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正文卷

新年除夕假期,我帶著放寒假的江意浩回了一趟新加坡的家。

大約許久未見,又或許心裡還在賭氣,江意浩在家裡規矩拘束得有些生分。

芸姨看在眼裡,卻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偷偷心疼得掉眼淚。

爸爸忍不住了,在飯桌上提出來:「那要不然轉回新加坡讀中學?」

江意浩別彆扭扭地說:「不要,大姐很照顧我,我要在國內讀完高中再說。」

江意瀚扯著他哥哥的袖子討好地說:「哥哥,大姐一起來……」

芸姨跟著說:「那好,那等你來讀大學,映映也過來,一家人團聚比什麼都好。」

我為了緩和氣氛,只好拍拍江意浩的腦袋笑著附和。

江意浩終於對他媽點點頭,擠出一個字:「嗯。」

芸姨笑著給他夾菜,飯桌上終於歡歡喜喜。

其實我也贊成江意浩讀完中學再過來,申請轉學需要一個過程,他若中斷現在的高三學業,另讀新學校也要有一個適應期。

家裡如今住著的房子,羅蘭路盡頭的八十多坪的三層小樓,家裡只請了一個菲佣照顧奶奶,爸爸在工廠里做主管,芸姨平日在家就買菜做飯,閑暇時間和對面家的幾個馬來女人打打花牌麻將。

江家倒踏踏實實地過起日子來。

我在家裡住了一個多禮拜,每日陪芸姨上街買菜,閑時逛圖書館,國家圖書館十一樓收藏有設計圖展覽,我白天經常在此地消遣,常常看著看著抬眼望望,巨大玻璃窗外的摩天輪已經染上夕陽餘暉的金色光芒,一個下午的時光倏然而過。

過年時烏節路舉辦妝藝大遊行,有連續多天熱鬧的拜年會、花車和舞獅表演,我們三姐弟經常出去玩,有好幾次經過海灘大道,都看得到佇立在海灘一號的raffels hotel,酒店的巨大潔白歐式建築群輝映著藍天,分外的耀眼奪目。

想起來我上次在套房內的一夜短暫居留,早晨被勞家卓遣送離開,穿過拱門外鬱鬱蔥蔥的花木,猶記得回望一眼庭院的浮雕噴泉。

那時因為年輕而無所畏懼,縱使悲傷難過得覺得天都要塌了,愛著他的心口仍是炙熱的。

可惜現在回想起來,恍如前世一般久遠,甚至連他當時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

自他上次在斐斐屋前怒然離開之後,我很快離開了本埠,一個月來我沒有勞家卓的任何消息。

我知道他那日是真的生氣。

想來他這些年來一貫是端坐萬人之上的掌權者,籌謀裁斷髮號施令莫有人敢不從,何曾在一個不知好歹的女人身上受過這樣的氣。

他的忍耐只怕也已經到了盡頭。

有一日下午我在家裡,爸爸從外面回來,遞給我一份報紙。

我接過看了一眼,新加坡當地英文財經報刊,標題是勞通集團主席婚姻生變引起昨日股市動蕩。

內附有一則錢婧通過律師發出的離婚聲明,措辭得體誠懇,只言因為感情不合而理智分手,並大方祝福彼此今後更好,顯出了進退得宜的大家風度。

我慢慢翻了一頁,勞家倒沒有任何錶態,除去林寶榮出席一次應酬晚宴時,媒體不斷追問她關於巨額財產劃分的問題,林寶榮只笑著客氣恭維:錢小姐人很好,只是和勞先生不合適,兩人分開後仍是朋友,一切手續都是按照法律程序,並沒有任何糾紛,請媒體朋友多給他們一點私人空間。

我略微翻閱了一下,將報紙推開來,對爸爸笑著搖搖頭。

爸爸摸摸我的頭,也不說話,走去屋外修剪花枝。

大年初五我和江意浩回國。

過了一個年,江意浩好像變得性格沉穩了許多,幫我拖行李車,對送機的芸姨和爸爸揮揮手,然後攬著我的肩膀走進安檢通道。

他一路上只安靜地看書聽音樂,我則專心睡覺。

飛機在下午五點抵港。

我們站在行李傳輸帶邊上,江意浩將行李提出,推著車子往外走,我摸出手機開了機。

即刻有電話進來。

我看了號碼,遲疑了一會兒,按下了接聽鍵。

勞家卓的聲音一貫的沉鬱動人,只是語氣有些急,他劈頭就問:「映映,出港沒有?」

我快步跟上江意浩的步伐,他那邊的聲音也有些嘈雜。

我稍稍提高了聲音答:「出了。」

他立刻問:「你和誰一起,多少個人?」

我埋頭跟著江意浩走,納悶地答:「和我弟弟,怎麼了?」

他嚴肅地說:「不要出來,留在原地,我安排你們走貴賓通道。」

我這時才覺察不對,抬起頭髮現已經遲了。

機場通道門口,抵港旅客匆匆四散,記者已經衝著我們圍了過來。

江意浩低聲問:「大姐,怎麼了?」

我說:「別回答他們任何問題,直接出去。」

還未來得及多交待他一句,尖銳的聲音已經在我們耳邊紛紛炸開。

「請問是江意映小姐?」

「你對勞先生離婚的有何看法?」

「港媒有爆料說你與勞先生一直是同居關係,請問是否屬實?」

「勞先生如今甘願捨棄婚姻,是否代表你們舊情復燃?」

「江小姐,請說說話……」

似曾相識的場景,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我怎麼仍是一次又一次陷入這樣的場地之中。

我緊緊抿著嘴,拖著江意浩,冷著臉一言不發地往前走。

但怎奈周圍都是攝影機和不斷晃動著的話筒,我們被包圍在擁擠的人群里舉步維艱。

我的耐心即將告罄,強壓著怒火抬起頭來,忽然看到一道瘦削的熟悉身影匆匆出現在入口處。

勞家卓清冷臉龐,白襯衣沒打領帶,薄西服外套衣角微微翻動,他手中還握著手機,行色匆忙地走進了大廳。

記者幾乎是同時見到了他,場面頓時陷入了瘋狂一般混亂。

保鏢在他身後,一路小跑著跟上他的步伐,用力撥開人群走到我們面前。

勞家卓站到我的身邊,伸手護住我的肩膀,沉聲一句:「不用理會,跟我走。」

他護在我的身側,徐峰上前替江意浩推行李車。

四個高壯的保鏢氣勢嚇人,如一堵牆隔開了大批記者。

我們在人群中突圍而出。

勞通王朝的最高當權者自婚變後首次公開露面,竟然是現身機場替前妻保駕護航。

明日報紙想必會賣到爆。

我低著頭往前走,學會了對一切充耳不聞。

勞家卓穩穩地扶住我的肩頭,他的襯衣領口有幽幽清新氣息,讓我莫名地平靜安寧。

記者不斷在我們耳邊吵嚷,問的問題越來越離奇聳動。

江意浩忽然揚起頭倔強地回了一句:「我姐姐十八歲就嫁給了勞先生,他們是真心相愛的。」

勞家卓的嘴角瞬間微不可覺地輕輕上揚。

我抬眸看到身側的人唇邊露出一抹輕輕笑意,真想上去抽江意浩嘴巴:「你個死細路仔,懂個屁愛情。」

三台車子已經整齊地侯在車道上。

司機拉開後座,勞家卓扶著我的手臂將我送入了車內。

他關上了我這一側的車門,從容不迫地轉身拍了拍江意浩的肩膀:「沒事吧?」

江意浩對他搖搖頭。

勞家卓笑笑說:「那回去再說。」

他繞過另外一邊上車,幾個保鏢並排阻擋了記者的跟拍,領頭的黑衣男人站在我們的車旁陰沉著臉,對著湧上來的記者喝了一聲:「各位,夠了。」

他長得凶神惡煞,涌過來的人頓住了腳步。

司機發動了汽車,幾台車飛速開走。

車子駛出機場,融入高速公路的車流,勞家卓將頭靠在後座上,抬手捏了捏鼻樑。

我轉過頭才發現他臉上倦色濃重。

他啞著聲音說:「映映,抱歉。」

這時他電話響,他側過頭接了一會電話,然後又和我說:「今天中午有報社相熟記者打電話給大姐,只是我剛好不在本地,趕回來還是遲了一點。」

我問:「記者怎會得知我要回來?」

他微微斂眉說:「對不起,因為我打擾到你。」

我無所謂地笑笑:「這樣的戲十八九歲演過就算了,如今還真是吃不消了。」

勞家卓說:「今天的照片不會見報。」

我點點頭:「那最好。」

他嗓子還是啞:「大姐會通知各大傳媒約束旗下記者,如果真的有小報狗仔找到你,不要理會他們,打電話給我,我來處理。」

我說:「我們的行李……」

勞家卓說:「由他們帶回來。」

我冷淡地說:「勞先生,我無欲捲入你的家事。」

勞家卓眸光中有些歉疚:「不會的。」

將江意浩送回學校,勞家卓送我回家。

他有事需返回香港,送我上樓之後,叮囑了幾句後匆匆離去。

接下來的幾天後,我按時銷假上班。

生活一切正常。

我不再閱讀八卦周刊,看電視也從來不看新聞財經,是以並不了解外面的事情。

自從機場匆促一見之後,勞家卓這段時間不再過來,想必是避嫌之故。

又也許是他氣未消,有一天晚上他打電話給我,問我可有人打擾。

我說沒有。

他問我在做什麼。

我說在家裡看電視。

他在那頭冷笑了一聲,居然說:「嗯,你不是有很多男朋友?」

這口氣聽起來,他還倒真正兒八經地吃起醋來。

我不知為何耐著性子同他解釋了一句:「我又沒有真的一|夜|情。」

「嗯,」他口氣很淡地應我:「要是真的,你以為季家那小子還能在他那店裡擦杯子?」

聽他這殺人不見血的語氣,我頓時緊張起來,連忙追問:「你把斐斐怎麼了?」

勞家卓沒好氣地說:「是你喜歡半夜不回四處飲酒,我還能把他怎樣?」

我馬上頂嘴:「勞先生,我的生活輪不到你來指教。」

勞家卓那端傳來沉悶一聲,是玻璃杯子重重擱在桌面上的聲音。

然後是在塑料瓶子被狠狠摔進抽屜里藥片滾動的一片嘩啦聲響。

勞家卓靜默了幾秒。

然後忽然說:「我終有一天會被你氣死。」

他低沉嗓音透過電話聽筒,類似於柔情百轉一般的無可奈何。

我覺得心忽然哆嗦了一下。

慌忙把電話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