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尚宮

正文卷

張羨齡被這篇《守宮論》的立意給驚艷到了。

這可是明朝啊, 一個土生土長的女子,就能有「君王有道則守,君王無道則不必守」思想, 就像她獨自在夜裡色荒漠里跋涉,忽然逢著一棵開花的樹, 再定眼一看,原來有許許多多花樹隱在夜色之中, 這是何等的珍貴。

她將文章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 提起紅筆, 在試卷左上角空白處標了一個顯目的「第一名」。

晚上, 朱祐樘回來,等他換了衣裳, 坐在塌上歇息, 張羨齡便立刻拿著自己發現的這一篇寶藏文章給他看, 獻寶一樣。

「不試不知道, 女官之中真是人才輩出啊。」她感慨道。

朱祐樘倒有些意外,宮人試的結果這麼快便出來了么?他以為還要等幾天。

她辦起正事來, 倒很有幾分雷厲風行的樣子。

他將那篇文章接過, 也有幾分好奇, 能得笑笑如此稱讚的文章, 不知寫得怎樣?他從前接觸的女官不多, 唯有兩個尚儀局的女官立在御駕後頭, 手中時時刻刻拿著紙筆,默然記錄, 偶爾也往後宮傳達旨意。她們在後頭無聲無息的站著,很不顯眼,除了「遵旨」之外, 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是以朱祐樘當真沒想過,這些女官的才學如何?是否有什麼抱負?左右記事傳旨這件事,也不考察這個。

他翻開試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手工工整整的館閣體。

光就這一筆字,就已是不凡,縱使放在殿試一甲的文章里,也絕不遜色。

他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內容,立意讓人耳目一新,旁徵博引、古今典故信手拈來,行雲流水一般。

他不經感嘆道:「不錯,這是何人的文章?」

「還沒拆封呢,暫且不知姓名。」張羨齡道。

她原本也想拆開試卷的姓名封條,看一看是何等人物寫出的文章,正要動手,又想起還沒到名次全定的時候,若是此時看了這一套卷子的姓名,也許會有些影響。

還是要等朱祐樘確認這一篇是第一名,事情穩妥後,她才好拆去封條。

「樘哥哥覺得如何?這篇可否為第一?」

「其他名列前茅的文章可在?我看一看。」

為顯公正,朱祐樘將初選出來的前三甲文章都看了一遍,越看越感慨,原來這宮中女子亦不乏胸中有丘壑者。其他的《守宮論》於立意之上雖無第一篇那般驚艷,但也都言之有物、各有千秋。有這些人幫著笑笑管理宮闈,他也就放心了。

朱祐樘將最後一篇文章看完,斬釘截鐵道:「第一篇確實當為第一。」

名次既定,就到了激動人心的唱名時刻。

第二天,考務組女官早早的到了坤寧宮,俱穿著女官冠服。參與宮人試的宮人們也列隊站在月台之下,皆屏息以待。

為討個好彩頭,張羨齡特地命宮人從庫房裡將過年時用的那一款寶案尋出來,用來放置考卷。坤寧宮月台上擺著一張剔紅大吉寶案,案面上繪著許許多多紅色小人,都歡天喜地的慶祝著,看著就喜慶。

考卷依名次一一擺好,邊上擱著一把銀鞘小刀,唱一個名兒,許尚宮就用銀鞘小刀拆封一份卷,念出姓名。

司贊女官看著許尚宮新拆封的試卷,高聲唱道:「一甲第一名——沈瓊蓮,擢升女學士。」

人群略微有些騷動,知道沈瓊蓮是誰的,都用目光去尋她的影兒,不知道沈瓊蓮是何人的,則小聲問著相近的宮人,問這沈瓊蓮是何許人物。

這可是弘治元年第一場宮人試的頭名呢!只要沒出大錯,一定前途無量。

被眾人注視著,沈瓊蓮微笑著立在原地,並未失態。

沈瓊蓮原以為聽見唱名之時,她會激動萬分,可當自己名字果真念出,她卻沒有想像之中的激動。

直到唱名結束,許尚宮告訴沈瓊蓮,中宮娘娘預備讓她接任尚宮之位時,沈瓊蓮的微笑方才維持不住了。

她深呼吸了兩次,方才開口說話:「這……未免有些出乎意料。」

若不是知道許尚宮生性嚴肅,從不和人開玩笑,沈瓊蓮幾乎以為她是在逗自己玩了。按照常例,她如今是正六品司籍,即便擢升女學士,那至多提一個尚儀,怎麼會直接接任尚宮之位?

雖說尚儀與尚宮都是正五品女官,可其中的區別,卻大了去了。尚宮之責,不僅僅是管轄尚宮局,而是統領六局一司,導引中宮。後宮一切文書、用度,皆需通過尚宮之手辦理。就是宮裡的娘娘侍長們,只要是后妃以下,見了尚宮,也是客客氣氣的,輕易不敢得罪。

許尚宮靜靜望著她,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怎麼?你覺得你擔當不起?」

「那倒不是。」沈瓊蓮漸漸平靜下來,「微臣自信,能擔當的起尚宮之位。」

「這就好。」

若是沈瓊蓮一副畏畏縮縮、難當大任的樣子,就算中宮娘娘有意願,許尚宮也會據理力爭,另換他人。引導中宮,總行六尚之事的尚宮,一定得有個尚宮的樣子。

許尚宮拍一拍她的肩膀:「當尚宮的,自己得有足夠的底氣,走出去,別人才能服你。即使在中宮娘娘面前,也絕不能奴顏婢膝,恭敬要有,但也要不卑不亢。」

沈瓊蓮的目光很堅定:「微臣謹記大人教導。」

新科女學士出爐之後,六尚女官的位置也隨之調整,沈瓊蓮果真成了新一任的尚宮。雖然算得上是越級提拔,但眾人也少有不服氣的,即使有,也不敢當面說出來。因為中宮娘娘命人將沈瓊蓮的答卷與文章貼在布告欄處,過往宮人皆可以看見,眼見為實,沈瓊蓮的才學確實令人服氣。

沈瓊蓮當選尚宮之後,論理要率領新的六尚掌印女官往坤寧宮拜見,可她還未進坤寧宮,乾清宮卻先來了人通傳,說萬歲爺要見她。

去乾清宮見駕,於沈瓊蓮來說還是頭一回。

如果以春夏秋冬四季來比喻,走進坤寧宮,像走進了初夏,黃花梨木全套傢具,湘妃竹簾,綠窗油璧,清雅之餘帶了些靈動。乾清宮給人的感覺則更像是深秋,暖閣九間、上下兩層,極闊朗,極肅穆。

沈瓊蓮跟著近侍往前走,宮鞋踩在金磚上,動作很輕,卻仍有迴響聲,因為著實太安靜了,里裡外外伺候的內侍宮人雖多,但連一聲咳嗽都不曾聞。在這樣的氛圍里,沈瓊蓮不自覺的屏氣凝神,不敢擅動。

她在外間等候,原先領她進來的內侍則先進去,稟告一番。

少傾,出來一個穿紅直裰的近侍,腰帶上掛了幾張牌子,沈瓊蓮認得他,是新近升至乾清宮掌事牌子的李廣。

李廣掃了她一眼,輕聲道:「進來吧。」

進到內殿,行禮請安之後,沈瓊蓮垂著手,站著聽吩咐。

朱祐樘擱下御筆,道:「中宮娘娘拿著你的文章給朕看過,寫得不錯。若沒有她,你也不可能直接繼任尚宮之位。」

這話帶著些敲打的意思,沈瓊蓮立刻表忠心道:「微臣時刻不敢忘,從此必當盡心竭力,輔佐中宮娘娘。」

見她識趣,朱祐樘便徑直說了:「中宮年輕,若後宮有什麼特別為難之事,不要急急地報上去,惹她煩心,先與朕說。」

如今六宮虛設,倒沒什麼妃嬪爭寵的事,卻有一群老娘娘,論輩分都比笑笑大。笑笑一向不習慣與人爭執,上回娘家人進宮,張鶴齡與嘉善大長公主的小女兒起了小衝突,為了這事,還惹得她傷心了一場。她又不是因循守舊的性子,想必之後還會折騰些新玩意,假使無意間得罪了哪位老娘娘,人家給她小鞋穿,豈不又令笑笑難過?

倒不如他把難事全攬下來,讓笑笑高高興興的玩耍就好。

沈瓊蓮聽了,卻不急著答應。

她猶豫了一會兒,問:「萬歲爺的意思,是要臣報喜不報憂?」

「你也可以這樣理解。」

沈瓊蓮咬了咬牙,決定賭一把,她跪在金磚上,道:「臣聞孟子有言,『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中宮娘娘乃是一國之母,六宮之首,於女子而言,還有比這更重的大任么?」

「倘若真如萬歲爺所言,將風雨全為中宮娘娘遮蔽,誠然可以無憂無慮的度過一年、兩年,可五十年、六十年、乃至萬歲爺百年之後,中宮娘娘又該如何自處呢?」

「尚宮之責,是導引中宮,輔佐中宮,而非蒙蔽中宮。若萬歲爺執意如此,那臣怕是難當此任。」

說完,她深深一叩首。

殿中驀然一靜。

一旁侍立的李廣恨不得此刻化作一道白煙,連呼吸聲都輕的不能再輕。萬歲爺說什麼,你只管答應便是,偏生這沈尚宮不知吃錯了什麼葯,還敢頂嘴?

若真惹得萬歲爺發火,說不定會連累到他。

李廣偷偷看了一眼萬歲爺的臉色,唉,果真陰沉下來。

朱祐樘是真沒想到,沈瓊蓮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反駁的話來,話里話外,甚至透露出他看輕笑笑的意思。

他緊緊抿著唇,依靠極好的涵養,並沒有發怒,反倒是拿起案上的金鏨花茶盤碗,吃了兩口熱茶。

其實細想,沈瓊蓮的話也並非無道理。

良久,他才開口說話:「知道了,你下去吧。」

沈瓊蓮退下之後,朱祐樘向左右近侍道:「沈女官這脾氣,倒有點像一個人。」

李廣知道萬歲爺在說誰,卻不想抬舉沈瓊蓮,裝糊塗似的笑一笑。

另一個近侍何鼎卻老老實實的答道:「前兩天,王老大人被傳召時,也是這樣嗆聲的。」

就沈瓊蓮剛才那副仗義執言的模樣,簡直跟吏部尚書王恕如出一轍。朱祐樘想到這裡,倒有些感慨,女官也是官兒,自有風骨,倒是他小看了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