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季枝遙在太醫院中走動多了, 與院正大人的首徒李源日漸相熟。他是一個很老實的人,精心鑽研醫術,得了諸多前輩的傳授, 因此她不懂的東西, 大部分都能從李源這裡得到解答。
原以為日子會過的很慢,可就在這樣一天天的忙碌中, 季枝遙肚子又大了一圈, 眼看著還有三個月就要臨盆了。
這期間, 裴煦的大軍已經抵達西瀾邊境。鐵騎方到,那邊的人便立刻警惕起來。從前南月之所以為眾國之首, 便是因他們慓悍無畏的軍隊。中原的人不知曉,常年帶兵打仗的卻知道。
眼下坐鎮東櫟軍營的裴煦, 便是南月時戰無不勝的宣威將軍。縱使後來籍籍無名, 這個名號只要出現在戰場, 便會令人虎軀一震。
裴煦視這些讚譽為過眼雲煙, 阿諛奉承的人在他這裡討不到任何好處。他的軍隊, 是軍紀最嚴明的一支。割據一方的定國將軍眼下也收心,做好一切準備要同他決一死戰。
收到上京來信時,裴煦方散了前來商討戰術的眾將。陳栢照例將這些書信放在他書案右側的架子上, 上面放著三四封一樣字跡的信封, 卻未曾拆封過。
這是他慣來對自身的約束,若讀了信, 亂了心, 便不能一心一意地上陣廝殺。
見他這般, 陳栢不再多言。此番外出行事一趟, 他比以往更收的住性子,逐漸學了陳鈞的沉靜。
裴煦在這邊盯著地形圖, 做下最終的出戰決斷,外邊傳來吵鬧的聲音,惱人的很。
章雪柔應當提前了解過陳栢的性格,他沒有陳鈞那樣懂衡量,他做事從不喜留後路,說話行事都很強硬。
…
陳栢皺眉,不容她有任何開口的機會:「陛下有重要公務在身,不見人。」
「女主人?陳大人,慎言啊!陛下一國之君,我們只有一個主人。」
「陳栢,讓她進來。」聲音從遠處的帳中傳出,聽到後,章雪柔唇角立刻彎起笑意,變臉之快,讓陳栢直接皺緊眉間。
「參見陛下。」她語聲細弱,嬌滴滴的,本該惹人憐。
「陳大人,要不還是去通傳一聲吧?您這不也沒有問過陛下的意思么……畢竟是第一個帶來軍營的女人,萬一真的是例外呢——」
陳栢眼神甚是不耐煩地看向他們說的人,只會是她。此前裴煦軍帳中不會出現女子,這是他第一次將一個女人帶來。雖然陳栢對季枝遙印象一般,她卻是個識大體的。眼下的這個章雪柔,回回出現都叫人感到厭煩。
「回陳大人,這位姑娘執意要進軍營中探望陛下,可……陛下下令不準任何人靠近,她這樣為難,我們也很難做……」
提前了解過,章雪柔便沒有被他就這樣說退,而是柔聲耐心道:「陛下已經一連為戰事憂心數日,你們營帳中都是些不會照顧人的大男人,好不容易我在,便想著為陛下分憂,陳大人不要誤會了。」
「陛下怎麼可能喜歡她!」陳栢語氣堅定,臉上的厭惡根本不加掩飾,視線掃過一旁幾個痴漢般的人時,更無語道:「你們說的出這種話,是因為沒見過那位真正的女主人。」
可惜她對錯了人。
「哎呀陳大人,你何必同一個女人置氣?最重要的,是陛下喜歡,這就夠了——」
「嘖……」陳栢很煩躁,看不得這人囂張的模樣。
帳內,裴煦正在擦拭手中的長劍。章雪柔提著一個食盒緩步走近來,眸間滿是柔情和心疼。
「……」三言兩語解釋不通,陳栢索性懶得說了,提著劍往兵器庫走,不再多言。
「陛下不需旁人照顧,軍律在上,還請你不要再為難我。」
「幹什麼呢?吵吵嚷嚷的,都閑的嗎!」
經過自己時,他還清晰地聽到這女人輕蔑地哼笑兩聲,微仰著闊步走了進去。
陳栢立刻抬步過去,掀開帳門一探究竟。
「這……」章雪柔微微蹙眉,那模樣直接讓旁邊的侍衛於心不忍。
裴煦把劍擦好放到一旁,不與她迂迴:「你以為孤為何要將你帶來西瀾?」
章雪柔想了想,低聲說:「奴家是將軍側夫人的隨侍,將我帶來,或許能通過夫人得些情報……」
裴煦冷笑一聲,「你倒是想得夠周全。」
她笑意還沒揚起,便被他下一句話壓得死死的。
「孤看上去是需要使陰招的人嗎?」
「可是若能因此減少將士傷亡,奴家認為這樣也未嘗不可。東櫟時局好不容易穩定,百姓定然不希望戰事頻頻發生,心底里都是祈願和平的。」
她一開口暴露了諸多,裴煦心中有了底,站起身,緩步走到她跟前:「抬頭。」
章雪柔抿了抿唇,緩緩抬首望向她。裴煦平靜地掃過她的臉,忽然湊近了些,停頓片刻,又重新站直身:「粉飾太重,在沙場這樣的地方,你還不忘熏香打扮,此等心境,孤佩服。」
這話涼颼颼的,章雪柔咽了咽唾沫,差點嗆到自個兒:「不、不是的,這只是衣裳上的味道……先前在宮中浣洗時,我分明同她們說少用香料,陛下不喜這樣刺鼻的味道——」
「你不用同孤說這些,孤不在意。」他揚了揚袖子,似是要將這味道甩掉,「往後你不必來了,在營帳里老實待著。妄議朝政之事,容後再罰。」
章雪柔雙眼微微瞪大,下一瞬便有些委屈,眼眶都紅了不少:「陛下,您能讓公主監國,便是認為女子也有這般才能。為何,為何……」
「為何她可以,你不可以?」裴煦平靜地看著她,哭得梨花帶雨心中也絲毫沒有波瀾。
章雪柔很委屈地挪開那雙眸子,滿是嬌嗔。
「她是公主,身份尊貴,你有什麼資格和她相提並論。」裴煦冷眼瞥了她一下,「出去,別礙孤的眼。」
「陛下……」
「滾出去。」
他素來對這些女人沒有耐心,此話一出,外面便有兩個侍衛進來,直接將人拖走。
陳栢從兵器庫辦完事回來,見到她這副狼狽模樣,心中暗喜。經過她時,也學著她剛才那般哼笑兩聲,「省省吧。」
說完,他走進帳中,將人隔絕在外。
章雪柔深吸了一口氣,只一會兒對功夫,面色便如常,根本看不出被人斥責過的模樣,帶著一抹很淡的笑意回了自己的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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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六月七,月漣居一切如常。
不過玉檀發現今日殿下總是在走神,摺子看了兩本便暫時擱置下,心不在焉的。
「殿下,你今日怎麼了?」
她偏頭看向窗外,斜斜細雨打濕了窗口的木框,留下點點水漬。外面的小池塘里的荷花微動,萬物寂寥。
「今日是我生辰。」她輕聲說。
印象里,她就沒怎麼過過生辰。偶然幾次,也是有一個關係要好的宮女一直記著,每年到時候就偷偷給她煮長壽麵。可惜這樣珍貴的人,後來因為觸怒了後宮中的人,被杖斃了。在那之後,沒有人給她慶祝過。
玉檀聽到這話後,顯然有些不知所措,思索了一會兒,她提議:「那奴婢給殿下煮碗長壽麵如何?可惜陛下現在還在戰場上,否則,他必定工會給殿下辦全天下最隆重的生日宴席!」
季枝遙被她的語氣逗笑了,「他會嗎?」
「陛下一定會的!」
「揣測聖心,當心你的舌頭。」
玉檀很吃這套,聽完就立刻捂著嘴不再出聲。站起身後,又笑嘻嘻地把手挪開:「奴婢去廚房給殿下準備好吃的!」
說完不等季枝遙回應便小跑著離開。
她們二人談話時,陳鈞正在一旁看公文,留意殿下有沒有漏掉的地方。合上文書後,他猶豫了很久,偏頭看向季枝遙時,她正好看過來,眼中有一絲迷茫。
「怎麼了,是我寫的有什麼問題嗎?」她伸手想將最上面那本奏摺拿回去。
陳鈞按住摺子,同她解釋:「不是的,殿下做的很好,屬下只是走神了。」
「想什麼呢,你家陛下啊?」
「陛下在西邊一切安好,殿下放心。」他停頓了會兒,似乎不知如何開口,有些扭捏。
季枝遙:「我們都這般熟了,你不必拘謹,有話便說。」
陳鈞點頭:「屬下想說,殿下生辰快樂。」
毛筆砰一聲砸落,季枝遙整個人都慌慌張張的,立刻將筆拿起來掛好,解釋說:「手滑了。」
見陳鈞立刻垂下眼,像做了什麼特別冒犯的事情一樣自責,季枝遙眨了眨眼,認真說:「謝謝你們,這個生辰我很開心。」
陳鈞不再於此事上多說,翻開了下一本摺子。
時辰差不多,陳鈞知道她又要準備去太醫院跟師學習。玉檀不在,他便作為隨侍跟著。
一路過去,季枝遙回想起他剛才說的話,他說裴煦在西邊安好,可自己分明沒有收到回信,他是如何知道的?
「也不知道眼下西邊戰事結束沒有,寄出去的信都沒有答覆,我有些擔心。」
陳鈞:「殿下安心,陛下打仗時向來不看家書,若是收到回信,便代表他準備班師回朝了。陳栢那邊沒有急報回來,便是好消息。」
季枝遙點點頭:「原來如此。」
既然不看,那她便不這樣勤快地寫了,這些時日幫他處理朝廷這一大堆事情,別說有多累了。
她心裡這樣想著,嘴角便壓不下去了。
這天晚上,她吃了這世間最好吃的長壽麵,陳鈞和玉檀陪著她,頓時覺得日子也沒有這樣難熬。
時間一天天消磨過去,臨盆的日子越來越近。
太醫和李源開始建議讓她少出門,只在院子中轉轉便好。季枝遙怕出意外,便聽了他們的,成日只在月漣居里晃悠。
月漣居是宮中除了太極宮外最大的宮殿,如今陛下住在長門宮,那處被荒廢后,她的月漣居便是最奢華的。
季枝遙在後院里慢慢走著,不知是這裡實在太大了還是怎麼,她走了一會兒就覺得累的不行,要玉檀扶著她到一旁的小石桌旁歇息。
「孩子月份大了,殿下`身子骨又弱,容易疲乏是正常的。」玉檀低聲寬慰,「在此處坐一會,等會奴婢扶您回去。」
季枝遙點頭,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除了疲憊,她身上也綿軟無力的,又沒有感染風寒的癥狀,太奇怪了。不過她全當成是臨盆前的正常狀況,回屋後休息了許久。
身體抱恙,奏摺堆積如山。有時候她也想不明白那些臣子為何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往上報,分明可以自行決斷,呈上來不過是徒增工作量。
陳鈞也對此表示疑惑。之前陛下批摺子時,遞上來的每一份都是重要的大事,甚至會因為恐懼被陛下問責,將那些認為應當不必要的事隱瞞下來,最終導致大禍的。
總感覺這幫人時故意在給季枝遙顏色瞧,陳鈞看完手裡這份奏摺,眉間皺了皺,略有些煩躁地合上。
才歇息一會兒,突然有人跑進來:「邊關急報!」
季枝遙在房中準備喝安胎藥,那傳報的人一路叫喊著衝進月漣居,想讓她聽不到都難。先前陳鈞說,沒有急報便是好消息,如今傳回了急報……
「不好!」她把湯藥放下,急匆匆地披上外袍想去找陳鈞。可才往外走了兩步,她忽然覺得下腹猛烈一墜,隨後鮮血淌出來。季枝遙的手只碰了一下,便被染紅半掌。
玉檀在外頭自然也聽到了動靜,第一時間進來找殿下,一抬眼看到這幅鮮血淋漓的場面,頓時慌的不知所措,跑上前將她扶到床上,隨後放聲大喊:「傳太醫!陳鈞!傳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