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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哪有人會喜歡孤獨

「這些年,是爸爸對不起你。」

又是一句道歉,為了錢,我想我應該接受,應該假裝雲淡風輕地叫他一聲爸爸,可這兩個字梗在喉中,魚骨一般,吞不下、吐不出。

我抬頭望著眼前的男人,他望著我,眼裡矇著一層水霧。放在胸前的雙手,握著倒滿檸檬水的玻璃杯,指節微微泛白。

我別過頭,避開他的眼神。不遠處,和我一起上班的店員正在角落裡竊竊私語,時不時朝著我們的方向望一眼,發現我的目光後,迅速別過頭,身子微微側一下,留一個背影給我。

「知微,給爸爸一個補償你的機會好嗎?」見我沉默,他討好似的說,「你舅舅和舅媽因為你要上大學而吵架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放心,以後你的學費、生活費,爸爸都會負責,以後你也不要這麼辛苦地打工了,如果你想的話,你也可以搬來跟爸爸一起住。」

他坐在我對面,眉頭緊皺地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我看著他的臉,歲月似乎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多少痕迹,他依舊是三年前那個樣子。我還依稀記得媽媽在他離開後幾個月就蒼老了許多,她曾引以為豪的濃密黑髮也漸漸開始夾雜白髮。

想起媽媽,我的心又疼了。我以前總不明白,同樣是離婚,為什麼一個人可以英姿勃發,一個人可以頹廢衰老。後來我才明白,只是因為首先選擇離開的那個人已經沒那麼愛了。

其實我不是沒有嘗試著去原諒他,外婆也曾對我說,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和自己的路,不要輕易地去恨一個人,怨一個人,那樣只會讓自己難過。

所有的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做不到。我怨恨著眼前這個男人,也怨恨著需要向他乞求的自己。

A大的錄取通知書是舅媽簽收的,我還記得那天我打工結束回去,舅舅和舅媽一臉凝重地坐在沙發里,見我進門,舅媽瞥了我一眼,還未等我說出一句「我回來了」,她尖銳的聲音已經響起。

舅媽說:「知微,當初我和你舅舅答應你外婆照,照顧你到高中畢業,現在你畢業了,是不是也應該出去打打工什麼的,報答一下我和你舅舅了?」

「你怎麼和孩子這麼說話?」舅舅從茶几上拿起快遞文件袋遞給我,「這是A大的錄取通知書,以後的路你自己來決定吧!」

我接過文件袋,有些詫異地看著舅舅,這幾年他總是唯唯諾諾地按照舅媽的話去做,從來沒有違背過。

「你這是什麼意思?」舅媽的聲音又拔高了幾度,「你媽現在病在床上,她爸也不管她,上大學?她拿什麼上大學?難道你還想繼續出錢?」

「A大是個不錯的學校,孩子如果這個時候不讀書了,實在有點可惜,我們就……」

「你給我閉嘴!可惜什麼可惜,你心疼她,你心疼過我們自己的孩子嗎?」舅媽氣沖沖地站起來,抬手扯著舅舅的耳朵,「這個家還是我做主,告訴你,我不可能再供她讀書,門兒都沒有。」

「你這說的什麼話,孩子高中畢業能找到什麼好工作?我姐姐就這麼一個女兒,我做弟弟的照顧一下能怎樣?」

「姓夏的,你當初是怎麼答應我的?你說只會照顧這丫頭到高中畢業,你現在想要反悔嗎?」

「孩子也沒有別的親人了,以後工作了賺了錢,肯定也會孝敬我們,就當多了一個女兒能怎樣?這些年你說什麼我都順著你,知微的事情你就聽我一次不行嗎?」

「不行就是不行!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再出咱們家的一分錢,我們就離婚!」

「你……」在聽到離婚兩個字之後,舅舅的語氣明顯軟了一些。

他能為我爭取到這個程度,我已經很感動了,根本不奢求舅媽真的能出錢繼續資助我。

「舅舅、舅媽,大學我肯定要上的,但是你們放心,學費我會自己想辦法搞定,不會讓你們為難。」我深吸了一口氣,打定主意,「只是……希望你們在大學開學之前能讓我繼續住在這裡,開學之後我就去學校住。」

「住是可以住,不過這個飯錢……」舅媽聽到我這麼說,明顯鬆了一口氣,離婚什麼的也不過是用來威脅舅舅的「武器」,就像是當年的媽媽一樣。

「飯……我會直接在打工的地方吃,不會回來吃的。」我緊咬著下唇,生怕自己會哭出來。

「飯還是回來吃吧,外面的怎麼可能會有家裡的乾淨衛生。」舅舅說。

「你給我閉嘴!」

眼看兩人還要繼續吵,我找了個借口匆匆回到房間,關上門後,我靠著門大口呼吸著,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在微微顫抖。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無聲無息。

我應該慶幸,至少他們養了我三年。

我又該恨,恨那個拋棄我的男人。

如果媽媽沒有離開,或許,我現在是一個幸福的女孩兒,每天和媽媽還有外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這世上沒有如果,那個男人的離開不但帶走了我所有的幸福,還給我帶來了無盡的黑暗。

我望著眼前的男人,那聲爸爸終究還是沒有叫出口,那句原諒也終是說不出來的。

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我想我不會聯繫他。

可是作為一個藝術生,想要讀A大,藝術專業的學費比普通專業要貴很多,這兩個月來,我雖然同時打了幾份工,卻還是沒有辦法在開學之前湊夠學費。

每一個為了錢輾轉反側的夜晚,我都要在心裡罵上他好多遍,罵著罵著就忍不住哭起來,可我連哭都只敢縮在被窩裡,小聲啜泣,生怕舅媽聽到了,罵我掃把星。

見我一直沉默,男人把一張卡推到了我的面前,話也多了起來,句句帶著討好:「這裡面有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你先用著,如果不夠的話我會再往裡面打。」

見我沒有說話,男人苦笑:「我知道你不太想見我,甚至不願意聽到我的聲音,以後沒錢了只要給我發個簡訊就行,不用……不用打電話。」

年近半百的男人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有些手足無措。

我的胃裡泛起一陣噁心,看著那張藍色的銀行卡,越發地討厭自己。明明是厭惡的,又不得不接受的感覺真的很難受。

我端起檸檬水喝了一口,藉以緩解一下嗓子的乾澀。那張銀行卡我還是收進了口袋,抬頭迎上他的眼睛時,似是在解釋自己的這種不恥行為,我有些心慌:「你的錢我一定會按照銀行利息來還的,不管怎樣,還是謝謝你。」

我站起來乾脆地轉身,面對著他,我總會忍不住想起高一的那個傍晚,媽媽安靜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如紙,手邊散落著一個藥瓶,裡面放著不知道怎麼積攢而來的安眠藥。

她的心臟像是被掏空一般,穿堂風呼嘯而過,涼透全身。

媽媽去世之後,原本健康矍鑠喜歡耍太極劍的外婆身體也垮了,隔三岔五地就需要住院,如今連劍都提不起了。

是的,我恨這個男人。

可也是這個男人給了我最後一絲讀大學的曙光。

驕傲和自尊在錢面前是那麼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