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案件之外
動手不對，張嘴有錯？
面對宋家樂的問題，所有法官都沉默了。
是啊，宋家樂到底做錯了什麼呢？
去鄰桌麻煩他們小點聲，被打了一頓。
被打完後說了句話，又被更多人打了一頓。
第二頓打完之後，因為那句話又被送進看守所，莫名其妙的就上了法庭。
似乎他從始至終，也就多說了那一句話吧？
那句話換成其他人會說嗎？好像也會。
那他為什麼會出現在被告席上呢？
是法律讓他坐在這裡的嗎？
那是不是應該思考一下，到底在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想到這裡，三位法官不約而同看向了公訴席。
察覺到幾道目光投到自己身上，高奇林有些不自在，微微低頭，摩挲著自己身上的制服，如坐針氈。
「現休庭三十分鐘，待合議庭商議後再做決定。」
寧去非帶著兩位法官離開。
「怎麼說？」
雖然是疑問句，但是寧去非的語氣並沒有太多不篤定。
「我覺得這個案子有問題，就不應該送到法院來。」
這位名為李成傑的法官有些氣哼哼的道。
「成傑的意思其實是說被告無罪吧？」
最後一名法官笑吟吟的開口。
「老高你也覺得無罪吧？」
見高照這副表情，寧去非知道他們三個人的意見基本是一致的。
「確實。」
高照點頭：「首先是聚眾的問題，最有爭議的一點是，因為我的行為，對方叫過來一群人，這能是我聚眾嗎？
根據司法解釋和法條來看，只是說了為實施鬥毆而糾集三人及以上，但是這三人及以上到底是哪一方叫來的，並沒有明確規定。」
高照說的有點繞，但是其他兩個人都聽明白他的意思了。
「雖然法條沒有明確，但是想想也知道，如果是我聚來的眾，肯定得是幫我的吧？就算他們不直接上手打架，最起碼在旁邊站著也是跟我撐場子的吧？」
李成傑說的很接地氣，引得兩位同事一陣笑。
「成傑這一聽就經驗豐富啊？上學時候沒少給人撐場子吧？
剛才你就應該把這話當著公訴人的面說一遍，看看公訴人的臉色該有多精彩。」
高照打趣了兩句，回到了案件討論上：「雖然你說的很對，但是也不能這麼絕對，畢竟在之前的案例中，也有這種因為對方叫人，最終認定這邊屬於聚眾的情況。」
「那老高伱的意思是，宋家樂這個情況還是不夠明確？」
寧去非斜靠在牆上，雙肩用力向後打開，放鬆了一下。
這審判工作除了精神上緊繃，對體力也是個大考驗。
「那倒也不是，我說這個的意思是，我們還是應該更慎重一點。」
高照搖頭，其實他們都傾向於宋家樂無罪，但是具體怎麼判，可不是一句話就能講明白的事情。
「嗯，照說的有理，不過我個人觀點是，這個案子里，宋家樂這不能屬於聚眾。
雖然之前有類似的案例認定屬於聚眾，但是各案的情況各不相同，而且我們又不是判例法體系，其他案子只是能當個參考罷了。」
李成傑拎得很清：「不是他們怎麼判我們就必須跟著怎麼判，萬一是他們判錯了呢？那我們也要跟著判個錯的出來？」
「你這張嘴能不能注意點。」
高照有些無語，這貨真是什麼話都敢往外蹦。
寧去非也是笑笑，無奈搖頭。
如果放在外面，作為一個法官，這樣的話說出來肯定是影響不太好的，但在場的都是自己人，李成傑多少帶點口不擇言，並不是很有所謂。
「而且這個辯護律師說的有道理，如果只是單聽這一句話，可以理解為是宋家樂在挑釁，是他在向趙天石一行人發起鬥毆的邀約。
但是結合前面發生的事情，這句話就只是氣頭上隨口說的一句狠話，其實再正常不過了。
不能就根據這句話來認定，宋家樂是真的要對方糾集一群人來鬥毆，更不能因為這句話來判定宋家樂主觀上的故意。」
三個人中，李成傑年紀是最輕的，審判的時候向來不避諱表達自己的觀點：
「宋家樂這說白了就是場無妄之災，要不是趙天石那群毛頭小子不知輕重，把事情搞得這麼大，執法機關第一時間都沒控制住現場。
還有這個高奇林，我早就想說了，就算這個事的影響比較大，那也不能亂搞吧？影響大就各打五十大板？
要不是他前面整這麼多花活，宋家樂根本就不可能折騰這一遭。」
寧去非和高照都沉默了。
這次庭審從頭到尾，其實還有一個點沒人提出來，包括辯護律師。
那就是，宋家樂的行為其實自始就不太像是涉嫌聚眾鬥毆的樣子，只是執法機關到了現場才不管那麼多，參與者都先帶回去再說。
這可以理解，畢竟他們到了現場，一時間很難分清楚是個什麼情況。
但是案子到了高奇林那就不一樣了，如果嚴格按照程序走，依據法律去分析，宋家樂大概率也不至於被移送起訴。
但案子偏偏就到了法院這邊，如果說沒有考慮到這個事情的社會影響，想要用判決遮住某些不好的言論，那法官們是萬萬不信的。
法官知道，公訴人知道，他們知道甚至辯護律師很可能也知道。
那律師為什麼不提呢？
因為他知道，這事情如果拿到明面上說了，就不好收場了。
「那說說這個鬥毆吧，宋家樂從頭到尾都沒有還手，就是單方面的挨打，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最終還是寧去非打破了沉默，時間不多，他們還是得抓緊討論。
「嗯，從宋家樂這邊看，沒有斗只有毆，認定為鬥毆肯定不合適了。」
李成傑點頭。
「哪有你這樣拆字去解釋的？」
高照白了他一眼：「不過這點確實也不用怎麼討論，宋家樂的聚眾如果都算不上，鬥毆就更不用糾結了。」
「這個高奇林啊，這案子也能審查通過，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
寧去非嘆了口氣：「昨天那些案子都已經判了，他們幾個還樂呵呵的說這種群案判的真爽，當時我還沒想到有什麼問題。
但是從現在的情況看，要是宋家樂這邊無罪，那些案子可就」
高照和李成傑對視一眼，也意識到了寧去非說的問題。
如果宋家樂這邊不構成聚眾鬥毆，那作為事件另一方的趙天石等人，他們很有可能會對自己的罪名提出異議。
畢竟在現在的司法實踐中，單方面聚眾毆打他人，到底應該判定為聚眾鬥毆還是其他罪名，在各個地區都是有爭議的。
到時候只要有一個人提出異議，那三十幾個人恐怕會形成連鎖反應。
這樣一對比的話，這邊的問題反倒好像不是很大了？
他們突然有些慶幸，自己分到的是宋家樂的案子了。
「別的先不說，最後一點，這個認罪認罰具結書，程序上明顯是有瑕疵，甚至可以說是問題很大的，這個作為證據肯定是不合適的。」
寧去非越考慮越長遠，高照把他拉了回來：「雖然公訴人說這份具結書的有效與否不重要，不影響認定宋家樂對犯罪行為和主觀上的認可。
但是結合庭前會議來看，這個案件之前存在那麼多程序問題，尤其是簽字的律師沒在場，那被告在簽訂認罪認罰具結書的時候，很有可能真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對對對，從執法機關那邊的偵查階段開始，一直到送到咱們這之前，程序問題可不止是認罪認罰這一塊有。」
李成傑和高照沒有參加庭前會議，只是看了會議記錄，此時才想起來，程序問題只是在庭審中提的不多，但是不代表其數量真的就很少。
「這案子就算是判了，判的也不瓷實，到時候人宋家樂肯定要上訴。」
「我們不考慮他上訴不上訴，有問題我們就要解決問題，不能因為任何原因有含糊。」
寧去非知道李成傑只是隨口一說，也沒有在意：「但是綜合看下來，宋家樂這個聚眾鬥毆連勉強都算不上，我覺得不能判。」
「言之有理！」
高照表示贊同：「公訴人指控的核心，在於宋家樂那句讓對方搖人的話，但那是建立在首先認定他有罪的基礎上，做了一個倒退，才能認定這句話屬於聚眾鬥毆的客觀表現。
這個邏輯反了，正常從這句話去推聚眾鬥毆，肯定是推不出來的。」
「那就這麼判了？」
李成傑覺得已經沒什麼疑問了。
「但現在還有個問題，昨天那三十幾個小混蛋，聚眾鬥毆都已經判了，再結合人家辯護律師剛才說的，聚眾單方面毆打，那群人到底算聚眾鬥毆，還是算故意傷害？」
寧去非示意先別急，得替其他同事考慮一下。
那案子不是他們判的，具體怎麼樣不清楚，但可想而知的是，這邊一旦判了無罪，那邊三十幾個被告，肯定會有不服的。
到時候其他法官麻煩可就大了。
「我覺得要不先不急著判？」
高照給出一個建議：「雖然有錯就要糾正，但現在不僅僅是咱們三個人的案子，還牽扯到其他案子，我覺得最好還是跟其他同事說一下，跟院里知會一聲，看到底拿出怎麼個處理辦法最合適。」
「還有公訴院那邊，暫時不判的話，也算給他們個糾錯的機會吧。」
李成傑雖然表達觀點很直接，但不代表他是個莽夫，他也知道這個案子現在不是問題，問題都出在案子之外。
「那就這麼辦吧，今天暫時不下判決。」
終於敲定下來，寧去非多少鬆了口氣。
這個法官不好當啊，要操的心也太多了！
「關於本案，合議庭認為還有部分事實和證據需要進一步明確，今日暫不宣判。」
回到合議庭，宣布了這個決定，讓人多少有些意外，反倒是公訴席上的高奇林，如釋重負的長出口氣。
本來看庭審情況，他也覺得這案件可能要判無罪了，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結果。
「那我們今天的庭審就先到這裡，如果還有下一次開庭，我們會另行通知，休庭！」
法槌輕輕落下，寧去非走下了審判席。
「還有在移送起訴之前，存在的部分下次，公訴人回去之後還是再考慮一下。」
高奇林和任真都往書記員這邊過來，準備在庭審筆錄上簽字，任真聽到寧去非對高奇林說了一句。
簽完字回來，常嘉航有些疑惑：「我怎麼感覺都查清了啊？今天為什麼不判？」
「你急什麼，法院也不是每次都能當庭宣判的。」
任真笑笑，想到法官剛才跟公訴人說的那句話，意味深長啊。
真的還有事實證據需要明確嗎？
這庭都開完了，還讓公訴人回去考慮一下。
考慮什麼呢？
回去好好想想吧你！
「你沒發現今天沒有一個人旁聽，也沒有打開庭審直播嗎？」
聽任真這麼一問，常嘉航下意識抬頭看了看四周的攝像頭。
好像是啊？
對於一場公開審理的案件來說，這倒確實少見。
「而且在開庭前也沒有問我們對於公開審理的意見，難道是忘了？」
程序上的東西，平時沒有在意，現在一回想，倒還真是缺了點什麼。
「肯定不是忘了，而是已經開過庭前會議，法官知道這個案件前期的程序有很多問題。
今天這些問題要是還不能解決的話，影響肯定是有的，保險起見，法官選擇性的忽略了一些東西。」
任真語重心長，「以後你自己獨立執業了，不止是在專業上下功夫，案件本身固然重要，但是案件之外的有些東西，很多時候也會影響結果的方向。」
常嘉航似懂非懂。
他大概聽出來任真的意思，公訴院那邊程序存在瑕疵，如果不能解決，讓太多人知道之後，肯定會引起一些非議。
畢竟同樣行使著公權力，雖然不屬同一機關，但法官肯定是會考慮到公訴院那邊。
這就是案件之外的東西嗎？
想到這裡，常嘉航突然反應過來，任真今天出了對認罪認罰具結書提出了程序上存在瑕疵，庭前會議其他的程序問題都沒有再說。
是忘了嗎？
絕對不是！
我都放過程序上的瑕疵了，只跟你討論實體，而且我實體上也占理。
這你要是還判宋家樂有罪，那我可就要拿程序說事了啊。
這是任真對法官釋放出的信息，我體諒你工作，希望你也能好好考慮考慮。
難道這也是任律計畫的一部分？
常嘉航有些驚疑不定，覺得是不是自己腦補太多了？
要真是這樣的話，這律師還真不好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