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篇日記

正文卷

他唱的不是那句:所以你好,再見。

——摘自於渺渺的日記

於渺渺再次遇見顏晞, 是在時隔一月之後。

彼時正值六月, 天氣逐漸炎熱, 學生們也開始放暑假,所以已經到了酒店的旺季。

於渺渺正心不在焉地在大堂里例行巡視,腦子裡想的全都是顏倦。

這段時間以來, 他幾乎每天都會在房間里給她做早餐,然後打電話讓她上去。

有次恰好趕上總經理開會, 於渺渺和其他部門的同事飢腸轆轆地站在大堂聽他訓話,電梯門突然「叮咚」一聲打開, 顏倦從裡面走出來, 手裡拿著一個飯盒。

經理看到他, 一張臉笑得全都是褶子, 立刻上去問是不是有什麼需要。

他搖搖頭說沒事, 只是來給她送個早餐。

經理和同事們臉上表情各異, 比萬花筒還要精彩。

眾目睽睽下,於渺渺硬著頭皮接過飯盒, 走到一旁坐下,裝作淡定地吃飯。

諸如此類的事情發生了好幾次, 再加上顏倦始終住在酒店不肯走,慢慢地,同事們都在討論她跟頂樓的客人之間, 到底有什麼秘密的關係。

於渺渺就這樣被動地接受著他的照顧, 心裡卻越來越不安。

這種偷來的幸福就像是清晨來臨前花瓣上的露水, 等到太陽升起,就會被蒸發掉。

正午時分,她站在大廳右側的三角鋼琴旁發著呆,鼻尖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

不是那種刺鼻的香水味,更像是一種溫柔的花草香味,淡淡的,很好聞。

忍不住抬起頭,下一秒,視線里卻看到一個高挑纖細的女人走過來。

女人穿著一件簡單的紫色長裙,外面套了件白體恤,明明是很隨意的裝束,卻掩蓋不住骨子裡透出來的媚意。

面上仍舊乾乾淨淨,素麵朝天。

於渺渺看著她走過來的身影,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顏晞看起來好像比以前豐腴了一些。

「渺渺,原來你在這裡呀。」

顏晞走到她面前站定,一雙嫵媚的眼睛彎成了月牙。

於渺渺也跟著笑:「好巧啊學姐,你過來訂房應該提前告訴我的,我幫你留間好點的房間。」

「對呀,我怎麼沒想到。」

顏晞聞言,似乎真的有些後悔,「最近智商下降得厲害,什麼都想不起來。」

說完,扭頭張望了一會兒,拉著她的手,親昵道:「正好旁邊有家咖啡廳,上次時間匆忙,也沒能好好跟你聊聊。」

兩個人走進咖啡廳,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顏晞只點了杯熱茶,連甜點都沒要。

於渺渺有點疑惑,視線又落到她的小腹,總覺得哪裡不太對。

看到她的眼神,顏晞忍不住捂著嘴笑,半晌才慢吞吞地道:「上次忘了跟你說,我懷孕啦。」

懷孕了?

怪不得她沒有化妝,穿著打扮也都很休閑。

詫異過後,於渺渺忍不住開口,是真心實意的恭喜:「真的嗎?沒想到一眨眼,學姐都要做媽媽了,真好。」

話音落下,想到自己的身體情況,唇角笑容忽然有些僵硬。

顏晞勾了勾微卷長發,隨口道:「懷孕也很辛苦啊,每天都要被許慕遲逼著喝各種各樣的補湯,你不知道他的廚藝有多爛,喝他熬的湯還不如喝中藥。」

於渺渺想像著那幅畫面,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兩個人正交談著,隔壁桌卻突然傳來一個小女孩奶聲奶氣的哭聲,那對父母慌了手腳,趕緊把女孩抱在懷裡,溫聲哄著。

顏晞看著看著,忽然有些出神:「可能是因為懷孕,我最近總是會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情。」

她眨了眨眼睛,道,「我小時候是和顏倦一起長大的,他從小就聰明,自從上學之後就沒考過第二名,而且平時家裡如果鍾不走了,或者電腦壞了,他全都能搞定。有一個這樣的弟弟,我其實很驕傲。」

頓了頓,忽然嘆了口氣,「可是後來,姑父在一場車禍中喪失,顏倦原本性子就冷,從那之後就更不愛說話,平時總是獨來獨往的,好像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了。」

於渺渺聽得入神,眼前似乎又浮現出暮色街道上,少年清冷孤寂的背影。

顏晞低頭,抿了口熱茶,「幸好,你出現了。」

「我?」於渺渺有些驚訝。

「對呀,渺渺,自從認識你之後,他明顯比以前愛笑了,也會主動找人說話了。」

「是嗎……」

咖啡廳裝飾得大氣又典雅,桌與桌之間隔著紗簾,很好的照顧到了客人交談時的隱私性。

顏晞模樣慵懶地靠在沙發上,聲音不大,卻很溫柔:「渺渺,你還喜歡他嗎?」

喜歡嗎?

答案是肯定的。

於渺渺垂下眼,剛好看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眼神不由自主黯淡下來:「學姐……我這麼糟糕又普通的一個人,扔在人群里立刻就會被淹沒,他應該有更好的人來陪。」

「那可不行。」

顏晞淺淺笑起來,像朵嬌艷的玫瑰,「我那個弟弟為人冷淡,又不解風情,除了你,還有哪家小姑娘願意招惹。」

……

這場下午茶持續了一個小時,最後被許慕遲的電話打斷。

兩個人似乎在討論些什麼,顏晞語氣有些不高興,隨後,不知道電話那端的許慕遲說了些什麼,她臉頰微紅,含糊地罵了他一句。

最後,顏晞不情不願地離開,臨走前還讓她一定要考慮清楚,別讓自己遺憾終生。

接下來的工作,於渺渺不知道為什麼,一直都沒辦法集中注意力。

耳邊亂糟糟的,總是回蕩著她的話。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熬到了晚上八點,終於到了下班的時間。

於渺渺走進員工更衣室,一邊想顏倦此刻正在做什麼,一邊換衣服。

等她穿著自己的棉麻長裙走出去的時候,才發現忘了換高跟鞋。

無奈,只好走到酒店門口的噴泉旁邊,找了個石階坐下。

天色已經暗下來,酒店門口雖然人來人往,卻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她。

反正自己現在沒戴胸牌,別人也認不出來自己是這裡的員工。

這麼想著,於渺渺放心地把背包放在膝蓋上,從裡面取出一雙平底鞋。

剛打算換上,手裡力道鬆了松,其中一隻鞋突然滑出來,在地面上滾了幾圈,然後穩穩停下。

於渺渺有點窘迫,正想起身去撿,視線里突然出現一隻乾淨修長的手,在她前面撿起了那隻鞋。

她的視線從男人的手緩緩向上移,經過他胸口一對伶仃蝴蝶骨,輪廓冷冽的下巴,最後終於落入那雙漆黑乾淨的眼。

顏倦手上拿著那隻鞋,一步步走過來,就在與她相隔幾寸的地方,突然半跪下來。

於渺渺嚇了一跳,意識到他要做什麼,慌得往後縮了縮:「我、我可以自己來,你怎麼能做這個呢……」

他卻伸手握住她的腳踝。

時間彷彿定格在此刻,於渺渺大腦一片空白,唯獨他掌心的溫度,像荒野中的零星火苗,終於等來一陣風。

於是熱烈燃燒。

然後無處可逃。

顏倦垂著眼,極專註地幫她穿鞋,而後起身,輕聲問:「下班了?」

腦袋裡生了銹的齒輪終於繼續緩慢運轉,於渺渺手忙腳亂地把高跟鞋塞進背包里:「嗯,剛下班。」

他微微抬頭,看了眼高高懸掛的月亮:「今晚月色很美。」

於渺渺不知所以地點點頭:「是很美。」

顏倦於是笑了,再回過頭的時候,眼眸比月色更亮,「一起走走嗎?」

十分鐘後,兩個人並肩走在天韻酒店附近的一條商業街上。

晚風溫柔,擦過她臉頰時帶起一陣風,恰好遮住她心慌意亂的眼。

誰能告訴她。

每天醒來第一個想到的人,怎麼才能假裝若無其事地並肩走在馬路上。

沉默良久,終於還是她先開口:「你最近……好像很忙。」

顏倦聞言點點頭:「工作上還有些地方需要交接。」

交接?

於渺渺有些驚訝:「你……要留在國內?」

他抬眼,似乎有點疑惑她會這麼問:「我這次回來,就沒打算再回去。」

「可是,你在美國的工作待遇不是很好嗎?」

畢竟,能進到NASA工作的中國人,放眼望去又有幾個呢。

他不在意地笑笑,漆黑瞳孔像映了光:「工作沒有你重要。」

如果不是還有她,這個世界於他而言,或許早就沒有意義了。

心跳有些不聽話,於渺渺垂下頭,沉默片刻,斟酌著開口:「我今天……碰見顏晞學姐了。」

顏倦點點頭,並不驚訝。

「原來她懷孕了,怪不得我總覺得她比之前胖了一點。」

人來人往的馬路上,她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觀察他神色,糾結半天,才假裝若無其事地問,「顏倦……你喜歡小孩嗎?」

他想了想,道:「談不上喜歡。」

仍舊是那幅漫不經心的模樣。

「是嗎……那麼,你能想像出,以後沒有小孩是什麼模樣嗎?」

他微怔,眼睛裡似乎透著霧色:「我還沒想過這個。」

於渺渺收回目光,忽然有些傷感:「叔叔阿姨在天上看著,一定也很希望你結婚生子,幸福美滿。」

話說到這裡,他終於聽出她語氣里的不對勁。

頓了頓,他開口,試探性地問:「渺渺,如果你不喜歡小孩——」

下半句話還沒說出口,就被她急急打斷:「顏倦,我突然有點餓了,你、你能幫我買份章魚燒嗎?」

他腳步停下來,果然看到前面有個極熱鬧的路邊攤,店主正在跟絡繹不絕的客人聊天,遠遠飄來一陣食物香氣。

「好,你在這裡等我,別亂跑。」

於渺渺點點頭,看著他削瘦的身影漸行漸遠。

真是太沒出息了。

不敢聽他沒說出口的下半句話。

大概十分鐘過後,顏倦手上拿著一份熱氣騰騰的章魚燒回來。

滿天星河下,他身處擁擠人潮里,她卻總能一眼看見。

熱氣瀰漫了他眉眼,像大雨降至前,被閃電照亮的側臉那樣驚心動魄。

「趁熱吃。」

他把章魚燒塞進她手裡,眉眼好看地明目張膽。

於渺渺想,最怕這樣的人。

一點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吸引。

兩個人漫無目的圍著商業街轉了一圈,她手裡一份章魚燒見底,忽然聽到街道盡頭有人在彈吉他。

和弦音色很淡,落進夜色里,卻染上些纏綿意味。

於渺渺的心在聽到前奏時就開始揪緊。

終於,聽到流浪歌手有些滄桑的聲音:「讓我再看你一遍,從南到北。像是被五環路,蒙住的雙眼……」

腳下像是生了根,突然動彈不得。

等待一個人的滋味有多苦,苦到那些年裡,只要聽到與他有關的歌就會痛哭一場。

人群里斷斷續續傳來掌聲,男歌手的聲音也越來越動情。

她突然被顏倦擁進懷裡。

天盡頭刮來一陣冷風,他全部為她擋住。

抱著吉他的男歌手還在唱:「讓我再嘗一口,秋天的酒;一直往南方開,不會太久。」

十年前,文理分科前的那個夜晚,十五歲的於渺渺聽著他唱這首歌,淚流滿面。

十年後,再聽到這首歌,依然紅了眼眶。

人群里的流浪歌手似乎看到了她,眼神里透著過盡千帆的蒼老:「讓我再聽一遍,最美的那一句——」

耳邊就在此刻聽到顏倦低低的聲音,繾綣又溫柔,一字一字,與男歌手的聲音重合。

他輕聲跟著唱。

你回家吧,我在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