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正文卷

疼痛,在黃昏時分抵達。

我捂著肚子,狼狽地從寫字樓里出來,馬上被一陣呼嘯著的颶風淹沒。

半天卻打不來一輛車,站在馬路邊搖搖欲墜的我,像極了幾米漫畫里那個可憐的小人兒。

冷風刺骨襲來,我的疼痛與絕望加劇。我盼著能再出現偶遇,遇上詠健,遇上詠健的車。恍然間,我竟看到了芬妮,她正從詠健的寫字樓里走出來。

我像找到救星一樣,在寒風中沖她揮手、呼喊。

芬妮終於走近我,給我溫暖的攙扶。

「你來找詠健?」

「你怎麼了?臉色蒼白,又肚子疼了?」

我們倆同時說話,聲音急匆匆地迭在一起。

「先打上車再說。」

我終於攔到了一輛空車,拉芬妮坐進去。

「又倒霉了。總是這樣。回家就沒事了。你是找詠健還是找我啊?」

倚著芬妮,我舒服了許多。

「嗐,是詠健非讓我過來。我不是給他翻譯了幾份合同嗎,他們年前要把賬結了,今天非讓我來拿錢。我說讓他先拿著,今天正好刮大風,我有點兒懶得動,他說得要我的簽字,我就只好來了。」

「翻譯合同?我也給他翻譯了幾份,他怎麼沒說給我結錢?」

我看著車窗外渾濁的灰塵,眉頭緊蹙。

「那他是不是還沒通知你呢?還是他忘了?不應該啊,詠健挺仔細的,他不應該是這種人。」

「……也可能他忘了,沒準過兩天就會找我了。」

我的疼痛漸漸膨脹,我開始頭暈噁心。

「哎,你跟詠健還有什麼客氣的,你今晚就給他打電話,讓他快給你結錢。年底正等著錢用呢。你給他翻過幾份?其實我就給他翻過兩份合同,沒想到他給我開了兩千塊錢。我才知道原來翻譯合同還挺貴的呢……」

不等芬妮說完,我「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司機師傅惶恐地轉過頭來,「怎麼搞的?!要吐說一聲啊,把我的車都毀了,你往外頭吐成不成啊,我昨天剛擦的車……」

接下來,都是些不堪收拾的畫面——我不停地吐,芬妮不停地替我道歉,司機不停地謾罵……

又是一個苦難的夜晚。

芬妮直到看著我喝下紅糖水才肯離去。

「芬妮,你說詠健是不是真的喜歡你,所以他才提前把錢給你開出來?」

「瑞君,你還犯暈吧?怎麼可能?都是開玩笑的。」

「有時開玩笑才能說出真心話啊。」

「你別傻了,詠健才不會喜歡我呢,你還不知道?他喜歡的是那個老女人。」

「是嗎……」

「你快睡會兒吧。你看你的臉跟白紙似的。」

……

我拉上窗帘,把自己平放在床上。

疼痛徐徐退去,我卻仍是無法睡去。

愛,真的已累到奄奄一息了嗎?還是迷了路,誤入歧途?

我說過,我願意等啊。我說過,不管在多遠的未來我都願意等待。即使是赴湯蹈火,我都在所不惜。

可結果在哪裡?

當我變成一棵樹,開滿了花,最後花兒全部凋落了,都沒有一個人給它哪怕是憐憫的撫慰。我是那樣慎重地在他面前開花啊!那個人怎麼會永遠看不見?

難道,遇見——真的只是一場美麗的意外?又或者只是我在錯亂的對白中產生的幻覺?

嘴裡紅糖水的味道開始變得苦澀,我吃了一粒巧克力。然後,我給詠健發了簡訊:

你是不是有東西忘給我了?

詠健很快回復:什麼東西?

最俗的東西——錢。

我快速按鍵,眉頭緊索。

我幹嗎要給你錢?

你記性什麼時候變差了。翻譯費。

什麼翻譯費?

你怎麼搞的?我幫你翻譯合同的費用!

我有點不解。

詠健片刻才答覆我:

你的錢明年才能結,今年我們已經入賬了。你放心吧,明年一分少也不了你的。

為什麼我要等到明年,芬妮卻不用?

最後一句,我剛想發送,詠健又發來一句:

再說也就1000塊錢,你急什麼呀?

1000塊?你記錯了吧,我可是幫你翻了三份合同。

我有點詫異了。詠健是在開玩笑嗎?

沒錯啊,你以為多少錢啊?你想錢想瘋了吧。我看你眼裡只有錢。你要實在缺錢我給你。

詠健的最後一句話讓我關了手機。無法接受。如果真的當它是玩笑,也有點過分。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我認識的詠健嗎?他不會不明白的,他那麼聰明的一個人,又怎麼會算錯賬?

那麼,到底是為什麼呢?

我輾轉反側到深夜。

狂風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喧囂。我在床上不知疲倦地暗自忖度:發簡訊的詠健到底會是什麼樣子?

也許那晚我才明白,其實對詠健,我從未有過真正剔透的了解。

冷空氣不友好地與我的夢境相伴。黎明時分,它仍在絕望地吼叫。

「喂,瑞君,是我,你睡了嗎?」

鈞雨的電話在另一個深夜打來。

「還沒,怎麼了?」我正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我下個周末就到北京,你在吧?」

「我……應該在。」我半坐起來,腦子又清醒了許多。

「那我一到就給你打電話。」

「……好吧。」

「你手機沒變吧?」

「沒有啊。」

「好,那你睡吧,我們見面再說……」

那晚,我沒有再睡。我的身體越來越沉重,思念彷彿是一種力量,壓迫著我的情感和想像。有關鈞雨的記憶片斷一股腦地衝出來,漫無時序、循環往複地在我腦中播放。

真的又要再見面了嗎?那個我深深愛過又被他深深傷害的男人?

那晚我才體會出:埋藏在心中的記憶,不管是好的、壞的,都不會因時間、距離的改變而改變,它只會更加清晰,更加深刻,更加完整。

不是嗎?一切彷彿是昨天,雖然已回不去那天,記憶依然常新。

我沉醉在舊夢中,深深入戲。

迷迷糊糊地,我在暮色中喚他。他驀地轉身,向我奔來。隔著幽暗的光線,我仍能分辨出他臉上的悸動。我們擁抱了,熱騰騰的擁抱……

大晴天,就在二樓的陽台上,我看到了鈞雨的爺爺。他正慈愛地看著我,對我說:「想來看我嗎?我告訴你怎麼走。」

我呆在了原地,看著近在咫尺爺爺,身體想往前走,腳步卻不能動。渾身像被什麼東西牽扯著,動彈不得。

「快上來啊,快來看看我。」爺爺還在呼喚。

躑躅著,詠健來了。

「瑞君,我帶你上去吧。」

「好啊,這是鈞雨的爺爺。我們一起去看他吧。」

我終於在詠健的帶領下,走上了那段樓梯。

「快上來啊,快來看看我。快上來啊——」爺爺急切地沖我招手。

「馬上就來了,馬上……詠健,快點啊……」一轉頭,身後空無一人了。詠健!詠健!你在哪……

爺爺忽然沖我撲來,猙獰地掐住我的脖子,「啊——」的一聲,我從樓梯滾落而下……

我從夢中驚醒了。「啊——」尖叫聲又來了一遍。渾身每一個毛孔都顫慄起來。心臟像重鎚一樣,敲擊著我的身體。

那聲慘叫,像幽靈一樣吸走了我身體里的水分。

我乾涸著,眼睜睜地看著愛在我面前粉身碎骨。

雨來得不是時候,從辦公室走出來,我困在雨中。迷擾的雨絲像一張網把我的身體從頭至尾地捆綁住。

這個時候怎麼會有雨,北京的冬天怎麼會下雨?

雨絲不倦地從上飄到下,不懷好意地糾纏著我。

我不怕它,我乾脆衝到雨里,任它把我折磨成什麼樣子。無所謂。

「傻孩子,幹嗎呢,快上車。」有個聲音衝著我來,可我不知。

「張瑞君,回頭啊。」

這一次我聽到。我看到了車窗後那個圓臉的男人。

我沒有上車,也沒有跑。突然地,我就餓了,沒有一點兒力氣。

「哎約,我的姑奶奶,你沒事傻站著淋雨玩啊,快上車。」詠健把我拖上車,「我怎麼這麼倒霉,一出門就碰見你——」

「要麼送我回家,要麼閉上嘴。」我不看他的臉,只看雨。

「你這什麼態度?我好心幫你吧,瞧你那樣——得,你下車吧,我還真不想送了。」

打開車門,我衝出去,在雨里綳不住地哭了。

「你回來,你給我回來啊——」詠健追出去,死命地拽住我。

「我錯了,成了吧,瑞君,你哭了?你別哭啊,我真錯了,你當我放屁。我抽我自己大嘴巴……瑞君……」

頭一次在詠健面前哭,竟把他嚇住。他語無倫次。我沉默是金。

被詠健重新拖回車裡。他緊張地看我,又緊張地看著路況。

那一刻,我跟詠健之間從未有過的安靜。

車時快時緩,如履薄冰。劈劈啪啪的雨點把許久的沉默砸開,我聽到詠健微弱的聲音:

「……瑞君,其實你也該找個人嫁了。記住,一定要找個你喜歡的。女孩兒還是得找個自己喜歡的才成。也別找歲數太大的,你肯定也不會喜歡,還是找個開朗點兒的,跟你合適……」

我不哭了,也再沒有說話。

我把淚擦得很乾凈。我只看著窗外,雨絲繾綣依戀地滑過車窗,像永不饜足的吻。

曾經的對話像幽靈般飄過來:

「傻樂什麼?」

「下雨了,開心啊!」

「下雨有什麼好開心的?我可慘了,明天又得洗車了。」

「哎,詠健,你怎麼從來不|穿西裝啊?」

「幹嗎非得穿西裝啊?多難受啊。再戴條領帶,我這一天都甭活了。」

「可男的穿西裝精神啊,你再把眼鏡摘了,沒準就能有艷遇了。」

「我艷遇夠多了,我不靠這個。再說,這男的外表真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有沒有內容。」

「我是說你穿一次我看看什麼樣。」

「你放心,將來參加你的婚禮我一定穿。」

……

「一個笨蛋十五年後會變成什麼?」

「老笨蛋唄。」

「傻瓜,這是腦筋急轉彎,你會不會轉彎啊?再猜。」

「只能是老笨蛋,難道他又變聰明了?」

我大笑起來,「叫聲好聽的,我告你答案。」

「快說,你不說是吧,行,那咱就路邊停了,你打車回吧。」

……

曾經的雨夜,夜不能寐——因為遇見。

今天的雨夜,夜不能寐——因為失去。

說不清,遇見和失去的是不是愛情,我只知道,愛情的奧妙之處在於,某人在別人眼中雖然是毒藥,卻可能是你口中唯一的解藥。

當一場感情毀壞殆盡時,你只會等待下一場愛情救贖。

不能忘記,無從選擇,只能等待。

我死死地等著那個解藥,直到它過了期,變成了毒藥……

周末的前一天,我意外地碰到了芬妮姐姐。她跟著一個氣質優雅的女人來公司洽談合作,竟然忘記我就在這家保健品公司。

我們一起吃的晚餐。與芬妮姐姐說熟不熟,因著芬妮,我們卻也相識了這麼多年。這竟是我們第一次單獨坐在一起。

與芬妮相比,她簡直是另一個世界風塵僕僕的女強人,但因這強悍與睿智,使她看起來有一份獨特的美麗。

「你的身體沒事了吧?」一落座我便問。

「沒事,早好了,一個小手術。今天正好跟我們新來的經理過來談事,真沒想到你就在這家公司。」

芬妮姐姐向來說話乾脆利落的,很喜歡她這份爽氣。

「那個女的是你們經理啊,挺漂亮的,好像在哪見過似的,我還以為是個演員呢。可惜我只看了個側面。」

「我們經理挺厲害的,可是從國外回來的。剛調到我們公司沒多久。你別看她那麼漂亮,也離婚了。」

「是嗎,真看不出來。她看起來有點像女強人。跟你有點像啊。」我仔細地睨著芬妮姐姐,她的眼睛黑黑的,很有神彩。

「我哪比得了她啊。不過我們經理人挺好的,別看外表挺冷的,熟了就覺得挺不錯的。」

「只是沒想到這麼優秀的女人也離婚了。」我嘆息地。

「其實離婚也沒什麼可怕的,聽說離婚還是我們經理先提出來的,她老公有了外遇,喜歡上了一個比他小十幾歲的女孩兒。」

「是嗎?那這男的也太不像話了。」

「我倒覺得那女孩兒也不怎麼樣,一個巴掌拍不響,也沒準是那女孩兒勾引的呢。」

「那倒也沒準,現在的年輕女孩兒什麼事都敢幹。」我附和。

「哎,下回我引薦你認識我們經理,我跟她關係挺好的,她叫閻麗。不是厲害的厲,是美麗的麗。」

「什麼?!閻麗?!」我的腦袋像受到了重創。怪不得眼熟,照片中的女人竟然走到了我的面前。這怎麼可能!

「怎麼了?瑞君,你認識我們經理?」

「噢,不是,我有一個同學也叫閻麗,挺巧的。」我答得虛偽極了,生怕芬妮姐姐看出什麼異樣,「……她現在生活得好嗎?」

「你說我們經理啊,她挺好的,現在又找了一個,還沒結婚。」

「噢,是嘛,那還挺好的。」我掩飾住心裡的恐慌,「那她女兒是判給她了吧?」

「咦,你怎麼知道她有個女兒,你還挺會猜的。」

「噢,我覺著像她這樣的應該生女兒。」我尷尬地一笑,脊背一陣發涼。

「一般孩子都判給母親,除非母親不要。她女兒我見過一次,長得特可愛,叫甜甜。」

「這個名字挺可愛。」我的臉部線條就要扭曲了。我當然知道那是個可愛的女兒。這場談話幾乎快讓我的五臟六肺都移位了。

一陣靜默,我趁機埋頭吃菜。

「瑞君,你怎麼還不結婚啊?」芬妮姐姐終於換了話題。

我沉吟了一下,想出一句,「找不到好人啊。」

「也不能太挑了,按理說你長得比我妹好,該早結婚才對啊。我記得上學那會兒,我們老猜你們兩個誰先結婚,結果誰都猜你先結。追你的男生那麼多,誰知最後還是我妹搶先了。」

「我哪有芬妮那麼幸運,大學就能遇到像大明這麼好的人。我那些都是爛桃花。其實現在想想談戀愛真的跟美醜無關。有句話叫熟悉的地方無風景,再漂亮的女孩兒看長了也不覺得了。所以外表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我也不知什麼樣的人適合談戀愛,我可能屬於命不好。」我慢慢調整自己的語氣。

「你怎麼那麼悲觀啊。這可不行。你這麼年輕,就有這種心態,這可不應該。結婚跟戀愛可不一樣,能搭伴過日子就行了,再好的男人也未必適合婚姻啊。挑情人,你好好挑挑;挑老公,真沒什麼好挑的,閉著眼碰到一個就算。你看我網上找的,完全是賭注,不也挺好的嗎?我們婚前婚後也沒什麼變化,大家各干各的,累了就聚到一起打發時間,生活也挺愉快。」

「說得容易,我可下不了這個狠心。其實,也不是遇不到喜歡的,可人家又不喜歡我,永遠都是我看不上的人對我死纏爛打。」

我開始努力投入到這個話題中。

「咳,先身體接觸嘛,有了感覺就在一起,沒感覺再換另一個。遇到好的就跟他表白嘛。」

「那要是被拒絕,多難堪啊。」

「這有什麼?他要不同意,你再跟下一個人表白啊,總有願意的吧?我就是先跟我老公說的,我們見第一面我就跟他說你做我老公吧。他就答應我啦。以前,跟詠健也是,都是我先表白的。這有什麼?」

提到詠健,我的情緒才恢復正常。

我小心地問:「那你跟詠健怎麼說的?」

「我就說,哎,你做我男朋友怎麼樣?」

「他就同意了?」

「沒有,他說考慮一下,第二天就答應我了。」

這個詠健!可換成是我跟他開口,他一定會拒絕的,我只有對這件事最有判斷力。

「那為什麼還是分手了?」

「唉,詠健喜歡小鳥依人的女孩兒,聽話的,對他百依百順的,我怎麼可能做到?……其實主要也是因為他不想結婚,那我也沒必要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了。現在想想我跟詠健結婚也未必合適,我現在的老公可比詠健強。」

「其實你們也不是不相愛分開的,如果以前愛你的人再回來找你,你會同意嗎?」

我的思維終於正常了,我想到了鈞雨,我把問題丟給她。

「我還真沒碰到這種事,看感覺吧,如果還有感覺那就在一起,不行,就算了。」

一直壓在我心頭令我不堪重負的問題,竟被她說得如此簡單。

「其實我很想主動追一個人,你說我該怎麼追?」

「看來有目標了?說說什麼背景?」

「最大的問題,是他有女朋友,而且在一起很長時間了。」

「那怕什麼,以你的條件搶過來太容易了。而且,他們在一起那麼長時間還不結婚,一定有問題。你約他出來,就當他女朋友不存在,讓他覺得他跟你在一起更快樂,這不就行了嗎?多簡單的事,叫我三天就能搞定。」

「其實他女朋友是離婚的,長得不好看,比他大幾歲,還有個孩子呢。」

「是嗎?這樣啊?那你沒戲了。」

「為什麼?」

「你們相差太遠了。如果她跟你一樣條件,你可以跟她競爭,可她又離婚,又有孩子,你怎麼是她的對手?越是這種條件就越不容易分了。怪不得他們一直不結婚,肯定是男的對她不滿意,但又無法拋下她。算了,你還是換個目標吧。這個難度太大了。」

「是嗎……」

我徹底泄了氣,泄氣的同時我好像一下子也明白了詠健。或許他對我並不是那麼決絕,只是不得已;也或許他根本沒有顧到我的存在,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

「可男的不都喜歡年輕漂亮的嗎?」我仍想再找出更令我信服的理由。

「那也未必,有的男的還就願意找歲數大的。從小缺母愛的,找個歲數大的,會照顧人啊,對他肯定百依百順的。再說,這歲數大的女的性經驗豐富,床上功夫肯定一流。好多男的還就覺得小女孩兒沒意思呢。有時兩個人分不開,不光是感情,性甚至是更重要的方面。這跟年齡、美貌無關。現在特願意找年輕漂亮的更多的是那些老頭兒。人都是缺什麼想什麼。」

「……」突然覺得一陣眩暈,桌前的飯菜變得像垃圾,讓人噁心。剛剛受到重創的腦子又變得恍恍然了。

一直無法釋懷的人和事,是否都該統統放棄呢?陷在自己的思索里,我變得目光獃滯。

「喂,瑞君,發什麼呆呀?我看你是得抓緊結婚了。身邊人差不多都結了,可就剩你了。」

我落寞地瞥向窗外,暮色漸漸聚攏,漸漸暗淡。

忽然,我一激靈,定定地看著芬妮姐姐,喃喃地:「就剩我了?身邊人都結婚了?」

「是啊,你看芬妮結了,我也結了,詠健也結了……可不就剩你了。」

芬妮姐姐的一句話,如一盆冰水兜頭傾下,竟令我的呼吸、心跳一併停滯。一頓飯的時間我竟然連連受到重創。

「什麼?你剛才說什麼?詠健結婚了?」我失控般地發問,一遍遍地重複,「不可能吧,他都沒說啊,不可能的!前兩天下雨那天我還碰到他了,他沒說啊!」

一定不可能的,上星期我才剛收到他的「溫柔法則」,我們約好要魔鬼大變身的,十七天還沒到啊,詠健,你不等我了嗎?我在改啊,我已經改了很多了,下次見面,我一定是溫柔的,相信我啊,詠健!下周你還讓我去你家洗澡的,你親口說的呀?每次打電話,你都是一個人啊,你們不住在一起啊,詠健,你們根本不住在一起啊!怎麼會?怎麼會?!

「真的,我也是才聽說的,他不想讓太多人知道,我連芬妮還都沒說呢……」

「他……跟誰啊?」我的腦袋一陣陣發矇。

「就是他以前那個離婚的女朋友。」

「是下巴上有黑痣的那個?」

「就是她。我也以為詠健只是跟她玩玩呢,沒想到還真成了。前一段我還聽詠健說想要孩子呢,沒準那女的是有了。」

「那女的不是有個孩子嗎?還能生嗎?」

「當然,只要兩個人中有一方沒生育,再婚都可以生啊。」

我忽然明白了詠健對兩個孩子的期望。

「他什麼時候結的?為什麼不說呢?」我微微仰起脖頸,將快要溢出的淚狠狠吸了回去。

「結了可能有一個月了吧?這個詠健也是,這麼大的喜事有什麼好瞞的,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到現在連喜糖也沒給。不過我想他可能還是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吧。聽說那女的是為他離的婚。她和詠健在一起的時候被她老公撞見了,當場就打起來了,沒想到像詠健這樣的還挺能打,聽說把那男的腿都打斷了,最後離婚還鬧上了法院,賠了那男的10萬塊錢。沒準都是詠健掏的……這離了才幾個月啊居然又結了。沒想到詠健還真有錢,馬上又買了一複式……詠健他們家也不同意,可拿他也沒辦法。兩家鬧了好一陣呢,他媽到現在都不認這個媳婦。聽說到現在兩家人都不說話。前一段,那女的她媽死了,也不知是不是被氣死的。聽說婚禮沒大辦,也是因為她媽死了……這個詠健,平時看著挺蔫的,沒想到還挺能耐的,我還真沒看出來……當初詠健跟我在一塊的時候好像也不是這樣……」

「是嗎?真不可思議……都一個月了?不可能吧……」

我還在把芬妮姐姐的話當成玩笑。我甚至在期待她說出,「嗨,逗你呢,你還當真了。」

這怎麼可能是詠健的所作所為?他怎麼可能是這種人?他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絕不可能!

「怎麼?是不是覺得特失落?所以你得抓緊啊,可不能再拖了……記得有一次,我還跟他特認真地聊過一回,鼓動他追你,我說你連瑞君都搞不定啊?結果他嚇得直搖頭,說誰找了你誰就中頭彩。他這是什麼話啊?其實像你這麼單純的女孩兒多好啊,可他說你特幼稚。幼稚有什麼不好?女孩兒要那麼精明世故幹嗎?你不比他那個老婆強百倍啊,也不知他怎麼想的……不過我想,像你這樣的也看不上詠健,詠健確實也有點配不上你……」

我完全聽不到對方的聲音,只看到兩片嘴唇不停地上下闔動。

「……真的一個月了……」我喃喃地低語,聲音小到連自己都快聽不到了。

詠健!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的嗎?!這真的是你的所做所為嗎?!

詠健!你說話呀!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存在嗎?你真的對我如此不屑嗎?詠健!你說話!

我昏亂無措地陷到椅背里,我想大聲喊出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以為我找到了出口,其實根本沒有退路。

怎麼辦?詠健,我該怎麼辦??

究竟用什麼方法才能忘記一個人?

詠健,你告訴我啊!

難道是我又一次看錯?!明明看到愛情就在對岸,我以為找到一條小舟就可以擺渡,沒想到又是一場海市蜃樓!只有再次溺在水中奄奄一息,才知道又遭遇一場噩夢……

我一再地轉頭,不能迎接任何人的眼神,甚至不能顯露任何悲傷的情緒。

周遭倏地寧靜了,我,逃跑了。

我不知道身體是怎樣離開的,我不記得周圍是怎樣的表情,我飄忽地跑出去,踩不到地面,踩著雪,隨時準備摔倒。

儲蓄已久的淚水,崩不住地流瀉下來。一種瀕臨死亡的痛苦在內心輾轉。

穿梭在車水馬龍中,我渴望出事,渴望一瞬間的神奇,能讓我再也不必去面對如此難堪的結局。

淚洶湧不絕,鹹鹹的濕就快要把詠健家門口的雪人融化掉了。

寒意砭骨。

雪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靜靜繽紛。她們粉身碎骨、絕望而美好地墜落。

我知道天亮以後她們就會死去,可她們依然在歌唱。

我聽到了雪落下的聲音。

第二天,謝欣告訴我她的鄰居王老太太死了。兩個星期前死的。

一個人死在家裡,幾天後才被人發現。

原來人也有雪花的命運,默默死去,悄無聲息。

我又跟著傷感起來,突然,這種傷感被另一種情緒代替了。

「謝欣,老太太的女兒叫什麼名字?你知道嗎?」

「好像叫王——春月。」

我倉促地笑了。

終於聽完了謝欣身邊的這個真實得像小說的故事,沒想到這個故事竟也是發生在我身邊的。只是同一個故事一直被理解成兩個版本。

「生活永遠比小說精彩。」

我想起了芬妮的這句話。用在此處多麼貼切!

又是一個無眠夜。

我吞噬著自己的眼淚——內心輾轉,難以釋懷。

整個冬天,我都活在這種情緒里,無法抽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