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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欲

陸佳宜獃獃地坐在梨樹下。

草屋外又多了一座新墳。新舊兩座墳墓靜默無言,只有身邊的梨樹偶爾會落下慘敗的花朵,就像給它們披上了一層白雪。

這是陸佳宜經歷過的最可怕的一個故事。

除了要親手埋葬一位相熟的少女,還有很多被隱藏在寂寞深山裡的秘密,都讓她感到恐懼。陸佳宜從來沒想過,柴倩平的身上會有那麼多秘密。

她臨終的時候,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和陸佳宜說話。這是她第一次將深埋於心的東西對外人掏出,也是她第一次直面如此沉重的罪惡。

每每想起這些事,陸佳宜就忍不住渾身顫抖,彷彿自己也陷入了那場罪與罰的深淵。

柴倩平說,諸葛先,是她殺死的。

從陸佳宜認識柴倩平的第一天起,她心裡就充滿了無數的疑問。第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一個正當妙齡的少女會甘心住在與世隔絕的大山裡?

原來,柴倩平是大周皇帝柴榮的女兒。大周邊境不穩,戰火不斷,柴倩平很小的時候,她就被父親託付給了大周的隱士諸葛先。正當亂世,柴榮希望她能遠離紛爭,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兒家一樣,平安健康地長大。

諸葛先帶她來到這座大山,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

趙元朗來到草屋的那一天,諸葛先震怒。因為他算出了眼前這位年輕人是帝星,將來可能會毀掉大周。所以,無論趙元朗怎樣哀求,諸葛先都拒絕收他為徒。

但是,諸葛先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到女兒家的心思。當柴倩平看到趙元朗的第一眼,她的心裡就住進了一個人。諸葛先可以無視趙元朗的誠心,卻拒絕不了一手帶大的柴倩平的一句請求。

諸葛先決定收趙元朗入門的那一天,他便與柴倩平言明:「如果將來趙元朗決定離開這裡,我一定會不惜性命殺了他。」

柴倩平很害怕。

諸葛先讓趙元朗發了毒誓,一輩子都要待在這座山裡。可是,柴倩平很快就發現了,趙元朗一定會背叛自己的誓言。

他上山,就是衝著諸葛先的一身本事來的。他的志向,卻遠在天邊。

柴倩平很痛苦,她希望趙元朗能永遠留在這裡,但也明知留他不住,而一旦趙元朗有了下山的念頭,師父就會動手……

於是,柴倩平利用下山採買物資的機會,偷偷帶回了一種慢性毒藥。她將毒藥下在諸葛先的飯菜里,漸漸的,諸葛先的身體越來越虛弱。

趙元朗決定離開草屋的那一天,諸葛先讓柴倩平去倒謝師茶,並暗示她:「你知道該怎麼做。」按照約定,柴倩平必須在趙元朗的茶里下毒,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將這顆未來的帝星永遠留在山上。

在廚房裡,柴倩平偷偷地交換了兩個人的茶杯。

所以,諸葛先才會在喝下那杯茶之後,突然嘔血而亡。

其實,當諸葛先盯著自己的眼睛,緩緩道出「痴兒」兩個字的時候,柴倩平意識到,其實師父早就知道了。

諸葛先知道,她會為了趙元朗,不惜殺了自己的師父。

她或許可以換掉那杯毒茶的,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師父絕對不會放過她喜歡的那個人。

如果要保全那個人,她就不得不犯下那樣可怕的罪孽。

她一個人無法承受這樣沉重的秘密,所以,當趙元朗離開之後,她積鬱成疾,時不時會吐血。

柴倩平覺得,這就像是上天給自己的懲罰,所以,她拒絕去看大夫。

因為,這是她的罪與罰。

趙元朗離開的這些日子,柴倩平不斷地告訴自己,他只是想為百姓盡一份力罷了。等他完成了胸中的抱負,一定會回來找自己的。

那樣漫長的等待中,她的罪孽會慢慢減輕。到時候,她就可以說服自己,跟他在一起了。

然而,柴倩平沒有想到——諸葛一門的占星術,竟然如此可怕。當陸佳宜帶回來那個消息的時候,她已經知道,趙元朗真的有取代大周的心。

還未贖完的罪,更深了一分。

這一次,沉重的罪孽幾乎把柴倩平壓到了地獄中。

她弒師叛國,都是為了心中那點對愛的渴望。

到了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悔恨。

聽著柴倩平氣若遊絲的聲音,陸佳宜只覺得自己渾身發冷。她竟不知,自己多年來都生活在這樣一個巨大的秘密周圍。

「我錯了,錯了……」柴倩平喃喃地說著話。

她躺在破敗的棉絮里,眼睛無神地望著草屋外那一點亮光,似乎充滿了無限的悔恨,又似乎有些不甘心。

「可是……」她閉上眼睛,任由眼淚再次落下。

良久,陸佳宜以為她睡過去了,沒想到她又睜開了眼睛。

這一次,柴倩平望著某個角落,不知道看見了什麼,卻用盡了全身力氣喊了一句:「元朗……」

她的手朝那個方向伸出去,然後重重地垂了下來。

看著床上那個一動不動的人,陸佳宜從最初的恐懼慢慢變成了難過。

柴倩平和清河公主不同。

清河公主愛著一個人,恨著一個人,最後,所有的塵緣都由自己親手斬斷。她把所有的罪孽歸結為自己,選擇了恨自己,並親手終結了自己的性命。

柴倩平也愛著一個人,為了這份愛,她不惜走上殺人的道路。她背負著罪孽苟延殘喘,卻又在心裡默默祈禱,希望她愛的那個人最終能回到自己身邊。

也許,是當初的相遇太過刻骨銘心,柴倩平只是一個被困在寂寞深山裡的青澀少女,根本沒辦法抗拒愛的誘惑。

她不是大惡之人,卻犯下了逆師背國之大罪;她不是大善之人,卻用盡了全部的生命去愛了一個人。

陸佳宜相信,柴倩平在最後的一刻看見了趙元朗。或者說,他永遠都在柴倩平的生命里,無處不在。

這是一份無法抗拒的愛,沒有了這份愛,柴倩平也就死了。

陸佳宜離開的草屋的時候,留下了一封長長的書信。

她沒有勇氣踏上那個叫大宋的時代,便選擇了留下信件的方式。

她把所有關於柴倩平的事情都寫在了信上。她一邊寫,一邊發現自己竟然在賭氣。

她在跟趙元朗賭氣。

你說過你會回來的,你真的會回來嗎?

有個女子為了你,背負了一輩子都洗不清的罪孽。

如果你看到了這封信,那就說明,她的付出,至少有一部分是值得的。

對於她來說,也就夠了。

一夜過去,陸佳宜擦去眼角的一滴清淚,將書信壓在柴倩平的茶具下,然後取了茶葉,準備離開這裡。

她最後一次回頭,看向這幾間簡陋的茅草屋。

難以想像,在這樣一個杳無人煙的地方,竟然發生過如此驚心動魄的故事。恍惚間,陸佳宜彷彿再次看見了臨終前的柴倩平。

她日復一日地躺在病床上,苦苦等候一個人的歸來,最後,像是等到了,她將手伸了出去。

那遠了又遠了的,是他。

那近了又近了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