰櫃里拿出來三個小時,奶油就會化。所以同事都是上車前一個小時買好,打車去車站,一路跑著趕火車,到了南京,先沖回家裡把奶油小方放進冰箱,再叫他女朋友來拿。那時奶油小方依然很新鮮。

「是不是很偉大?」優優問我。

我點點頭,說:「嗯,又是一個兩地分居的。」

優優斜了我一眼。

我趕緊轉移話題。「他們這樣,多久了?」我問。

「快兩年了吧。」優優說,「吵過好幾回了。他們倆都是南京人,女朋友想讓他回南京工作,他想在上海多打拚一陣子,之前差一點兒就分手。」

……靠,南京到上海,很近的好嗎?!

「這點兒距離算什麼。」我說。

優優看我一眼。「距離就是距離,」她說,「和近不近沒有關係。」

「你覺得北京到上海,很遠嗎?」她又問。

我一時語塞。

飯桌上氣氛有些尷尬,我假裝米飯很硬,一粒一粒地嚼,優優拿筷子撥弄著盤子里的一塊海鮮餅,突然說:「我們再來玩兒那個遊戲吧。」

我一哆嗦,差點兒把盤子打翻了。

「算了吧……」我說。

優優已經掏出了手機。

「我沒帶錢。」我擺出一副無賴的嘴臉。

優優指指我的包,拉鏈開著,能看到錢包一角。

我迅速把拉鏈關上。「我、我請客還不行么?」我說。

「不行。」優優揚起眉毛,沖我晃晃她的手機,「不想試試你的運氣嗎?萬一這次你贏了呢。」

我看著她一臉狡黠的笑,心一橫,媽的,豁出去了!

「你打吧。」我說。

優優給手機解鎖,打開通訊錄,調出大東的電話撥過去,隨手按開免提。我緊張得腿肚子打鼓。

電話響了兩聲,大東接了。

「怎麼了優優?」大東的聲音。

「沒呀,」優優說,「就是想給你打個電話。」

「哦哦。」大東說。

然後就是長達兩分鐘的沉默。把我給急的,大哥,你他媽倒是說話啊!

優優很熟悉這些。她等了一會兒,輕聲問:「今天很忙嗎?」

「嗯,在趕一個報表,明天甲方要看。」大東說。

我心裡一沉。

「嗯……我和長安在吃飯呢。」優優看我一眼,說。

大東說:「哦,他又到上海去了?」

優優說是,然後問大東吃飯了么。

「還沒,」大東說。我聽到手機里一連串噼里啪啦敲鍵盤的聲音,過一會兒大東忽然問:「你自己吃飯嗎優優?」

優優一愣。我也一愣。

「剛才說了,我和長安一起吃呀。」優優說。

「哦哦,」大東反應過來,「忘了……那什麼優優,我一會兒還有個會,回頭再和你說吧。」

……你大爺!你哪兒那麼多會!

優優笑了,她假裝什麼也沒發生,對著手機說:「好,那我掛了,你記得吃飯。」

她按掉通話,歪著頭看我。「我又贏了。」她說。

靠,氣死我了!

結果那頓飯又是我付的錢。

我為什麼要說「又」?

因為我已經連續輸了三年了。

早知道我就多吃一塊肋排啊!

我狠狠地咬著吸管,默默看優優一眼,她輕聲哼著歌,正在把手機裝到包里,手機來了條信息,她點開看。

然後她迅速站起來。「公司讓我去見個客戶,我得先走了。」她帶著歉意說。

「現在?」我看一眼手機,說,「都快九點了。」

「嗨,常有的事兒。」優優拿起包,又說,「估計今天又得晚回家。」

「你明天就走了吧?」她問我,「那明年見啦。到時候你再試試你的運氣。」

她沖我眨眨眼,快步走出餐廳。

我看著她急匆匆的背影,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明年?明年大東會讓我贏一局嗎?

優優和大東在我剛畢業的那年認識。

優優來自一個南方城市,來北京讀研,大東是我隔壁學校的朋友。讀研的第一年,大東被朋友拉著去參加一個聯誼,有研究生也有本科生。朋友有意給他牽線,安排他坐在一個女生旁邊,讓他給那個女生遞飲料,女生對他說謝謝,露出好看的笑容。

大東完全沒看見。他盯著房間另一頭看了好一會兒,指著那邊問朋友:「那個女孩你認識么?」

他指的方向,優優坐在那裡,正自得其樂地給自己剝小龍蝦。

他朋友不認識優優,因為優優是被拉去湊數的。

於是大東自己跑過去,腆著臉問優優要手機號。

「要來幹嘛?」優優狡黠地問。

大東又不好意思了。「我、我要是睡不著,能給你打電話嗎?」他問。

「不能。」優優一口回絕。

大東傻在原地。

接著優優又說了一句話,他笑了。

「你可以給我發簡訊。」優優說。

那天晚上,大東送優優回的學校。

我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很簡單,我也在。不過我不是被拉去湊數的。我是聽說有飯吃,死皮賴臉跟朋友去的。

我一個人吃了兩盤小龍蝦呢。

兩個月之後,大東和優優開始談戀愛。三年後,他們研究生畢業,都留在北京工作。

我本來以為這倆人就這樣紮根、定居,一起走一輩子了,沒想到一年之後,優優的公司撤消了北京分部,所有員工都要回上海總部上班。

優優很猶豫。她工作正在上升期,上海離她家鄉也近。但是北京有大東。

大東想了很久,說:「要不你去吧。去上海。」

「那你怎麼辦?」優優問。

「你在哪兒,我在哪兒。」大東在公司給優優打電話,「我在這邊賺錢,等你安頓好了,我去找你。」

「什麼時候?」優優問。

「做完這個項目,我就去。」大東語氣很堅決。

結果做完這個項目,還有第二個,第二個做完,又來了第三個。

優優在上海工作很順利,她告訴大東,你隨時可以來,我等你。

大東本來已經打算去了,直到有一天,他無意中聽到公司的兩個女同事在茶水間聊天。

「……真是夠了,連套房子都沒有,開輛破車就想追我,」一個女同事說,「我那麼不值錢啊?」

「就是,」另一個說,「買不起房子的男人,還算男人嗎?」

話是混賬話,但是傻逼大東當真了。

他開始更拚命地工作,想在去上海之前,攢出一棟房子的錢,讓優優不再租房子住。

然後?然後那一年房價飆升。

也是那一年,我第一次出差去上海。優優突發奇想,玩兒了那個「給大東打電話」的遊戲。

遊戲規則是這樣的,這通電話頭十分鐘里,只要大東說「我要開會,一會兒再說」,我就輸給她一頓飯。

結果……結果你們都知道了。

我連輸了三年,大東和優優也就這樣異地了三年。

大東一直沒去過上海。他們公司節假日值班給三薪,他不想休息。

優優一直等著,從大東的「我很快就過去」等到「我一定會過去」。她還養了一隻貓,樓下撿的流浪貓,全身棕黃色,取了個名字叫葫蘆。我去年去看過,才兩個月大,又瘦又小的一隻貓,毛有點兒亂,只要聽到人的腳步聲,就想往沙發底下躲。

優優拍照發給大東看,大東就說了句「嗯,挺好看的」。

優優說她不介意。

「我知道他很忙,」她說,「我可以等。」

我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頓飯吃完,我回酒店,怎麼想怎麼不是滋味兒。不全是因為輸了錢。

看看時間還早,給大東發微信:大東啊……

大東過了幾分鐘回復:知道你想說什麼,閉嘴。

……怎麼和爸爸說話呢?!

「你有空還是來看看優優吧,」我仔細斟酌著字句,「她一個人挺辛苦的。」

「我就特別悠閑是么?」大東又回。

……你會不會聊天!

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扔下手機,癱坐在床上。

娘的,每次和他溝通都是一樣的結果。我不是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想趁著年輕多賺錢,等他真的來上海的時候,優優就可以過上不那麼累的日子,最好,是再也不用租房。

女孩不都要安全感嗎?大東振振有詞,這就是安全感啊!

嗯,聽上去的確很美好。

但真的是這樣嗎?

這樣又過一年,我還是同一時間出差去上海。本來和優優約好了吃飯,但我剛準備去餐廳,她突然給我打來電話。

「能過來幫我一下嗎?」優優語氣急迫,感覺隨時要哭出來,「我管不住葫蘆了!」

我剛想問「管不住」是什麼意思,她就掛了電話。

我趕緊衝出酒店打車,坐上車我忽然意識到,靠,我忘了她家在哪兒啊!

計程車繞著酒店轉了兩圈,我才等到優優回我信息,告訴我詳細地址。等我趕到的時候,優優一臉疲倦,給我開了門就坐在沙發上發愣。葫蘆半個身子躲在卧室門後,緊張地看著我。

「怎麼了?」我不明所以,剛想過去坐下,又發現沙發的樣子有些奇怪——這沙發本來就沒有沙發套嗎?

還有,她家怎麼這麼暗?

優優沒說話,隨手一指陽台。我這才看到,陽台上晾了床單、毛巾被、枕套,和屏風似的,擋住了大部分光。還有一個厚厚的東西,看上去很像沙發套。

我一下明白了。「尿了?」我盯著葫蘆。這小混蛋比去年長大了不少,站在那裡昂首挺胸的。

優優點點頭。「昨天晚上就尿了沙發,」她說,「我還以為是嫌貓砂不幹凈,給它換了新的。中午沙發套晾乾了,我又鋪上,結果走開五分鐘,回來就發現它又尿了。」

「那床單是……」我小心翼翼地問。

優優嘆了口氣。「我把它趕走,把沙發套又拿到陽台去曬,曬的時候就覺得不太對,進卧室一看,葫蘆正在尿我的枕頭。」

我目瞪口呆。

「它就跟瘋了一樣,」優優又說,「我去洗枕套,轉眼它又把床單尿了,趕它下去它還衝我哈氣,要咬我。是床上有什麼東西嗎?還是因為什麼報復我?」

「應該是發|情。」我說,「它都一歲多了,也該發|情了。」

「發|情不是尿牆角什麼的?」優優問。

「也有尿床的,比如海帶。」我平靜地回答。

優優獃獃地看著葫蘆。葫蘆好像看出屋裡的氣氛平和了許多,壯著膽子跳上了沙發,在我右側一邊轉圈,一邊低著頭聞來聞去。

「要給它做手術嗎?」優優問。

「做吧,明天就做。」我說,「晚上斷食斷水一晚上,明天送寵物醫院去。」

優優又點點頭。「好累啊。」她說,「剛才我真的是有點兒絕望了,不知道它——」

話音未落,葫蘆突然往下一蹲,尾巴開始快速抖動。我大驚,正要把它往下推,一個靠墊擦著我的臉飛過去,重重砸在沙發背上。

「葫蘆你夠了!」優優大喊一聲。葫蘆掉頭就跑,轉眼間鑽到沙發底下,在我右手邊留下一小團黃色的尿漬。

「你為什麼要這樣啊?!」優優衝著沙發底下喊,眼角湧出淚花,「就不能讓我踏實一下嗎?」

葫蘆不敢出聲。我也不敢說話。

死寂中,我好像聽到什麼在震動,接著就看到優優從一旁翻出手機。不知道誰打來的。她飛快擦了一下眼淚,死死盯著手機屏幕,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接。手機一直在震,停了幾秒,又繼續開始震。優優終於按了通話鍵。

「優優你給我打電話了?」我聽到大東的聲音,「我去對一個項目,沒接到,你——」

優優不等他說完,猛地把手機按掉。

屋裡再次陷入寂靜,過了幾分鐘,優優才重新開口。

「我真是傻了。」她說。

「葫蘆鬧起來,我第一反應居然是給大東打電話。」她又說,「我還想,我從沒在這個時間找他,他應該會意識到有問題,把電話接起來吧?」

「他可能確實也忙……」我下意識地給大東找借口。

「是啊,」優優笑笑,「那會兒正是他最忙的時候,他怎麼會接呢?」

「你還記得上次你說距離的事嗎?」她問我。

我點頭。其實我根本不記得了。

「我錯了,」優優說,「你是對的。距離遠不遠,還是有關係。」

「我現在很羨慕我那個同事。」她說,「雖然一樣是異地戀,但他和他女朋友可以經常見面。如果有什麼事情,他也很快能趕過去。」

我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你知道異地戀最痛苦的是什麼嗎?」優優突然又問。

我搖搖頭。

「是『習慣了』。」優優說,「一開始你會懷疑,他說出去玩兒,會不會是要和別人約會,他不接電話,會不會是在做對不起你的事。後來你會害怕,害怕他忙,害怕他冷漠,害怕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見面。再後來,突然發現自己習慣了。習慣每天不疼不癢地聊天,習慣他不在。一個人逛街,沒關係,一個人看電影,無所謂。所有的問題都要一個人解決,反正最後也能解決。覺得無聊,還可以養個寵物。」

「最後你就會問自己,我真的有男朋友嗎?」她說。

我聽著,默不作聲。

「起初你想要一個承諾,將來一定在一起的承諾,」優優接著說,「後來你最大的願望,變成了他能陪著你,坐在你對面,笑著吃一頓飯。」

「現在我連這種願望都沒有了。」她繼續說。「我唯一的願望,就是他吃飽穿暖,工作沒有壓力,每天都開開心心的。」

「哪怕我們會分手。」她最後說。

我心裡一驚。「大東說他一定會來找你……」我吭吭哧哧說。

優優輕輕一笑。「這種話,他說過很多次了。」她說。

接下來的時間很煎熬。優優沒再說什麼話,我看著葫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半個身子藏在書櫃底下,露出個屁股,一下下抓書櫃的木板。那個煩人的架勢,倒是和海帶很像。

過了一會兒,我實在受不了了,就起身走人。打車回酒店的路上,越想心裡越憋悶,乾脆讓司機停在嘉里中心附近,下車走路回去。

站在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我一下有些迷茫,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很想為這兩個人做些什麼,可話說回來,我他媽的能做什麼?

稀里糊塗沿著路走了一段。身邊來來去去,有一個人急匆匆趕路的,有兩個人手牽著手的,路邊還有一對情侶在吵架,走過去,剛好聽到女的大聲說:「你明明在看那幾個女孩的腿!你就是嫌我胖!」

……嗯,你是挺胖。

世界就是這樣,有的人形單影隻、等著被愛,有的人想要的都在身邊、還有架可以吵,而有的人已經對結局不抱希望,只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吃一頓飯。

第二天我回北京。進家門,海帶正躺在客廳曬太陽,整隻貓四肢伸開,一會兒躺成一個「大」字,一會兒躺成一個「匕」字。

我也跑過去曬。一會兒躺成一個「大」字,一會兒趴成一個……一個「大」字。

海帶看我一眼,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了。

我大怒。靠,我就那麼討厭嗎?

「給我站住!」我喊。

海帶頭也不回。

「你不走晚上我們就開罐頭!」我又喊。

海帶站住了。

我坐起來和他對視。「海帶啊,」我說,「如果有一個人,拋下現有的一切去找另一個人,是不是很傻?」

海帶表示它聽不懂。

……換個問法。

我去拿了一堆東西過來。左邊放一堆鴨脯、肉乾一類的貓零食,堆成小山那麼高,右邊放一碗正常的貓糧。

「選一個吧。」我對海帶說。

海帶在兩堆食物前盤桓了足足十分鐘,趁我不注意,偷偷把貓零食往貓糧那邊兒推。

我一拍地板:「只能選一個!」

海帶愣了。它又想了想,堅定地站在了零食那一邊。

我看著它試圖用牙拆開零食的袋子,忽然對這個問題失去了興趣。

算了算了,不管了!先睡覺。

過一個月,大東給我打電話,叫我出去吃飯。

一看他那張喪子之痛的臉,我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於是我沒說話,大東也沒說話,我忙著吃飯,大東忙著喝酒,半打啤酒,我只喝了一杯,剩下的都讓他一個人喝了。

這混蛋,我決定一會兒讓他付錢。

大東喝完,數數桌上的空瓶子,又叫了半打。

「別喝了。」我勸他。

大東不理我,過了一陣子突然說:「我想養只貓。」

「啊?」我看看他。

「我辭職了。」大東說,「換了個工作,錢賺得差不多了,想休息休息。」

……所以呢?

「幫我問問有沒有小貓可以領養吧。」他又說,「我現在沒那麼忙了,打算養只貓試試。」

我眨眨眼,心說你錢賺夠了就他媽的趕緊去上海啊。

不過沒敢說。

「優優知道你換工作么?」我問。

「告訴她幹什麼?」大東皺起眉頭,「都已經分手了,還是她提出來的。說來說去,就是什麼我太忙啊、她很累啊、沒有安全感啊,我就去他媽的了,什麼是安全感?你說,什麼是安全感?」

說實話,我並不知道。

我沒回答,暗自在心裡盤算著。啤酒上來,大東一口氣喝了半瓶,又說:「她還說什麼一個人很辛苦,有我沒我沒有區別,說什麼,養貓雖然也累,但至少一直在身邊。媽的,養貓有什麼累的?我還偏要養一隻看看,給她證明一下,養貓一點兒都不累!」

……大哥,重點不在這兒吧?!

你這樣較勁有意思么?

「我不管,」大東說,「就這周吧,你給我找只貓來養。」

我上哪兒給你找去!

我想了想,慢慢和他說:「貓呢,一時半會兒是找不著,不過你要真想養,簡單啊,我下周出差,五天,我把海帶放你那兒,你先練練手。」

大東看看我,說:「好,就這麼定了。」

這個人,太單純了!

下個周周一,一大清早,我樂呵呵地帶著海帶出門,吹著口哨把這小混蛋送到了大東家。大東早收拾好了屋子等我。我幫他放好海帶的飯碗、水碗、貓砂盆,打開籠子把海帶放出來。

海帶擺出一張慫臉,尾巴卷著,要蹲不蹲地站在地板上。大東一副自以為親切的表情,伸手去逗它,海帶嗷一聲,一溜煙躲到沙發底下去了。

大東有點兒尷尬地收回手。「還挺認生,」他說,「過兩天估計就好了。」

我一會兒要趕火車,趁著海帶還沒開始搗蛋,迅速給大東交代了一下,比如飯一天喂兩次、水一天換一次、貓砂盆一天清一回,桌子上不要放易碎物品,平時卧室門盡量關起來,你家沒有花吧?有?你一大老爺們兒養什麼菊花啊……找個地方藏起來,我認真的。

「哎喲你有完沒完了?」大東還不耐煩,「放心吧,我保證把海帶給你養得好好的。」

「不是,我不是擔心這個……」我試圖給他解釋。

「行了行了,趕緊走吧,出你的差去吧。」大東往門口推我。

「路由器也收好啊!」出門前,我在樓道里大聲囑咐。

不知道大東聽見沒。門關上了。

我拎起門口的行李箱,下樓,心裡還想,希望他那盆菊花,不是什麼名貴品種。

本來我以為換到陌生環境,海帶至少能老實兩天,沒想到,我剛到酒店,大東就給我傳來一張圖,海帶站在他家電視上,耀武揚威地看著他。

「你看,多有活力。」大東還打字,「貓真有意思。」

我呵呵兩聲,微信里還不動聲色。「那就好,」我寫,「祝你們相處愉快。」

第二天出去開會,開完就看到大東在微信里哀嚎:「你家貓怎麼偷吃火腿腸啊!」

「哦,」我依然不動聲色,「忘了和你說了,肉類的零食,要放冰箱里。」

「它吃了兩根!」大東表示震驚,「它還和我搶飯!」

「你晚飯吃魚了吧?」我問。

「我靠,你怎麼知道?」大東反問。

我怎麼知道?我也被搶過啊!

第三天上午,大東又給我發微信:「為什麼海帶早晨五點就開始叫了?」

「你晚上睡覺前沒添飯對不對?」我語氣平靜。

然後是當天晚上,大東說:「我把貓屎沾手上了!我要截肢嗎?」

接著是第四天早晨,大東說:「海帶把路由器線咬破了!」

大哥,提醒過你了,你不聽啊。

高潮發生在第四天晚上,大東下班的時間,他發來一串痛哭的表情。

「我的花!」他在語音里咆哮,「海帶把我的菊花連根拋出來了!我養了一年!」

「你趕緊回來吧……」他央求我。

不用他說我也該回去了。出差結束,我直奔大東家,大東坐在沙發上,滿臉欲哭無淚。海帶很神氣地躺在客廳中央,正在咬他的桌布玩兒。

「你給我鬆開!」我一聲大喊。

海帶一哆嗦,快速爬起來,老老實實走到一邊坐下。

我懶得理它,收拾好它的雜物,堆放到門口,又走回來,掏出一個信封給大東。

「賠你的菊……賠你的花。」我說。

大東沒接。「沒事兒,」他愣愣地說,「我再養一盆。」

我點點頭。愛要不要。

大東看著海帶在屋裡踱步,嘆了口氣,說:「看來我不適合養貓,挺累的。」

我心想養貓還有適合不適合?

大家不都是在「聽話,乖」和「再鬧我就弄死你」中過來的嗎?

我想了想,坐到沙發上,給大東講了一個月前,那個優優給他打、但他沒接的電話,是因為什麼。

大東聽得瞪大了眼睛。「葫蘆這麼壞?」他不敢相信。

「不是壞,」我糾正他,「就是比較……純天然,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大東沉默片刻,自言自語似的問:「優優這麼累,為什麼之前沒和我說過?」

「她和你說過,你聽進去了嗎?」我反問他。

大東愣住。許久,他深吸一口氣,手緊緊握住膝蓋。

「我是不是太沒有耐心了?」他苦笑。

「我一直以為,錢能解決一切,我只要拚命賺錢就夠了。」他又說,「我也習慣了,」

「但我好像,丟了什麼東西。」他說。

「我為什麼不能和她好好通一次電話?為什麼不能和她說明白我怎麼想的?」大東聲音開始顫抖,「為什麼她和我說,她有點兒孤單的時候,我覺得她是無理取鬧?」

「為什麼等到失去了,才突然這麼想她?」他又問。

我抬頭看他,他眼眶有點兒泛紅。

大東吸吸鼻子,問我:「你說,優優一個人,是不是真的很辛苦?」

我搖搖頭。

「她辛苦的不是一個人,」我說,「辛苦的是等你。」

大東沒說話。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海帶都在地上睡著了,大東突然開口說:「過兩天你要是有空,能不能過來幫我收拾一下東西?」

「你要搬家?」我問。

大東笑笑。「我要去上海。」他說。

這次換我愣住。

「不晚吧?」他問我。

「晚不晚,你得問她。」我說,「你想好了?」

「想好了。」大東語氣堅決,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我一下覺得,屋裡燈都明亮了很多。

我也點點頭,站起身。「到時候給我微信吧。」我說。

然後我把海帶裝進籠子,帶它回家。海帶一路上都沒出聲。到家已經快半夜了,海帶估計這幾天也是精神緊張,吃了幾口飯,就蜷在我旁邊睡了過去。

我看著它不太雅觀的睡姿,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對它來說,也許正常貓糧和零食一樣重要,但最重要的,是它知道,如果飯碗空了,會有一個人給它把飯添滿。

這個添飯的人,就是安全感。

三天後,我去幫大東收拾行李,整理出兩個大箱子。

大東從新公司辭了職,買了去上海的高鐵票,他離優優的距離,還有五個小時。

臨檢票的時候,這廝突然開始緊張,顫抖著問我:「要是優優不答應和我複合,怎麼辦?」

我心裡一樂,臉上還裝作很擔心。

「也是啊,」我說,「要不你好好求求她吧……不行就跪下……」

大東腿一抖。

我伸手扶住他,胸腔里都笑得風起雲湧了。「別緊張,」我說,「大不了磕兩個頭唄。」

大東用餘光看看我,突然問:「你笑什麼?」

啊?我笑了嗎?我趕緊調整表情。我靠,我什麼時候笑出來的?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大東又問。

「沒有啊。」我猛搖頭。

大東眯起眼睛。「我可知道你家地址。」他說。

……好吧,看來是瞞不住了。

大東去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我給優優打了電話。

沒辦法,按大東的性格,他肯定不會事先給優優說,萬一優優不同意,這傻逼不是要露宿街頭?

優優很快接了。

「優優啊,」我說,「和你說個好消息。」

「賺大錢了?」優優問。

……說點兒別的行嗎?

我反倒不知道怎麼和她開口。「大東要去上海了。」我心一橫,說。

電話那邊明顯遲疑了一下。「出差?」優優問。

「長住,他讓你給他準備好牙刷、拖鞋……」我隨口胡編。

「我沒有牙刷。」優優說。

「……還有枕頭。」我繼續胡編。

「我沒有枕頭。」優優又說,「讓他別來了。」

「他買了票了。」我說。

「票可以退。」優優說。

「退票要收手續費。」我說。

「哦,就為了那點兒手續費?」優優冷笑。

「……他工作辭了,行李收拾好了,房子也退了。」我一口氣往下說,「明天的火車,下午到上海。他決定到了才給你打電話,他說他這幾年一直都在做準備,後來發現,準備是永遠做不完的,想出發的時候就要出發,想做一件事的時候就要去做,想一個人的時候,就要去見。」

優優沒說話。

「你能告訴我,他是怎麼做這個決定的嗎?」她問。

我把大東代養海帶那幾天的事迹添油加醋講了一遍。講他怎麼和一隻貓搶魚吃,怎麼被海帶折騰得草木皆兵。我聲情並茂地學「我要截肢嗎」這句話的時候,優優笑出了聲。

笑完她就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她在想什麼,所以我也不說話。

過了許久,優優慢慢開口。

「你說,」她說,「說了分手再反悔,丟人嗎?」

……當然不丟人啊!這有什麼丟人的?

「你出門逛街,掉了一百塊錢在地上,走出去兩步才發現,」我慢條斯理地說,「你撿不撿?」

「當然大東是不值那麼多,」我又說,「不過算五十塊還是可以的。」

優優輕輕笑了一聲。

「那你幫我給他轉達一句話吧。」她說。

「什麼話?」我問。

「我和貓,都很想你。」

大東聽著我絮絮叨叨,一開始還發愣,後來笑了,整個人好像卸下了什麼重負。

這段時間里,我第一次看到他這麼放鬆。

「謝謝。」他拍拍我肩膀,說。

光謝有什麼用!好歹給點兒表示啊!累死我了!

排隊的人忽然騷動起來。檢票口開了,大家開始快步往前擠。大東也被後頭人推著,想退出來都不行。他艱難回過頭,沖我喊:「我過幾天還得回來,你要帶什麼嗎?」

我本來想說帶個屁,你好好跟優優過日子,最好別回來了。

但一激靈,想到一件事。

「給我帶兩塊奶油小方吧!」我說。

「什麼東西?」大東沒聽懂。

「奶油小方!」我又喊。

「什麼方?」大東還問。

「沒事兒,趕緊滾!」我上前兩步,一腳把他踹進檢票口。

看著他消失在電梯上,我才轉身回去。傻逼還衝我揮手,我假裝沒看見。

奶油小方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啊,我都沒見過。

不過你到了就知道了,我心想,以後估計還得念念不忘,強行給周圍的人推銷。

畢竟,兩個人一起吃的東西,才是最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