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是我心中一句驚嘆

正文卷

年底時,已經晉陞為學長的溫宇宸在千城大學成立了一個跆拳道的社團,自己身兼團長和教練兩職。

他的生活開始變得忙碌起來,經常別人下課娛樂的時間,他還留著社團里打理各種事情。他和夏箏約會的地點也從千城的電影院、咖啡館,乃至大街小巷變成了學校的社團,那間方方正正的舊房間。

「踢腿,彎腰,側身!」溫宇宸喊著口令,表情認真而嚴肅。

夏箏拿了一張報紙墊在地上,邊咬著奶茶的吸管邊看「溫教練」是如何上課的。

他眉宇軒昂,渾身上下都充滿正氣,陽光俊朗,一如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幾個小流氓追著她跑,他適時出現,救她於水火之中,將她摟進懷裡時,她聽見他磅礴有力的心跳聲近在耳旁,「咚咚咚」,震得她面紅耳赤。

從回憶中醒來,發現溫宇宸撇下一房間的人,站在了門外。

夏箏站起來,看到和他面對面站著的女生正是那日邀他喝奶茶的那位,高挑,主動,漂亮,這樣的女生放在人群里太扎眼,任誰都會被吸引。溫宇宸背對著夏箏,夏箏根本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甚至捕捉不到溫宇宸臉上的表情。

夏箏內心的不安就像烏雲一樣,迅速佔領了整片天空。

另一邊,溫宇宸望著林施施,擺了擺手,義正言辭道:「我不能要你的錢。」

「我說幾遍了啊,這不是我的錢,是我們系募捐的,大家都支持你的理想,你幹嗎不租個好一點的房子,把社團壯大呢?」林施施手上捏著一張卡,有些著急。

「我還是不能要。」溫宇宸道。

「你總是那麼倔。」林施施皺著眉頭說道。

溫宇宸沒有否認,他朝窗戶里望去,正好望到夏箏直直掃過來的目光,他朝她笑了笑,然後轉頭的時候,看到林施施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幕。

她看著夏箏,唇角撇了撇道:「輸給她,我還真是不甘心。」

溫宇宸笑了笑道:「也許比起容貌家世見識等等,她不如你的地方很多,但是她也有她的可愛之處。大概是命運的安排吧,我欠了她很多,註定是要還的。失去我,你可以找到許多比我優秀的男生,但她如果失去我——」

本來想說,但她如果失去我,就會失去全世界。可腦海中莫名浮出顧博旭的面孔,那個男生,要比他優秀得多吧。

「如果失去你會怎樣?話幹嗎只說一半?」林施施挑了挑眉。

「沒什麼,我先進去了。」溫宇宸說完轉身就要進屋子。

林施施卻拉住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是我先和你遇見呢?你會愛上我嗎?」

她的直接,她的無所畏懼都讓溫宇宸沒處逃避。

他猶豫了很久,才答了兩個字:「不會。」

並不是真的不會,林施施性格開朗,又富有漂亮,只要是一個正常的異性,都很難抗拒她的魅力吧,被她看上是榮幸,可是他已經有夏箏了。

寒假來臨時,溫宇宸留在了千城打工,給一家奶茶店當夥計。

表面上他說他是要賺錢拓展社團,其實只是為了給夏箏一個驚喜。回鼓鎮過年的前一天,許多年不下雪的千城忽然下雪,皚皚的白雪將城市照得白凈透亮。

「今天最後一天還打工?」夏箏搓著手站在奶茶店門口等他。

溫宇宸遞給她一杯熱可可,笑道:「做事要有始有終吶。」

「切。」夏箏笑話他。

溫宇宸單手拿起掃帚,對夏箏柔聲說:「你在這裡等我,我一會兒就好。」

「恩,你去吧。」夏箏向他揮揮手。

門外響起一陣汽車鳴笛聲,夏箏皺著眉朝外望去,一輛車似乎卡在雪地里無法出來,她跑過去,車窗被搖開,探出一個中年男人的頭。

「小姑娘,和我一起推一下車子好嗎?」男人的面孔很慈祥,說話的聲音也很穩重。

「好。」夏箏將熱可可放在店門前的台階上,然後冒著大雪,與下車的中年男子一起走到汽車尾部。

「一二三,一二三。」二人合力向前拱著車。

車輪似乎有些滑動。

「再用力一些就好了。」

「一二三!」

男人走回了汽車的駕駛座,扭動鑰匙,開始發動車,車子終於開出了雪槽。

望著站在大雪裡,頭髮和睫毛都染白卻面帶欣喜的夏箏,男子又下車,問她:「你在這裡打工嗎?」

「我——」話還未說完,即被打斷。

「我買兩杯奶茶。」男人從厚厚的大衣內里掏出錢包,又從錢包里掏出一百塊,遞給夏箏。

夏箏張了張口,終究是什麼都沒解釋,只問他:「您要什麼口味的?」

「隨便,你看哪個貴你就買哪個,一杯你的,一杯我的。」男人的眼底暖意融融。

原來這個男人真把她當這裡的服務生,想為她添一點業績,為了感謝她才這樣做。

夏箏走回店裡,將錢交給服務生,要了兩杯燕麥榛果口味的奶茶。她拿著兩杯奶茶走向等候的男人時,溫宇宸在背後喊她:「小箏,小箏。」

夏箏回頭,溫宇宸朝她做了一個快回來的手勢,擔心她受涼。

「小箏?你全名叫什麼?」眼前的中年男子似乎對她的名字頗感興趣。

夏箏想了想,告訴他也沒什麼,於是便乾脆道:「夏箏,夏天的夏,風箏的箏。」

「你是馮倩的女兒?」男人驚喜莫名。

夏箏萬般錯愕地望著他,全然想不到他會冒出這樣一句話。他是看新聞看到的嗎?

「恩,我是被她收養的。你是媽媽的影迷嗎?」好像只有這樣的解釋才能說明為什麼面前的男人眼裡透著一束光。

男人並沒有回答她,而是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搖頭,還不停自言自語:「這不可能,但是太像了,太像了,這分明不可能的啊。」

「什麼太像了?什麼不可能?」夏箏木訥地站在原地,完全不知道他口中所指的是什麼。

「小箏。」身後傳來溫宇宸的聲音,越來越近。他已經站在了她身後。

男人這才從一種莫名的情緒中抽離,禮貌性地朝夏箏以及溫宇宸點點頭,隨後意味深長地望了夏箏一眼,才上了車,離開奶茶店。

夏箏彷彿被攝住魂魄一般愣在原地,那個男人看她的目光,似乎很悠遠。

「喂,他是誰啊?」溫宇宸問。

「不認識,就是一個路人。」夏箏聳聳肩。

溫宇宸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灰黃色的信袋,撕開一角,夏箏看到裡面整齊疊放著的是幾張嶄新的鈔票。

怪不得他最後一天還那麼認真呢?原來是等著發工錢。夏箏會心一笑。

「走,帶你去一個地方。」溫宇宸說完,拉著夏箏就跑。

他的手掌心無比溫暖,傳遞的溫度讓夏箏的體溫也逐漸發燙。

他帶她來到一家首飾的專賣店,將近過年,店內並沒有幾位客人。溫宇宸熟門熟路地領夏箏走到擺放手鏈的櫃檯停下。

「就是這串。」他命店員拿出來,然後輕輕地戴在夏箏手腕上。

這是用細細的紅繩串成的一根手鏈,中間的圓珠鍍金,薄薄的一層金面下是雕刻得非常精緻的銀鳳凰。

這一條銀手鏈花掉了溫宇宸一整個寒假打工賺的錢。

「再等等我,以後一定會親自為你設計一條獨一無二的手鏈。」溫宇宸牽著夏箏的指尖,語氣很輕,承諾卻很重。

這不是他第一次許這樣的承諾。

「我等著呢。」夏箏也笑著回他。

「真漂亮。」溫宇宸盯著夏箏的手腕,讚歎道,不知是在讚歎她,還是手鏈。

「我漂亮嗎?長得跟馮倩像嗎?」夏箏湊到他鼻尖下,調皮地問。

「哪裡像,馮倩可是觀眾心中的不老女神,你的長相就路人甲的級別,也只有我把你捧在手心當西施一樣供著。」溫宇宸斜睨著她。

不像馮倩,其實夏箏自己也覺得不像呢。

突然,夏箏腦中一片空白,她的笑容僵硬在臉上。

那個中年男子口中的「像」,並不是指的她與馮倩,而是——

時光荏苒,樹梢間的白雪融化,一晃就長出了嫩芽,接著枝繁葉茂。

離高考的時間越來越近,夏箏與馮漾的關係依舊不溫不火,兩人的話都少了很多,幾乎是一有時間久泡在書本里了。

她們都有各自的理想。馮漾要報考的千城影視學院對文化分的要求很高,而夏箏則一心想考去千城大學與溫宇宸作伴,他大三,她才大一,她已經晚了兩年的時間,那就不能再晚了距離了。

這天晚上,馮倩在家,並且從超市買了很多生猛海鮮回來,打算親自做菜。

忙碌了很久,當夏箏和馮漾兩個人坐上桌時,呈現出了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

「哇,這麼豐盛啊。」馮漾露出笑容,伸手就抓起一隻螃蟹丟在自己面前的盤子里,打算開動。

馮倩邊解圍裙,邊用筷子敲打馮漾的手,笑她:「洗手了沒?」

馮漾只好離開椅子,跑去衛生間洗手。

而夏箏則看著滿桌的大螃蟹、大蝦、扇貝、生蚝等,有些發忡。

小時候有一次過年,夏立國服務的領導賞了一些海鮮給他帶回家。鼓鎮並不靠海,而且夏家這種貧困人家是吃不起海鮮的,所以夏箏感到很新奇。

她多吃了兩口海魚,當下就口舌發麻,當晚渾身長疹,逼不得已半夜去了醫院。醫生說她是海鮮過敏。

在醫院連掛了兩瓶水,回家的時候,夏立國不顧她虛弱的身體又把她揍了一頓,說她浪費錢。

所以從那時候起,海鮮這種東西在夏箏心底就留下了陰影。

「小箏,你怎麼不吃?」馮倩詢問的聲音將夏箏的思緒拉回。

夏箏低頭一看,馮倩特意挑了一隻很壯碩的螃蟹放在她面前的餐盤中,正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她。

身為大明星,能親自做飯已經很不容易。夏箏不願意讓馮倩失望,自從那日停車場的事故後,她和馮倩之間的關係已經親密了一層,已經可以互相站在對方的角度想問題了。

「我現在就吃。」夏箏說話的間隙已經扳下來一條腿,沾了沾醋,就送入口中。

都這麼久了,應該不會過敏了吧。夏箏自我安慰。

小心翼翼地吃了幾條腿,夏箏沒有感覺到不適,她就立刻放開吃了。這麼好吃的大螃蟹,若非身在海濱城市,若非是在富貴人家,一般還吃不到這樣的美味。

從一開始的小口品嘗,到後來的大快朵頤,夏箏將桌子上剩下的海鮮風捲殘雲。

當然,不忌口是有報應的。原本好好的夏箏,到了快入睡的時刻突然上吐下瀉。

當她已經渾身虛脫,病懨懨地躺在床上時,才向馮倩道出了自己海鮮過敏的事情。

「我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話,就不做海鮮了。」馮倩坐在床邊,表情很愧疚。

「沒,沒事。」夏箏喉嚨乾澀,說不出話,只能搖搖頭。

馮倩遞給她一杯開水,然後又從藥箱里拿出日常急用的腸胃藥道:「你先吃,然後好好休息,如果實在不行,咱們就去醫院,別撐著。」

夏箏「咕嚕咕嚕」喝著水,馮倩坐在她身旁,摸了摸她的頭髮,用一種憐愛的語氣繼續說:「我以後會多抽時間陪你的,好彌補我這麼多年不在你身邊的空缺。作為一個媽媽,居然連自己的女兒海鮮過敏這事都不知道,未免也太不稱職了。」

夏箏能感覺到她的指尖輕柔地滑過自己的頭髮,她身上若隱若現的香水味居然在此刻給了自己安定。

吃完葯後,夏箏迷迷糊糊地睡著,她的睡眠意識本就淺,感覺馮倩在她身邊坐了許久,出去後,又有一個人進來她房間。

夏箏掙扎著睜開眼睛,發現居然是馮漾,此刻的她正將手輕放在她的額頭上。

看到夏箏蘇醒,正木木地望著自己,馮漾冷若冰霜地說:「別誤會,我只是來看看你死了沒有。」

夏箏啟唇,發現自己的氣力恢復了一些,可以說話後,她道:「我們之間除了仇恨,難道就不能回到最初嗎?我都已經不在乎了,認命了,為什麼你一定要這樣?」

夏箏的話惹來了馮漾一聲毫不掩飾的譏諷:「別說得你多高尚我多卑鄙一樣,你奪走了我的東西難道就算完了嗎?」

「什麼該是你的東西?」夏箏反問。

這一句倒是將馮漾問住,她望向夏箏,夏箏的眼底澄澈一片,沒有絲毫的反諷,倒是馮漾自己先看不起自己了。

是啊,什麼該是自己的東西呢?馮倩這個大明星媽媽?還是顧博旭?就算世上沒有夏箏其人,她又能保證顧博旭會愛上自己嗎?她和他之間,除了那喝醉後的一夜風流,再也沒有別的了。

原本,她喜歡他,是一個壓抑的秘密。而現在,她有了更深的秘密,那樣痛苦。

「你已經報復過我了,那一切就算了吧,我們還有接下來的這麼久的時間要相處。」夏箏平靜地望著馮漾說。

「我寧願我沒有做過這麼愚蠢的事!」馮漾低吼一聲,隨後空氣突然沉默。

大概是怕吵醒隔壁卧室的馮倩,馮漾又壓低了聲音,狠狠說:「就是因為你總是裝作很懂事的樣子,我才覺得我那麼可笑。」

「馮漾,其實——」夏箏試圖說點什麼,卻被馮漾一下子打斷:「好了,我不想聽你講道理。」

臨走出夏箏房間前,馮漾回過身低低說了一句:「自己不能吃海鮮還硬要逞能,不知道裝給誰看。」

雖然態度仍舊惡劣,可不知怎麼的,夏箏居然從這句話里聽出了關心的意味。

高考倒計時一百天,夏箏的神經也緊繃成一根快要崩潰的弦。

「你到底要不要來給我補課?你的社團重要還是我的成績重要?」夏箏打電話沖溫宇宸說。

「好好好,我晚上就過去,你別生氣。」溫宇宸被夏箏鬧得沒辦法了,只能答應。

其實夏箏有夏箏的小心思,她沒有多餘的時間去跟溫宇宸約會了,又害怕別的女生親近他,所以乾脆以「補課」的理由,完全霸佔他的時間,可是溫宇宸明顯不了解夏箏的想法。

一家咖啡店的角落處,桌上的甜點只用小勺挖了一口,兩杯咖啡早已冷卻。

夏箏單手撐著下巴,還有一隻手在轉筆,眼睛看著試卷上的一道題目,眉頭緊鎖在一起。

「真笨吶你。」溫宇宸奪過夏箏手中的圓珠筆,在她額頭上輕敲了一下。

「說得好像你很聰明一樣。」夏箏嘟囔道。

「我本來就聰明,要不然怎麼會輕鬆考上千城大學。」溫宇宸得意地笑了笑,然後站起來,走到夏箏旁,俯下身,在一張白紙上給她解答題目。

「你看,這一步是這樣的。」他溫熱的語氣噴灑在她的臉上。

他自信且從容不迫的解題動作那麼有魅力,他就在自己身邊,不是夢境,真好。夏箏美滋滋地笑出聲來。

溫宇宸驀地停下手中的筆,筆尖劃破紙面,留下一處褶皺。

「小笨蛋,有沒有在聽我講?我不說第二遍了哦。」溫宇宸笑罵她。

「好啦,你再講一遍,剛才的還真沒聽清。」夏箏直起腰,這才開始真正進入學習的狀態。

她很享受自己被他環在懷抱里的感覺,也很享受被他罵。

他的小小懷抱,很像一種回歸,像極了家。

時間一點一滴地走過,溫宇宸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拍了拍夏箏的肩膀道:「走吧,時間不早了,明天繼續。」

夏箏愉悅地收拾書本和包,很喜歡他主動說「明天繼續」這四個字。

千城的夜晚最是繁華,溫宇宸攬著夏箏的肩膀,兩人一齊走在萬家燈火之下。

「我到家了。」夏箏站在小區門外對溫宇宸揮揮手。

溫宇宸笑著,並沒有走開,反而朝夏箏招手,夏箏以為他有話要說,便小跑著到他跟前,誰知他一把按住她的後腦勺,將她帶入他的懷抱,一個吻便毫無徵兆地落下來。

「好了,現在你可以回家了。」溫宇宸抬頭的間隙,眼底滿是脈脈溫情。

夏箏臉又一下子漲紅,話都沒說一句,轉頭就走。

走了幾步,身後響起汽車的連續鳴笛聲。

夏箏回眸,看到馮倩的車停在她身後,路燈照著車內馮倩笑得意味深長的臉,她剛才恰好看到那一幕了吧。

馮倩將車停在樓下,與夏箏一齊走上樓。

「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你男朋友,之前聽小漾提過,叫什麼溫宇宸?」馮倩歪著頭問。

夏箏知道躲不過這個話題,只能點頭默認。

「燈光太暗,沒看清楚臉,不過身材倒是不錯,瘦瘦高高,改天帶回家,媽媽教你怎麼看男生。」馮倩說話的空檔,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夏箏肩上,對自己的稱呼也由「我」變成了「媽媽」,而夏箏也似乎習慣了這個轉變。

電梯的門一打開,馮倩和夏箏的笑容都瞬間僵硬在臉上。

此時此刻,她們家門外站著一個中年男人。夏箏一眼就認出了他,那日下雪時,她幫他在雪地里推過車,他還請她喝了熱飲。他說她很像——

夏箏心底翻江倒海,她遲疑地將目光投向馮倩。

只見馮倩緩緩地走到那男人面前問:「你怎麼會找到這裡?」

男人笑得從容不迫:「只要我想找你,有哪裡是找不到的呢?」

馮漾還沒有到家。

馮倩用紙杯倒了一杯溫開水遞到那男人面前。

男人瞥了一眼,抬頭笑著要求說:「我要普洱。」

「我不喝普洱,家裡也沒有普洱。」馮倩抱著胸,倚在茶几邊,淡淡地回道。

「以前我送過你一塊1987年的陳年普洱茶餅,你喝完了還是——」

「我丟了,你的東西我全丟了,一件不剩。」馮倩回得格外乾脆,語氣里藏著一股狠戾。夏箏聽出來了,站在一邊大氣不敢出。那男人也聽出來了,可是只是笑笑,不計較。

他喝了一口溫開水,然後將目光投向夏箏,緩緩說道:「這才是我們的女兒吧。」

他說出的這一句話,彷彿是一隻船槳,猛地刺入湖面,攪得原本平靜的一彎湖水天翻地覆。

夏箏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份,他就是馮倩的前夫,一手將她捧紅的,娛樂圈的金牌經紀人,也是她的親生父親。

她不敢看他,只是低著頭。

馮倩深吸一口氣,問那男人:「錢照倫,你究竟要怎麼樣?」

「你很奇怪,一直以來咄咄逼人的都是你,我從未要怎麼樣。」錢照倫失笑。

「從十九年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起,你就在下一盤很大的棋。要進娛樂圈,我幫你。在我妻兒都車禍去世後,你要和我結婚,我也隨你。你說我們有一個很可愛的女兒,我很欣喜,結果你卻從孤兒院抱回來一個野種。後來,你徹底大紅大紫了,你拋棄了我,我也不怪你,本來么,人往高處走,水才往低處流。你利用我,欺騙我,背叛我,我都沒有生你的氣,現在我只是來看看我的親生女兒,你居然問我要怎麼樣?」錢照倫從沙發上起身,走到馮倩身邊,嗅了嗅她身上的香氣,手指若即若離地滑在她那看不出歲月痕迹的臉上。

夏箏分明看到馮倩的身體在微微發抖。

「其實,你只是把我當你的寵物,後來,我身價高了,在你眼底,我就是一隻昂貴的寵物,你可曾有一天真心愛過我?錢照倫,我和你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高貴。」馮倩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道。

夏箏很想逃,卻無處可逃。對於她來說,這樣的局面已經不是她能夠理解得了的。

導火索還是避無可避地落在了夏箏身上,即便她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我想要她的撫養權。」錢照倫指著夏箏,開門見山。

「你做夢!」馮倩沒有半分猶豫地拒絕。

「其實——」錢照倫繞著馮倩走了半圈,最後停在她的身後,手指擺弄著她的髮絲,嘴角噙笑道:「對外,你也只是說她是你的養女,把她交給我,別人不會說什麼。如果你不這樣做,我怕我這張嘴對著媒體,不知道會說出什麼不該說的。畢竟,你的底細,沒有誰比我更了解。」

「你在威脅我?」馮倩的話音里已經帶了怒意。

「談不上威脅,一日夫妻百日恩。過去的事既往不咎,但我現在想要回我的女兒。」錢照倫幽幽地回。

「夏箏,你想跟誰?你自己做決定。」馮倩看向夏箏,直接將這塊滾燙的山芋丟給了她。

夏箏與馮倩對視,馮倩眼底是滔天的怒意,但這股怒意下卻蘊藏著一絲哀傷。此時此刻的馮倩很希望夏箏能拒絕,說她不想跟他走,說她想留下,可是夏箏卻緊緊抿著嘴唇,不發一言。

每次夏箏遇到這種令她難堪的境地時,她都希望這是一場夢。夢醒了,一切都會恢復到最初的美好。

她當然不會跟錢照倫走,此時的錢照倫對於夏箏來說,不過就是一個只見過兩次的陌生人,而她與馮倩之間的感情已日益深厚。夏箏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再經歷動蕩。可如果直截了當地拒絕,錢照倫會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吧,畢竟今日所見的他,與第一次的慈眉善目不同,絕非善類。

「夏箏,夏箏,來爸爸這裡。」面對夏箏的錢照倫立刻換成了另一副面孔,可是夏箏卻還是抗拒地退後了兩步。

就在這時,大門打開,馮漾回家了。

馮漾看著眼前的一切,似乎在一瞬間明白家裡發生了什麼。

「這個男人是來帶你走的嗎?」馮漾面無表情的第一句話是對夏箏說的。

當錢照倫意識到馮漾並非自己親生時,他對馮漾的態度就開始變得很冷酷。於是幼年的馮漾比同齡的女生早熟很多,她每天提心弔膽地過日子。也許在「得不到父愛」這個問題上,馮漾和夏箏有著共同的體會。錯位的人生讓她們的痛苦愈發深刻。

夏箏依舊沒有說話,家裡靜得出奇。

馮漾踱了一圈,最後走到被她稱之為「那個男人」的錢照倫面前,冷冷道:「你要帶她走,我求之不得,只是別選在今天好嗎?我快高考了,我很累,我現在要洗澡休息了,你還要待著嗎?」

錢照倫轉頭問夏箏:「你跟她同歲,今年也要高考了吧?那你也早點休息吧,等你高考完我再來接你。」

不等夏箏和馮倩給任何迴音,錢照倫便自己打開門走了出去,黑暗的樓道遮住了他的臉。

「我告辭了。」這是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目送他離開後,馮倩鬆了一口氣,馮漾對夏箏說:「你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思考這個問題,你選擇走,我很開心。你選擇留,媽媽會很開心。你要是留下來,媽媽也將會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考慮怎麼解決這個棘手的事情。」

通過這件事,馮倩對馮漾刮目相看,緊急時刻,她硬撐在那裡,其實腦袋一片空白。馮漾卻在這時採取了「拖延戰策」,讓她可以冷靜地思考。

「夠聰明的啊你。」馮倩誇她。

馮漾將背包甩在沙發上,斜睨著夏箏說:「關鍵時刻,還是我能派得上用場吧?瞧,她還傻站在那裡呢。」

「謝謝。」夏箏低聲說。

「不用,我又不是為你。」馮漾很快地回她,隨後又轉頭問馮倩:「她肯定不想跟那個男人走,那你想好對策了么?」

「如你所說,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呢,何必著急在今天晚上。這麼多年了,我雖然沒贏過他一次,但是他也從來沒佔過上風吶。」馮倩笑了笑,眼底流露出精光。

每當這種時刻,夏箏就覺得自己是個徹底的outsider,比起從小看慣圈裡圈外、勾心鬥角的馮漾,她還是無法真正融入這樣的生活,也許,需要更久的時間。

自從錢照倫找到馮倩的住所後,馮倩這幾日就變得神出鬼沒,夏箏經常在白天看不到她的人影兒,半夜起夜時才會看到她拖著一副倦容回家。

她不說,夏箏便也不問。

夏箏和溫宇宸二人的「補課計劃」依舊正在進行時。

走路去那家常待的咖啡館時,夏箏發現溫宇宸總是有意無意地讓她走在他的右邊,也就是馬路內側,夏箏知道這是出於一種保護姿態。

她一邊跟溫宇宸漫不經心地聊著天,一邊繞到他的左邊。

溫宇宸發覺後又會不動聲色地繞回來。

來回幾次後,夏箏忍不住開口:「我想走在你的左邊。」

「很危險唉。」溫宇宸一把拽過她,夏箏回頭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剛才差些跟一輛汽車比肩而過。

「可我想走左邊啊,那樣離你的心臟比較近,感覺很浪漫。」夏箏仰頭望著溫宇宸的眼睛,悠悠地說。

「你們這些小女孩兒,就喜歡整這些個有的沒的。」溫宇宸語氣里飽含寵溺意味。

夏箏沒有跟他鬥嘴,而是來到溫宇宸的身前,邊倒著身子走路邊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那現在小女孩兒問你個問題。」

「洗耳恭聽。」溫宇宸應道。

「你還記得你寒假打工時,有一天我在奶茶店門口等你,曾經幫一個中年男人推過車?」夏箏問。

溫宇宸皺著眉頭想了想,點頭:「大概記得這麼個人。」

「他是我親生爸爸。」

夏箏猝不及防的一句話讓溫宇宸腦袋驀地一懵。

「什麼?」

「他是我親生爸爸。」夏箏重複了一遍,又停下腳步,小聲地補充:「就是馮倩的前夫,那個很有名的經紀人。」

「所以呢?」溫宇宸也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

「他前幾天突然找到我們家來了,好像是來跟馮倩攤牌的,說要帶走我,馮倩當然不讓,我那時也不知道怎麼辦好,後來居然是回來的馮漾給解決的困局,說我們要高考,一切問題等到高考後再說。真高考完了,我還是要面臨這個困局,你有什麼好辦法么?」夏箏現在是當局者,很希望一個可靠的旁觀者來替她理清這些錯綜複雜的事。

兩個人一個說得入迷,一個聽得入迷,都沒注意自己是站在人行道上的。

於是答案沒有想出來,紅燈開始閃爍,馬路一側的汽車齊齊鳴笛,溫宇宸反應過來時,看到一輛紅色的跑車筆直地衝過來,最危險的關頭,他把夏箏推向了對面的街道,自己也卯足了力氣奔跑,卻還是被車撞到了一條腿,跌坐到對街。

「你沒事吧?都是我不好,不該在馬路上跟你說這件事的。」夏箏嚇壞了,忙蹲下去查看溫宇宸的傷勢。

「我沒事。」溫宇宸強撐著站起來,走了幾步路,都是一瘸一拐的,他心底莫名升起了一種不好的感覺,隱約覺得這場飛來橫禍預示著什麼。

「我們不去咖啡館了,我家離這很近,先去我家,先去我家好嗎?」夏箏忙扶住他。

兩個人回到家,夏箏打開大門的一剎那,居然看到馮倩半躺在沙發上敷一張面膜。

三個人都詫異地互相看了看彼此,馮倩揭開面膜,露出了一張即便是素顏,也足以令人驚艷的臉朝溫宇宸笑了笑:「我們見過哦,那天在小區樓下,你抱著小箏——」

「咳咳咳——」夏箏咳得很劇烈,打斷了馮倩的說話。

「媽,他腿受傷了,我們家離這裡近,所以——」夏箏解釋著,她是真沒料到馮倩會這時在家。

「您好。」溫宇宸忍著痛,在「夏媽媽」、「馮小姐」、「阿姨」等一堆稱謂中挑選了一個「您」字來打招呼。

馮倩含笑打量著溫宇宸,最後目光落在他的左腿上,牛仔褲已經被磨壞,裸|露在外的皮膚似乎流血了。她從一個柜子里翻出藥箱丟在茶几上,「你來給他上藥,箱子里乾淨的紗布和紅藥水。」

夏箏扶著溫宇宸到沙發上坐下,慢慢地捲起牛仔褲的邊角,看到他小腿上的一塊皮膚血肉模糊。

「忍著點兒啊。」夏箏顫巍巍地拿著棉簽和瓶子,邊上藥邊著急地安撫溫宇宸,似乎受傷的是她。

馮倩一直微笑著注視著這一幕,等夏箏替溫宇宸綁好紗布後,她才開口:「事情解決了。」

「啊?」夏箏回頭。

「你不用跟他走了,我把這事解決了。」馮倩笑容中意氣風發。

「怎麼解決的?」夏箏不禁跟著欣喜起來。

「他一直以來都是用不法手段控制旗下藝人的,這幾天連日奔走,我終於拿到了實質性的證據,他想毀了我,那我們玉石俱焚好了。他怕了,所以退步了。」馮倩也不避諱溫宇宸的在場,徑直說道。

這些天,馮倩沒有接工作,卻一直在外奔波,原來是在忙這個。

「在這個圈子裡,如果不想被別人控制,就要藏好自己的小辮子。如果想控制別人,那就要揪出別人的小辮子。名利場中的人最怕的不過是身敗名裂。」馮倩一字一頓,這些話都住進了夏箏心裡。

溫宇宸怔怔地坐在沙發上,馮倩突然對他莞爾一笑:「留下來吃飯吧,今天我做飯。」

溫宇宸頓時感覺受寵若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