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篇日記

正文卷

我終於爬上了山。

看到了那朵開在懸崖峭壁, 孤傲的薔薇。

然後, 我摘下了他。

——摘自於渺渺的日記

七月份, 正值盛夏。

就在這種糯米都精力滿滿的季節里,於渺渺卻感冒了。

一開始只是咳嗽頭疼,於渺渺沒放在心上, 依舊每天兢兢業業地上班。

直到昨天晚上,她下班回到家,覺得四肢無力, 頭暈眼花, 連飯都吃不下去。

翻箱倒櫃把體溫計拿出來, 一看, 38度8。

於渺渺這才重視起來,吃完葯就乖乖上床睡覺。

這一覺睡得格外沉, 第二天是被糯米生生吵醒的。

她揉著太陽穴從床上坐起來, 摸了摸額頭, 還是燙得嚇人。

思來想去,忍痛放棄了這個月的全勤獎,她給經理打電話請了一天假, 然後在碗里倒上滿滿的狗糧和水,又躺回床上。

大概是看她身體不舒服, 糯米今天格外聽話,吃飽之後就跑過來挨在她腳邊, 蹭啊蹭的撒嬌。

摸摸他的腦袋, 於渺渺正想再睡會兒, 突然接到了陸啟的電話。

「哥,怎麼啦。」

對面的聲音很溫柔,帶著笑意:「沒什麼,就是問問你下周末有沒有空,請你吃飯。」

於渺渺抱著手機笑起來:「你請我吃飯,肯定有空啊。」

「順便讓你見一個人。」

由於發燒,所以大腦此刻有些混沌,她思考了好幾秒,才驚訝道:「是要見我的小嫂子嗎?」

陸啟無奈:「八字還沒一撇呢,別亂叫。」

「什麼八字沒一撇,你們不是在一起半年多了嗎?」

關於自己哥哥找的這個女朋友,於渺渺雖然還沒見過,卻已經心生好感。

因為陸啟這幾年的變化很大,而且很直觀,她看得清清楚楚。

據說,她的小嫂子和陸啟同年考進交大,在大一的新生見面會上,陸啟代表新生髮言,她對他一見鍾情,於是接下來的幾年裡,展開了狂風暴雨般的追求。

整個交大的學生都知道,她的眼裡只有陸啟。

都說這個世界上最難得的就是兩情相悅,可是自己這個心如止水的哥哥,在她的猛烈攻勢下,終究還是動了心。

還好,沒有吊在那棵不可能的樹上孤獨終老。

「哥,你說,初次見面,我要不要給小嫂子買個禮物啊?」

「……亂想什麼呢,她比你大,要買也是她給你買。」

「你這麼說,是承認她是我的小嫂子了嗎?」

「……」

兩個人嘻嘻哈哈聊了一會兒,於渺渺剛有了些精神,卻聽到他問:「你呢,最近怎麼樣?」

「就那樣唄。」她聲音低下來,隨口回應。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找到合適的人了嗎?」

於渺渺沉默,半天才道:「哪有這麼容易啊。」

電話那端,陸啟忽然嘆了口氣,而後,意有所指道:「渺渺,你如果永遠把自己關在一扇門內,又怎麼能看見外面的風景呢。」

陸啟什麼都知道。

也是,她自作聰明的小女生心思又怎麼瞞得過與她血濃於水的哥哥。

感謝高中三年裡,他沒有拆穿她。

電話掛斷後,於渺渺發了會兒呆,腦子裡昏昏沉沉的,拐了一百個彎,終於還是想到他。

顏倦在國內的工作現在已經穩定下來,這個時間段,應該還在研究所里。

不想打擾他,她吃了葯,拉上窗帘,把刺眼光線擋得嚴嚴實實,又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回到了高一的午後。

那是節數學課,陽光正好。

講台上的林若霞拿著課本滔滔不絕,而於渺渺趴在座位上,奄奄一息地記著筆記。

緊接著,夢境忽然變得混亂,她被叫到講台上做題,秒針滴答滴答地轉,她卻毫無頭緒。

一陣風吹過,梧桐樹葉沙沙作響。

身邊,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響起來:「這道題其實很簡單,你看,如果在BC之間做條輔助線,就可以證明出兩個全等三角形……」

下意識地扭頭望過去,果然看到那個穿著藍白色校服的少年就站在自己旁邊。

少年抿抿唇,對著她笑了笑,乾淨又清冷。

他眼裡似有星辰。

於渺渺看著看著,眼眶就紅了。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該有多好。

這個美好的夢境被一陣敲門聲打破。

睡夢中的於渺渺,無意識皺起了眉,掙扎半天,才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睛。

面前是一片漆黑的夜,和沒開燈的房間。

她勉強支撐著從床上爬起來,穿著拖鞋走出去,聽到漆黑的房間里,糯米正搖著尾巴對著門外狂叫。

走到玄關開了燈,她踮了踮腳尖,從貓眼往外看。

卻看到一張夢境里的臉。

神志立刻清醒過來,於渺渺趕緊開了門,有點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亂糟糟的長發:「你怎麼來了?」

顏倦沒說話,快步走近,摸了摸她的額頭。

「發燒怎麼不告訴我?」

於渺渺垂了垂眼,支支吾吾道:「我……我怕影響你工作。」

樓道里的聲控感應燈暗下來,他側臉隱入一片昏暗裡,唯獨那雙眼睛,十年如一日的明亮。

沒說話,顏倦徑自走進來,把門關好,問:「你吃飯了嗎?」

於渺渺誠實地搖搖頭。

摸了摸她發端,他的聲音落入一片寂靜里,顯得很溫柔:「再睡一會兒,我去煮點粥。」

於渺渺把客廳的燈打開,看著他走進廚房的背影,以為自己燒糊塗了,竟然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從剛剛開始就一直警惕盯著顏倦的糯米,這會兒似乎還沒放下防備,搖著尾巴跑到於渺渺身邊,有些不滿地小聲哼唧。

她無奈,半蹲下來幫他順毛,輕聲道:「別緊張,糯米,他不是壞人。」

頓了頓,聽見廚房裡的水龍頭被人打開,嘩啦啦一陣水聲。

於是,她放心地繼續說完下半句:「他是我喜歡的人。」

大概是身體真的太過疲憊,於渺渺抱了個毯子半躺在沙發上,原本想在這裡等他煮好粥,可是躺著躺著,迷迷糊糊間又睡過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鼻尖嗅到了小米粥淡淡的香氣。

腦袋裡昏昏沉沉的,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原來已經是夜裡九點了。

揉了揉眼睛,她穿著拖鞋走到廚房外的飯桌上,才看到,上面已經擺好熱騰騰的小米粥和一盤清炒山藥。

廚房裡的顏倦收拾好走過來,示意她快吃。

於渺渺聽話地坐下,一口一口喝著粥,暖意終於從胃部開始漸漸復甦。

四周靜悄悄的,偶爾能聽到外面汽車摁著喇叭賓士而過的聲音。

顏倦沒說話,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什麼,看起來有些反常。

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低著頭拚命喝粥。

直到粥碗見了底,於渺渺察覺到氣氛的尷尬,放下湯勺,清咳一聲,胡亂找話題道:「顏倦,你的小米粥熬得比我媽媽還好喝。」

顏倦似乎這才回過神來,他抬眼,恰好對著她一張紅撲撲的臉。

湊過來一點,他伸手,又小心翼翼覆上她額頭,而後,神色鬆了松:「沒有剛才那麼燙了。」

於渺渺心跳得厲害,「哦」了一聲,低著頭假裝在研究瓷碗上的花紋。

忽然又聽到他蜻蜓點水般地問:「渺渺……你有沒有話要對我說?」

她身子一僵,有些不知所以地抬起頭:「……什麼話?」

生了銹的大腦努力地快速運轉,她想了半天都沒有頭緒,直到最後,眼角餘光瞥過餐桌角落裡幾張薄薄的紙。

心猛地沉下來,像是泡進了冷水裡。

昨天去醫院複查的結果單,她因為發燒身體不舒服,隨手就放在了餐桌上。

他看到了?還是沒看到?

腦子裡亂糟糟的,絕望感像潮水一樣湧上來。

於渺渺死死掐著掌心,連抬頭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顏倦卻從椅子上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聲音很輕,邊思考邊問:「渺渺,你以為的愛情……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她以為的愛情……

大概就像那一年的那一夜,她跟他並肩走在飄雪的街道上。

從青春年少,走到日落白頭。

頭頂落下一隻手,偏低的體溫,此刻竟然奇異般的溫暖。

顏倦輕聲開口,更像是在自言自語:「還記得我送你的那本童話書嗎?玫瑰自私任性、虛榮高傲,可是在小王子眼裡,她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花。」

他的聲音溫柔又乾淨,像三月初春的風,一字一句都像是在說給她聽。

「我從未預設過愛情的模樣,也從未期待過它能給我帶來什麼。就像小王子對玫瑰,他心甘情願地為她澆水,驅蟲,蓋上透明罩子,陪她度過一個又一個難眠的夜晚。」

於渺渺的眼淚毫無防備地落在手背上。

半晌,終於吸了吸鼻子,有些委屈地問:「顏倦……你是不是看到了?」

他聞言,語氣里有歉意:「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眼淚越掉越凶:「你說這麼多亂七八糟的話,我聽不懂。」

「那就只聽一句。」

他俯下身來,擦了擦她眼角的淚,「小王子對玫瑰有始有終,我對你也是。」

她的世界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片刻,天昏地暗。

像是剛下完一場暴雨又晴朗起來的天空,雲朵起起伏伏地飄過,陰霾開始消散。

張張嘴,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忽然,一室燈光毫無徵兆地全部滅掉。

四周重新歸於漆黑。

思緒有短暫的幾秒斷片,於渺渺很快就想過來,之前收到了小區郵件,說今晚10點到11點之間會停電。

「那個……停電了。」

黑暗中,他似乎低低笑了:「我知道。」

兩個人的手機都不在身邊,於渺渺摸索著從餐桌旁站起來,無意識地握住他的手。

萬籟俱寂的夜裡,她拉著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挪到一旁的地毯坐下。

如果拉開窗帘,應該能看到月亮透進來的光,可是於渺渺不想拉開。

她明明害怕黑夜,卻又迷戀眼前這樣的黑夜。

因為這樣,才能掩飾她此刻的狼狽和不安。

良久,聽到他問:「怕嗎?」

他記得,高中的時候,有一次晚自習期間忽然停電,她發簡訊給自己,說她很怕黑。

下意識將他的手握緊了些,於渺渺誠實地點點頭。

點完頭才想起來對方看不到,於是小聲開口:「有點。」

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夜。

顏倦側過臉來,突然伸手,掌心一路從肩膀往上移,摸索著停在她臉頰。

隨後,手指在她乾澀的唇上輕輕摩挲。

思緒變得一片空白。

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他的唇就覆上來。

在於渺渺二十五年乏善可陳的人生里,從來都沒有過接吻的經歷。

而這個看起來無欲無求的男人,明顯也不善此道。

可當他冰涼的唇抵過來時,她連一點彰顯矜持的反抗都沒有。

明知道他看不見自己,卻還是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於渺渺生平第一次懂得,什麼叫色授魂與。

好像全世界的沙漠都變成綠洲。

所有冰冷的槍口都開出花。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微微離開了一點,靠在她耳邊,沙啞道:「現在呢?好點了嗎?」

靈魂也許已經出竅了,因為,安靜的房間里,她聽到自己沒羞沒躁的聲音響起來。

她說:「沒有。」

然後,努力找到他的唇,鼓起勇氣湊過去。

唇齒糾纏間,恍惚又回到那個琥珀色的黃昏。

他撐著傘站在她面前,眼角眉梢好看極了,像一朵清冷冷的花。

他說:「我叫顏倦。」

那個時候有沒有想過。

這個名字,會成為她漫長人生中,唯一具像化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