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正文卷

農曆新年過後的三月,小姑姑打電話給我,說即將和姑父回國。

我不解地問:「不是說研究項目要做兩年,怎麼提前回來?」

小姑姑說:「老維身體出了一點問題。」

我敏感地問:「怎麼了?」

小姑姑說:「回來再敘。」

小姑姑夫婦回來的那天是工作日,我下了班之後打車去了口岸過關。

他們的飛機是在香港抵達,入住了位於灣仔的公寓酒店。

我上樓去敲門,小姑姑給我開的門,我伸開手臂抱住她。

小姑姑滿懷安慰地喚我:「映映……」

我問:「怎麼不回家裡來?」

小姑姑勉強朝我笑笑,我這時才看到她面容的愁色。

小姑姑將我引入套房的小客廳:「來,進來說話。」

我問:「姑父呢?」

小姑姑低聲說:「在裡面睡覺。」

這時姑父已經推開房門,他笑著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

姑父笑容寬厚樂觀,只是氣色不太好。

我已經發覺不對,望著小姑姑問:「怎麼了?」

姑父握住了小姑姑的手,對我說:「映映,我胃部出現了問題,已經檢驗出來,是賁門癌。」

我心底異常的鎮定,大概是還留著萬分的希望。

我睜著眼睛清清楚楚地問:「是幾期?」

姑父望了小姑姑一眼,然後緩緩對我說:「局限潰瘍型二期。」

小姑姑說:「我們在加國已經做過檢查,他家裡人和他自己都堅持要回來治療。」

白天里我和小姑姑仔細查閱和研究相關的醫院資料,和姑父商量過後,還是打算留香港延醫,因為外科手術治療是迄今為止公認的賁門癌的首選治療,如果要開刀的話,養和醫院的綜合腫瘤科中心仍舊是我們可以考慮範圍內的最好醫院。

夜裡我和小姑姑說話,問她費用夠不夠。

她說手術的錢還是湊得足,讓我不用擔心。

我望著她面上憂慮之色,心裡也明白,縱使手術成功,遠側胃部分切除術後殘胃囊發生癌病變的可能性也會有,因此後期治療費用和醫藥費用更是一筆難以預計的昂貴數目。

但我們沒有辦法打算到這麼長遠,目前只能盡一切所能先考慮手術事宜。

我們在小客廳外絮絮叨叨地說體己話。

小姑姑說著說著,忽然捂住臉:「他之前經常在實驗室一呆一整天,一直都有胃潰瘍,我還一天到晚往外頭跑,是我沒有照顧好他……」

我懂得她那種對驟然而來的流逝那種無能為力的恐懼感。

我抱住她的胳膊,心有戚戚,忍不住陪著落下淚來。

次日姑父的弟弟過來,一行人陪同著將姑父送入養和醫院。

小姑姑和家人商量了一下,還是打算住普通病室。

我沒有多說什麼。

我返回內地上班,中午特地繞去菜市場買菜然後回家手腳忙亂地燉湯,給小姑姑做了她愛吃的蝦仁海鮮粥,然後下午收工後趕回家裝進保溫桶帶去醫院。

我在病房門前正好遇到提熱水回來的小姑姑。

我們走進去時,隔壁床的一個年老的病人在忍著痛在大聲咒罵自己的不孝兒女。

尖銳的嗓音和粗俗語言聽得我連連皺眉。

姑父穿了白色病服躺在床上,對著我們安撫笑笑。

我將保溫壺放在柜子上,出門去找護士過來制止他的吵鬧。

我趁著小姑姑出來,忍不住悄悄對她說:「我們換一間病房吧。」

我對小姑姑說:「好好休息準備手術,比什麼都重要。」

小姑姑同意了。

姑父當天轉到了三十二樓的半私家病房。

接下來的幾天,是一輪又一輪的常規的檢查和放射治療。

姑父的雙親已經去世,唯一一個弟弟也已經成家,能盡的心力也不多,平日里醫院就我和小姑姑輪流守著,我們姑侄聽從醫生的建議,彼此之間也反覆斟酌,用的基本都是最好的葯。

一個禮拜下來簽出來的賬單如同流水一般。

周六的早上。

我站在人行道旁看著車水馬龍,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

我昨夜過來醫院陪伴姑父,讓小姑姑回去好好睡了一覺。

今早小姑姑過來,便忙不迭地趕我回去休息。

想起來今日有事要辦,我拿了杯飲料站在地鐵站看地圖。

十五分鐘之後,我站在了觀塘區開源道七十一號的太子大廈G樓的廣場前。

玻璃牆幕的高聳大樓前,勞通銀行的紅白相間菱形標緻顯眼,佔據了這幢巨大的建築地面整整一層。

走進整潔明亮的大堂,經理即刻笑容可掬地迎上前來。

我站在櫃檯後,從褲兜中抽出勞通的一張銀行卡。

我昨夜將手頭的全部現款,加上準備還給張彼德的那一筆錢,係數取了出來,仍覺得不夠,從錢夾最底層夾縫中摸出這張卡,那還是我當時在倫敦我替Emma做的那份工,我手頭只攜帶了這張卡,她當時便將酬薪匯入了這張卡。

我一直沒有取出來用。

我說:「我卡內有兩千英鎊現款,請兌換成港幣取出。」

端坐櫃檯後的小姐將卡在機器上劃過,然後對著電腦屏幕敲打了幾下。

她對著電腦屏幕看了一眼,驀地睜大眼轉頭瞪著我。

她探究目光中半是驚訝半是艷羨,好一會兒才問:「請問是江意映小姐本人?」

我點點頭。

她維持著客氣微笑著對我說:「請稍等。」

下一刻她卻如同見鬼一般,推開椅子站起來朝著櫃檯後方奪路狂奔而去。

我有些疑惑地站在原地。

很快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從裡邊匆匆走出。

男人推開一側的玻璃門朝我走來:「請問是江小姐?」

他微微鞠躬:「這邊請。」

我隨著他走入私人貴賓理財區。

富麗堂皇的一大片走廊,空間開闊無比,他將我帶至最裡面的一間,一組優雅的歐式沙發,水晶吊燈映著日光不斷閃爍。

他隆重地自我介紹:「我是觀塘分行副司理,敝姓彭。」

「彭先生,你好。」我伸出手與他握了一下。

他又說:「總司理今日恰好外出,由我接待江小姐,希望江小姐不會覺得失禮。」

我忙說:「彭先生太客氣。」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

有美麗的女職員過來斟茶。

捧上的茶杯和裝著精緻點心的盞碟,都是素雅的英國骨瓷。

彭姓司理坐在我對面,微微傾身禮貌地問:「請問有什麼可以為江小姐服務?」

我面不改色:「我想提取兩千鎊現款。」

他略有些驚訝地停頓了幾秒。

我隨口說:「你們這裡難道不可以辦理這個業務?」

他馬上說:「當然可以,當然可以,只是江小姐要的數額令我——有些許意外。」

我被他提起了一點興趣:「那我應該取多少?」

他跟我玩味一笑:「那就要看江小姐的心情了?」

我淡淡地說:「哦,那我是要問——我可以取多少?」

彭司理思索兩秒,專業地說:「江小姐可以取的數目,整個九龍區數間分行的現鈔都取出只怕還不夠。」

他頗有幽默感地附加了一句:「當然,我們一般建議貴賓刷卡消費。」

我笑笑:「我沒有那麼多錢。」

他哈哈一笑:「江小姐真愛開玩笑。」

他將手中一張精緻的銀行卡輕輕推到桌面上——這幾年我從未使用過它,嶄新的純白色,邊緣一道燙金,隱隱如水一般流動的光澤。

他說:「江小姐自然知道從何處得到這張卡。」

我不動聲色點點頭。

他陳述:「這是——勞家卓先生的副卡。」

他語帶崇敬地說:「整個集團都知道,勞先生在勞通集團所持的全部股份和基金,有百分之二的收益,每年定期轉入這張銀行卡,而江小姐手上的這張——是勞先生在全球唯一簽署發行並且不設任何消費限額的一張副卡。」

勞家卓何必這樣,在整個集團的下屬面前演這麼一出情深意重的好戲,不過是徒惹來旁人茶餘飯後的一筆談資,我對這些商業的事情無興趣,在醫院熬了一夜後此時更覺得累,我只渴望忘掉一切身外事好好睡一覺。

我維持著客氣:「彭先生,我只是貴行一個普通客戶,此卡有一筆離岸匯款,請幫我查一查,替我兌換成港幣取出。」

彭識趣地領命而去了。

他很快返回,將裝著一沓現鈔的信封恭敬地遞到我手上。

我從桌面取筆簽字,然後站起來對他客氣地說:「謝謝。」

一行人恭謙地將我送到大門。

權勢真是讓人生死愛恨的東西,我荒謬地搖搖頭,沿著街道慢慢走回酒店。

回到酒店我躺倒沾床就睡。

剛剛睡到半夢半醒,勞家卓的電話打進來。

我一腔睏倦:「何事?」

勞家卓問:「映映,你可是缺錢用?」

「沒有。」我不耐煩應酬他。

他聲音從容冷靜:「你這幾年來從未曾走入世界上任何一間LTB的銀行,甚至前段時間你寧可問張彼德借都不願意取,如今卻為了這幾千元提款,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閉著眼說瞎話:「我就是沒錢用啊,我周三在跑馬地輸了個精光。」

他無心同我胡扯:「你在哪裡?公司還是家裡,我晚上過去找你。」

「我不在公司亦不在家裡,」我呵欠連連:「勞先生,我很困,改日再敘。」

第二日禮拜天學校開高考動員大會,我去了江意浩的學校,跟老師談起家裡近況,說我最近不在本埠,沒有這麼多時間顧他,麻煩老師多多照看。

老師跟我提起,深港青年中華文化交流中心最近正在舉辦一個學習活動,學校有交換生的名額,可以考慮讓他去香港讀,反正他也準備申請國外大學,提前適應國際的教學環境對他的發展可能會更好。

我連忙道謝。

我從教室下來,在學校里找到江意浩。

我直接跟他講了老師的建議,江意浩馬上拒絕了我。

我心裡來氣:「那你不同意,我去陪小姑姑,你自己一個人在這裡誰管你?」

他嘟囔著回了一句嘴。

我提高了聲音:「你自己管自己?我不過這一個多星期沒有空盯著你,你說你逃了多少節補習課了?」

他衝著我叫:「大姐,你煩不煩啊,現在姑父生病,你先陪小姑姑嘛,你就放過我吧。」

我氣憤地伸手抽他:「你也知道要關心家裡人,啊——你要懂事一點兒能不能讓我少操點心?」

江意浩吃痛狠狠地抬臂擋開我。

年輕人力氣就是充沛,我被他手臂一揮,腳下踉蹌地退了一步。

我身前是幾級台階,我晃了一步整個身子跌了下去。

江意浩慌張地要伸手撈住我,卻錯手猛地一把推到我背上,這下可好,我臉朝地重重摔在鵝卵石地面上。

江意浩慘叫一聲:「大姐!」

我動彈不得地嗚咽:「你是有多恨我啊!」

江意浩跳下台階扶起我,我感覺到眼睛裡有濕熱的液體流進來。

江意浩臉都嚇白了,手忙腳亂地抱起我,健步如飛地穿過教學樓,一把將我放到學校保健室的床上。

醫生取出消毒藥水:「唉,額頭破了一道口子啊,包紮一下吧。」

江意浩在我旁邊上躥下跳:「啊,要不要緊,要不要緊,要不我送她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醫生不耐煩地推開他:「傷口很淺沒什麼大事兒,別吵吵嚷嚷的,臉上擦破了皮,塗點紅藥水就行了。」

我額頭上頂著隆起的紗布包,臉頰塗著紫紅藥水和他走出了學校。

江意浩扁著嘴:「本來就不好看了,這樣更慘了。」

我擰他耳朵:「還好你姐姐我也不打算嫁人了,要不然你就死定了。」

江意浩可憐巴巴地看著我一動也不敢動。

我搭公車回去時,眼角刺痛,我淚水止不住。

一開始不過是生理刺痛淚腺控制不住,後來變成了莫名其妙地開始掉眼淚。

我低著頭狼狽不堪。

偏偏身邊還坐著一個人。

我悄悄地吸鼻子,身旁的人忽然遞過面紙。

我默然接過,埋著頭低聲說:「謝謝。」

汽車在城市的浮光燈影之中穿過,在四季如常的鬱鬱蔥蔥的花木之中穿過。

我在夜風中終於漸漸放鬆下來。

我下了公車,夜晚小巷行人變少,路邊的商店招牌影子憧憧。

我慢慢地走著,感覺到後背有一種發毛的感覺。

有一個影子始終不遠不近地跟在我身後。

我握緊拳頭頓足猛地轉過頭,面容猙獰地喝了一聲:「先生,你跟著我何事?」

他慌忙舉手:「小姐,我只是——同路。」

他趨上前一步問:「小姐,可要幫助?」

我不理會他。

他仍跟著我走。

我戒備地盯了他一眼。

身形高大的男人,眉眼開闊端正,不像是壞人。

他終於無奈地說:「小姐,請勿如此防備,我是警察。」

他從衣兜內掏出證件。

我抬起眸看了一眼。

港警資訊系統總部見習督察,名字是——袁承書。

他好心地問:「你可是大陸人?有住的地方嗎?可要幫你叫車?」

我說:「袁警官,你的證件是臨時的,梅林夜市地攤有正式的賣,十塊錢一張。」

他看著我愣了一秒,忽然笑得開懷。

他原本是不苟言笑的嚴肅臉龐,這麼一笑,倒顯出了幾分俊朗的神采。

我聳聳肩,轉身走掉了。

他果然是在我身後的一條街左轉。

回到酒店公寓,小姑姑仍然在醫院。

手機里有一長串通未接來電,都是同一個號碼。

我丟下了電池格不斷跳動的手機去洗澡。

我洗了個澡出來後手機已經沒電自動關了機,最近跑來跑去睡眠嚴重不足,我且放心爬上床,裹上被單臨睡前的一刻,忽然想起打了一個晚上電話給我的那個人。

想起他半年多來亦是這樣兩地奔波,我在深宵睡眼朦朧去給他開門時,樓梯走廊暈黃燈光,映照出他的清白倦容。

想起他來的那一刻,心忽然緊了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