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美色

正文卷

第七十五章 、美色

因服毒一事耽擱了不少工夫, 司禮直接將白日的摺子送來了偏院。

剛送別完故人,喬綰的心情難免低落,葯熏完便回到了裡間。

慕遲一人借著燭台的光亮看著摺子, 偶爾難以自抑地悶咳一聲。

直到裡間喬綰的呼吸聲逐漸均勻,慕遲翻看摺子的手一頓,將燭台的蠟燭熄滅了幾盞, 只留一支微弱的燭光。

約莫近子時, 慕遲方才將摺子批完。

即便已服下解藥, 中了一遭毒的身體依舊格外疲憊,可慕遲卻如何也睡不著。

夜深人靜時分, 慕遲躺在軟榻上猛地睜開眼。

他的耳畔不斷迴響著景闌離去時對喬綰說的話:待你身子好了,便來嶺山,那裡山高海闊,比這破燕都有意思多了。

慕遲焦躁地起身,急切地走進裡間。

慕遲怔愣了下,繼而徐徐笑開。

慕遲微怔:「喬綰……」

如今天色早已溫暖,喬綰又一貫體熱, 察覺到一旁的冰涼, 下意識地朝床榻旁轉過身來。

喬綰只聽見有人在自己耳畔說著什麼「嶺山燕都」的,擾得她難以安眠,微微睜開雙眼,眼底仍滿是困意:「你說什麼?」

「司禮……」慕遲像是想起什麼,驀地輕喚,可喚完卻沉默下來。

在她再次想要將他踢開時,慕遲握住了她纖細的腳腕,內側那枚黎色小痣正掙扎著。

慕遲頓了幾頓,輕聲道:「嶺山沒有燕都好的。」

喬綰順著他的視線看過來,不解地眨了眨眼,下瞬陡然反應過來,睡意頃刻消散大半,腳從被子下探了出來,重重踢向他,嗓音仍帶著剛醒來的喑啞:「你想得美,出去,給我出去!」

慕遲看著她的背影,許久抬手輕輕碰了碰她的髮絲,方才彎了彎唇。

「更沒有你喜愛的衣裳首飾,每個人都糙得緊。」

第二日一早,司禮前來當值時,便察覺到自家公子昨日還陰沉森冷的氣場變了,整個人如沐春風。

慕遲的目光不覺一暗,冰冷的胸腹升起一股熱意,不斷地往下……

慕遲迎上她的目光,低聲道:「嶺山一點兒都不好……」

喬綰仍沉睡著。

慕遲的手臂被人不輕不重地踢了幾下,看著她滿身生氣的模樣,心中驀地一暖。

「若是氣了……」

說完,飛快地鑽進薄被中,背對著他躺了下來。

慕遲愣了愣,目光落在她身側多餘的位子。

慕遲看著她眉眼,雙頰因沉睡泛著紅暈, 朱唇輕輕卷翹起來, 目光不覺放柔:「喬綰。」他輕聲喚她。

喬綰也察覺到氣氛的微妙,愣了愣。

見她皺著眉,他又道:「那裡只有奇山怪石,風大又乾燥,你會受不住的。」

可慕遲知道,她沒有睡,沉睡的她會無意識地微微偏過頭去,比起白日的生機多了幾分嬌憨。

話沒說完,喬綰乾脆沒好氣地睜開眼,擁著被子坐起身不耐道:「喬綰喬綰,你不睡覺嗎?」

喬綰陡然被這聲悶咳喚回神志,用力將腳腕從他的手中抽出,輕哼一聲:「你出去休息吧,免得你出了事,你那些手下們將罪名怪在我頭上。」

他更記得,在那場夢裡,這枚小痣是如何被他攥在手中,一下一下地顫動著,奏出誘人的淺語低吟。

慕遲將她臉畔的碎發攏到一旁:「綰綰?」這一次的稱謂已格外熟稔, 彷彿在心底練過千萬遍。

「我出現在金銀齋,她大抵也不會太生氣……」

許是感覺到臉頰上的觸感,喬綰皺了皺眉,滿是被吵醒的煩躁,低聲哼唧了一聲。

可下瞬想到離約定的日子只剩百日,慕遲的笑微斂,他俯身湊到她耳畔:「過幾日天色晴朗,我們去放紙鳶吧?」他小心詢問著,唯恐被回絕一般。

他知道他是在自尋煩惱,她就好好地待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怎麼會消失呢?

司禮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公子作聲,剛要反問,便聽見他低聲呢喃:「她應下我外出遊玩,便是有那麼一分接受我了吧。」

處理完公務時也才申時,夕陽正西下,暈紅的霞光遍布天際。

「哦,嶺山不好,」喬綰打斷了他,「我知道了。」說完便要閉眼繼續睡。

不知為何, 他總覺得喬綰如今留在他身邊,只是一場幻覺, 也許一眨眼她便會消失,定要親自確認她的存在方能心安。

不知多久,就在慕遲以為她不會回應時,身後遲遲地傳來了一聲悶悶的「嗯」。

慕遲平靜地坐在馬車上,停著外面的車水馬龍聲,心中前所未有的平和。

而就在此時,白日的餘毒翻湧,慕遲的喉嚨升起陣陣血腥味,壓抑著悶咳出聲,唇內側染上一抹艷紅,在雪白的肌膚上昳麗非常。

喬綰的身影一動未動,彷彿已經沉睡過去。

直到看見床榻上薄被下鼓起的身影, 慕遲鬆了一口氣, 安靜地坐在床邊的腳踏上。

他記得這枚當初在夢中出現的小痣,它指引著他認出了那具作假的屍首。

以往公子監國面見群臣,聽著眾臣子上書的那些大小瑣事,總是煩不勝煩,今日聽著那群老臣喋喋不休,竟是沒有半絲不耐煩,反而偶爾會流出幾分笑意。

若是氣了如何,慕遲沒有說,便安靜了下來。

司禮默默駕馬,不敢吭聲,只在心中暗嘆,公子當真是被長樂公主吃得死死的!

幾息後,慕遲顯然已說服了自己,吩咐道:「去金銀齋。」

然而當真的站在金銀齋外,慕遲仍有些不安。

她如此看中這獨屬於她的金銀齋,不願與他扯上分毫關係,自己貿貿然出現,她萬一遷怒到連放紙鳶都不願了呢?

可他想見她,很想見。

片刻都耽擱不得。

燕都的春日向來不長,可喬綰是初來此處,並不知曉。

陵京的春日足有近四個月,九原的春來得遲,也有近三個月的時日。

而燕都竟才不過短短一個月,天便有些熱了。

可惜喬綰前段時日進了許多適宜在春季穿的花裳,皆是上好的綢緞所制,如今還餘下不少。

喬綰默默看著剩下的衣裳,若是留到明年,不止樣式過了時,衣裳大抵也會大打折扣。

只怕是要虧一筆銀錢了。

正愁悶著,喬綰便察覺到方才還有些笑鬧的金銀齋安靜下來。

她不解地循著那些女客的視線看去,隨後目光僵住。

慕遲站在門口,身上的白衣於夕陽下溢著光暈,如墨的發下是一張畫筆難摹的容顏,顏色如冰玉,眸色瀲灧,長睫微垂,不染纖塵。

他正直直地盯著她。

喬綰不覺站起身,看著慕遲那張驚艷的面龐,倏地想起當初在九原城時,她將那件花花綠綠的丑衣裳拿給他,他穿著卻不見輕浮,反而鮮亮無雙。

之後幾日,金銀齋與之相似的不甚好看的衣裳賣出不少……

思及此,喬綰大步朝門口走去。

慕遲見喬綰朝自己走來,愣了一下,眼中多了一絲不安。

卻沒等他開口,喬綰便抓著他朝裡間走去。

慕遲微怔,見她一副要避開旁人注目的急切模樣,心中忍不住自嘲。

她果真不願與他並肩出現。

喬綰不知慕遲心中想著什麼,只自一旁拿出一身藕荷袍服,塞到慕遲懷中:「換衣裳。」

慕遲的眉眼罕有的迷惑。

喬綰催促:「快些啊。」

慕遲仔細地看著她的神色,確認並無嫌厭與不耐煩後方才看了看懷中的袍服,並未多問,只徐徐褪下外袍。

喬綰看著他的動作,愣了愣,明明只是脫個外裳,他做起來卻格外賞心悅目。

喬綰飛快地轉過身,臉頰莫名發燙。

直到慕遲換好衣裳走到她跟前,喬綰抬眸看去,目光一滯。

若說穿白衣的慕遲如冰山雪蓮,那穿藕荷色袍服的慕遲則更像精心嬌養的芙蕖,生於連天碧水中,清艷絕俗。

「好看?」慕遲察覺到她的呆怔,眉眼添了笑意。

他喜歡她看著他的樣子,即便只是看這張臉。

喬綰回過神來,低咳一聲沒好氣道:「也就那樣。」

說完推了他一把:「快出去吧。」卻在走到門口時腳步一頓,不知為何,想到一會兒的畫面,心中有些不悅起來。

喬綰抿了抿唇,絕不給自己後悔的機會,索性徑自將門推開。

金銀齋的眾人幾乎同時朝這邊望來,而後再未移開目光。

喬綰看著眾人意料之中的反應,心底反而煩亂,瞥了慕遲一眼便朝櫃檯處走去。

左右慕遲不喜愛被人圍觀,露一面大抵便會拂袖離去。

慕遲唇角的笑僵住,此刻怎會不知喬綰的打算。

以往那個不願旁人多看他一眼的喬綰,如今卻將他推給旁人觀看。

慕遲看向喬綰,後者正緊抿著唇低頭撥著算盤,沒有看他一眼。

若是以往,慕遲早便離去,可看著櫃檯後的喬綰,腳步莫名停了下來。

這是她的金銀齋,她需要他。

慕遲安靜地站在原地,一動未動,強忍著不適任由旁人看著,目光始終落在櫃檯後的女子身上。

金銀齋的生意果真好了不少,單是慕遲身上這身衣裳便賣出十餘件。

喬綰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入了自己的口袋,心中非但沒有高興,反而愈發煩躁起來。

尤其被慕遲這樣凝望著,像是一匹孤零零立於人群中的小狼,心中更是被勾起了絲絲縷縷的歉疚。

最終在一位身著胡服、女扮男裝的女子走到慕遲跟前,輕柔地喚了聲「公子」後,喬綰手中的算盤「啪」的一聲落在桌上。

慕遲看著她,眸光微微亮了亮。

喬綰悶不作聲地走上前,拉著慕遲便朝外走。

慕遲任由她拉著,看著她頭上的步搖搖曳,紅衣如火,穿過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了對面的馬車。

車門關上的瞬間,喬綰回身剛要說些什麼,腰身陡然被一隻大手緊緊扣住,抵在了車壁上,慕遲垂眸便親了下去。

喬綰震驚地睜大眼,用力拍打了幾下慕遲。

慕遲卻始終紋絲不動,不管不顧地吻著她。

就像她曾翻看的那些話本子里說的那樣。

他輕吮著她的唇,如荒漠里久未飲水的行子,汲取著維繫生命的甘霖。

喬綰只覺唇上點點滴滴的酥|麻沿著經脈一寸寸地延伸著,意識越發迷亂。

唇齒交纏間,她聽見一聲引人心顫的低喚:「綰綰……」

喬綰怔住,卻在此時,慕遲叩開了她的齒關,舌長驅直入,帶著絲絲縷縷的霸道與討好,加深了這個吻,吞噬著她的呼吸。

喘熄聲漸漸響起。

喬綰的呼吸頃刻便亂了,自鼻息間溢出一聲悶哼。

攬著她的手驀地一緊,慕遲氣喘吁吁地伏靠在她的肩頭,唇色嫣紅。

良久他啞聲道:「方才,你可是有捻酸?」話落,又匆忙補充,「一丁點兒的那種也算。」

喬綰抿了下唇,她不想說有,可剛剛她的不悅太過明顯,索性閉嘴不言。

慕遲見狀,低低地笑了起來。

不似以往那般陰陽怪氣的笑,反而像吃了一口蜜餞,歡愉至極。

「喬綰,我很高興。」他輕聲呢喃,身軀微微蜷起,緊緊擁著她,眼眶微紅。

是真的很高興。

如果前半生的囚禁,是為了換得此刻的美好,他想,他的前半生也許並沒有那般難以忍受。

也許,再努力一些,他這樣活在陰暗中的怪物,也可以配得上那一抹驕陽,也可以……讓這抹驕陽有一刻,照在他的身上。

喬綰的呼吸仍有些紊亂,她側眸看著眼前腰身微弓的慕遲,不知為何想到了夢境中,那個蜷縮在角落的少年。

那個少年孤零零地坐在黑暗無光的地牢中,生著一雙不似活人的眼眸,死氣沉沉。

而眼前的慕遲,卻讓人在他微蜷的肢體上,看出了一絲……自卑。

喬綰靜默良久,遲疑著是否要將自己的那些夢境說出,可想到他始終未曾提及到的那些過往,她最終沒有言語。

*

喬綰和慕遲出城放紙鳶的日子,定在了七日後。

早在之前慕遲便已命司禮備好了紙鳶。

喬綰的是一隻威風凜凜的鷞鳩,比當年她與景闌一同去放的那個要大上一倍。

而司禮給慕遲備的,原本是時興的錦鯉紙鳶,可慕遲看著那錦鯉便想到當年景闌放的那隻金魚,神色登時陰沉下來,命人親自做了龍狀紙鳶。

鯉魚躍龍門,方才能化龍。

而他定要比那破金魚好!

臨近前一日,司禮才將紙鳶拿來,彼時慕遲罕有的沒待在偏院,反而一人待在書房。

司禮在外等候良久,裡面方才有了動靜。

他走進書房,便望見一抹白影背對著他站在書案前,身上的白衣嶄新,墨發齊整。

司禮一愣,公子生得好看他自是知曉的,可眼下不知為何,明明公子還是以往那副模樣,卻總覺著哪裡不同了。

「如何?」慕遲淡淡問。

司禮不解,旋即反應過來,大驚失色。

公子這是……在打扮?

「公子……顏色無雙。」司禮低頭,默默應。

慕遲再未多言,只擺擺手揮退了他,許久倏地想到什麼,轉身走到書案後,將一個紫檀木盒取了出來。

慕遲摩挲著裡面的物件,神色恍惚了下。

仔細想來,他擁有的她的東西並不多。

可是,即便是搶來的,他仍舊歡喜。

最起碼,他希望往後她回憶起放紙鳶,想到的是他,而不是景闌。

翌日,天色格外晴朗。

一早慕遲便不見了身影,倒是吩咐人備好了早食。

梳妝打扮後,喬綰便腳步輕快地朝府邸門口走去,火紅的裙裳在身後拂動。

卻在看見等在馬車下的白影時腳步一頓。

如玉勝雪的容色,長身玉立,身上的白衣與她身上的紅裳樣式如出一轍,墨發高挽,美若芙蕖。

喬綰的目光卻定在了他的腰間。

那裡墜著一枚香囊,香囊上的綉著清雅的翠竹,格外熟悉。

而香囊的右下角,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宛」字。

她親自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