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繭」

正文卷

鄭氏神國內。

山川崩解成細沙,烈日蒙上一層烏光,汪洋枯竭,河水逆流。

有許多人死去,有許多人哭泣,有許多人向神明祈禱。

可他們的神,此刻不知所蹤,沒有回應。

一道道猙獰的裂隙在五光十色的天空中無法癒合。

宛如極光般的幕布在天空中定格,此刻天空再也不分白晝黑夜。如畫卷一般凄美的光景,令人諷刺的是,這卻是瀕臨毀滅前最後的瑰麗。

明滅不定的天空徹底暗下。

世界宛如一棟停了電的房子,烈日徹底暗下,沒有月亮,天空一片死寂漆黑,世界陷入了一片無邊的黑暗中。

沒有了光。

沒有了聲音。

成了空。

啵!

一束光穿過支離破碎的防禦天幕,宛如流星一般,向大地墜去。

流星般的光芒中,一位渾身宛如破碎的琉璃般皸裂、面貌凄美的貓女郎,緊貼在鄭修的背後,溫柔地將鄭修攬入懷中。

破碎、分解、逸散,貓女郎身體表面的裂紋隨著下墜,快速地化作齏粉,逸散於這片天地間。

「真名,」

「優雅的溫柔鄉。」

身軀若隱若現的貓女郎,那隻剩小半張臉完整的凄美容顏上,露出一抹釋然的微笑。頃刻間,她一點點地裂開,趁著尚未徹底消散之前,化作了無數細小的零件,零件重新拼接、重組,圍繞著雙目緊閉的鄭修旋轉著,轉眼化作了一棟精緻的小洋房,將鄭修包裹在內。

鄭修感覺自己就像浸泡在溫暖的海水中,似躺在母親的懷抱里。

一束束粉色的光暈從鄭修的體內穿過,修復著鄭修的身體,治癒鄭修在黑源海中受到的「創傷」與「刪除」。

轟!

通體粉嫩卻難掩其衰敗氣息的小洋房——「優雅的溫柔鄉」,狠狠地撞在大地上。一片溝壑與山巒交錯的破碎之地,在後者的撞擊下,頃刻間成了一片粉色的沙漠。

碎裂的「溫柔鄉」中,一道軟綿綿孱弱的影子被彈飛出去,如被拋棄的洋娃娃般落在遠處,滾出上千米遠,最後在沙漠上留下了一個淺淺的凹坑。

浩浩蕩蕩的粉塵揚上天空,鄭修劇烈地咳嗽著,艱難地爬起,爬向數千米外那圓形的凹坑。

「安妮,」

「安妮,」

「安妮……」

鄭修聲音嘶啞,喊著安妮的名字,起初他狼狽地在粉色的沙漠中爬著,漸漸地粉色的沙漠變成了褐色的沙海,鄭修從爬行變成了跌跌撞撞地走著,後來速度越來越快,箭步如飛,來到那坑洞面前。

天色死寂,漆黑無光。大地時而裂開,時而震動,時而擴張,時而崩塌,時而收縮,極度地不穩定。鄭修耳邊的「萬物之聲」一點點地弱了下去,數不清的生命在消逝,名為「人類」的種族漸漸地在這滿目瘡痍的世界上「死去」。

當鄭修來到橘貓面前時,他的耳邊再也聽不見其他的聲音。

安靜,空寧,只余凌亂的呼嘯,似是世界的慟哭。

黑色的流光在鄭修的背後交織,一扇迷你的門扉打開,領航員「烏」扇著翅膀從門後走出。

她一言不發,看著大坑中,那失去了光彩的毛髮,那徹底變成了死灰色的小貓身影,還有那位渾身散發著濃濃「思念」與「悲傷」氣味的船長。

鄭修怔怔地望著那一動不動的「灰黑色小貓」,在沙漠上站了好久。

他緩緩上前,輕輕地將那頭冰冷的小貓抱在懷裡,一屁股坐了下來,仰望無星的夜。

天空中閃爍著的並非星辰,而是比黑夜更為漆黑的「裂隙」。

領航員烏緩緩飛了上去,她其實有很多話想告訴船長,包括她想起了什麼。可此刻,看著明明很悲傷,卻努力讓自己顯得很從容的船長,小烏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飛在鄭修的臉頰邊,用小手輕輕拍打著鄭修的臉蛋。

鄭修閉上眼睛。

……

驛站前,少年提著一頭小貓,笑嘻嘻地看著對鳳北恐懼至極的橘貓。

它沒有名字。

那就叫它小鳳好了。

是頭小母貓呀。

陌河軒前。

男人作畫,女子雙手托腮,捧著臉柔情似水地望著沉思的男人,她的頭上立著一頭橘貓。

屋檐下。

鳳北一襲黑色長裙,孤傲清冷,橘貓懶洋洋地蜷在女人懷中,為這份冷漠與冰冷增添一份暖意。

赤王頭上。

總有一頭橘貓蹲著。

赤王懷裡,總有一頭橘貓趴著。

那一年,鳳北學會了做炸魚餅,她總會給橘貓的食盆里裝滿新鮮出鍋的一盆,橘貓每次都會吃得肚皮兒圓滾滾的,舒服地拍著肚皮在地上打盹。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鄭修習慣了看似高冷實則漏洞百出,總喜歡和鳳北做出一樣表情的橘貓;他也習慣了橘貓嘴上罵罵咧咧地喊著「愚蠢的人類」、「愚蠢的容器」、「愚蠢的神」;他也習慣了橘貓嘴上嫌棄身體卻尋求著「鳳北的味道」;他更習慣了橘貓站在他身邊,伸出爪子和他重重一拍,同時說出「必拿下」時的默契。

「啊……」

鄭修神情異常地平靜,在他的精神海中,兩尊「鄭修」,一尊「神性的他」,一尊「人性的他」,「人性的他」淚流滿面,光芒一點點地黯淡下去。「神性的他」波瀾不驚、神光內蘊,一點點地亮了起來。

嘶啞的聲音在喉間回蕩著,他越是平靜,一旁的領航員烏聽著就越難受。

「你騙了我。」

「原來你這傢伙,毛不完全是橘色的。」

鄭修撫摸著那冰冷烏灰的毛髮。

「你騙了我。」

鄭修又道:「你說你一定會重新吃上鳳北的味道。」

「可我明明就快找到鳳北了呀。」

「你騙了我。」

「你說過,真正的主宰,不存在性別、形體、人性的桎梏,你早已化作『權柄』本身。只要源海的任意角落,『優雅』尚存,你……不死不滅。」

「你竟然……特喵地一句話騙我兩次。」

「你不是一直很鄙視人性中孱弱的部分,整天嘰嘰歪歪說這些是糟粕,是沒必要的,是多餘的,你救我幹什麼,多餘。」

「勝敗乃兵家常事,神與神之間的爭鬥嘛,哪有一帆風順的。」

鄭修伸出巴掌拍著橘貓的臉蛋。

「你這騙子。」

啪、啪、啪。

「騙子。」

像是要將橘貓緊閉的眼睛拍開。

「喏,別裝了呀,你不是說你不死的嗎?啊?優雅?你倒是優雅一個給我瞧瞧啊。」

「優雅啊,你倒是優雅啊!」

「你不是總說『優雅永不過時、安妮永不言敗』地嗎?你倒是言一個啊!」

鄭修深深地低下了頭,抽著抽著,他抽不動了,將冰冷的橘貓屍體抱在懷裡。

在黑源海中,他曾聽見的聲音,那一句句絕望聲嘶的吶喊,彷彿再次回蕩在他的耳邊。

鄭修下意識地,毫無感情地,將那句話複述出來:

「……我們的努力,我們所受的折磨,我們這些年所經歷的一切,難道……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嗎?」

鄭修雙目漸漸失神,自嘲一笑:

「呵……可笑的宿命。」

可笑的並非每個人的宿命,鄭修在那片黑源海中,不知日月的浸泡中,他感受到了一股無邊的絕望。

那股絕望如冰冷的寒流,沁入他的心扉。

那巨大的統一的「意識集合體」所表達出來的絕望,並非是對「個人命運」的絕望。而是這片源海的「結局」,是註定的。

曾經有一群人,努力過,掙扎過,鬥爭過,最終都化作了「源」的一部分。

「終結」,就是萬物,就是一切的「結局」。

鄭修正是因為感受到了這一點,深切地理解了這股絕望背後深藏的意義,所以才理解了那句話。

無論鄭修做了什麼,無論他是否戰勝藏在雪莉身後的七位神,無論他的船是否能打碎船舵上的「禁錮」而重新啟航,無論他做什麼,無論他是成了神,還是成為主宰……他無論如何努力,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萬物的結局早已註定。

他在被黑源海浸泡的那段時間裡,「看見」了他們,鄭氏的「結局」。

他們所有人,無論神還是主宰,或是普通的人,最終都會死去,或回溯,或變虛無,最終「萬物」,都會成為「源」的一部分。

他們將失去「自我」,成為「集體」。

鄭修不明白為何會發生這種事,為何一切都終將走向「結局」,他不知道其中因由,可當鄭修明白了這件事時,抱著安妮的屍體,連主宰都逃不過死去,那種無邊的絕望與悲傷,此刻深深地籠罩著鄭修,將他包裹著,讓鄭修似墜下深淵,如風化般,再也聽不見任何地聲音。

漸漸地。

一道道身影快速地趕向這邊。

負責「傳送」眾人的慶十三可謂累得夠嗆,沿途的屍骸觸目驚心,可此刻他已經顧不得悲傷與懊惱,通過隊內頻道,他聯絡上仍活著的眾人後,逐一傳送到這片粉色的沙漠附近。

在沒有晝夜流逝的世界裡,時間似乎失去了原有的意義。

鄭修抱著失去溫度的貓兒屍體,不知過了多久。

粉色的光芒徹底散去。

安妮沒有醒來。

一具渾身包裹在繭子里的「怪人」行走在沙漠上。

「那是什麼?」

在空中彈著「絲兒」,渾身傷痕纍纍的喜兒,向老爺奔赴途中發現了用詭異而快速的姿勢奔跑在沙漠上,同樣向老爺飛奔的「怪人」,猛地一愣,準備出手。

「別,那玩意好像沒惡意。」

慶十三隨後趕到,他背上扛著捂著老腰哼哼唧唧喊疼的老神醫。

一尊滴著瀝青的蓮台,劃破黑夜,以可怕的速度飛向沙漠。

和尚坐在蓮台上,雙手合十,神情瘋癲,一時大笑一時哭,不斷喊著:

「小僧想起來了!」

「都想起來了!」

「忘不了忘不了!」

「老妹啊!」

「咱們家人呀!」

沙漠上漸漸地變得熱鬧起來。

他們朝沙漠中央匯聚。

他們注意到坐在沙漠中,如風化的雕塑般,一動不動的身影。

他的懷裡抱著一具貓兒的屍體。

不知是誰,停下腳步。

「聽。」

葉側耳傾聽:「風在哭。」

蛇吐槽道:「姐姐,除了你沒人聽得懂。」

「我好像……聽懂了。」荊雪梅攜其他三女趕向此處,遠遠地望著那看似平靜的背影:「是老爺的心裡在哭。」

沙漠上圍滿了人。

那渾身包裹著繭的「怪人」,在眾人各異的目光下,一點點地走到鄭修的背後。

所有人都知道這玩意不是人。

沒有人知道它是什麼。

它渾身包裹著雪白的繭子,朝鄭修伸出了宛如手一般的身體部分。

「叔叔……」

怪繭用生澀的話音,在鄭修背後說出了一句:

「叔叔。」

怪繭身上的絲兒一點點地剝落,露出了中空的肚子。

「喵。」

怪繭的肚子里,竟蜷著一頭,宛如初生的畜牲般,小小一頭的橘貓。

橘貓睜開眼睛,純凈靈動,望向鄭修。

「你他喵剛才是不是在抽吾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