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正文卷

詠健家門口的雪人跟我告別來了。

他流著淚說:「春天就要來了,我將不再生存。」

我依依不捨地與他擁抱。我們匆忙地交換了禮物,未知下年是否還能再見。

戴著雪人的帽子,我聞到了詠健的氣息。

雪人系著我的圍巾,應該也能感覺到我的體溫吧。

我們彼此抹乾了眼淚,揮手惜別。

MSN上,我的名字變成了「雪人」,詠健的名字變成了「Spring」。

「春天就要來了,我將不再生存……」

雪人走了,可我還要生存啊,我還那麼年輕,不想就這樣融化。

於是,我刪除了「Spring」,因為我要活,我還要等到夏天,再次慎重地開滿了花……

夜沉沉地來,一如既往。

夢,溫暖地裹住我,給我最舒服的允諾。

轉過身,我真的看到了鈞雨、張慨,還有詠健。

他們沖我揮手,漸漸向我走來。

塵封的記憶,一下子云霧盡散。我清晰地看到了他們臉上執著的微笑。

他們說話了,聲音含混著了解、專註與關切:

「忘記一個人很容易,只要你再談一次戀愛……」

夢倏忽而來,又倏忽而去。

我在憂傷中遇見驚喜……

周末的午後,漫步在春日的街巷,暖意融融。樹葉滲出青翠的綠意了!一切都要新生了!我貪戀地走在樹下,帶著莫名的期盼。

你不是要到我們家洗澡嗎?怎麼也沒動靜了。你們家來水了吧。

風吹來了詠健的簡訊,也吹來了擾人的思緒。

「如果愛一個人不是全部,那就是沒有。」是的,已經沒有了,雪人化掉了,圍巾也不在了,什麼都沒有了。簡訊來得再不是時候,因為春天就要來了!

沒有回復,也不想回復。我像失去記憶般平靜。

手機鈴聲響了三遍,我忡怔著打開。

「喂,瑞君,幹嗎呢?半天不接電話?給你發簡訊也不回?我還琢磨著別出什麼事了。」詠健的聲音一如從前,侃侃而談。

「……有事嗎?」我冷靜地,眉心糾結。

「你在哪兒呢?想找你聊聊啊。好久也沒你消息了。」

「你有事告訴我嗎?」我一字一頓地。

「什麼事啊?沒什麼事,就是好久沒你消息了,是不是對我有意見了?有什麼意見就跟我說。」詠健向來喜歡答非所問。

「為什麼瞞著我?」

「什麼就瞞著你了?你說什麼呀?」

「詠健,你還在裝傻?」

「……你是說那事……我這不一直沒見著你嘛,也沒機會跟你說啊。」

「為什麼?」我厲聲道。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這不都知道了嗎?還用我說嘛。」

「喜糖都不送?」

「送啊,我這不問你在哪兒呢,想當面給你啊。我正開車呢,要不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這邊還有點事,咱倆也沒什麼可聊的。」我斬釘截鐵地。

「怎麼沒什麼可聊的?聽你這話就是對我有意見了。那咱還真得好好聊聊。」

「我真沒時間,改天吧。我先掛了啊。」

「哎——」

不管詠健的叫聲多大,我果斷地合上了手機。

還有什麼好說的?!畢詠健,你到底想幹嗎?!我在心底吶喊。對於這個我始終都無法剔透了解的男人,此刻已徹底失去了再去了解的慾望。我的暗戀,再也與你無關了!

關了手機,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地走著,直到夜幕低垂的傍晚時分。

「今晚的月光很適合散步。」

「是啊,今晚的月亮也特別圓。」

曾經的對話倏忽而來,回憶漸漸拾起。

曾經走過的路又一次路過,心境卻是如此的不同。

街邊的櫥窗在霓虹的掩映下格外熱鬧。我木然地看著,肚子已在咕咕叫苦了。

我按住自己陣陣抽痛的腹部,突然有了要大吃一頓的衝動。

前面就有一家餐館,我準備不管不顧地衝進去。

就在那一刻,隔著櫥窗玻璃我看到了一個年輕女子,細長的眼睛,藍色的眼影,清秀的五官,飽滿的嘴唇,皮膚被一頭金髮映襯得格外白皙。

是她,應該是她。那個曾經給我寫過信的陌生女人。我在心裡喊出了庄雨的名字。

她怎麼會一個人坐在角落裡,她不是已經結婚了嗎?不會是……

我徑直地走進去,我想走向她,心裡有個強烈的念頭驅使著我走向她。想跟她聊聊,不管聊什麼。

她突然站起來,揮起手臂。

她會認出我嗎?我驀地站住,手足無措。

「張慨——我在這兒。」

一聽到這句話我便狼狽又迅疾地躲到了屏風後。原來她是招呼張慨的,不是我。

透過屏風的縫隙,我看到了張慨的背影,他正凝神望著庄雨。那目光一定是熟悉的,熾熱的。調轉了一個角度,我看到了張慨的側面。那曾經深陷的臉頰飽滿起來。兩個人在一片煞白的光亮中談笑。

我久久凝視著,帶著心疼,帶著不舍,像是在與青春的自己告別。

突然地我心血來潮地冒出了一個念頭——我摸出手機,按下了那幾個不曾記憶卻永遠無法忘記的號碼。

張慨拿起了手機。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並沒有接,他只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就合上了電話。

「怎麼不接電話?」我聽到了庄雨的發問。

「一個陌生號碼,不接了,最近老有莫明其妙的電話打進來。夠煩的。」

張慨竟然忘記了我的手機號?怎麼可能?!我錯愕地看著張慨,抓不住他的神情。

最近好嗎?

我不甘心地又把簡訊發過去。

告訴我你是誰?

張慨給了我回復。我聽到他說:「發簡訊也不留名,這上哪猜去,估計是發錯了。」

「最近跟瑞君有聯繫嗎?」沒想到庄雨會提到我的名字,我的身體下意識地往後一傾。

「別提她了,不想再聽到這個名字。」張慨的聲音決然地、飽滿地清晰入耳。

「為什麼?」幾乎我與庄雨同時問出了這一句。

「我這一生犯得最愚蠢的錯誤就是愛錯了一個人。她根本就不值得我愛!庄雨,你知道嗎?她竟然在網上裝成一個網友騙我!還弄了一張網上的照片約我見面,她還以為我查不出來……我最討厭的就是欺騙,真沒想到她是這麼一個人……」

張慨的話劈頭蓋臉地向我砸來,隔著屏風,我依然被砸得火冒金星,腦袋轟隆作響。霍地,我挺著重創的身體踉蹌地逃了出去。

衝進夜色中的我,瞬間就被黑暗吞噬了。張慨的話就像一記耳光,不偏不倚地正好打在我臉上,狠狠的,火辣辣的。

今晚的夜空沒有點點的繁星,也沒有憂傷的流星,卻依然有一段旋律疾疾劃過夜空。

心,早被你愛成永夜,我,早已經習慣漆黑。

隔著窗戶,霓虹世界好美,朦朧的月,你絆住誰。

誓約,也許不實現才對,而我是盜夢的賊。

不肯入睡,偷你來和我相會,

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多麼愚昧……

愛在黑夜,流星一顆顆向心裡墜,

我情願離別是永生的離別,哭過的淚我無力去追。

我愛到深夜,往事一幕幕向火里推,我燃燒成灰,

在愛情的夏夜,埋葬我的心灰,你的一切……

最怕黎明來代你赴約,

我要我的心、我的情、我的苦、我的淚不是白費……

我愛到深夜,往事一幕幕向火里推,我燃燒成灰,

在愛情的夏夜,埋葬我的心灰,你的一切……

當這段刻骨的音樂再次響起的時候,我落淚了……

與鈞雨再次見面的情景在夢中不斷上演,成了一出永不落幕的舞台劇。可每次醒來我都記不清結尾。最後呢,我原諒他了嗎?他已來懺悔了,為什麼還不原諒?應該是原諒了吧,我依稀記得還有擁抱。

這一天真的要來了!鈞雨真的要來懺悔了!我慌亂得手足無措,所有的綵排似乎都不復存在了,舞台劇終於要做告別演出了!

鏡中的那張臉毫無血色,像是被剛剛漂洗過。

把頭髮梳理通順,戴上了一對鑲著水鑽的珍珠耳環,塗好唇膏、睫毛膏,那張臉依然毫無生機。

我對著鏡子說:瑞君,鈞雨真的要來懺悔了!原不原諒他,你自己決定吧!

收拾好心情,我終於出門了。

一路都有鈞雨的聲音跟在後面。那時而熟悉、時而陌生的聲音就像我的影子,我看不到,卻能感覺到。

「你好,我叫鄭鈞雨,這是我的名片。」

「瑞君,很少見的名字,很好聽。」

「你剛大學畢業吧,看起來還是學生嘛。」

「好像真的在哪裡見過你。這應該是第二次見面吧。」

「你知道嗎,你不笑的時候像個憂鬱的娃娃。」

「其實你笑起來很好看,要多笑啊。」

「你好像很害羞噢。」

「你很瘦啊,要多吃點啊。」

「你不像北京女孩兒,好像江南女子。」

「沒有人說你穿紫色很好看嗎?」

「我的車就停在門外,待會兒送你回家好嗎?」

「如果可以,我想會經常送你回家。」

……

時光流轉到那一年我們第一次見面。

鈞雨說了好多的話,我記住了每一句。那聲音就是我的影子,太陽出來的時候,它也跟著跑出來。

走在斑駁的樹影下,我在想:為什麼一直以來都抓不住愛情?就好像這參天大樹只會凝視自己美麗的蔭影,卻永遠抓不住它。

忽然一陣花香隨風而來,我看到了一大束黃玫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傳說愛情是一種香,香氣會在天高雲淡的日子襲卷整座城市。

咖啡店裡生意冷清,我只看到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窗邊。

我徑直朝那個人走過去,腳步忽重忽輕,心情也跟著忽上忽下。

我們在同一時間里凝望彼此。那一剎那,我們都用了一種懷舊的心情。

時光真的回到從前,彷彿我們從未離開。

我脫去外套,緩緩落座。

「瑞君,你瘦了。」

鈞雨的開場白,在我的意料之中。就連他為我點好的飲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瘦了嗎?還是老樣子吧。不胖也沒瘦。」

我開始禮貌地微笑,這應該是掩飾內心的最佳表情吧。

「你真的瘦了。你自己沒覺得嗎?目測你的上圍,我就知道你瘦了。」

鈞雨深沉地睨著我。我隱隱地不安。

「你好像胖了,看來那邊生活很滋潤。」

我大口喝著微涼的綠茶,從容應對。

「我是一累就胖,你應該了解我。」鈞雨喝了一口咖啡,頓了頓,「怎麼又是一身黑?上次去上海,也是一身黑。」

「知道你不喜歡黑色以後,我就喜歡黑色了。為了跟你見面,我特意買了好幾身黑衣服。」我的表情緊繃,聲音也跟著緊繃。

「我沒說不喜歡黑色啊。你穿什麼顏色都好看。我只是想多看看你穿別的顏色的衣服。多一點回憶嘛。」

我能體會出鈞雨眼波中的溫度。可我不願聽到這句話。

「我不會滿足你這個願望,我決定只要跟你見面就穿黑。」

「瑞君,你一點兒也沒變,還是那麼漂亮,還是那個小辣椒。」

鈞雨投過來更加專註的目光。

「今天特別渴,小姐,再來一杯水。」

我慌亂地躲開鈞雨的注視,轉向服務生。

「你不是渴,你是緊張。」

鈞雨篤定地看著我,眼光快速地刺穿我的心。

「我有什麼緊張,你又不是三頭六臂。」

我認真嚴肅地說著,不想承認自己的心慌意亂。一抬頭,剛好迎住他久違了的溫柔微笑。

「瑞君,我最喜歡你這個樣子……」

我不能抑制地陷落到過往的回憶中。兩年後,鈞雨真的又重現在我面前了。看著鈞雨,我似乎快要忘記曾經有過的疼痛。

有時,愛恨會成為一瞬間的事。我開始等待,等待鈞雨的懺悔。

「怎麼還是一個人?」鈞雨接著說。

「你呢,怎麼還不結婚?」

「現在不挺好的,幹嗎非得結婚?」

「你說你的生活有變化?到底是什麼變化?」我毫不遲疑地說出心中的困惑。

「噢,我換了工作,不在原來那個公司了。」

「就是這個變化?」我追問。

「是啊,一直想有個自己的公司。」

「你女朋友呢?」我的眉頭開始緊鎖。

「我們還是老樣子,她盯我盯得很緊,我都快失去人身自由了。」

鈞雨用一種熟悉的不以為然的表情看著我,而我忽然覺得陌生了。

天哪!你來只為了跟我說這些?!我的微笑僵在了唇邊,我的表情瞬間變得難看。

鈞雨沒有察覺出我的異樣,繼續說:「我在上海開了一家公司。公司剛成立,一堆事。我都快累死了。」

「是嗎,你挺能幹。」我收斂住自己的情緒,淡淡地回應。

重新垂下頭,我看著茶葉慢慢跌落杯底,周圍跟著靜下來。

連服務生都屏息了,專註地投入到傾聽中。

「……瑞君,我們出去走走吧。」

我正想離開,屋裡的空氣快令人窒息了。

外面的陽光倒是燦亮,折射到鈞雨臉上發出奕奕的光。

我們並肩走著,中間隔著一個肩膀的距離。這是我們分手後第一次像散步那樣並肩走在一起,不能牽手的手一時不知該擺放在哪裡。最後,我環抱著自己,鈞雨把手插在褲兜里。

他一直在試圖改變這個距離,我卻在努力維繫這個距離。既然一切的美好都已然成為過去,那就應該留個距離讓人回味。

路人疾疾行走,不停地超越我們。

我們沒有目的地走著,更加放慢了速度,連呼吸都漸漸沉默。

就在沉默的空當兒,鈞雨來了電話,他拿著手機背過身去。

他很小聲地說話,腳步在同一地點來回移動。我沒有刻意去聽,只是在最後聽到他吞吞吐吐地說在開會。

收好手機,他跟我說是她打來的。

為什麼要說開會?我開始有些不解,也開始暗自替那個女孩兒擔心。

「瑞君,去你那兒坐坐吧?挺懷念那間小屋的。」

鈞雨向我靠過來,他碰到了我的肩膀。

「不太方便吧。」

我調整了腳步,我們之間又恢復了一個肩膀的距離。

「那陪我看場電影好嗎?」

鈞雨看著我,我看著即入眼帘的電影院。

沒有吭聲,我徑直走進了陌生的電影院。鈞雨快速跟上我。我們一前一後地融入黑漆漆的光影中。

寬銀幕里熟悉甜美的笑容,令我想起那部韓國電影《我的野蠻女友》。那是我們第一次坐在一起看電影,看完他笑著罵我野蠻,我卻哭著要他背我。也是在冬天,我跑了好遠,他也在風裡跟著我跑了好遠……

好久沒進電影院了,這次又是一部韓國電影,《我的野蠻師姐》。

電影看到一半,我跑了出去,不想再看了,視線一再模糊,根本無法看下去。

鈞雨追著跑出來,隔著黢黑的暮色,他喚著我的名字:「瑞君——」

我不理會,只是跑,沒有方向地跑。

他一把把我攬入懷裡,溫柔地吻去我的眼淚,吻得我神魂俱痛,無法喘息。

我加速了心跳,卻停止了呼吸。

片刻,我才能推開他;片刻,我才能凝聚全身的力氣,遠遠地逃離他。

「瑞君,瑞君——」

他在背後不停地呼喚,我無心聆聽。

我跑進了計程車里,跑回了家。

那夜,我又戴上了冰涼的玉鐲子,直到天亮都沒能將它渥暖。

一夜都是碎夢,記不起來,卻有隱隱的痛。

我從鏡中看到自己突然蒼老的面容,嚇了一跳。

青春,真的會在一夜之間稍縱即逝嗎?

我的眼睛乾乾的,根本流不出眼淚。

黑眼圈是淚水洗不掉的。我知道。

我捧住了自己的臉頰,真的沒有以前飽滿了。我知道也沒有光澤了。我努力地笑笑,又笑出了魚尾紋。一條若隱若現的魚尾紋。

我從冰箱里拿出了面膜,迅捷地敷在臉上。

站在青春的門口,我舉步維艱。

第二天,空氣依然冷冽,鈞雨再次出現。

我知道他一定會出現,我知道他還有話要說,只是沒想到他說出的話竟如同利刃般穿透我的身體。那個尖銳的深邃的傷口,至今都在隱隱作痛。

見面地點就在樓下的茶館。打開那扇厚重的門,就如同打開冰箱,一股寒氣馬上撲鼻而至。我不寒而慄。

「為什麼說你來北京開會?」

我不再用微笑掩飾,直接板起面孔。

「她那個人太敏感,跟她說別的,她會起疑心。」

鈞雨也沒有了昨天的溫柔。我們變得直來直去。

「你竟然會怕她?看來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哎,別提了。她太聰明了。」

「多大啊?」

「比你小一點兒吧。」

「小几歲?」

「……小三歲吧。」

「那就是比你小九歲,那她挺小的,還是學生吧。這麼年輕,還這麼聰明,你可真會找啊。」

「噢,她工作了。剛工作。」

「聽說長得很漂亮,像劉嘉玲。」我依然記得詠健描述。

「……噢,對,是挺像的。」

「男的好像都喜歡劉嘉玲。可我記得你以前不是喜歡張曼玉嗎?什麼時候審美觀變了?不過,我要是男的也會喜歡劉嘉玲,豐|滿啊。」

鈞雨大口喝著咖啡,臉上似笑非笑。

我繼續說:「哎,對了,她不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嗎?到底是哪個啊?怎麼以前沒聽你說過?」

「噢……就是那個主持人。」

「主持人?是南京的那個主持人?我記得她應該比我大啊,怎麼會剛工作呢?」

我喝了一口水,看到鈞雨臉上的尷尬。

「噢,她看上去比你大,實際年齡比你小。過去在學校時是兼職做主持。現在調到上海電視台來了。」

「是嗎?那她現在在上海電視台主持什麼節目?我應該能看到吧。」我乾脆刨根問底。

「噢……她現在做幕後了。」鈞雨語氣一轉,岔了話題,「……瑞君,我知道你心裡還怪我,可我一直到現在都是喜歡你的。」

「喜歡我?你到現在還能說出這種話,你不覺得可笑嗎?」我的臉上浮起白霜。

「瑞君,我真的一直是喜歡你的。你們兩個在我心中都是無可替代的,只是她更適合我。」

「那你還來找我做什麼?」

經過昨晚徹底發泄的哭泣,今天我顯得很平靜。

「瑞君,我希望我們還是朋友,你真的不能把我看作朋友嗎?」

鈞雨像是在哀求。

「可以啊,你做得到,我應該也能做得到。」

我雙手捧住滾燙的玻璃杯,取暖一般。

「瑞君,有時我經常會看我們的照片。你別說,跟你在一起我們還真去了不少地方,還照了那麼多照片。」

「你還留著那些照片?」

「當然,我一張都沒扔,這是我們之間的紀念。」

「你不怕你老婆看到?」

「我放在辦公室里,她不會看到的。」

「是嗎?你還挺念舊的,我的都燒了。」

「……」鈞雨沉吟了一下,揚手招來了服務生,「小姐,你這裡有煙嗎?」

很快,鈞雨燃起了香煙。

很快,灰濛濛的煙霧掩飾住鈞雨臉上的尷尬。

「喲,又開始抽煙了?」我笑笑。

「沒你在,沒人盯著我戒煙。」鈞雨垂下眼睫,動作嫻熟地彈掉煙灰。

「你不是說你老婆整天盯著你嗎?」

「她不管我這個,有時候她自己也抽。我是因為壓力太大,抽煙還能放鬆放鬆。」鈞雨重新醞釀出飽滿的情緒,凝神看著我,「瑞君,有空我們再一起去旅行吧。」

「旅行?現在?」我不置信地睨著鈞雨,「你跟我?」

「是啊,就我們倆。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經常回來,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國外也可以啊,我們……」

「你把我看成什麼了!」我打斷了鈞雨,「想讓我做你的情人?!」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只要你願意,我什麼都可以答應你。」

鈞雨捻滅了香煙。嗆人的空氣卻始終散不去。

「你還是踏踏實實地陪你老婆吧。那些照片我勸你也趕快燒掉吧。留著那些東西也沒什麼意義,只會給你添麻煩。」

我鬆開了玻璃杯,卻始終松不開緊繃的神經。

「瑞君,你還愛我對不對?你看著我——」

鈞雨又把他的溫柔專註圍過來,我卻並不覺得溫暖。

「……我還有點兒事我先走了。」

剛要起身,又被鈞雨拽住。

「瑞君,其實我這次來北京我是有事找你的。你也知道我自己開了一家公司,資金運轉上有些緊張,你能不能幫我一下,你能不能……借我三萬塊錢?我過一段就還你,春節肯定能還你。如果要寫字據,也可以……」

三萬塊?借錢?原來是為了借錢?!他竟能不遠萬里找到被拋棄的我,就是為了借錢!我的腦袋一陣發懵,不知該如何作答。

「我想三萬塊錢對你來說也不算什麼,你也工作幾年了,也不怎麼花錢,三萬塊你還是有的吧?」

鈞雨的臉像是抽筋了,所有的線條都完全扭曲變形了,恐怖得像個魔鬼。

面前的這個男人真的是鄭鈞雨嗎?那個曾經讓我愛到近乎瘋狂的英俊男人?

「為什麼跟我借?你老婆呢?」我冷冷地看著前方。

「她剛畢業,所以也沒什麼錢。我想,我們畢竟是朋友嘛,我知道你一定會幫我的。……瑞君,我把銀行賬號告訴你,你直接匯給我好了。我正等著急用,下星期你看能不能匯過來?如果……現在你能給我現金當然最好了,剛才路上我看到這附近正好有個銀行……」

「還有別的事嗎?」我怔怔地看著鈞雨,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瑞君……錢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你相信我好了,我一定會還你的。明天我就回上海了,你還是匯給我好了……瑞君,你是個好女孩兒,我知道。」鈞雨望著我,終於露出懺悔的目光,「其實,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

「什麼?」

「其實我並沒有跟以前的女朋友複合。這個女朋友是我新認識的女孩兒,我一到上海就認識她了……她也不是什麼主持人,現在我們倆一起做公司……我當初那麼說,是想讓你好受些,你很純,我是怕你接受不了。我也只有那麼說,你可能才會對我死心……」

什麼?!一直堵在我胸口尖銳的痛苦忽然間崩潰了。鈞雨終於坦白了自己的謊言,直到前幾分鐘,他居然還在撒謊!即使不是戀人,即便是朋友之間的欺騙都不可原諒!

胸口開始灼燒似的疼痛,我想拿起水杯,直接潑到他臉上。醞釀了幾秒鐘,我還是放棄了這個衝動。按奈住自己的情緒,我變成了古代武俠片里的隱居者,不想出招。

我頹然起身,不疾不徐地走出了咖啡廳。恍然間,以為剛剛只是一場夢。

「瑞君——」鈞雨一個箭步衝上來抱住我。

我推開他,大力地推開他,再推開周圍異樣的眼光,徑直走了出去。

不知哪兒來的力量支撐著,讓我走得如此堅決、如此冷靜、如此迅速。

我邊走邊回頭,一刻不敢停。

在確定他沒有追上來之後,我的腳步突然間停滯了,再也走不動了,身體無法控制地倒塌下去。

我的眼眶瞬間潮|紅,一直紅到鼻尖。淚卻不再來了。胸口堵得發慌、發悶、發酸、發疼,淚仍沒有來。我開始笑,肆意地笑,凄厲地笑,苦苦地笑。淚真的不再來了!

我只覺得委屈:綵排中明明沒有這一段,為什麼非讓我在這麼多人面前臨場發揮呢?我根本不會表演,我只會無可救藥地逃走,再狼狽地摔倒。

天空沒有飛鳥的痕迹,而我已飛過。

不是嗎?因為飛過,才會摔得如此慘痛。

我艱難地爬起來,忍著每一步如履刀鋒的疼痛,走向那個未知的遠方……

春天的腳步還沒站穩,夏天就遙迢而來了。

不再喜歡連衣裙,所以對夏天再沒有了期待。連同對愛情的期待也一併消失了。

這個夏日,特意穿了一條紅裙來與謝欣告別,為了她找到的新工作,為了我們這段萍水相逢的友誼。

從餐廳出來,重新把自己投入到那片火海里,看著謝欣遠去的背影,我再也提不起精神。

手機在包里不安地振動,我放它出來。

「喂,是我,幹嗎呢?真不理我了?」

一聽到詠健的聲音,更覺得渾身燥熱,「有事嗎?」

「想找你聊聊啊,咱倆也好久沒見了,沒事就不能找你了。要不找個地兒,咱好好聊聊?」

「該聊的不都聊完了嗎?」我蹙著眉,澆他的冷水。

「又想掛我電話?咱又沒什麼深仇大恨,幹嗎對我這樣?你要對我有意見,咱怎麼就不能當面聊開了?」詠健超大聲的。

「改天找機會吧,我現在在外頭談事,回頭我找你吧。」

我爽快地合上手機,躲到樹陰下。

明明就快忘記,你卻偏又來了!再不想要這種欲哭無淚的感覺了!

正思忖著,詠健就把車停在了我面前。

「張瑞君,還真是你啊,看著就像你,上車吧。」

一看到詠健,霍地,我像躲避瘟疫似的疾飛而去。

「張瑞君,你跑什麼?」詠健跳下車,幾步就把我大力擒住,「走吧,找個地兒聊聊,咱們得好好談談。」

我被帶到一個光線暗淡的水吧。

「你把我胳膊都擰疼了。」我側身坐著,極不情願地睨著眼前這個微微發福、頭髮零亂的男人。黑邊眼鏡換成了金絲鏡,詠健卻比以前顯得蒼老了。

「誰讓你跑的,至於嗎?還不想見我?」

「有什麼好見的?你不是有老婆了嗎。」我故意把目光瞥向遠處。詠健的眼神讓我不自在。

「有老婆咱倆就不能見面了?」詠健點了一支煙,狠狠吸一口,「談談吧,最近為什麼不理我?對我有什麼意見你就說。」

「還是先談談你的婚姻生活吧。一星期吵幾次啊?」我繃著臉,嘴試圖在笑。

「一星期吵八回。滿意了吧。」

「為什麼突然想結婚了?你不是不婚主義者嘛。不會是她懷孕了吧?」我故作輕鬆地。

「什麼呀,怎麼都這麼說,真無聊。非得懷孕才結婚啊。想結就結唄。什麼時候我成不婚主義者了?」

「總有原因吧,怎麼,不想說?那你找我聊什麼?」我陷到椅背里,躲開煙氣。

「真沒什麼原因,就覺得感情到這份兒了,就結了唄。」

「你們的感情怎麼保持的?這麼多年還這麼恩愛?」我促狹地。

「怎麼就這麼多年了?我們是認識好多年,但一直是朋友。根本不像你想的那樣。」詠健快速彈掉煙灰,語速也在加快,「別說我了,說你吧。究竟對我有什麼意見?」

「我對你能有什麼意見?沒意見!」

「小姐,來兩瓶果汁,都給她。」詠健指著我,「你喝點水,潤潤喉,咱慢慢說。」

「不喝,誰要你的嗟來之食。」我側目以對。

「喂,咱倆沒什麼仇吧。不就是結婚沒告訴你嘛。那你後來也知道了啊。」詠健無辜地看著我。

「對了,翻譯費什麼時候結?」我正色道。

「就為這事啊?要不我現在先把錢墊給你?」詠健做出掏錢包的樣子。

「我幹嗎要你的錢?算了,這錢我不要了。還有別的事嗎?沒事我走了。」我挺直脊背。

「還沒說呢,走什麼走啊。」詠健也探起身,好隨時堵住我的去路。

「還有什麼可說的?!」

「就為這錢生氣了?你這筆錢我確實忘了開了,光給芬妮開了。我真是忘了。已經給你補開了,這不我覺得太少又給你加了五百,下星期就給你取出來。」

我站了起來,「行了,我走了,這錢你就留著用吧。」

「水還沒喝呢,快坐下。」詠健拽著我的胳膊一晃,我跌坐到椅子上,「剛才這錢我跟你解釋過了,還有什麼意見接著說。」

「沒意見,我都說了沒意見。我真得走了,不然待會兒要堵車了。」

「再說十分鐘。」

「行,那你說吧。」

「聽你說啊。」

「你們倆現在住一塊兒了?」我索性拿起果汁大口喝起來。

「是啊,住一塊兒啊。」詠健捻滅了煙蒂,又重新燃起一根。

「那還讓我去你們家洗澡嗎?」

「來啊,可以挑她不在的時候啊。」

「那合適嗎?」

「這有什麼不合適的。咱們又不幹什麼。咱不還是朋友嗎?該打電話還可以接著打啊。」

「那她接的呢?」

「接就接吧,這有什麼。」詠健大口吐出煙圈,一派輕鬆自在的。

「……行了,十分鐘到了,我該走了。」

「你幹嗎呀?咱就不能好好談談嗎?」詠健的眉心緊緊一皺。

「待會兒就堵車了,那回家你送我啊?」

詠健不吭聲了。手機音樂在這個空當兒插|進了我們的對話。

「喂?噢……我待會兒去接你,你先等我一會兒……」詠健說著,我就站起來。他馬上又抓住我,另一隻手抓著手機。

這個滑稽的場面令服務員笑了。我,又氣又笑。

「……行,今兒不做飯,那你想到哪吃你定……好,我待會兒去接你,現在真走不開,還有點事……」

我知道這電話來自何方,我故意抬高了音量,「你放手啊,我得走了!」

「……沒事,我一會兒就走,你先找個地兒坐會兒,這邊太吵,我聽不清……好,到了給你打電話。」詠健合上了電話,衝著我,「你這孩子怎麼那麼擰啊。再說五分鐘成嗎?」

我們又重新坐下。

「你還不走,不是接老婆嗎?我也不耽誤你時間了,咱們改天再聊吧。」

「不行,改天就見不著你了。接著說。」詠健的樣子認真又狼狽。

「你跟你老婆一開始不是朋友嗎?怎麼發展到情人的?」我接著發問。

「怎麼又來了?你真想問我這些事,哪天你請我吃飯,咱們好好聊,你想知道的我全告訴你。」

「誰請你吃飯?想什麼呢。」我臉色一整,「哎,你知道嗎,好多人都不喜歡你老婆,為什麼你喜歡?就因為她對你好?」

「是好多人不喜歡她,因為她的外表不是特招人喜歡。但你跟她時間長了你就知道,她其實人挺好的,特熱情,特愛幫助別人。」

「就愛幫你吧。」

我想起了謝欣說的王老太太死在家裡幾天才被人發現。

「也幫別人啊,但確實你得跟她熟了。」

「你相信物以類聚嗎?」

「相信。」

「那你們倆共同的地方在哪兒?」

「幾乎沒有。我們倆對事物的看法好多都不一致。」詠健口氣淡淡地。

「不會吧,那你們還會有共同語言?」

「這對我們的感情不影響啊。夫妻只是生活在一起的兩個人,幹嗎就非得什麼看法想法都得一致啊?」

詠健越說我越不明白了。今天的這場突如其來的談話我們似乎一直找不到交集。

「孩子判給她了?」喝完了一杯水,我開始喝第二杯。

「是啊。」詠健燃起了第三根煙。

「認你嗎?」

「不認。」

「那你豈不是很痛苦?」

「痛苦什麼呀,那又不是我的孩子,我可以再生啊。我要我自己的孩子。」

「就因為你——他們離的婚?」

「誰說的,他們自己有問題,跟我沒什麼關係。哎,別光說我行嗎?說說你吧。最近怎麼樣啊?男朋友怎麼樣了?」

「挺好的啊,怎麼,還關心我的個人問題啊?你放心,今年之內我肯定結婚。」我瞪視著詠健,目光冷冷地彌散開。

「喲,終於要嫁人啦,什麼人有這個福氣中頭彩啊。」詠健的眼睛又眯起來。

「這就不用你操心了。」

第二杯水被我一口氣喝完,我重重地放在茶几上。

「哎,對了,還真想起一事。估計你比較有興趣。你聽說鈞雨的事了嗎?」

「……他的事,我早不關心了!」我的表情快要結冰了。

「你知道嗎?他跟我們公司一同事好了,聽說馬上要結婚了。」

我冷笑了一聲,「同事?不可能吧,你這消息哪來的?」我依然記得鈞雨的懺悔,他沒有跟女朋友複合,那是他新認識的女孩兒,他一到上海就認識她了,現在他們正一起做公司……鈞雨說的每一個字,都烙印在我的身體里。那場不堪回首的重逢,那個尖銳的深邃的傷口,令我至今都隱隱作痛。

「前一段,我去上海出差了,跟我們同事吃飯聊起來才知道的。那女孩兒叫陶晶,安徽人,是上海分公司去年剛招來的畢業生,我都不認識,這次才見。小姑娘長得是不錯,大眼睛、大嘴的,有點像趙薇,算那邊最漂亮的吧。特能搗持,一身名牌,長得又高,人堆里特扎眼。不過這女孩兒我可不太喜歡,聽說上學的時候就傍了一個深圳大款,進我們公司跟鈞雨好了之後,還兩頭吊著,還跟我們同事說不知該選誰,嫌鈞雨錢少,又嫌那個大款在深圳。她仗著有鈞雨這個主管罩著,在公司什麼事都不幹,每天就是來玩。我覺得這女孩兒太虛榮、太物質,而且比鈞雨整整小了一輪,太不靠譜了。可鈞雨不聽勸吶,非跟她好,聽說追了大半年才把這女孩兒追上。我們同事還都打賭說他們倆好不長,沒想到人家還真要結了……」

我錯亂地看著詠健,他好像不是在說笑,他仍在認真地說著:

「我還以為陶晶會跟著他一塊辦公司呢,沒想到還留在我們公司,可能想圖一頭有保障吧。不過沒鈞雨在,估計她也干不長,那邊的同事好像都不太喜歡她。聽說鈞雨開公司也是為了她,想多掙點錢在她面前掙點面子,讓她高興……這個鈞雨也是,其實他上次找的那個長得像劉嘉玲的上海女孩兒挺好的,愣是把人家甩了,估計也是挑花眼了。不過他自己說現在這個女孩兒對他不錯,他倒想得開,說大不了結了再離。我看他倒未必能離得成,這個鄭夫人啊,呵,可是太厲害了,她可不是一般人……哎,瑞君,你還別說,鈞雨這幾個女朋友啊,你還真是裡邊最難看的……」

正說著,電話又一次插|進來。

「快了,你再等等,我一會兒就到,堵車呢……」

推開詠健的手,這一次,我徹底跑了,平靜地跑了,不再狂亂。

「別走啊,瑞君,還沒說完呢,哎——」

終於擺脫了詠健的聲音,佇立在街頭的我突然之間就懵了:這是在哪?什麼地方?我要去哪?

街景模糊了。我像患了失意症,我甚至都不能確定今年究竟是哪一年?

天旋地轉!這戲劇性的遭遇竟讓人如此不堪一擊。

初夏的陽光射在臉上竟也是火辣辣的。

我像極了迴轉台上的壽司,不知自己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機械、沒有生命地旋轉……即使筵席已散,人也散去,亦不會再相逢,我依舊絕望地站在那裡,永無止境地旋轉再旋轉……我多希望能有人快速挑中我,把我吃掉,讓一切美麗的假象、謊言在另一個世界窒息、破碎、瓦解、消溶、灰飛湮滅、永不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