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躲不過的煙雨朦朧

正文卷

夏箏站在電視台錄製現場的門外,遠遠看著正在錄製一檔訪談節目的馮倩。

優雅、從容就是這個女人的代名詞,整整八年過去了,歲月依舊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絲毫的痕迹。

夏箏戴著一頂棒球帽,在有人往門外觀望時,她迅速低下頭。

節目錄製完畢後,她一個人走進了地下停車場。聽見電梯門響,從裡面走出一個步履不疾不徐的女人,高跟鞋「噠噠噠」,一下下像踩在夏箏的心上,她忍不住喊了一聲「媽」,聲音不大,但停車場無人,且空曠,還是傳進了馮倩的耳中。

馮倩停在原地,夏箏摘掉帽子,走向她。

「剛才是你在叫我么?」馮倩疑惑地望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子。

「媽,我是夏箏。」夏箏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不知為什麼,已經打算堅強面對一切,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的夏箏,還是留下了軟弱的眼淚。

也許是太過想念,也許是看到馮倩望向自己防備的目光後被刺痛,總之在這一刻,許多紛雜的情緒齊齊湧上心頭。

馮倩一瞬間,臉上的表情由冷淡變為驚訝再到激動。

「你是沒死嗎?」她突然走過來拍了一下夏箏的頭。

「恩,沒死成,被救了。」夏箏回道。

馮倩手上拎著的包與掛在手肘間的外衣全部落在地上,她繼續拍打夏箏的頭,一下比一下重,「你這孩子,既然沒死,怎麼現在才回來?你知不知道當年我看到你出事的消息後,急得心臟病都犯了!這麼些年,你去哪兒了?」

夏箏吃痛,躲開馮倩的手,仰著頭,哽咽道:「我無時無刻不想回來,可是一直沒辦法回來。」

馮倩一下子捏住夏箏的下巴,看著她的臉,聲音也顫抖起來,「是你,是你這孩子,眼睛沒變。可你的臉是怎麼了?」

「整容了。」夏箏答。

「整容也不整好看點,還沒原來漂亮。」馮倩皺眉。

夏箏苦笑。

馮倩拾起包,然後攬過夏箏的肩,一起向車走去。

走著走著,夏箏突然向後看去。

「怎麼了?看什麼呢?」

「媽,我覺得有人在跟著我們。」夏箏回答的同時,眼睛四處掃著,可是黑暗又空蕩蕩的停車場,除了能感覺到一陣嗖嗖的冷風外,其他什麼也看不到。

馮倩也望了望,然後又拍了一下夏箏的頭:「怎麼那麼敏感?」

「可我分明察覺——」那種感覺不會出錯的,在國外這麼久,夏箏的直覺幾乎鍛煉得比預言還准,沒有一次失誤過。

「我當了這麼久的藝人,如果有人偷|拍,我會覺察不到?這裡是電視台,安全得很。」馮倩寬慰夏箏道。

兩人就這麼走至車邊,馮倩打開車門,夏箏自然而然地坐上副駕駛位,打量著馮倩的新車,八年前的那輛車應該早就成了一堆破銅爛鐵了吧。

母女倆都沉浸在一種久別重逢的巨大驚喜里,她們都沒再注意停車場的某根柱子後,現出了一張黑暗的笑臉。

市中心鬧中取靜的小區,小區的保安,什麼都沒有變,似乎時光從未走過。

「馮漾在家么?」夏箏突然問,她有些想念這個曾經自己把她當情敵,她又拿自己當情敵的女人了。

「她早就不在家住了。」馮倩答道。

「啊?」夏箏有些意外。

馮倩笑:「她現在有自己的經紀公司,參演了一些當紅的電影、電視劇,前段日子還發了EP,這樣一個小一線藝人了,怎麼還能跟媽媽一起住,沒自己的生活么?」

馮倩把馮漾這幾年的發展概括得很詳細,言語間很自豪。

夏箏忽然之間有些莫名的失落,幾年間,馮漾有了屬於自己的美滿人生,而自己的人生卻糟糕透頂。

回到家後,夏箏站在客廳中央,有些恍惚,只聽著馮倩在給馮漾打電話,語氣止不住得興奮:「小漾,你知道誰現在在家嗎?」

「不是,是一個你想也想不到的人。」

「是小箏吶。」

「夏箏,她沒有死,她回來了。」

「不是騙子,再說誰會冒充她?你要不要回來看看她?你們都整整八年沒見了。」

馮倩掛了電話,然後從洗手間取了一條熱毛巾丟給夏箏:「先擦擦臉,小漾一會兒就到。」

夏箏拿著白毛巾擦了擦臉,又擦了擦手,最後攥著毛巾很不自然地坐在沙發上,直到一聲清脆的刷卡聲響起,馮漾推門而入,夏箏坐不住了,便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彼時的馮漾臉上全然不見青澀,她非馮倩親生,卻和馮倩一樣,長了一張看不出歲月痕迹的臉。一身黑色蕾絲打底裙,灰黃色外套隨意搭著,袖子微微挽起,露出晶瑩剔透的石榴石,她的打扮,自然清新,卻又絲絲嫵媚,已然成了時下年輕女孩子爭相模仿的對象。

「你真是夏箏?」馮漾望著她,似乎要將她望穿。

「千真萬確。」夏箏迎著她質疑的眼神,回道。

「既然沒死,這麼些年為什麼不回來,今天怎麼又突然回來了?」馮漾又問。

「一言難盡,我今天是回來看看媽媽,也想看看你,順便拿自己的東西,我想要鼓鎮拜祭一下養父養母。」夏箏努力使自己的語氣保持平靜。

這麼多年過去了,馮漾對她說話的態度依舊不友好,她走過去,托起夏箏身上掛著的一串鈴鐺,笑道:「這些年你靠什麼活著?你身上這些叮叮掛掛的又是些什麼玩意兒?」

「在國外學了一點占星,靠給人占卜,以及給雜誌寫專欄過活。」夏箏答。

馮漾這下笑了,笑得很從容,「果真是你,CiCi,一回來就先找了溫宇宸,還大鬧了人家的訂婚儀式,你真行!」

晚間,三人一起在家吃了一頓家常便飯,馮倩掌廚,她似乎興緻很高,還拿出了一瓶珍藏了多年的紅酒。

「小箏,要不是你突然出現,我大概還見不到小漾,她這些天其實很忙。」馮倩突然說。

夏箏主動端起酒杯,朝坐在自己對面的馮漾舉道:「敬你,百忙之中來看我。」

馮漾笑了笑,碰了碰她的杯子,說:「這麼多年都過去了,愛恨早就隨風逝去了。你這人吧,當初看見的時候討厭,好久不見,其實還是有些想念。」

到了休息的時間,夏箏推開自己房門一看,一切如舊。

地毯一塵不染,那張榻榻米依舊卧在中央。

「人老了,就喜歡回憶過去。聽說你出事的時候,我怎麼也不肯相信,總覺得你還會回來,所以你的房間一直給你留著,並且時不時找人打掃乾淨,現在你終於回來了。」馮倩突然適時出現在她身後。

夏箏忍了許久,才沒能讓眼淚再次湧出來。

重逢不是別離,好事就不要用眼淚來慶祝。

夜間睡覺時總是睡一陣兒,醒一陣兒,突然聽到了一陣陣細細的敲門聲,夏箏開門,發現是馮漾搬著一箱子的啤酒。

她跟著馮漾去往陽台上,兩人各搬了一張椅子,望著星空,開始大口大口地喝酒。

「你不在的這些年,我都找不到人陪我喝酒,怕喝醉了被記者拍到窘態,怕喝多了吐露真心話,所以每當這時,我就挺懷念你。」

夏箏望著她,思緒驀地就回到了八年前。

夏箏第一次喝酒,就是因為馮漾的慫恿,說喝的不是酒,只是飲料,結果喝得宿醉未醒,那夜也是第一次看到了另一面的馮漾,和她想像的大不相同。

情緒又一次翻湧上來,一低頭,胸口就會傳來鈍痛。

趁著這樣的夜色,趁著這樣的微風,將她們倆的長發吹得上下翻動,夏箏慢慢道出了八年前與這八年間的故事。

只不過是過了一夜,這一夜,馮倩睡得極其不安穩,不斷夢魘。

第二天,《娛樂周報》用了整整三個跨版來講述馮倩的故事,她曾墮入風塵,並不是大家心目中高高在上的女神。她與著名經濟人錢照倫交往,未婚先孕,誕下女嬰,卻又送給昔日的姐妹撫養。錢照倫的前期和孩子因意外去世後,娶她入門,她便從孤兒院抱回一個女孩兒,謊稱是錢照倫親生。多年後,她找回親生女兒夏箏,一家人住在同一屋檐下。

所謂的秘密便是如此,要麼永遠被掩埋。一旦被撕開一個口子,便如潘多拉的盒子一般,所有的真相都會從裡面跳出來。記者尋著蛛絲馬跡,將所有的事情曝光出來,這件事迅速佔領了頭版頭條,《娛樂周報》銷量不斷賣斷脫貨又加印。

連同夏箏的事情,也成了一個香艷的花邊新聞。記者用諷刺的口吻說,有其母必有其女。多年前,馮倩活得那樣不光彩,多年後,她的女兒又破壞珠寶大王女兒的訂婚典禮。

這些事就像是在娛樂圈、名媛圈、時尚圈同時投放了一顆重量級原子彈,子彈發出時,火力太猛,再優秀的危機公關也毫無辦法應對。

沙發里,手機一直在不間斷響著,直到耗完最後一格電,自動關機。

接下來換家裡的手提電話,馮倩披頭散髮地蹲在地上,看著不斷震動的電話,眼裡似乎可以噴出火來,她驀地衝過去,將電話摔到角落裡,電話的塑料殼立馬四分五裂。

夏箏靜靜地站在一邊,等馮倩稍稍冷靜下來後,扶她到沙發上坐下道:「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跟你有什麼關係?這些年,樹敵太多,想對付我的人太多了,這次只是讓他們鑽到空了,是我不小心。」馮倩苦笑。

夏箏看到馮倩被頭髮裹藏的臉上,居然現出了皺紋,就這麼短短的一天,她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其實我早就覺察到有人跟著我了。」夏箏輕聲說。

馮倩猛地抬頭。

「那天在停車場,我去找你時,我說有人跟著我們,你說不會。」夏箏想起那時,自己身上分明感覺冷。她的直覺不會出錯。

「算了,事到如今,說這些有什麼用。我的演藝事業,算是到頭了。」馮倩望著茶几一角,理了理頭髮,又忽然變得格外平靜。

就在這時,大門被打開,一個「全副武裝」的女人走進屋內,然後迅速關了門,又走到窗戶邊,將所有窗帘拉緊。

她摘掉帽子、墨鏡、口罩,脫下大衣,馮漾一臉焦慮地對坐在沙發上的兩人說:「小區的前門後門都是人,警察來了也趕不走,除了瘋狂的記者,還有民眾在鬧事。」

「民眾鬧什麼事?」夏箏不解。

「說,說是——」馮漾猶豫地望了一眼一臉憔悴的馮倩,搖了搖道:「算了,太難聽,還是不說好了。」

「我現在這樣,還有什麼是聽不得的么?你說吧,我這一輩子,經歷了多少大風大浪,那時候你們都還沒記事呢,這次也照樣沒什麼。」話雖這樣說,可馮倩的話音卻在微微發抖,她這次演技可不高超,她是在強忍平靜,夏箏和馮漾都看出來了。

「就是說媽媽欺騙了他們,一群記者在推搡保安,罵罵咧咧,引來了路人,也跟著一起。這些人,都太無知了,太容易起鬨了。別人說什麼,他們就信什麼。」馮漾的眉頭一直皺著。

「可也都是事實。」馮倩嘆了一口氣。

馮倩這一輩子,是經歷了不少的大風大浪,可再大的風浪,也撼動不了馮倩影后的地位。她上過當,吃過虧,能一笑而過。經歷過不幸,到處奔波,咬咬牙也能撐過去。可這次,她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那些人是擊中她的軟肋了。

「所以現在,你不要出去,不要將自己置於輿論的風口浪尖上。」馮漾說。

馮倩盯著她,突然站起來,直把馮漾往門口推:「我不要出去,那你是來做什麼的?你忘了?你是我女兒,你也是明星,現在我這樣了,你就趕緊和我脫離關係吧,別受牽連了!」

「快走,快走!」馮倩用力搡了馮漾一把。

馮漾跌撞到門上,眉頭緊鎖。

「媽,你別這樣,你先冷靜,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的,我們不要先自己亂了陣腳。」馮漾不顧背脊撞到門上的疼痛,還是過來拉住馮倩,勸她。

夏箏望著眼前的一切,感覺十分無力。

馮倩在她眼裡一直是無所不能,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馮倩崩潰的模樣。

原來人真的都一樣,面對逆境時之所以能夠冷靜,那是因為逆境還不夠鋒利。如果逆境鋒利得像一把匕首,任誰撞上去,都會流血流淚,沒有人可以例外。

馮倩因為這些事,形象徹底被顛覆,人氣也急劇下降。眾人無法接受那麼端莊優雅的她,背後居然藏著這麼多不堪的秘密。

她演的電視劇戲份被減,代言被退,甚至連談好的下一部電影,角色都被更換。

代言藥物必須要有使人信任的形象,馮倩因為沒有遵守在合約期內保持良好形象,而被醫藥製造集團一紙告上法庭,馮倩不但失去了這個廣告代言,甚至還要賠償對方的巨額損失。整個世界似乎在一夜之間都與她站到了對立面,整個世界的觀眾似乎在一夜之間都翻臉不認人。

人不怕在泥潭中起起伏伏掙扎,怕只怕是從雲上跌落泥潭,那種滋味,比死還讓人難受。

馮倩心臟病再次突發被送入醫院時,只有夏箏和馮漾守在床前。

千城下了一場滂沱大雨,落得地上要生煙。

夏箏走到窗邊時,發現樓下依舊被手舉相機準備隨時捕捉鏡頭的記者與民眾影迷包圍,她心煩意亂,「啪」一下關緊窗戶。

馮倩還在昏睡,輸液管里「滴滴」流淌著藥液,馮倩潛意識裡應該不想蘇醒。

「千城多久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雨了?」夏箏突然問。

馮漾給馮倩將輸液管滴液的速度調慢,然後輕聲答:「你走後,每一年都會下幾場這樣的大雨。每次下時,媽媽就站在窗邊望著雨幕發獃。」

「我是不是不該回來?不該認你們,就讓你們當我死了也好。」夏箏意識到,似乎又一次,是她將災難帶來。

「該不該,你都回來了。再說,我也情願你回來,你於我,已經沒有任何競爭力。於媽媽來說,她會真的高興。」馮漾頭也不抬地回道。

「我——」

「你不是要跟你那個弟弟回鼓鎮一趟么?等媽媽的病情穩定下來,你就去吧,這裡有我,我把近期的工作都推掉了,省得看見那些主持人和記者心煩。」馮漾突然說。

「謝謝,真的謝謝。」夏箏發自肺腑地道出這一句。

「你謝我做什麼?我不是在為你。我生下來就被拋棄,是她給了我第二次生命,雖然她領養我的初衷只是為了搪塞她那個前夫,但是她一直待我很好,滿足了我所有的虛榮心,現在我是在為她,做這一點犧牲,不算什麼。」馮漾坐在床沿,替馮倩掖好背角,目光很溫柔。

時光真的具有翻雲覆雨的能力,它將一個滿心仇恨和嫉妒的小女孩變成了一個學會感恩和溫柔的女人。

另一邊,林家大宅。

溫宇宸跪在地上,他筆直的西裝褲因為跪地的姿勢而拉出了褶皺,濕漉漉的褲管還在不停地滴水。

他的面前坐著的是給予溫宇宸第二次生命的人,林家老爺子林建鄴。如果不出意外,他應該成為溫宇宸的岳父。

可是如今意外已經發生了,這一切順理成章的事情終將逆轉。

「不管怎麼說,你必須要娶施施,我們林家丟不起這個人。」林建鄴的手杖敲擊著實木地板,隨著他說出的話一樣,擲地有聲。

「我不能娶她,我根本不愛她!這樣下去會耽誤她的。」溫宇宸說。

「那你之前怎麼就答應了呢?你是在利用她對你的感情?」林建鄴語氣里已經蘊藏了滿滿的怒意。

「之前答應是報恩,我願意用我一輩子的時間去報恩,但那時我以為我心愛的女孩兒已死,可是她沒死,她又回來了。」溫宇宸提起夏箏,臉上還是藏不住驚喜。

「就是那個占星師?一個神神叨叨的女騙子,你是不是被迷了心智了?簡直胡鬧!」林建鄴的手杖幾乎要將地板敲出一個洞來。

「也許在您眼裡是我胡鬧,可是在我眼裡,我錯了一次,不想再錯第二次了。林伯父,我願意今後一輩子為林家服務,只要您一句話,刀山火海,我眉頭也絕對不皺一下。可是唯獨娶施施這件事,我做不到。」溫宇宸抬起頭,迎著林建鄴的目光,大膽地坦白。

「為林家服務?我們林家會要你這樣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么?你的價值都是我給你的,沒有我,你哪有什麼價值,混賬東西!」林建鄴站起來,提起手杖,往溫宇宸身上打去。

一直站在門後默默看著這一切的林施施在這時衝出來,攔住她爸爸的下一步動作,「爸,爸,別打他!」

「你難道在心疼這混賬東西嗎?!」林建鄴推開林施施,抬腳踹上溫宇宸的肩頭。

溫宇宸始終保持著跪的姿態,不敢動彈,也不敢躲避。他知道,這是他應得的報應。

「溫宇宸,那夏箏有什麼好的,你和她在一起,你要受很多苦。但你和我在一起,就什麼都有了,你會前程似錦,你會享受一輩子的榮華富貴!」林施施邊攔著自己的爸爸,邊朝溫宇宸低吼道,希望他能夠回心轉意。

溫宇宸自嘲地笑了笑,然後望著她說:「八年前,你就是這麼跟我說的。可是無論是八年前還是八年後,我的心意始終不變,我沒法愛上你,因為我心底有人了。」

林施施挫敗地鬆開她的爸爸,愣在原地,已經不知道還能夠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你給我滾!」林建鄴指著大門的方向,朝溫宇宸歇斯底里地吼道。

溫宇宸從地上爬起來,恭敬地彎了彎腰,道了一聲:「對不起。」然後轉身,慢慢地出了林家大宅的門。

大雨淋濕他的全身,和他來時一樣。

可他絲毫不感覺難受,他只覺得格外得清涼舒爽,因為這一刻,他自由了。

夏箏低著頭匆匆走在路上,然後給夏朗發了一條簡訊:等我二十分鐘,我馬上到。

她在蒲慶樓買了一些栗子糕,又帶了幾瓶上好的白乾。栗子糕是夏母生前最喜歡吃的糕點,也是最奢侈的食品,平時捨不得吃,只有在過年過節時會買上兩塊解解饞。

蒲慶樓的糕點全國聞名,夏箏買了幾塊熱騰騰的栗子糕,揣在懷裡,想要捎回鼓鎮,送到夏母的墳前。至於夏父,地下沒有酒喝的日子很難受吧,所以便也給他帶酒了。

夏箏走在一條人煙稀少的小道上,腳下踩著鬆軟的枯葉,發出「吱吱」的響聲,突然,這種「吱吱」聲間歇的頻率越來越短促,聲音也越來越大,風卷著枯葉落滿夏箏的鞋子,她停下腳步,一輛黑色的豪車攔住了她的去路。

從車上下來兩個西裝筆挺男人,正快步走向她。

「請夏小姐跟我們走一趟。」其中一個男人朝車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兩人雖然態度恭敬,但語氣卻是不容拒絕,看上去絕非善類。

「你們是誰?要帶我去哪裡?」夏箏提高了警惕,往後退了兩步。

「夏小姐去了就知道了。」兩個男人不由分說,一左一右架住夏箏,強硬地把她塞進車裡,車子飛速地前進,帶起的風掀起一地落葉。車子走後,道路上又恢復了平靜,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夏朗站在火車站門口,每一輛計程車來時,他都以為是姐姐,可是近前一看,都不是。

翻了翻手機,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整整一小時。

印象中,姐姐從來就不是一個愛遲到的人,這是怎麼了呢?夏朗的一顆心懸著,有了不好的預感。

另一邊,溫宇宸打夏箏電話打了四五遍了,都是關機狀態。

自從與夏箏八年後再見,溫宇宸感覺自己的愛情死灰復燃,他比以前還要愛夏箏,他每天都要和夏箏說很久的話,那種失而復得的感覺旁人不能懂,而現在這樣的關機狀態真的很不尋常。

聽說她今天要攜弟弟回鼓鎮拜祭養父養母,溫宇宸原本的意思是想要送她一程。

正疑惑著,溫宇宸的電話響起,是夏箏的號碼。

「喂,小箏,幹嗎這麼久才回給我?」溫宇宸迫切地問她。

「溫宇宸,別急著認人,是我。」一腔低沉有力的男聲傳進溫宇宸耳中,溫宇宸愣了愣,然後腦中彷彿劈過一道閃電,整個人木訥地站在原地不能動彈了。

這個聲音,是——

「林伯父?」溫宇宸喊出這個稱謂的時候,心一直在往下沉。

「不錯,還認得我。」林建鄴笑了兩聲。

「你怎麼會有夏箏的電話?她在你手裡?」溫宇宸開始緊張起來,語氣變得急促。

電話那頭的林建鄴似乎也覺察到了溫宇宸的緊張,他緩緩地說道:「你也不要太擔心,她只是被我請過來喝茶而已。」

「你想怎麼樣?你,你別傷害她。」溫宇宸才不會信「請她過來喝茶」那套鬼話,在林家待了這麼久,他對林建鄴雷厲風行、做事不留情面的鐵腕手段還是有一定了解的,正因為足夠了解,他才更加擔心。

「乖乖地娶了施施。」林建鄴說。

「林伯父,其他事情都可以,只是這件事——」

「你以為我是在跟你商量嗎?你可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如果不是因為請柬都已發出,事情鬧大,你以為我還會允許自己的獨生女下嫁給你這麼不知好歹的東西么?八年前我就不應該同意這個荒唐的請求。你現在乖乖地娶了施施,我就放了你的心上人。如果不的話——」林建鄴拖長了語調。

「不的話怎麼樣?」溫宇宸問。

「我會讓她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林建鄴幽幽地說。

「你不會是認真的。」溫宇宸顫顫地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他感覺有一把無形的鋸齒,正在鋸開他的四肢百骸,他渾身都要散架。

「你覺得我像是在跟你開玩笑?你要覺得是,我就和你開一個。」林建鄴笑得很狂妄。

「伯父,你這麼擄走她是非法的。」溫宇宸的語氣早就弱下來,他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非法?那你大可以去報警,不過我不保證我會做出什麼更過分的事情來。」林建鄴像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樣,語氣里滿是不屑。

手機從溫宇宸手中滑落,他雙膝一軟,跌坐到車門前。

夏箏被關在林宅的一間客房裡,客房內沒有任何可以與外界溝通的工具,就連自己的手機也被強行收走。

夏箏靠在牆角,望著窗外,懷裡兜著早已冷卻的栗子糕。

八年前,八年後,逃不開命運的翻雲覆雨,依舊是被人軟禁,沒什麼不一樣。

夕陽西下時,門突然被打開,夏箏看到來人,身體一僵,整個人的情緒從焦慮一下子過渡到緊張。

林建鄴將手杖往牆角一扔,「咚」地關上門,然後剜了夏箏一眼就朝她走來。

與此同時,夏箏聽到門從外面被反鎖的「咔嚓」聲。

她猛地咽了咽喉嚨,四四方方的一間卧室,並沒有可供她藏身的地方,她只能往牆角里縮,直到背脊緊貼著牆壁,退無可退了,她才驚得出聲:「你別過來!」

可林建鄴怎麼會聽她的話,夏箏看著那巨大的身影一步步走近自己,就快要將自己吞沒時,他突然停住了腳步,表情有些怪異,似乎在冷笑。

「來,跟他說說話。」林建鄴手裡拿著夏箏的手機,然後貼到她耳邊。

「喂——」夏箏雙手握緊手機,遲疑地問候了一聲。

「小箏,你還好吧?他有沒有傷害你?」電話那頭傳來的是溫宇宸著急的聲音。

夏箏微微抬頭,從林建鄴渾濁卻透著危險氣息的眼眸中,望到自己素凈的臉上帶著絕望的表情。

「沒,沒有。」夏箏答得磕磕巴巴。

手機又被林建鄴拿走,他笑得極其張狂:「我說得沒錯吧?她確實是被我請來喝茶的,你考慮得如何了?」

「只要你別傷害她,我什麼都答應你。」溫宇宸咬著牙,鄭重地回他。

「那就等到你和施施的結婚典禮完,我再放她走。我會儘快差人去辦,你只要執行我說的話就好了。」林建鄴摸了一把夏箏的臉,然後掛了電話。

「你用我來威脅他,逼他和林施施結婚?」夏箏問。

「正是。」林建鄴索然回道。

「其實就算溫宇宸和林施施結婚了,你也不會就這麼放我走的吧?」珠寶大王林建鄴做事向來狠戾、決絕,不留絲毫情面,夏箏在圈內早就有所耳聞。

「你果然聰明。」林建鄴拍了拍她的臉,然後手杖舉起,又從半空而下,狠狠打在夏箏的背上。夏箏頓時感到一股強烈的鈍痛,彷彿四肢百骸要散架似的,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站不起身,只能爬行。

「你到底想要怎麼樣呢?」夏箏長呼出一口氣,低聲問。

「你的故事我聽說過了,既然大難不死,就該謹守本分,自己要送死,現在才怕了嗎?」林建鄴一把拎起她的頭髮往地板上一甩,夏箏整個人便重重地摔倒在地。

自胸腔傳來一陣悲鳴,夏箏用力地喘息著,事到如此,她倒不再怕了。

十八層地獄她都走過一遭,人世間的悲苦又算得了什麼?

「明明是你們林家人不仁不義在先,當年林施施用金錢逼迫溫宇宸和她在一起,現在你又用手段逼迫我放棄溫宇宸,在你們眼底,根本就沒有規則可言!」夏箏咬著牙。

林建鄴冷笑了一聲,陰沉著一張臉說:「這世上的規則,一向是由強者來制定,弱者只能服從。」

話說完,他手掌一用力,夏箏癱軟在地板上。

屋外,狂風凜冽,大雨傾盆。屋內,栗子糕滾落了一地,與破碎的酒瓶子攙和在一起,觸目驚心。

夏箏雙目空洞地望著天花板,臉色蒼白得有如薄紙。

林建鄴用手杖敲打著地面,冷冷道:「你還是祈禱溫宇宸那小子能聽話一些,不然你來日受到的痛苦會是今日的若干倍。」

夏箏拚命咬著下嘴唇,一滴眼淚終於還是從眼角滑落。

在林建鄴打算退出房間之前,他突然回身,沖夏箏幽幽道:「對了,施施的婚禮,我會帶著你一起出席,這次,我就抬舉你一次,你的身份將會是我的續弦。」

「林建鄴,你簡直就不是人!」

夏箏從不害怕地獄,因為自己一直都是身在地獄。

挑選婚紗、買戒指、確認酒店和賓客名單,溫宇宸強顏歡笑地陪著林施施做著這一切。

一直以來,溫宇宸對林施施的態度都是不冷不熱,如今刻意的討好卻讓林施施不適應。

「這款怎麼樣?很簡潔。」

「你喜歡就好。」

「這款呢?花紋雕刻得很精緻。」

「你覺得好就行。」

溫宇宸像是站在她身旁的木偶,一言一行都是事先精心準備好。林施施好幾次想要打破這個完美的假象,可每次話到嘴邊了,卻又說不出口。

林施施知道溫宇宸為什麼會對自己百依百順,她對父親的做法不否認,不代表就是認同。可是父親一向剛愎自用慣了,誰的話他也聽不進去,包括她。

終於到了結婚典禮的這一天,林建鄴依舊把地點選在海邊,並且邀請來了眾多媒體,似乎要在同一地點同一場景下「一雪前恥」。

所有嘉賓都到齊之後,溫宇宸紳士地挽著穿潔白婚紗的林施施出場,二人走在紅地毯上,兩個長相討喜的小孩子跟在林施施身後替她提裙擺。還未走到盡頭,另一邊,林建鄴出場,他的身邊帶著一名身穿紫紅色晚禮服的瘦弱女子,等溫宇宸看清是誰之後,立馬愣在原地。

夏箏看到他的那一刻,嘴唇緊抿成一條直線,眼底有話不盡的蒼涼。

四人就這麼面對面地站著,海風拂過耳際,溫宇宸才頓悟過來,他就要走上前時,林施施匆忙拉住他,聲音低低地道:「如果你不想害死她,就別輕舉妄動。」

溫宇宸看了她一眼,選擇在原地站住。

「施施,宇宸,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夏小姐,以後會成為你們的長輩。」林建鄴望著溫宇宸一字一頓地說道。

「什麼意思?」溫宇宸話音在顫抖,手不禁鬆開林施施,捏成了一個拳頭。

「會成為你們的繼母的意思,當然,如果你們不喜歡,以後也可以不住在同一屋檐下,畢竟她的年齡也和你們差不了幾歲。」林建鄴躊躇滿志的樣子成功激怒了溫宇宸。

他扭轉過頭,對林施施冷聲道:「就算我萬事都順了你爸爸的意思,不輕舉妄動,他還是沒能放過夏箏。今天,對不起了。」

林施施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溫宇宸一拳頭就砸在了林建鄴臉上。

他強硬地拉起夏箏的手,打算帶她離開這是非之地,可夏箏卻用力地甩開他。溫宇宸轉頭,夏箏眼中浮出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禮服裙上。

「我不能走,快放開我,趁事情沒有鬧得完全不可開交前,放開我。」夏箏哀求。

林建鄴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有保鏢衝上紅地毯,卻被林建鄴揮手制止,他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冷笑。

在場的記者紛紛舉起手中的相機,對準紅地毯「咔嚓」拍下這四個人對峙的照片。原本只是來參加露天婚宴,沒想到這會兒發生的事情比婚宴要好看太多。

訂婚儀式上帶走溫宇宸的女子,搖身一變,即將成為林建鄴的續弦。這個夏箏是太愛金錢了吧,小門小戶,貧困家庭的出身,成功找到了親生母親馮倩,來了大城市紮根。國外一待數年,回國後不久就搶婚一流設計師溫宇宸,如今,她成功攀附到金錢的制高點了。

溫宇宸萬分驚訝地看著她,問:「這些天究竟發生了什麼?難道你願意當這老頭子的續弦?」

夏箏忍著淚水,拚命搖頭,卻往後退了一步。

林建鄴說,如果她不按照他所說的去做,那麼他不但會毀了她,也會毀了溫宇宸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既然事實已然如此,就讓她待在地獄。最起碼,他們之間,有一個人可以幸福。

溫宇宸,你一定要幸福。

「你看,你那麼深愛的女子其實只愛錢,我答應給她富足的生活,她便不再要你了。你一廂情願地要和她在一起,可是你離開了我,離開了施施,就一無所有,她會愛一個一無所有的你嗎?今天總算看清楚了吧。」林建鄴走上前,帶著成功者的姿態。

溫宇宸望著此刻已經哭成一個淚人的夏箏,感覺她特別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