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番外七

番外

季聽在桌上趴了一會兒,又托著腮去看窗外的那棵銀杏樹,餘光瞥見柵欄另一邊的戚家院子里,王怡正費力地將一筐泥往花壇里抬。

「王媽媽。」季聽立即站起身,將腦袋探出了窗。

「聽聽。」

「你別動,當心閃了腰,放在那兒讓我來搬。」季聽匆匆下樓。

戚家和季聽家原本隔著一排柵欄,但現在柵欄里做了道門,季聽直接推開門便進入了戚家。

他將白襯衣袖子捋到臂彎,問王怡:「圍裙呢?王媽媽給我套上圍裙,我穿的可是白襯衣。」

王怡取下掛在脖子上的圍裙給季聽套上:「還要袖套嗎?」

「我可以將袖子挽起來,沒事。」季聽剛彎下腰,看著筐沿上的泥塊,又問道:「有手套嗎?」

「呀,手套還在雜物間里,忘了帶出來,要不你放著,還是讓我來搬吧。」

「算了算了,等會兒洗手就好了。」季聽俯身去抱泥筐,嘴裡吃力地道:「我的手……可以臟……但是怎麼能髒了……王媽媽的纖纖玉手……」

王怡被他逗得忍不住笑,季聽將那筐泥倒進花壇,轉頭問她:「王媽媽,我是不是很好?」

「對,天下就我們聽聽最好。」

季聽又湊近了小聲道:「王媽媽王媽媽,念著有點累,要不我叫你媽媽算了。」

王怡更是笑得不行:「好,把那個王字省了,可不能把聽聽給累著了。」

「嘿嘿嘿。」季聽朝著她笑,她伸手颳了下季聽的臉:「又去軍部打聽你哥哥的消息了?」

季聽點頭,她又道:「你別著急,他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你戚爸爸以前也是經常出任務,習慣就好。」

「王姐,聽聽。」周琳的人還看不見,聲音先傳了過來,接著便見她出現在那排柵欄外,手裡還拎著一條魚。

「媽媽。」

周琳舉起手上的魚:「王姐,今晚來我家吃飯。」

「行啊,那我早點過去幫你燒菜。」王怡也不客氣。

傍晚,季聽的房間內很安靜,只隱約聽見樓下廚房裡周琳和王怡的交談聲。屋內空間光線變幻,三維投影正無聲地播放著一部老電影,但正對著的小沙發上空無一人,只留有一杯還冒著淡淡熱氣的水。

季聽此刻正盤腿坐在時間長流的光道上,看著面前的場景。

出現在畫面里的是一片浩瀚海洋,洋面上點綴著大大小小的島嶼。它們彼此間用金屬橋樑連接,竟赫然形成了一塊龐大的陸地。而陸地上綠植覆蓋,拔起了數棟建築,曾經的水倨星基地已經變成了一座規模不小的海上城市。

一輛越野車離開島嶼馬路,駛上了兩島之間的金屬橋,車身在海面上投下一團移動的陰影。

「……你們到營地時剛好是中午,食堂今天中午有克亞魚……我下午就回來……」

車內通話器里傳出一道低沉渾厚的男聲,雖然信號不太好,背景里也有著海浪的陣陣轟鳴,卻也不妨礙他事無巨細地叮囑。

「……凱亞島上空氣潮濕,把我帳篷里的除濕器打開……掛在行軍床牆壁上有個袋子……是狗蛋愛吃的那種肉乾……」

對面又傳來士兵的聲音:「總指揮,在前方海域發現了移動的不明物體,懷疑是蘆琊獸。」

「好,巡邏艦調轉方向,從它左邊靠近。」

通話戛然而止,車內恢複了安靜。副駕駛上坐著名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生得虎頭虎腦濃眉大眼,個頭也很敦實,在對方中斷通話後,他依舊伸手去摸車載通話器,上下撥動音量鍵。

「爸爸,這是信號不好還是父親掛斷了呀?」狗蛋問。

正在開車的大季聽按下車窗,讓帶著咸腥味的新鮮空氣進入車內:「是已經掛斷了。」

狗蛋嘟囔著:「可是他都還沒有給我說再見。」

「父親是戰場指揮,他們抓了好多天的蘆琊獸,剛才應該是終於發現了它們的蹤跡,所以來不及給你說再見。」大季聽騰出只手摸摸飯糰腦袋:「反正下午就能見到父親了。」

狗蛋靠在椅子後背上,不太高興地道:「每次都不給我說再見。明明說好第二天帶我去林子里打獵,結果一覺睡醒,他就已經離開了。」

「這次接到任務是半夜,你父親看你睡得香,就沒有把你叫醒,而且任務太急,他原本想給你留張紙條也來不及。」大季聽在旁邊解釋。

狗蛋沒有再說什麼,只看著車窗外的海面,片刻後才輕聲道:「反正誰要離開都不和我說一聲再見。父親經常半夜就走了,你也是一樣。還有……他們倆。」

季聽原本垂首坐在光道上,聞言立即抬起頭,畫面里的大季聽也同他一般看向了狗蛋。

「他們倆?」大季聽問。

狗蛋板著臉道:「你經常給我講的小爸爸和小媽媽,他們不也是沒有和我說再見嗎?」

越野車即將駛離連接橋,大季聽沒有做聲,直到將車開上島嶼公路後才道:「他們不是不想和你說再見,而是沒有機會。」

「雖然我記不住他們,但那不是我故意的。可是他們一直沒來看我,可能早就把我忘了……」狗蛋低頭摳著座椅墊,聲音有些悶悶的。

「蛋蛋,如果現在爸爸媽媽都離開了你,你會忘記我們嗎?」大季聽平靜地注視著前方。

狗蛋立即回答:「肯定不會的。」

「那他們也不會忘記你,會一直惦記著你。」大季聽看了眼車窗外:「蛋蛋你看那片海,看那天空,還有這片種滿了酈樹的島……父親經常讓你多看看它們,你就能體會到小爸爸和小媽媽對你的珍惜。他們很想你,一直都會想你。」

狗蛋沒有做聲,只趴在車窗上。他看著灌木里匆匆竄出來一隻小動物,愣頭愣腦地和他對視片刻,又驚慌地鑽了回去。

「爸爸。」他突然開口。

「嗯。」

「其實我知道的。」

「知道什麼?」

飯糰坐回身,撓撓腦袋:「我知道他們不會忘記我,也一直都陪著我。」

大季聽看著擋風玻璃前的路面,嘴角微微翹了起來,騰出只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你生命里那些重要的人,也許在和你離別的時候都來不及說一聲再見。但那兩個字並不代表什麼,你只要知道,你一直在他們心中就夠了。」

飯糰唔了一聲,又摸摸自己胸口:「這裡,就在這裡,他們也一直在我這裡。」

季聽盤腿坐在光道上,探出上半身將那面屏幕縮小,空間里頓時變得安靜。他垂著頭一動不動地坐著,直到感覺肩膀被一隻大手溫和地拍了拍,一個無形的人在身旁坐下。

「戚爸爸,我有些難過。」季聽雖然沒有抬頭,也知道身旁的人會是誰。這些年他經常進入支撐柱,漸漸也就知道了這裡面有個隱形的人,而且那人就是曾經帶著他去修復時空壁的戚承適。

「你知道我愛哥哥,是那些小屏里所有季聽對戚灼的那種愛。」

「我知道蛋蛋是我和哥哥的小孩後,就一直憧憬著那麼一天,我和哥哥一起從培養箱里把他抱出來。他就像我在小屏里看見的那樣,紅紅小小的一團,小猴子一樣,閉著眼大聲哭。而我和哥哥也會像其他戚灼和季聽那樣,陪著他慢慢長大。」

「可其他戚灼從來不會問他們的季聽,你在軍校有喜歡的人嗎?如果有喜歡的人就告訴哥哥,哥哥要先去審核,覺得那人合格了才可以談戀愛……其他戚灼也不會老是對他們的季聽說,你就是你,你不是別的季聽,你不要被他們影響,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你現在遇到了那麼多的人,有那麼多的選擇,不能只看到我一人……」

「哥哥一直在提醒我,在阻止我,可我有什麼辦法呢?就算遇到了再多的人,我也只能看到他一個……」

季聽弓著背抱住膝蓋,將自己縮成一團,聲音里也帶上了幾分哽咽。那隻看不見的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腦袋,帶著安撫和勸慰。

片刻後,季聽抬起頭:「戚爸爸,我在想,如果哥哥真的不喜歡我,那麼我還要勉強他和我在一起嗎?要讓他和我一起去培育出蛋蛋嗎……其實我在這裡能看見蛋蛋就已經很好了。」

周末假期結束,季聽又回到了學校。宿舍里沒人,他將背包丟到自己的上床床鋪,爬上去躺下,扯過被子蓋住自己。

以往他這樣躺著時,總會去看腦內另一個季聽和戚灼,看他們這時在幹什麼。他知道那是他的記憶,隨著他年齡增長也跟著在增加的記憶,可漸漸地越看越不是滋味,只有羨慕和失落,所以他現在很少再看了。

他聽見宿舍門被推開,知道是白伽進了屋。他們宿舍雖然住了四人,但另外兩名學員比他們高一級,已經去了軍隊實習。

「我周末去研究所,結果王博士讓我搬了兩天的培養皿。」白伽的聲音從被子縫隙里傳了進來,季聽只閉著眼聽著。

「睡著了?」沒得到回應,白伽問道。

季聽悶悶地回了聲:「沒睡著。」

「你聽到培養皿三個字居然不追問,這點讓我覺得不合邏輯……你生病了?」

「沒。」

「沒生病?」白伽的聲音充滿狐疑。

下一秒,蓋在季聽頭頂的被子被掀開,光線透了進來。他伸手去抓被子,沒有抓到,便拿手擋在眼前。

「你在哭?」白伽問。

「沒有。」

「沒有?」

「真的沒哭。」季聽不得不拿下手,讓白伽看自己眼睛。

白伽盯著他:「我剛才說了培養皿。」

「哦。」

白伽頓了兩秒,滿臉都是不可思議:「培養皿啊,你不是一直在盼著那個嗎?我每次去了研究所回來你都要纏著問,現在我主動告訴你,你為什麼就這個反應?」

面對最好朋友的詢問,季聽也不想隱瞞,便側過身看著他,輕輕喊了聲白伽。

「等等,你這樣子像是要說得很長,我看下時間,晚上七點我要去實驗室……好吧,你有半個小時。」白伽抬腕看著表。

季聽搖頭:「不用半個小時,幾句話就能給你說清楚。」

「白伽,我不準備用自己和哥哥的基因培育小孩了。」

「為什麼?你不想要狗蛋了?」

「我想,我很想他……但是我不願意勉強哥哥。」季聽又仰頭倒在枕頭上,盯著天花板的眼睛有些空茫:「如果哥哥對我的感情已經改變了,那我用蛋蛋去綁著他,他一定會很痛苦吧……」

……

漫天霞光里,一艘大型戰鬥艦緩緩降落在龐隆城星艦場,待到巨大的轟鳴聲消失,艙門打開,數名身著作戰服的士兵走下舷梯。

「總算回到沙雅星了,這個月全在H56行星上清理星際獸,窩在那地坑裡啃罐頭,我現在提到罐頭都想吐。」

「這哪兒是回到沙雅星,這是重返人間。」

「晚上去酒吧喝兩杯?大家放鬆放鬆?」

「這三天的假期肯定不能白過,咱們所有人都去,不醉不歸……戚上尉,你要去嗎?」

走在最前面的戚灼懶懶散散,一手扶著掛在脖子上的粒子槍,一手拎著頭盔,頭也不回地道:「不去了,你們自己去吧。」

「你小子真不懂事,不知道戚上尉歸心似箭嗎?在星艦上就不停在看腕錶。」

「誰不是歸心似箭啊,大家都想回來。」

「你個光棍兒知道個屁!想的就是回來喝酒,人家戚上尉可是要去見老婆的。」

「就是那個還在念軍校的男孩兒嗎?」

「長得可漂亮,戚上尉每到周末就去接他。有次訓練沒來得及,那男孩兒就自己來了軍部,我們一個連的全趴在窗口看,結果還沒看上兩眼,戚上尉就把人擋住帶走了。」

「人家護著呢,生怕我們多看了一眼。」

「喲唷……」一群人對著戚灼的背影開始起鬨。

戚灼終於回過頭,似笑非笑地沖眾人點了點手指:「別以為我聽不見啊,那是我弟弟,誰再胡言亂語一句試試?」

他神情戲謔,目內卻隱含警告,士兵們不敢再起鬨,只道:「行行行,是我們胡說,你快走,去見你老婆——不對,見你寶貝弟弟!弟弟……」

戚灼沒再搭理他們,只朝著前方伸出大拇指,一輛正要駛過的軍用越野便停在了他的面前。

「上尉。」司機士兵對他行了個禮。

戚灼俯身往車窗內看:「空車?」

「對,剛送王營長來艦場的。」

「還有任務嗎?」

「沒有任務。」

戚灼拉開車門,先將脖子上的粒子槍摘下來,連著行軍背包一起扔給身後的一名士兵,自己再坐進車內:「那送我去個地方。」

「是!」

司機士兵開著車,行駛在通往市區的路上。他看了眼後視鏡,看見那名年輕英俊的上尉軍官閉著眼,像是已經睡著了。

「你帶了通話器嗎?」

司機士兵沒料到他突然出聲,嚇了一跳,卻又立即反應過來:「帶了。」

「我們出任務前被收掉了通話器,你現在幫我撥打一個號。」

「是!」

士兵打開了通話器,卻遲遲沒有等到下文,便又看向了後視鏡。

後視鏡里的年輕軍官依舊閉著眼,雙手環胸,腦袋靠在椅背上。就在士兵懷疑他是不是真的睡著了時,聽見他開口道:「算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