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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正文卷

第四章

秋水苑雖然冷清,但不至於充滿陰寒之氣。此處被裴煦住過後,她明顯感到周身不適,陰森森的。

走進殿內,鼻尖嗅到的不再是往日自己喜歡的香料,而是換成了裴煦常用的沉水香。他坐在案前,一手隨意拿起一本奏摺,見季枝遙過來,只抬眼掃了下便收回,繼續低頭看摺子。

他剛才說學會火灸便去他房中,可眼下這情境……不像是要療傷的樣子。

季枝遙站在門邊默默待了很久,後院還有事情要做,等會出去若是撞見陳栢,免不了一頓數落。

思來想去,她悄悄往前挪了一步,原想著慢慢試探,結果一抬眼,裴煦已經冷眼看著自己。

她咽了下喉嚨,心口砰砰直跳,剛出口的嗓音都在微微發抖,「陛下……」

「方才我並未答應那人的話,也完全沒有這個念頭,陛下明鑒!」

裴煦正要說話,陳栢從外面通報一聲,拿了一堆摺子進來。似乎有意多停留,但裴煦一句話不說,等人走了才重新啟聲。

「孤剛才聽到了。」

「你委屈什麼?孤沒殺你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他沒等季枝遙解釋便下了死命令,「孤身邊不留廢物,只給你一個時辰。」

醫理並不容易懂,季枝遙覺得看得很費力。太醫院的太醫都是通過重重選拔才能進皇宮,他們尚且要日復一日精益求精,眼下自己卻只有一個時辰的時間。

「我沒注意……陛下恕罪。」

這期間,季枝遙已經把此生最後的畫面走了一遍。她本是庶出,在縉朝便不被重視,父皇子嗣眾多,因而只有受寵的幾個有資格得到封號。她就沒有封號,稍微尊重她一些的會喚她七公主,其餘的便只敷衍地喊聲公主。

然而這只是開始,她不僅要拿銀針,還要把這些鋒利的物件扎到尊貴的皇帝身上。

潦草一生,沒跟其他血親一樣死在亂劍下,得以見證昏庸王朝覆滅、新朝建立,已經算是此生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中途有大臣覲見,季枝遙非常自覺地拿著書走到側室,坐在地上繼續看。裴煦不是個話多的人,從頭到尾只聽到他問零星幾個問題,最後只道「准」或「容後再議」。

季枝遙一低頭,發現滾燙的艾絨正正落在他皮膚上,被燙到的皮膚已經發紅。

今早來秋水苑那個太醫屍體送出去時,他的弟子正好過來送火灸的艾條與刺針。撞見鮮血淋漓的一幕,差點腿軟得要在陳栢面前跪下,最後離開時仍然魂不守舍的。

到底是什麼樣的心境才能讓季枝遙這個一竅不通的人往他身上折騰?她實在想不明白。

走至床邊,裴煦已經閉上眼。一時分不清他時疲憊還是悠哉,季枝遙不敢多看。

這樣的風範,確實讓季枝遙覺得他很有一國之主的威嚴,比她父皇從前認真的多。只是季枝遙現在對他如何神武一點都不感興趣,只記著這人是個落刀不眨眼,一如不見血彷彿渾身不舒服的主。

收回視線跪在床側,伸手用一根手指將他身上松垮的衣衫輕輕撩開。映入眼中的是他腹部明顯的三條長疤,應當是從前與人交戰時留下的刀割傷。

季枝遙低頭,硬著頭皮回:「學會了。」

季枝遙打開針包時還在同情那個可憐的弟子,接著看到密密麻麻的一排銀針,下意識覺得自己眼前一昏,可是又有誰來可憐她!

她大概比划了一下,分別取了他腹上的神闕、氣海和關元穴。實在不敢下針,便只用灸法熏蒸穴位。

「那現在是……」

季枝遙沒有把握,可是裴煦完全沒有要制止她的意思,非常放心的把這件事交給她,自己則閉目看似睡著了一般。

季枝遙聽著這兩個人一來一回的對話,頸上彷彿再次被利劍壓著。他們多說一句,這把劍就越往她皮里一寸。

裴煦起身,骨節分明的手悠悠地穿戴好衣物,視線卻沒離開低著頭的季枝遙一瞬。

季枝遙連忙伸手接住,轉身小心地搭在屏風處。回過身,他已經俯躺下。身上的裡衣松垮,鬆散不羈的模樣不禁讓她懷疑,這人真的曾經是太子么?他現在這般明明是常逛花樓的紈絝子才有的做派。

「學會了嗎?」他悠悠轉身,不知是不是處理完國事後心情愉悅,道:「畢竟是一國公主,孤不信你蠢笨至此。」

說完,他手一松,季枝遙往後跌坐下,後腰重重一擊,卻一聲不敢吭。裴煦回到案前看摺子,季枝遙一刻不敢耽誤,從地上拿起兩本醫書,一頁一頁開始翻閱。

聞言門外的人立刻進來,畢恭畢敬地躬身:「屬下在。」

她不敢抬頭,因而也沒見到他眼中的輕蔑和質疑。走到床榻邊,伸手一挑,玉帶松解開,他寬厚華貴的墨色龍紋錦袍隨之往後落。

「陳栢。」

「一個時辰讀完這兩卷書,午時為孤療傷。」

他隨意點了下頭,「尋兩個能伺候的人來。」

陳栢的視線落至跪在床邊的季枝遙,心中瞭然,「是!那她怎麼處置?」

裴煦沒立刻開口,伸手拍掉腹部的艾屑,順便將她還滯在空中的手推開。

「公主殿下。」他忽然這樣叫她,做著侍女的活,卻被他一口一個公主的稱呼,擺明在羞辱她。手中的摺子已經放下,人也起身,拿過桌上放著的兩本書扔到她跟前,不輕不重砸到她膝蓋:「孤要做什麼應當不需要你的准許。」

「回陛下,晝夜不休集齊眾力,最快也需要一個月。」

季枝遙咬著唇,眼裡無意識露出無辜委屈的模樣,裴煦看到,斂眉走上前,伸手直接掐住她下巴,迫使她抬頭看著他。

下一瞬,裴煦突然動了下,之後斂眉睜眼,眉眼間有些慍意。

她艱難地翻動書頁,統一時候隔壁桌前,裴煦明明看似在認真批摺子,卻在剛好到一個時辰時把筆放下:「季枝遙。」

艾條燒的時間比她想像中久很多,一直保持著一個姿勢不動,手臂就是銅鐵做的都難受得緊。她分神片刻,小聲地長舒一口氣。

她整個人顫了顫,雙手緊抓著書卷,起身抬步走到他身邊,「陛下。」

「太極宮何時能建好?」

幹活時覺得時間過得慢,眼下性命攸關的時間卻飛快流逝。一個時辰讀通醫理,華佗再世都只能道饒命。

她忽然覺得今日會是自己的死期。

季枝遙不敢說話,後背細細密密起了一身疙瘩。

產生這個想法時,她自己都覺得可笑。

走馬觀花平生事迹時,她完全沒有聽到裴煦在說話。等她抬眸看到那人眼中凌厲的眼眸,才驚恐地眨了眨眼。

陳栢額上流下冷汗,默默為她捏一把汗。

季枝遙:「陛下恕罪——」

她只會道這一句,而且此刻她非常清楚地意識到微薄一句話根本無法平息他被忽視的怒火。於是她連忙補充道:「剛才失神傷了陛下,一直內愧於心,不想又惹得陛下不快,一錯再錯。枝遙愚笨,還請陛下責罰。」

「……」

尋常人說這話,陳栢並不會覺得驚訝。只是這幾日相處下來,季枝遙的性子根本不會低頭服軟,就瞧著她對自己那副愛答不理的清高勁兒,眼下這話怎麼聽怎麼怪。他抬頭目光古怪地瞥了她一眼。

裴煦拿起茶水抿了口,「孤讓人翻遍前朝的史冊,全書整二十三卷,竟沒有關於你的隻言片語。」

季枝遙抬頭,試圖弄清楚他說這話背後的意圖。

沉默半響,她弱弱發問:「陛下是懷疑我的身份嗎?」

「不。」裴煦搖頭,很有耐心地和這個卑微的人閑談。旁邊陳栢眉間皺了平,平了皺,心中有說不出的古怪。

「孤只是好奇,你們大縉會給你這樣蠢笨無知的公主什麼封號。」

「……」

這話直戳她痛點,該如何同他解釋,她根本沒有封號?

「陛下英明。」她想了想,坦然接受這個事實,「像我這樣蠢笨無知的公主,是沒有封號的。」

裴煦滿意地點頭,得到答案後毫不意外,「孤身邊不留無用人,你走吧。」

季枝遙直接一軟,險些載倒。裴煦這樣殺人如麻的人道出句「你走吧」,她聽著怎麼覺得比「殺了你」更瘮人?

陳栢在後面也驚了,「陛下,雖然季枝遙構不成威脅,可是直接放出宮是不是太隨意了?」

「誰說孤要放她出宮?」

沒人能料到,櫟朝建立後下的第一道聖旨不是修訂律法,亦不是官員升遷調任。而是破例冊封前朝七公主為櫟朝臨安公主,食邑三百戶。

聖旨送來秋水苑時,裴煦有事出宮。

送聖旨的太監擠著笑臉討好她,卑微巴結人的模樣,季枝遙從來只見別人有過。

可她心中沒有一絲喜悅,她像被人用白綾吊至半空,稍不留神,有人就要踢掉她腳下的凳子。明明是螻蟻卻被他刻意捧高,這種封賞分明是溫柔刀。

原想好言送走太監能有時間好好思索對策,不多時,又有人前來道賀。

裴煦給了她兩個啞奴春生和冬藏,她們不說話,聽力甚靈敏。其中叫冬藏的姑娘常年佩劍,應當是習武之人。

出門前,春生拿出隨身紙筆寫下來者的名諱和官職——禮部侍郎,宋明風。

「微臣參見公主殿下。」他聲音清朗明潤,像山間清泉般,頓時消了她大半警惕。

「大人請起。」季枝遙輕聲道,叫春生把送來的禮物收入房中。

「大人事務繁忙,撥冗走這一路實在愧疚,其實差下人來便可以的。」

宋明風搖頭,「殿下說的什麼話,殿下受封,微臣自當親自來道賀。」

他微頓了下,看了眼季枝遙身後的兩位宮女,似乎有話難以開口。

季枝遙見狀屏退下人,「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宋明風看周圍無人,這才稍上前道:「微臣人微言輕,不能時時保護殿下。如今新帝掌權,殿下事事當以小心為上。」

又來一個。

季枝遙眉間微蹙,自然聽懂了他的意思。眼下狀況,新朝看似人人效忠,實則暗流涌動,各懷鬼胎。

她從出生起就不被人重視,如今整個縉朝只剩她一人,那些臣子便只能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這樣的感覺不好受。

季枝遙剛準備說點什麼將人送走,宋明風突然一拂袖,風中卷了起粉塵,她皺眉用力嗆咳許久,眼中流出幾滴清淚。

「公主居於此委實不妥,過兩日微臣便命人給您分配新的居所。」

季枝遙咳的不行,春生已經從遠處回來,冷著臉做出「離開」的手勢。這兩人都是裴煦親自分配的,縱是宋明風也不敢得罪。低笑兩聲,拱手作揖行禮後抬步走出宮苑。

季枝遙用手撫著胸口,看了看院子里的綠植,近來並未有塵絮多的植被開花,為何會突然嗆咳?

春生將人小心扶回房中,幫她沏了一壺熱茶便守在門口。

起初她並未覺得身子有什麼不妥。直到傍晚洗浴後坐在鏡前時,她發現自己面頰映著不尋常的紅。緊接著四肢發軟發癢,渾身開始難受。

叫來春生,她雖著急,但以她的身份,恐怕還不能請得動太醫院的大人。

紅色蔓延至脖頸,她覺得自己像火燒一樣難受,額上滿是細密的汗珠。

自從冊封后,裴煦便不再踏入秋水苑。聽宮人說,陛下如今暫住長門宮,無召不得覲見。

能指望得上的人來不了,甚至他根本不屑於在意這條螻蟻的小命,死了就死了。季枝遙為她的第一反應感到可悲,竟想著尋裴煦幫忙。

實在不舒服,她後知後覺想到今晨無端的咳嗽,她定是吸入什麼不尋常的藥粉才變成現在這樣。

「冬藏呢?」她緩了好久,艱難地問出三個字。

春生在紙上飛快地寫:不知道,剛才還在的。

有幸體會一把生不如死的感受,她讓春生打來冰涼的井水,褪了衣物渾身浸泡在裡面。冰水能讓她不那麼熱,但身體的不適仍然存在,並且很明顯的越來越重。

「春生……救救我——」

被叫到的人只能幹著急,在紙上飛快地寫:殿下,奴婢什麼都不會,奴婢應該怎麼做?

身體發燙,她覺得自己要被渾身的熱意燒死。意識逐漸混沌,連自己無意間說胡話都沒察覺到。

春生在一旁聽的太陽穴直跳,好幾次想制止,卻沒有任何辦法,總不能捂住殿下的嘴吧。

幾欲昏死之際,季枝遙見到有人推開門緩步走進來。眼前模糊,來者渾身墨色袍,只覺上面的刺繡圖案有些眼熟,卻一時間對不上人。

春生安分地跪在地上死死低著頭,看上去驚恐萬分。

季枝遙迷糊間,還不忘問:「春生……你頭埋這麼低做什麼?」

沒等到回答,她忽然感覺自己下巴被人掰過去,用力往上推,迫使她抬眼看著身前的人。

再意識迷離,此刻也該知道來的是誰了。他身上總是有沉香的氣味,沉降收斂之性這麼強的香料,卻收不住他身上的肅殺氣半分。

他聲音極冷,像置身寂寥的冰谷,卻隨時有山崩地裂的危險。

「聽說你想讓孤殺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