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宮變

正文卷

第三十二章 、宮變

突如其來的轉變震驚了太儀殿前的所有人。

孫連海連聲哀嚎都未曾叫出口, 便朝後倒去,胸口直直地插著一支羽箭,血跡一點點氤氳開來。

天越發陰沉了, 黑雲翻湧著壓著皇城。

「有刺客,保護皇上!」不知誰人高呼一聲,禁軍頃刻上前, 手執長刀將眾人圍護在其中。

空中飄來幾聲低柔的笑聲, 一道頎長的人影從遠處的殿門緩緩走了出來。

他穿著白色雲紋袍服, 披著綉著金絲的墨色披風,那張極美的臉上永遠噙著一抹笑, 眉梢卻像染盡霜雪,冰雕玉琢,雪肌瓷骨,冷得如不近人情的神佛。

他的身後不遠處,跟著那名叫司禮的侍衛。

二人正一步一步地朝殿前走來。

「長樂公主的好事, 我豈會錯過呢。」慕遲站定在禁軍之外,目光越過冷厲的刀劍與礙眼的眾人, 落在穿著火紅霓裳的喬綰身上,嗓音溫柔。

景闌愣了下,下意識地包住了她緊攥的手。

景闌說,明日喬恆便會為他們賜婚,昭告天下。

此話一出,禁軍手中的寬刀驀地作響,直指慕遲。

最終,她呼吸急促地靠在他的手臂上,得意洋洋地說「我贏了」;他耳根通紅地低低應著。

格外親昵。

他看著她與景闌那樣般配的硃色衣裳,想起了曾被他燒毀的緋紅錦裘。

司禮小心地問他可有事?

越來越多的禁軍上前,血肉橫飛中,慕遲只在刺客將要襲向自己時,身如飛鴻般極快地避開,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動作。

他聽著太監聒噪難聽的嗓音,念著莊重威嚴的賜婚聖旨。

所以,在最後一刻,他再難忍受,隨手抽出一支長箭刺了出去。

不過是遂了當初的心思,終於擺脫了一個曾利用過的無關緊要的人罷了。

喬綰終於從混亂的意識中抽離,抬頭看向景闌,唇動了動,卻說不出半個字。

喬綰茫然地站在原處,不解怎麼會變成這樣。

數十名禁軍再無顧忌,一擁而上。

他能有何事呢?

劍光閃爍,一名禁軍已經橫屍當場。

這樣的慕遲,和夢中那個掐著她的脖頸的慕遲, 一模一樣……

他想起了雁鳴山的山崖上,喬綰未曾說完的那句「我本打算求父皇給我們賜婚的。」

慕遲笑意更盛了,眼中如淬了毒般冷冽,陰陽怪氣道:「二位果真恩愛呢。」

可是當天光大亮,聽聞定國將軍府在暗中收拾銀錢細軟後,他還是出現在了此處。

可眼下,他卻只看到,景闌安慰地牽著她的手,站在他的面前,連多餘的目光都未曾分給他。

慕遲的目光落在他們的手上,唇角的笑微僵。

這賜婚聖旨,本該是他與她的。

慕遲隻身安靜地回幄帳後,一個人待到深夜。

昨日在公主府,他親眼看見了二人一同舞鞭的畫面,她臉頰通紅將要摔倒,他亂了招式伸手去接。

宮變應當在十日後, 不該是現在……

喬綰臉上的血色頃刻抽離, 容色蒼白地站在原地, 呼吸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而這起姻親的最初,是他一手促成,親手將她推了出去。

慕遲淺笑著站在原地一動未動,身後的司禮卻驀地飛身上前,手中長劍出鞘,冷銀色的光芒一閃而過。

他厭惡有什麼超脫了自己的掌控,所以下定決心再不糾纏,如今這樣剛剛好。

於眾人面前,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接受群臣的矚目與祝福。

景闌眉頭緊鎖,微微側身上前, 擋在她身前, 瞥見她煞白的神情, 頓了頓小聲道:「喬綰,你竟也會怕?」

他們將成為天下人皆知的夫妻。

原來,賜婚是這樣的啊。

玉階之上,喬恆的神情陰沉又驚懼:「給朕將這刺客殺了,不留活口!」說著轉頭吩咐身側人,「去定國將軍府請人。」而後任由宮人護送著,躲入殿中。

慕遲聽見她的稱謂,漆黑的瞳仁緊縮,轉瞬環視一遭,釘在景闌身上,笑應:「殺人。」

可不應該的。

不多時地上禁軍的屍首已有五六具,血腥味濃郁得令人作嘔。

喬綰回過神來,微微鬆了鬆緊攥的拳:「慕公子有事?」

群臣中已有文臣驚慌不已,武將手執兵刃謹慎地盯著慕遲與司禮。

——仔細算來,他一次都未曾穿過那件錦裘。

「不要亂動。」耳畔傳來景闌的聲音,喬綰轉頭,卻只看見紅影飛身而起。

司禮的身上也已經掛了彩,卻仍劍劍致命,就在他再次揮劍斬殺一名禁軍時,手中長劍倏地被一柄長刀擋住,震得他虎口微麻。

景闌拿著地上撿的長刀,接下司禮的招式,與他對陣起來。

二人的動作快而凌厲,招招都是殺人的招式。

喬綰抬眸看過去,卻一眼對上混亂之外的慕遲的目光,他也在看著她,獨立於血腥之外,孤身長立,眼神幽沉漆黑,無一絲波瀾。

喬綰怔了怔,移開目光看向景闌,眼底顯而易見的憂色。

慕遲神色微凝,一股森冷自肺腑滋生。

兩聲脆響後,司禮與景闌手中的刀劍相撞紛紛震落,景闌憑著出神入化的輕功飛起身,一掌重重拍向司禮。

司禮悶哼一聲,唇角溢出一縷鮮血,身子如凋零的秋葉,不受控地朝後飛去。

卻被一隻冰冷的手輕描淡寫地抵住了後背,止住了墜勢。

慕遲自司禮身後緩步走出,目光直直盯著景闌,下瞬歪頭笑了一聲,身形如明暗交織的流光,呼嘯著朝景闌襲來。

景闌只覺一股龐大的力道裹挾著冷風從四面八方朝自己湧來,根本不及躲閃,只能迎上前去。

喬綰睜大雙眼,看著纏鬥在一起的二人,不過片刻景闌身上已帶了傷,慕遲的指骨仍如利劍一般朝他的心口襲來。

她死死抿著唇,咬牙衝上前去,閉眼擋在景闌身前。

慕遲看著突然冒出的喬綰,神色怔忡,生生將死招收了回來,悶哼一聲,內力翻湧著,踉蹌了下吐出一口血來。

周圍的禁軍見狀忙上前,手執長刀將慕遲幾人團團圍住。

摧枯拉朽的力道倏地潰散,喬綰久久沒有睜開眼,直到身後一聲「不是讓你別亂動」傳來,喬綰才睜開雙眼。

眼前慕遲的唇角溢出一縷血線,面色蒼白如鬼地看著她:「你護他?」他的聲音如古井無波,絲毫未曾看一旁的禁軍一眼。

喬綰看了他一眼,死死抿著唇便要轉身,卻被慕遲攔住了。

他朝前走了一步,周圍的禁軍隨之謹慎防備地前行。

「你竟護他?」慕遲再次低低開口,煞白的臉色冰寒如霜。

喬綰看著近在眼前的人,緊攥著拳:「沒錯,我護他。」

慕遲平靜地站在原地,良久輕笑了一聲。

周圍的禁軍一擁而上,慕遲也沒有反應,只若無其事地任由禁軍將刀放在他的後頸。

「喬綰,你護他,那他呢?」慕遲緩緩抬眸,溫柔道,「他也會護你嗎?」

「如你護他一般地,護著你?」

他的話音剛落,宮門口傳來一聲聲勢震天的:「殺——」

浩浩蕩蕩的肅殺之氣席捲而起。

宮內侍衛與外軍廝殺起來。

與此同時,一滴雨滴自陰雲中落下。

喬綰獃獃地看了一眼天空。

變天了。

宮變果真提前了。

她沒能離開陵京,那麼……她便還有可能如夢裡那般,死在這裡。

一匹快馬自遠處疾馳而來,徑自行到太儀殿前。

右相文遜手中高高舉著一塊銅色兵符,快步穿過禁軍走到慕遲身後,恭敬地喚了聲「慕公子」,而後轉頭高呼:「兵符在此,降者不殺!」

眾人大驚,驚右相叛變,更驚他手中拿的,赫然是景家的兵符。

「文遜,」有文臣臉色驚懼至極,仍高聲呵斥,「你竟敢叛國!」

文遜看向那人:「我只叛了陛下,從未叛大黎百姓!」

周圍無人敢應聲。

慕遲柔聲道:「景少將軍,聽聞你府上最近正在收拾銀錢和細軟。」

「一邊是你父親、景家、還有正在宮門口廝殺的你的屬下們,一邊是你的……」說到此處,他頓了下,餘下的話像是從唇齒之中擠出一般,「未婚妻,你只能擇一方。」

他這番話即便是對景闌說的,卻始終看著喬綰,直到此時,才徐徐移開目光,迎上景闌的視線,和煦地笑:「景少將軍選誰?」

喬綰猛地看向慕遲。

他這根本不是選擇,而是威脅!

似是察覺到她的視線,慕遲垂下眸子看她:「公主不要這般看我,」他緩聲道,「不然我會想要將他們都殺了的。」

喬綰的睫毛輕顫,她扭頭看向景闌,他的身上沾染了血跡,臉色泛著蒼白,正在看著她,眼中不像往日一般張揚,反而透著一絲荒涼。

「景闌……」喬綰低聲喚他,看著他的眸子動了下,心底陡然升起一股難過。

她看著景闌,就像看到了雁鳴山上的她。

要逼著自己看清這一切,然後……接受它。

可是,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已經腐爛不堪,等待它康復無異於助紂為虐。

她接受了宮變,接受了慕遲對她從來都只是利用,那麼此刻也就必須要接受「她其實沒有那麼重要」的現實。

景闌也在接受。

「噗,」喬綰突然笑了一聲,揚著下巴一如往日驕傲,她推了一把景闌,「你還站在這裡作甚?還不快去救你的父親和兄弟們?」

她知道,以他的輕功,能離開的。

景闌被她推得後退了一步,他看著她,許久道:「方才,讓你不要亂動的。」

不亂動,也許,他就不用面對眼下這一切了。

喬綰仍笑著:「本公主要做什麼就做了,還會怕這些亂臣賊子?」

景闌看著她,艱澀道:「他是我父。」

喬綰翻了個白眼,她能聽見自己心中一遍遍地呼喊著『不要丟下她,她可能會死的』,可還是笑得越發粲然:「我知道,要你離開便離開,你何時這麼多話了?」

景闌凝望著她,下瞬眼圈倏地紅了,他又道:「說了讓你不要亂動的,喬綰……」

喬綰仍只笑看著他。

景闌終究還是飛身離開了。

喬綰仍站在原地,沒有看他離開的身影,唇角的笑漸漸消散,她看向眼前正注視著她的慕遲:「滿意了?」

這一刻,她想,慕遲應當是恨她當初攪了他的計畫,還屢次做了令他厭惡之事的。

所以,才會令她陷入為人所棄的地步。

慕遲看著她的目光,帶著奚落、自嘲、空蕩,再不若往日般生機盎然。

心如被人拿著利器划過,留下一道不明顯的傷口,只滲出血來。

護送著喬恆躲回臨華殿的侍衛跑了回來,站在石階之上高喊著:「聖上有令,誅殺叛軍,封侯拜相!」

封侯拜相的誘惑不小,不遠處大軍仍在廝殺。

太儀殿前不過一個受傷的司禮,一個文官右相,以及慕遲罷了。

有躍躍欲試者已經上前,想要取三人的項上人頭。

可還沒等接近慕遲,他已面不改色地掐住了那人的脖頸,甚至看都沒有看那人,如棄敝履般丟在一旁。

他的指尖纖長如玉,嵌入骨肉之中,沾滿了血。

一切都亂了。

「公主。」喬綰聽見有人在喚她,她轉過頭,倚翠弓著身子拉著她朝後宮跑去。

慕遲淡淡地看了眼二人離開的身影,只側首睨了眼司禮,後者立即瞭然,消失在戰局之中。

這一日,太儀殿前的存活之人,永遠記得有一個厲鬼一般的男子,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身後屍首成山血流成河,他卻恍然不覺疼痛,手中殺人的長刀卷了刃,便在地上隨意再撿一把,一直殺入臨華殿中。

一名侍衛的屍體被扔進臨華殿,撞開了殿門。

滿殿瀰漫著紫檀香與濃郁的藥味,這葯同喬綰身上的如出一轍。

慕遲將長刀扔到一旁,看著坐在御椅強作鎮定的喬恆,緩緩地走上前。

「李慕玄!」喬恆厲聲叫他。

慕遲腳步微頓,繼而諷笑著繼續前行。

他沒必要同一個死人解釋。

「你別忘了,朕仍然是青霓的父親!」喬恆的語氣難掩驚懼。

慕遲站定在他跟前,拿過桌上明黃色的絹帕,擦拭著指尖的血跡,笑了一聲:「所以呢?」

喬恆死死扣著御椅,孤注一擲道:「你殺了她的親生父親,這件事將會永遠橫亘在你們之間!」

慕遲本欲動手的手驀地一頓。

*

天不知何時暗了下來,頭頂的雨越下越大了。

遠處仍能聽見陣陣廝殺聲,血腥味不斷湧來。

喬綰跟在倚翠身後不斷地朝前跑著,殷紅的薄衫早已狼狽地耷落在手肘處,珠釵鬆動,滿頭青絲凌亂。

直到被倚翠拉入一處宮殿中,殿門關上,也將外面的紛亂隔絕開來。

喬綰漸漸回神,看著倚翠點亮一盞微弱的燭火。

喬綰輕怔。

她回了長樂宮。

而不遠處,母親的畫像正安靜地懸掛在那裡。

兜兜轉轉,她還是走上了夢裡的路。

她會死嗎?

像夢裡那樣,被慕遲掐著脖頸,生生窒息而死。

太痛苦了。

「公主,您先躲在衣箱里,等到無事了再出來。」倚翠拉著喬綰快速說道。

喬綰看著倚翠,良久點了點頭。

倚翠轉過身打開衣箱,喬綰悄悄地拿起一旁的硯台敲暈了她。

「你先好好休息,我若活著,定來接你出去,若是……」若是如何,喬綰再沒說,只將倚翠藏入衣箱,留了一道縫隙。

宮殿外,風雨與火光四起,哀嚎與兵戈聲交雜。

喬綰將殿門緊閉,重新回到母親的畫像前。

許是倦鳥終於歸巢,她忍不住抬手撫了撫母親的裙擺處,呢喃了一聲「娘」。

良久,喬綰將腰間的香囊解了下來,刺鼻的味道陡然襲來。

喬綰深嗅了一口,肺腑一陣翻湧。

喬綰頓了頓,想到以往遊方郎中說過,這個味道聞久了或是誤食,怕是會讓人暫時失去意識。

她咬咬牙將裡面的藥材拿出,一股腦地塞入口中,干嚼了幾口吞咽下去。

還不如昏睡過去。

若是今晚註定要死,失去意識還能少些痛苦;若是僥倖活著,更好。

肺腑里翻湧得越發厲害,一股股鐵鏽味在喉嚨間瀰漫,直到後來意識開始游移,肺腑的灼燒感淡了許多,說不出的舒服。

不知多久,宮殿外傳來陣陣肅殺的腳步聲,火光將殿外照得如白晝。

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喬綰轉頭看去,一道熟悉的人影逆光站在殿門口,只是手裡未曾拿著喬恆的項上人頭,可身後,卻站著喬青霓,七皇子喬琰,以及諸多將士。

喬綰只覺眩暈感越發強烈,即便看著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的慕遲也不怕了,只平靜地垂下眸子。

慕遲緊盯著坐在不遠處的女子,察覺到她看見他後失去神採的雙眸時,腳步一僵,忍不住尖銳道:「長樂公主在等著景少將軍來救嗎?」

喬綰此刻連翻白眼這樣簡單的動作都做不了了。

慕遲古怪地笑:「恐怕要讓公主失望……」

未等他說完,喬綰只覺肺腑一震,驀地咳出一口血來,她拼盡最後一絲清醒,抬頭囂張地笑:「你來晚了。」

說完人直直地朝後倒去,臉上全無血色,逐漸失去意識。

暈過去前,喬綰只看見一道黑影朝自己忙亂地跑來,腳步倉皇地跌在地上,伴隨著一聲嘶啞的吼聲:

「快去叫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