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春耕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春耕

喬綰未曾想一出門又一次碰見了景闌, 回想方才對喬恆說的那番話,甚麼「眉目如畫,風流俊逸」, 什麼「應是良人」,整個人登時不好了。

尤其此刻迎上景闌囂張的神色,她不免心虛地低下眸子, 轉瞬卻又想起什麼, 理直氣壯地抬頭:「想不到堂堂景家少將軍, 還做這些偷聽的勾當。」

景闌老神在在地看著她,揚了揚眉梢道:「長樂公主能說得, 我便聽不得嗎?」

喬綰臉色難看:「你……」

「景小子來了?」殿內喬恆的聲音沉沉傳來。

喬綰的話斷在嘴邊,只得狠狠地剜了景闌一眼。

景闌挑釁地對她歪頭笑了下,發尾的紅玉珠子輕輕晃蕩著,他微整衣襟,起身步入殿中。

喬綰沒好氣地睨著緊閉的殿門, 轉身朝外走去。

倚翠正站在外頭候著,見到她忙上前來將她扶上馬車。

喬青霓看著她,眼神比起以往多了幾分異樣,只是沒等喬綰看清楚,她便已朝她身後看去,頷首柔道:「景少將軍。」

喬青霓對二人點點頭,任身側的侍女攙著上了不遠處的馬車。

「我何時……」景闌下意識地反駁,旋即想到二人在毓秀閣那次交手,抿了抿唇,「我若真想和你動手,便不會讓你還有機會好端端地站在我跟前氣我。」

喬綰轉過頭,景闌正輕蹙著眉頭朝這邊走來,亮眼的硃色官服被他走出了幾分風流意氣。

喬綰謹慎地看著他:「誰知你會不會再對我動手。」

「不用。」溫婉的聲音在她眼前響起。

「多謝。」喬綰道謝後,拭了拭唇角,肺腑里的灼熱也終於平靜了些。

喬綰陡然坐起身, 她知道即便喬恆給她二人賜婚, 這婚約也持續不了太久,可景闌不知啊。

「不用。」喬綰攔下她,抬手想擦拭一下唇角,隨後才想起自己並沒有隨身攜帶絹帕的習慣。

喬綰看著他裝的這幅從未見過的溫斂模樣,撇撇嘴,沒好氣地低哼一聲。

喬綰轉頭對喬青霓笑盈盈道:「三皇姐慢走。」

喬綰想到這人曾在青雲山一劍一個山賊的畫面,又見他陰沉的神色,想了想後退兩步。

也是在此時,一隻瑩白的手將一方藕粉色絹帕遞到她眼前。

「公主,」倚翠大驚,忙跟上前來,輕輕拍著她的背,「是不是……我去給您請太醫……」

喬青霓回了一抹笑,溫聲道:「方才見皇妹身有不適,這才稍作停留,眼下我仍有些事,便先回了。」

喬綰靠著馬車內的軟墊, 思忖著喬恆此刻可能同景闌說的話,不外乎便是賜婚那套說辭。

景闌的神色僵硬了幾息,抬眸看向她:「有你這般隨意出入松竹館、街市與人打鬧,還跳崖追人的公主?」

喬綰忙掀開轎簾躍下馬車,一手扶著車壁,掩唇乾嘔了幾聲。

下刻她驀地回神,轉頭看向景闌,搖頭「嘖」了兩聲,學著喬青霓的語氣故作溫柔地叫了聲:「景少將軍。」

景闌也道:「恭送昭陽公主。」

喬綰緊皺眉頭, 良久命馬車停下。

喬綰此刻才察覺,手中絹帕的右下角的圖案,是一個雋秀精緻的「霓」字。

聽見喚聲,景闌朝這邊看來,而後眉眼微舒,目光不露痕迹地掃了眼喬綰,復又看向喬青霓,有禮道:「見過昭陽公主。」

想到他曾滿眼不悅地說「便是死也不會娶她」的模樣, 以及他似乎心有所屬, 極為抗拒這段賜婚,可他若是抗旨……

喬青霓。

喬綰撇撇嘴,遺憾道:「景少將軍何時見到本公主也如方才一般溫文爾雅一回,道一聲『見過長樂公主』呢。」

景闌睫毛一顫,耳尖詭異地紅了紅,低下眼沒有看她,只沒好氣道:「什麼?」

喬綰頓了下,看著絹帕上沾的少許血絲,將其攥在手中再未歸還,而後抬眸揚眉笑道:「三皇姐。」

喬綰心知他說得對,再沒繼續糾纏,只抬了抬下巴看著他:「喂,父皇找你做什麼?」

然就在車停的瞬間, 喬綰只覺肺腑一股灼熱不斷往上翻湧,狹窄車廂的悶熱更是這股灼熱喧囂個不停。

喬綰本欲將絹帕還給對方的動作一頓,抬頭便迎上一張雍容嬌媚的臉,眉眼含情,雙眸如有水波流轉,一襲素凈的宮裳更襯出了出塵之姿。

景闌頓了下,眼神有些飄忽,反問道:「你覺得呢?」

喬綰一滯,瞪著他皮笑肉不笑:「是是是,自是比不上您的昭陽公主貴雅……」

景闌看著她微白的小臉,偏偏做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頭上白玉珠步搖雀躍地晃動著,鬼使神差地老實應了:「春耕日護送你去京郊。」

喬綰看著喬青霓的馬車搖晃著走遠,唇角的笑也淡了些。

「還有呢?」喬綰又問。

景闌看著她的動作,默了片刻,氣笑了:「長樂公主這是作甚?」

「喬綰!」景闌臉色難看地打斷了她。

倚翠也被嚇到了,一時竟沒等反應過來。

念在他的確曾救過她兩次的份上, 還是同他好生說清楚些。

為這樣的美人擋箭,似乎……也理所應當吧。

「說了要給你我二人賜婚一事了?」喬綰問得直白。

景闌悶聲道:「你知道還問?」

「你應了?」

景闌剛要應,須臾眉頭緊皺,狐疑地看著她:「你究竟想問什麼?」

喬綰沉吟片刻:「你該應下。」

景闌一愣,只覺得胸口有些熱脹:「為何?」

喬綰笑:「因為父皇只會為你我二人指婚啊。」

她聳聳肩:「我知道你心中有三皇姐,可你和她註定不可能,便只有我了。你若是應了,我還能對你愛慕三皇姐一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且我保證,這起婚約維繫不了太久,你若不應,抗旨不說……」

「喬、綰,」景闌的臉色隨著她的話越來越陰沉,終難以忍耐,一字一頓地打斷了她,「你特意留在此處,就是為了同我說這些?」

喬綰本能地頷首,卻在看見景闌極為難看的臉色時遲疑了下。

景闌自是知曉喬綰的意思,怒極反笑:「長樂公主放心,我本就沒想過應下賜婚一事。」

說完大步流星地朝牽馬小廝處走去,高束的馬尾劇烈晃動,顯然氣得不輕。

喬綰皺緊秀眉,不悅地盯著他的背影。

她還沒和他生氣,他反倒氣起來了。

低哼一聲,喬綰重新坐上馬車,輕輕吐出一口氣,肺腑的悶熱散去了許多。

她怔了怔,許久將手中的藕粉色絹帕展開,看著那個漂亮秀婉的「霓」字。

和她繡的那個歪歪扭扭的「綰」截然不同。

喬綰自嘲一笑,連字都這樣好看,難怪惹人喜歡呢。

若是她,她也會喜歡這樣的女子吧。

轉念又想到景闌離開時的模樣,春耕節想必她自己去便行了。

左右她從來都是一個人的,本就無需人陪。

她一個人也很好。

樂得自在。馬車徐徐前行,不過片刻公主府已近在眼前。

喬綰正準備下車,便聽見外面一陣疾馳的馬蹄聲,緊接著馬夫急匆匆地勒緊了韁繩:「吁——」

饒是如此,馬車還是重重搖晃了下。

喬綰慍惱地擰眉,推開車門便要質問何人竟敢驚擾自己,卻在看清外面的人時微訝。

景闌臉色難看地駕馬停在前方,身上艷緋色的袍服甚是張揚,沒頭沒尾地扔下一句:「初二巳時。」

喬綰困惑,不耐:「什麼?」

景闌靜了一瞬,自牙縫中擠出一句:「休要再遲到,小爺最不喜等人。」

語畢不等回應,便已揚鞭駕馬而去。

喬綰皺著眉道了句「莫名其妙」便要下車,卻在落地瞬間想到了什麼。

他說的莫不是春耕出遊一事?

*

高郵城郊,一處幄帳內。

慕遲坐在案幾後,看著這幾日陵京傳來的書信。

燭火搖曳,暈黃色的光芒若明若暗地映著他的眉眼,襯出幾分妖鬼的驚艷。

然而片刻後,慕遲便煩躁地將書信扔到桌上,渾身湧起一股股難以克制的寒意。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精緻袖珍的玉瓷瓶上。

玉瓷瓶有三個,慕遲默了一會兒,拿過其中一個,嗅著淡淡的清香。

白玉膏的香氣。

慕遲頓歇幾息,恍惚中,似乎感覺到溫熱的指尖沿著自己的傷痕塗抹著。

那隻手彷彿永遠都不會冷。

永遠炙熱。

像一根翎羽,輕易惹得這具死屍一樣的軀體生出絲絲縷縷的酥|麻。

慕遲攥了攥拳,以食指中指蘸了些許藥膏,塗抹在手臂上的傷疤處。

冰冷的指尖和同樣冰冷的肌膚相觸,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感覺。

沒有那股酥|麻,反而心口處像是陡然塌陷出一個巨大的缺口,空蕩蕩的,他卻滿心茫然地不知該如何填充。

「公子。」幄帳外,司禮的聲音悄然傳來。

慕遲猛地反應過來,眉頭緊鎖地將瓷瓶扔到一旁,拿過絹帕嫌厭地擦拭著指尖黏膩的藥膏。

司禮走了進來,垂首彙報:「公子,還有三日便能到雁鳴山一帶,過幾日便是黎國的春耕日,到時守衛鬆懈,我們便可借勢翻過雁鳴山。」

雁鳴山。

慕遲神色微頓,良久才淡淡地「嗯」了一聲。

司禮又彙報了些要事,方才轉身離去,未等走出幄帳,身後陡然傳來一聲遲疑的:「春耕日?」

司禮不解地回身,解釋道:「便是二月初二,黎國天暖,春耕日便有農戶開始耕種,也有不少公子小姐在這日踏青遊玩……」

慕遲的神色古怪了些:「也會放紙鳶?」

司禮不明所以地點頭:「二月春風,也是放紙鳶的好時節。」

慕遲抿緊了唇,再未言語,司禮見狀,飛快地看了眼案几上的幾瓶白玉膏,想到前幾日公子奇怪地將白玉膏拿回去再沒歸還的打算,又想到自己那個大膽的猜測,不敢作聲,轉身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慕遲仍靜坐在原處,怔忡出神。

「陵京的春來得早,過些時日我們去放紙鳶!」

恍惚中,好像聽見了一抹雀躍的聲音。

慕遲的眉心緊皺,不過無關緊要的人說的一番更無關緊要的話而已。

他這般想著,逼著自己拿起書信繼續翻閱,袖口中卻有什麼隨著他的動作往下墜了墜,

慕遲垂眸,只看見燒焦的笏板一角露了出來,而他的指尖,還殘留著當初自火中取笏板時的疤痕。

莫名其妙的舉動,還有莫名其妙的他。

慕遲的唇不悅地緊抿著,良久輕輕地捻了捻指尖。

過段時日,她從小到大生長的陵京將會由他掀起大亂。

那麼此刻,予她些好處也無甚所謂吧。

更何況,本就是她邀他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