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開國大帝(4600字求月票)

正文卷

今天註定是「熱鬧」的一天。

也是足以載入史冊的一天。

往常庸碌的街頭沒了往日的繁華,百姓們早早收攤,遠遠地跟在車隊之後,瞻仰女帝那威嚴的儀容,想要親眼見證點什麼,好成為日後茶餘飯後的談資。

西市。

往日烏煙瘴氣、能沖嗆一整條街的「赤鐵坊」,今日早早掛上了「歇業」的匾額。

偌大的坊間寥寥無人,閆吉吉的關門弟子小佟負責關火澆水。

小佟望著清水潑進後,黑烏烏的爐渣子里古怪地浮起白花花的泡沫,心道納悶,不由看入神了,隱約看見白花花的泡沫中翻湧著一顆顆猙獰的人臉。

嘶!

小佟受了驚嚇,瓜瓢落在腳邊,發出咣當一聲。他三步並作兩步,跌跌撞撞跑去找師傅閆吉吉。

空曠冰冷的坊間內空無一人,小佟最後好不容易在陰暗的角落裡,發現了師傅。

閆師傅此刻沒了往日的樂觀與爽朗,蜷縮在陰影里,時不時哆嗦一下,發出奇怪的笑聲。

小佟心中咯噔一下,他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閆吉吉,他忽想起前些日子閆吉吉的古怪之處。

不久前赤鐵坊接了一樁大生意,負責修建皇家祭祖大典所用的祭台。

夜裡,一箱箱黑烏烏的箱子搬入赤鐵坊。

次日閆吉吉把其他人都趕了出去,留下小佟幫他搬箱子進去燒。

箱子形狀狹長,要不是輕飄飄的,當時小佟都以為裡面裝著人。

因為那箱子,稍微再大點,便像極了……棺材。

當小佟大膽問閆吉吉裡面裝著什麼時,閆吉吉劈頭蓋腦地罵了他一通:「不該知道的別多問!」

過了幾天,成箱成箱鑄鍛成型的金磚就運往城外。

自那之後,閆吉吉就似乎有些不對勁了,魂不守舍的。

近日一連串的怪事聯想到一塊,小佟屏住呼吸,一點點地靠近閆吉吉。

「師傅?」

小佟小心翼翼走近,就站在閆吉吉面前了,他似乎一點也沒察覺到,低著頭,口中念念有詞,說著什麼。

仔細聽。

仔細聽。

「我會挨雷劈的……」

「我會挨雷劈的……」

「我會挨雷劈的……」

「可是……」

閆吉吉笑了:「好暢快啊。」

……

皇陵前。

金碧輝煌鋪上金磚的祭台,與陰沉肅穆的皇陵顯得格格不入。

鄭修知道皇陵的結構複雜,分上下兩層,分真假兩種。

上層皇陵香火鼎盛,那都是給人看的。真正埋葬著歷代帝王屍骸的陵墓,藏在別處。

歷代帝王陵墓的地址,是每一代皇帝口口相傳的秘密,到了魏陽尊這代,出了一點小意外。魏陽尊臨死前,幼帝還小,不懂事,這個秘密,便傳到了魏如意這裡。

魏陽尊死前的想法很簡單,正所謂祖宗之法不可變,魏如意哪怕知道這個秘密,也當不成皇帝,總有一日會交到小皇帝的手中。

「吉時已到!」

日上中天,嗓音尖銳的老年文官站在祭台一角,輕咳兩聲,長袖內抖出一卷皇詔。詔文洋洋洒洒共數千字,上面大約寫的是歌頌大乾王朝歷代帝王的功勛偉業,辭舊迎新,希望新任帝王秉承魏氏皇室的精神,將大乾王朝千秋萬代地傳承下去云云。

祭台華傘陰涼下,曾經的大皇子,如今的祈王,掌心中攥著一顆黑白各半的棋子,神色自若地坐在雅座上,由始至終都眉眼低垂,一言不發,似是對這一切,毫無想法,從心接受。

暖日映照,氣溫漸漸升高。文武百官在詔文誦讀中,心思各異。不少人時不時將目光落在祈王的臉上,有的是擔心,有的是好奇,有的是等著什麼。按理說,女帝登基,心中最應不服的只有祈王,祈王名正言順,血統純粹,根正苗紅,很難想像祈王能心平氣和地接受這一切,不折騰出什麼幺蛾子來。

更何況,二皇子與三皇子的死訊漸漸傳出,二皇子的死是板上釘釘大家有目共睹,造反嘛,死得好。可三皇子的去向眾說紛紜,沒有定數。在今日這足以載入史冊的大日子裡,三皇子的缺席,讓他的「死」變得更可信了。

一時間,氣氛詭異地安靜,大臣們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不敢多言,耐心等著女帝登基。

起初許多人的心思不在詔文上。

可台上負責誦讀詔文的文官,忽然臉色發白,指節捏緊,在炎熱晌午額頭冒出了豆大的冷汗。

「念。」

同樣安然坐在林蔭傘下,在寂靜與奇怪的氛圍中,鄭修淡然說出一個字,擲地有聲。

文官忽然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渾身抖如篩糠:「臣……不敢啊!」

突如其來的怪事,令神遊天外的百官們,心思重新匯聚於高台上。

「呵呵。」

這時,刑部尚書江高義,彷彿早已料到了這一刻,整理儀容,長袖一抖,大步邁上祭台,朝傘蔭下坐於龍椅上的魏曌帝拱手道:「臣,江高義,斗膽請命,誦讀詔文!」

魏曌帝頷首。

與魏曌帝隔著祭台而坐的祈王,半虛的眼睛睜開了一些,把玩棋子的五指微微一頓,修長的眉頭蹙起,心中莫名生出幾分不安。

這女人想幹什麼?

她在詔文中寫了什麼?

為何文官會突然跪下,連念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沒有人給他勇氣嗎?!

那個女人,到底在盤算什麼?

祈王早已推算出,魏曌帝登基一事,大勢難擋,如洪流一般,誰擋誰死。但祈王並不在意這一點,他一直都很有耐心,魏曌帝要登基,讓她登便是了,如今三弟,二弟皆命喪黃泉,四弟遠走南方,不足為懼。一旦魏曌帝死去,這大乾王朝中,有資格坐上帝位之人,只剩他祈王一人!到了那時,他才是天命所歸,真命天子!祈王……等得起!

祈王今日坐在此處之所以可以這般安詳,無非是選擇了繼續隱忍,藉機奪取父皇不慎提起的「那件東西」,只要奪得那件東西,方才是受命於天,真正的人中帝王!

祈王選擇了忍,選擇了隱,他甚至能眼睜睜地看著魏曌帝架空他的權勢,拔盡他的爪牙,祈王仍能面帶微笑地跪在魏曌帝面前,接受了「祈王」這王爺之位。

祈王目光清冷,望著祭台上神情悲愴的江高義,一股不詳的預兆湧上心頭。

「嗚嗚——」

悲愴低沉的聲音回蕩在祈王耳邊。

起初他以為那是風的聲音。

他茫然站起,循聲走向祭台,眼神漸漸地渙散,如行屍走肉般,彷彿那祭台有什麼東西在吸引著他。幾乎在同時,容光煥發的女帝魏曌帝,也在殷青青與喜兒左右護衛下,拖著華貴錦繡的長擺,一步一步,登上階梯,向世人,向天下,宣告新帝的登基。

嘩!

江高義不卑不亢,神色自若地誦讀著詔文。可他臉上顫抖的皺紋與極力壓抑的顫音,顯然也受到了極大的震動。他正在宣讀著歷代皇帝的事迹!

可這歷代皇帝的事迹,並非宣告他們的功績,而是他們種種未曾詳盡記錄在史書中的污點!

嗚嗚嗚嗚!

一絲絲肉眼看不見的黑氣,如髮絲般,從祭台上金磚的縫隙中溢出。

祈王跌跌撞撞地走向祭台。

他已經聽不清祭台上江高義在大聲宣讀什麼。

文武百官一片嘩然!

面露驚恐!

有人嚇得跪在地上!

有人心中直呼胡鬧,嘴上高喊萬歲!

祈王耳邊卻響起了如泣如訴的嚎叫聲,越發清晰。

他望著陽光下一塊塊富麗堂皇的金磚,那富貴的金色中泛著一絲絲病態的慘白,他所聽見的哀嚎聲,分明就是從魏曌帝的腳下,那座臨時搭建的祭台里,每一塊金磚中震蕩傳出!

「啊……」

「混賬……」

「天滅我大乾……」

「列祖列宗啊……」

在那如同耳語般的嚎叫聲中,他甚至聽見了父皇魏陽尊的聲音。

轟隆!

晴空詭異地炸起一道霹靂,白晝閃雷,嚇得眾人面色發白。祈王這才從耳語聲中回過神,他茫然抬頭,望著祭台上激昂陳詞的江高義。

他念誦的詔文也到了尾聲。

祈王懵懵懂懂,如夢方醒!

他環目四顧,這才明白為何大臣們都如驚弓之鳥,跪在地上。

「改國號為……大赤王朝!」

「今日始,為開天曆一年!」

「朕乃……赤曌帝!」

噗!

祈王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那瘋狂的耳語聲都在怒罵著,在咆哮著,那是他們魏氏王朝列祖列宗的聲音,以及他們魏氏皇族,所搭建的數百年基業轟然崩塌的聲音。

祈王兩眼布滿血絲,一個荒謬卻合理的念頭不受控制的湧上心頭,他裂開的雙唇里發出干啞的聲音,怔怔地望著祭台上,意氣風發的女帝,喃喃道:「你……你……你,將列祖列宗……踩在了腳下?」

呼!

狂風四起!

前一秒還萬里無雲烈日炎炎的晴空,不知從何處湧出一片如灌鉛般凝結的烏雲!烏雲翻湧,紫色與蒼白的電光在雲層中閃耀著,隱而不發。涌動的烏雲中央,無聲無息旋轉著,一個巨大深邃的雲洞,詭異地出現在天空中,正巧對著這座祭台!

「是你的列祖列宗。」

鄭修安靜地站在遠處,他的平靜與四周的驚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此刻的他與周圍的景色格格不入,像極了兩個世界的存在。

「我將你們魏氏皇朝的皇陵刨了,裡面腐朽的屍骸都火化成粉,鑄成金磚,砌成高台,被新帝踩在了腳下。」

「這,宣告著魏氏皇族的結束。」

「從今日起,再無魏氏王朝。」

「曌帝,並非史上第一位女帝,而是新的一位……開國帝王!」

「你們的時代,過去了。」

鄭修抬頭望著空中雲層巨大的漩渦,淡然道:「只有這樣……」

安妮大人靜靜地看著鄭修:「只有這樣……」

一直很安靜的和尚,忽然摸著光頭,望向了天空,他的眼睛白色的部分被徹底染黑,漆黑的雙瞳如兩片深不見底的黑色海洋,在扭動著,在沸騰著,在低語著,在凝視著。和尚笑了:「只有這樣……」

祈王沒有想到。

他的姐姐,能將事情做得這麼絕。

祈王耳邊的聲音徹底消失,一片空靈。

他眼前驟然只剩黑白兩色。

絕望,無助,憤怒,種種情緒頃刻間如一片汪洋,淹沒了他,又像是一隻無形的手,只在一剎那,一眨眼,一瞬間,便抹去了他所有的理智。

可笑。

他覺得自己很可笑,他自己的隱忍,他的努力,他這些年與弟弟們的明爭暗鬥,在那一紙詔文面前,變得沒有了任何意義。他千算萬算,博弈來博弈去,都無法想到,魏如意竟能做到這一步。

她踩著歷代皇帝的骨灰,登上女帝的寶座!

「好狠啊……」

「你好狠啊……」

祈王面目扭曲,眼角裂開,眉目間沒有了往日的溫文儒雅。啪!他眼前的視野裂開了一個小點,緊接著,他聽見了如同琉璃酒杯綻碎在地的聲音。

「啊———」

祈王跪在地上,發出歇斯底里的慘叫聲。無聲的波浪向四周擴散,身體孱弱的文官渾身一震,兩眼一翻竟昏死過去。鄭修面無表情,從懷中取出一卷捲軸,手腕一抖鋪開,那卻是一卷雪白的畫紙。

隨著墨色光影從鋪開的捲軸中溢出,一個個淡灰色的漩渦出現在白紙上,在場文物百官,大西三十六州太守,以及其他無辜家眷,皆在眨眼間被收入畫卷中。空白的畫卷上頓時浮現出一道道驚愕定格的身影。

蹭。

慘叫的祈王身上,浮現出一道道如串珠般的紋路,細看竟是一顆顆黑白分明的棋子圖案。他腳下先是出現了一個灰色的小點,小點驟然向四周擴散,轉瞬間成了一道光滑如鏡的平面。

紅色相連的花卉從鏡面中滲出,凄美如畫的墨色流光肆無忌憚地侵染著世界。

祈王的身體一點點地向下沉,他早已沒了生存的意志,毫無反抗地被拉入鏡面中。

「哦?吾還以為……」

安妮大人好奇地望著鄭修手中捲起的畫軸。

鄭修目光閃動,他沒有解釋什麼,也沒有替自己的舉動辯解,他甚至沒有看安妮一眼,只道了聲:「這,就足夠了。」

「爹,娘,你們也速速離開此地!」

鄭修回頭一看,發現爹與娘二人竟手牽手從容擋下空白畫卷的吸引力,如古井無波般死寂的心中盪起一絲絲漣漪,他連忙對鄭浩然夫婦大喊道。

「當心!」

鄭浩然卻焦急地望向鄭修身後,大喊著。鄭修頭也不回,身後一道白髮蒼蒼的虛影閃過,一柄柄虛幻的長劍出現在他身邊,裹挾著凌厲的聲勢射向後方。

哧哧哧哧!

「嘿嘿嘿嘿!」

偷襲的和尚身上出現了一個個血洞,他卻恍然不覺疼痛,如猴子般跳開,摸著光頭站在不遠處嘿嘿地笑著。

「遲了!」

鄭修目光一凝,揮手撕開一道縫隙,將畫卷送入裂隙中,回頭看著和尚。

「看來還是免不了,要直面那些渣渣。」

安妮大人蹲在鄭修頭頂,一人一貓,中間隔著女帝,對峙著。

和尚腳下影子忽然一分為七,向遠處無限延伸。他的臉上掛著怪異的微笑,兩眼漆黑如墨,黑得純粹。

凝視著和尚的眼睛,春桃面色發白,頭暈目眩。

鄭浩然胸口心臟砰砰直跳,暗道不好,捂住老婆的眼珠子:「夫人當心。」

在場還剩下鄭修的心腹,慶十三,紀紅藕,裴高雅,以及殷青青為首的密部,另外就是君不笑等忠於鄭修的凈宗一行。

和尚突然「叛變」,讓場中鄭修一方的人出現了片刻的驚慌,但沒多久,所有人都望著和尚的眼睛,知道出問題的,一定是和尚。

他們的……「聖僧」。

凝視著那雙詭異的眼睛,所有人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不適感。

那雙黑色的眼睛就像是裝滿了深淵,他們在凝視著深淵的同時,名為深淵的東西,也在貪婪地注視著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