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送別
喬綰滿腹狐疑地隨司禮趕到東宮時, 已是一炷香後。
慕遲的血能解毒,他卻中毒了?
此事怎麼聽都令人匪夷所思。
東宮比起以往她的公主府看起來要巍峨一些,卻不比公主府奢華。
轉過前面的宮殿, 直至到了寢殿,還沒進門便聽見裡面傳來一陣陣咳嗽聲。
聽起來不像是作假。
喬綰心中的疑慮散了些,走進殿中, 頃刻有濃郁鐵鏽味涌了過來。
喬綰的腳步一頓, 看向殿中人, 那名叫宋攀的御醫站在一旁,而慕遲正靠在美人榻上, 墨發披散,眉眼疲倦地微眯著,臉色雪白似鬼,只有唇上沾染了暗紅的血,詭異又糜艷。
不像是裝的, 是真的中毒了。
看起來很嚴重。
喬綰抿了抿唇,心莫名地揪了揪。
慕遲眼中泛起驚喜,下刻卻有些遲疑:「給我的?」
喬綰一怔,似乎未曾想到慕遲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可偏偏她吃軟不吃硬,見他這般,回絕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慕遲望著她的每一絲反應, 忍不住升起幾分歡愉,她仍是會在意他的吧。
慕遲掃了眼一旁的宋攀。
她想,慕遲總不至於真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你中了什麼毒?」
喬綰不解:「嗯?」
「怎麼?」喬綰看著他。
若是慕遲出事,不說其他,單單是她往後的葯熏只怕都成難事。
喬綰沒好氣道:「不然?」
喬綰莫名地望著他,再未多說什麼。
「公子。」司禮上前輕聲道。
喬綰低應一聲,想了想,悶悶地拿起一旁的絹帕遞給他。
慕遲聽著他袒護司禮的話,餘光掃了眼一旁的司禮,而後懨懨垂眸,自嘲一笑:「我仇家眾多,想我死的人不計其數。」
慕遲的眸光亮了亮,騰出美人榻的位子讓她坐下:「不會耽擱你太久,宋攀說了,約莫申時便能好轉。」
慕遲悶咳一聲,嗓音微啞:「無妨,」說著,他抬頭看向喬綰,「可曾誤了你的事?」
喬綰搖搖頭:「無事。」
喬綰臉色微變。
殿內逐漸寂靜,慕遲望著坐在身前陪伴著他的女子,唇不覺彎起。
司禮默了默,垂下雙眸領罪:「公子恕罪。」
諸國使團午時便會離去。
喬綰想到以往陵京的那些朝堂政變,心中最後的疑慮消失不見。
慕遲望著她,徐徐笑了出來,他接過絹帕,看著她,安靜地擦拭著唇角的血跡。
眼下服下的毒,好像也不是毒了,反而像喝了蜜水一般,心底鑽出了絲絲縷縷的甜。
慕遲看著她渾然不在意的神色,心中的喜悅更勝,只是未等他顯露,喬綰又道:「昨日景闌派人知會過我,說今日申時三刻方才啟程,還來得及。」
慕遲勉強地笑了笑,垂下雙眸,長睫輕顫,輕聲問:「那你可否在此處多陪我一會兒?」他問得格外小心。
「你怪司禮做什麼, 」喬綰皺眉, 迎上煞白的臉色時頓了下, 乾巴巴道,「你如何了?怎麼會中毒?」
喬綰搖搖頭:「還好。」
一旁的宋御醫與司禮聞言,頭垂得更低了,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一聲不吭。
喬綰忙上前走了兩步,抿了抿唇道:「我應下你便是了。」
哪怕……只有一點點。
喬綰聽聞他無事,想到他不知疼痛,才終於放下心來。
慕遲唇角的笑一僵,坐在原處,一動未動。
臨近申時,慕遲的身子果真有所好轉,不再嘔血了,只是整個人仍面色蒼白,很是虛弱。
宋攀忙對喬綰拱了拱手道:「殿下中了砒石之毒,此毒服下會有損五臟六腑,渾身劇痛,嘔血不止,幸而發現得早,若是再晚些……」宋攀說著,小心地看了慕遲一眼。
慕遲未曾應聲, 只目不轉睛地看著喬綰,良久掩唇沙啞地咳嗽了兩聲, 潔白的絹帕瞬間染了黑紅的血跡。
「抱歉。」他驀地低聲道。
慕遲望著她:「今日畢竟是黎國來使離開燕都的日子,讓你無法前去了。」
慕遲將絹帕攥起, 啞聲看向司禮, 「責備」道:「不是要你不許告訴旁人?」
與此同時,慕遲再次劇烈咳嗽起來,唇角溢出一縷血線。
慕遲死死抿著唇,搖頭:「那……挺好。」
喬綰剛要離開東宮,慕遲突然低聲道:「可以留下嗎?」
聲音很輕,輕到喬綰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她看了他一眼,見他低垂著頭,雪白的肌膚透著薄如蟬翼的破碎感,好像什麼都沒說。
喬綰看向司禮:「有司禮照顧著你呢。」
說完,她起身走了出去。
慕遲仍坐在原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看了許久,驀地咳嗽起來,咳到撕心裂肺。
*
喬綰並未去館驛,亦未曾在景闌離開的官道等著,她只是令馬夫帶著她去了城門處。
燕都城門高峻巍然,門下是來來往往的百姓,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喬綰安靜地坐在城門內的茶樓二樓,透過大開的闌窗遍覽過往的人群。
直至夕陽西下,遠處的官道緩緩駛來一隊人馬,為首之人仍穿著一襲招搖的硃色袍服,墨發高束,隨著馬匹行走時的顛簸,馬尾中的紅玉珠子一下一下地晃動著。
喬綰看著景闌越來越近,他的目光在四周環視,像是在尋找著什麼,最終在身邊人對他說了什麼後平靜下來。
喬綰的視線落在那柄寫著「黎」的旗幟上。
那些在陵京打馬遊街,肆意遊玩的日子,如同發生在昨日,轉瞬卻已成過去。
喬綰目送著他們來到城門下,而後逐漸遠去,良久笑了一聲,將手中的茶一飲而盡。
喬綰緩步走出茶樓,卻在走到門口時腳步一僵。
方才還隨著隊伍一同離去的景闌,眼下站在茶樓外,正揚著眉梢望著她。
好一會兒,他笑出聲來:「怎麼?不敢見小爺?」
喬綰抬了抬下巴,不服輸地應:「怎麼可能,怕少將軍捨不得離開。」
景闌沉默半晌,走到她跟前:「喬綰,你驕奢又蠻橫,不隨我離開我才要偷著樂呢!」
「景闌!」喬綰瞪他。
景闌卻驀地笑了起來:「我還是不積口德是不是?」
喬綰微怔,眸光恍惚了下,當年在陵京,分別的那日,她便曾說過這句話。
她說:景闌,你怎的還不積口德啊。
景闌目光一點點地掠過她的眉眼,如同要將她刻在腦子中一般:「積口德沒什麼用啊,喬綰。」
嶺山四年,便是被敵軍圍困在方寸山頭時,他也從未咒過怨過,可到頭來,該不是他的照樣不是他的。
喬綰的喉嚨緊縮了下,不知該說些什麼。
「其實……也沒有那般驕奢蠻橫。」景闌輕聲道。
喬綰的眼眶微熱,她撇撇嘴嫌棄道:「你才知道啊?」
景闌望著她,同樣笑了出來:「是啊,才知道。」
喬綰定定看著他,身後的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她揚起一抹笑:「一路順遂。」
景闌的指尖頓了頓,靜默了很久,「嗯」了一聲:「走了。」
話落,轉身便要大步離去。
喬綰望著他的背影,用力地睜著眼睛,在難以克制翻湧上來的酸澀前,飛快地低頭。
然下瞬,一道紅影出現在她的視線中。
喬綰錯愕地抬首,卻只被人用力地擁入一個帶著暖意的懷抱中。
景闌緊緊抱著她,嗓音沙啞:「喬綰,當年除夕夜那晚的浮元子,其實不怎麼好吃……」
喬綰喉嚨一澀:「喂……」聲音卻很是沉悶。
景闌低低笑了一聲:「可是,我喜歡……」
「喬綰。」
喬綰怔愣地站在原地。
不知多久,遠處傳來陣陣馬蹄聲。
景闌鬆開了她,朝遠處的官道看去。
幾輛華麗的馬車接踵而至,數十位穿著甲胄的將士護在左右,為首的正是司禮。
喬綰的身子一僵。
景闌察覺到她的反應,又看向那輛玄色馬車,沉默幾息笑了:「喬綰,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的聲音很輕,寥寥數語便已說完。
喬綰聽後卻不覺愣神。
玄色馬車停下,慕遲走了下來,臉色煞白地走到喬綰身邊:「景將軍。」話落,手不經意地輕撫了下左手的傷疤。
景闌順著他的手看過去,隨後眉目微愣,目光掃向喬綰的右手手背。
兩道格外相像的傷疤。
「下官位卑,不勞殿下親自相送。」景闌揚眉,神態恢複如常。
慕遲被他身上的硃色袍服刺痛了眼睛,微微側眸避開了那抹紅才道:「孤來還給景將軍一些東西。」
他說著,微微側眸。
很快有將士抬著一箱箱綁著綢緞的木箱,只是綢緞早已在經年累月里褪了艷色,逐漸泛白。
喬綰逐漸回過神來,看著這些木箱,凝眉看向慕遲。
這些……是當年景闌送與她的聘禮。
後來景家出事,也未曾要回。
她本以為早在陵京時,慕遲便將這些隨她的那二十萬兩一塊捐了出去。
景闌也認出這些物件,安靜地看了許久,陡然笑了一聲:「殿下既然送來,我便收下了,」他說著,看向喬綰,「你瞧,你真沒福氣。」
喬綰抿了抿唇。
「不過……」景闌看了眼慕遲,刻意道,「待你身子好了,便再來嶺山。」
「那裡天高海闊,比這破燕都有意思多了。」
說完,景闌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喬綰目送著他的背影,看著那抹艷色消失在城門外。
這一次,再未回首。
不知多久,喬綰的手被一隻冰冷的手用力攥住了。
「喬綰。」慕遲惴惴地喚她,他想到了那場噩夢,怕他會如夢中一般,眼睜睜地看著她與景闌一同離去。
喬綰轉頭看著他,方才景闌的話鑽入腦中。
景闌說,逼迫先皇立下「新皇無能,擇賢者代之」遺詔的人,是慕遲。
陵京兵變,穩定朝綱之人也是慕遲。
文相親眼看見,原本想要將一切變為煉獄的人,曾輕聲兀自呢喃:你想要天下太平,我會學著做個明主……
手驀地一緊,喬綰吃痛地回過神,此刻方才察覺,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上了馬車。
慕遲坐在她身側,仍牽著她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唯恐她消失似的。
喬綰皺眉:「你鬆手,我又不會離開。」
慕遲的眸光因她這句話微微亮了亮,啞聲反問:「不離開?」
喬綰愣了愣,繼而為自己方才的話暗惱,補充道:「離半年之期還有百日呢。」
慕遲眼中的光芒沉寂下去,卻又想到這百日,她會完完全全地看著他,再無旁人。
慕遲笑應:「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