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宿命論」

正文卷

被斬斷的「理」再也不似以往維持著有序、穩定的連接。

構成世界內的一切要素,皆因「理」而相連。

看得見的日月星辰、河谷山川、魚蟲鳥獸,看不見的晝夜交替、季節變更、重力、速度、氣候、溫度,在斷裂的「理」拉扯下,瞬間變得混亂不堪。

一剎間,鄭修眼前,即便已經空無一物、但仍能勉強維持運作的「世界」,在雪莉揮出那「斬斷一切的快刀」時,變得混亂不堪,再無道理天倫!

嘩!

地面裂成了無數塊,天地逆轉,太陽沉下,月與日在地面的包裹中爭輝著。

冷熱兩種極致的能量,如波紋般將周圍的一切拉扯著毀去。碎成一塊塊被扭曲成一根根繩索的地表,前一秒撞上烈日而融成氣體,下一秒卻因皎月的寒冷,汽化的陸地猛地變成了一團團黑色的結晶。

汽化、升華、液化、凝固,鄭修能分辨出的物理現象,快速且紊亂地在雪莉身旁上演著。

「呼!」

可怕的熱量如一柄柄利刃向鄭修的皮膚刮來,鄭修來不及防禦,頃刻間皮膚冒起了一個個泡泡,撕脫、剝落,露出被烤熟的骨頭與筋肉。

僅僅一瞬間的變化,便如同末世。事實上,名為世界的「船」,在雪莉這簡單粗暴的一刀下,早已不存在了。

「這是……錯的!」

鄭修臉上波瀾不驚,手中飛刀覆上了一層如墨玉般晶瑩剔透的黑光,無聲無息射出。

漆黑的飛刀在混亂不堪的場景中閃爍著。

雪莉斬斷了四周的「理」後,連「空間」也不再是一成不變的單層結構,射出的飛刀如陷入了迷宮中一般,來回地閃爍穿梭,盲頭蒼蠅般亂撞著,找不到出口,尋不著方向。

【修正】!

可飛刀上附加的並不是別的,而是鄭修的本命權柄,名為【修正】的力量。

亂竄的飛刀散發出一陣陣哪怕是神眼也未必能看清的波紋,逸向四周。沉淪的日月重新懸於高空,破碎的空間修復如初,破碎的地表重新變回固態,落向地面,捲起的海平面重新恢複平靜。

飛刀所經之處,扭曲得到了「修正」,混亂得到了「平息」,可上述劇烈的變化,僅僅過去了一眨眼、半次呼吸、一回眸,在十分之一秒不到的時間內,鄭修已經完成了大部分「理」的「修正」,讓即將崩潰的世界之理勉強維持回可運行的狀態。

嗖!

在虛空中閃爍的黑色飛刀,在十分之一秒的剎那,終於穿透了破碎的空間迷宮,射向雪莉。

雪莉面帶微笑,兩手的「快刀」一點點地縮回,上臂背側隆起堅挺的一塊肉,那是「防禦型神器·威風」即將發動的徵兆。

鄭修目光微微閃動,此刻的雪莉早已不是他所認識的雪莉。

名為「雪莉」的存在就似當年在七心鎮中駐紮了七個人格的「妖僧」,駐紮了「七位神」的雪莉,在種種因子疊加之下,早已進化成名為「雪莉」的新的生命。

可名為「雪莉」的存在,竟還遵從了最基本的「限制」:她的神器無法同時使用!

是故意留下的破綻?

還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弱點?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雪莉的「威風」尚未來得及成型,飛刀赫然來到了雪莉面前。

「雪莉」臉上笑容凝固,露出了驚恐的神情。

這一柄小小的飛刀並沒有什麼毀天滅地的力量。

可上面所蘊藏的,卻讓雪莉體內的七位神,以及藏在七位神背後,那未知的陰影,感覺到莫名的恐懼與不安。

「雪莉」猛地張大嘴巴,嘴角向兩旁裂開,怪異而猙獰,似是要用嘴巴將那柄飛刀咬住。

忽然,

雪莉臉上裂開了一道道口子,每一張口子里都有牙齒、黏膜、舌頭。

就似更多的嘴巴。

一張嘴道:「快閃!」

「會被『修正』的!」

「阿諾好餓啊,好想吃!」

「是他!」

嗤!

七張嘴巴同時發聲。

雪莉張開的嘴巴定格。

飛刀詭異地偏轉了細微的幾個角度,貼著雪莉的臉頰、耳根、面部飛到遠處,消失不見。

被飛刀划過,雪莉的臉並沒留下傷口。

那一處溢出了漆黑的肉須,一根根肉須似是要修復雪莉被劃開的皮膚,可緊接著,觸鬚們如細粉般崩潰了,細粉飛散,露出了一張比剛才更白皙細嫩的臉蛋。

雪莉快速地後退著,兩半張臉神情各異。

被刮過的那半張臉茫然、無助、脆弱。

沒被刮過的那半張臉猙獰、憤怒、恐懼。

「雪莉」摸著被「修正」影響的那半邊臉,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啊——」

雪莉與鄭修一同消失在這破碎後又重新修復如初的無人世界。

鄭修眼睛一閉一睜,被雪莉斬斷「理」的剎那,他僅來得及甩出一刀,便被一道黑色的光束,似通道般,送出了這個世界。

連接兩個世界的「入侵通道」,盡數崩塌,鄭修被擠出世界的瞬間,渾身浸泡在黑色粘稠的「液體」中。

黑源海!

下沉。

下沉。

沉。

沉……

……

「咕嚕。」

……

鄭修曾無數次想像過,浸泡在傳說中的「源」里是什麼感覺。

「源」是構成他認知中一切物質、非物質、規則、力量等「一切」,分解成最小的單位後,所匯聚而成的「龐大」的集合體。

「世界是一艘船,船外是無盡的大海。」

「而人類,不過是大海中的一粒沙塵。」

「萬物皆是如此。」

鄭修耳邊出現了一個奇怪的聲音。

【誰?】

鄭修本想說話,可當他「說話」這個念頭剛生起,便「失去」了,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將他這個念頭抹去了那般。

「能不依賴任何『航具』在源海中自由徜徉的,只有三類存在,熵、無序獵手、吾等,」

「而你,勉強算『第四類』。」

【誰?】

【是誰在說話?】

「每個人生在這個時代,定是有意義的,哪怕每個人活著的意義如此『微小』,但這些微小的火星,一旦聚集在一個人的身上,最終也會爆發出足以刺痛神明眼睛的怒火。」

「我們,將成為『火種』,點燃焰火。」

【是……誰?】

「源海中每一個生命的『誕生』,都是存在著意義的。」

「這就是生命的本質。」

「也是與生俱來的『位置』。」

「但這般,我們的努力,我們所受的折磨,我們這些年所經歷的一切,難道……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嗎?」

【……】

「是啊,沒有任何意義。」

【…………】

「快看!孩子出生了!」

「恭喜你,是個男孩!」

「我當爸了!」

【……】

「你個廢物,連金丹都無法結成的廢物!」

「廢物又如何,我命由我不由天!」

「瞧,廢物就是廢物,連血都是髒的。」

【……】

「我好想死啊。」

「那就去死唄。」

「好。」

【……】

「啊……主宰才不是諸神之上。」

「主宰都是『失敗品』。」

「不過都是些,沒有資格在盡頭中接納『全』的廢物。」

「吾等,都是被丟棄的產物。」

「成為了符號,成為了……搖籃,成為了基石,成了可笑的養分。」

【………………】

「無論是鳥獸魚蟲,豬羊貓狗,或是神,甚至主宰……」

「萬物的一生,從誕生之初就註定了結局。」

「一切的努力,都沒有意義。」

「沒有……任何意義。」

【?】

「這是……宿命。」

【我討厭宿命論。】

更多的聲音傳入了鄭修的腦中。

聲音的傳遞並非依賴常規的介質。

浸泡在漆黑的源里,來自不同人,不同生命,甚至是植物、天空、大地,來自不同世界的塵埃,或是流動的空氣,一點一滴,混亂且不受控的,如爆炸一般,瘋狂地擠進了鄭修的腦中。

起初鄭修還隱約能分辨出「那些」在說什麼,可隨著流入的「信息」越來越多,鄭修已經聽不清了。

他茫然地浸泡在一片無邊的「黑暗」中,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他不再思考,不再回應,如一具屍體般接受著腦中亂糟糟想著的話。

最後,鄭修只剩下一個念頭:

【這就是得了精神病的感覺嗎?】

鄭修一點點地下沉。

他感覺到他的思緒一點點地放空。

「嗡嗡嗡嗡——」

一百人?一千人?一萬人?億萬人?

無數的聲音同時響著,最後變成了嗡嗡嗡的噪音。

可怪異的是,這些噪音本該讓人很煩躁,可鄭修此刻的心情卻無比地平靜,越來越平靜。

他伸出手,在黑暗中,他彷彿看見了自己的手。

鄭修看著自己的身體的每一根毛髮,每一個毛孔,都有一縷縷細若髮絲的「絲線」逸出,一點點地匯入漆黑的源海中。

他彷彿看見,那細若髮絲的「線」里,若放大無數倍,則是一個個無窮小的數字,「1」與「0」。

【這是什麼?】

【二進位?】

鄭修艱難地思考著。

他沒有痛苦,可如今的處境,卻讓他比痛苦更為痛苦。

屬於鄭修的「一切」,包括身體,包括人魂,包括思想,正在以鄭修無法理解的方式,「流失」著。

在這裡,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沒有理,沒有規則,鄭修不知道過了多久,不知道他沉了多深,他更不知道這種情況將持續多久。

一切都是「未知」。

甚至連「流失」這件事本身,鄭修也無法肯定。

殺死?

腐蝕?

侵蝕?

消滅?

摧毀?

一個個概念在鄭修腦中閃過,但這些他所能理解的的「概念」,一一被鄭修否認了。不,都不是。這種本源上的流失,更像是一種……「刪除」。

或者說……「同化」。

他正在一點點地成為「黑源海」的一部分。

鄭修恍然,他忽然明白,為何自己能聽見那些奇怪的聲音。

「萬物」,都在這裡。

曾經活生生的他們,都變成了這片汪洋的一部分。

無論是生命、物質、世界、神、主宰,鄭修所能想到的,或不能想到的「一切」,都變成了眼前的一部分。

這就是「集體」。

是一個龐大的「集合體」。

無論鄭修是神或是主宰,又或者只是人類。

他即將失去的,是名為「我」這件事本身。

他將失去「我」這個概念。

他將成為「源」。

他將與「他們」一樣,不分彼此。

…………

……

「哼,渣渣。」

軟綿綿的肉球溫柔地按在了鄭修的背後。

突如其來的「觸覺」,在五感漸漸消失的黑暗深處,這一份柔軟,彷彿就是黑夜裡的一束光。

「吾終於明白,」

是安妮的聲音。

「在穿過象限的那一瞬間,名為『優雅』的存在,便已『回溯』。」

「留下的是『吾』,吾只是安妮,僅此而已。」

這是安妮頭一回用如此疲憊的口吻,向鄭修說話。

「可笑的是,吾其實一直都知道,只不過不肯承認罷了。」

「吾名安妮。」

「吾存在的唯一意義,便是在此時此刻此地,在這沉淪之地的深處,將『修正』推出去。」

「呵~」

安妮輕笑一聲:「吾討厭宿命論。」

啵。

鄭修被彈了出去。

一顆血紅色的眼球在上方翹首以盼,眼球裂開,恰好接住了被彈出海面的鄭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