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夢變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夢變

喬綰一行人一路上走的平坦的官道, 日夜兼程,在第四日未時回到的陵京。

與她一路所見的破落村鎮相比,陵京高聳的城門都盡顯華麗巍峨。

像極了一頂華貴的金絲籠。

籠內是一葉障目的如夢繁華, 籠外是一望無垠的腐爛破敗。

喬綰隔著車窗看著繁鬧的街市,明明才隔了十餘日,卻像是許久未見一般透著絲陌生。

「吁——」車夫勒緊韁繩, 緊接著恭聲道, 「公主, 到了。」

車門被人從外面拉開,喬綰微微俯身走出, 看著熟悉的府邸,心口陡然一松。

垂眸便看見站在府邸門前滿眼焦急的倚翠。

倚翠一見到喬綰,眼圈便紅了。

喬綰心中也有些酸澀,扯唇笑了笑:「出去遊了一遭, 瘦點兒倒也不虧。」

景闌撇開目光:「難得長樂公主竟還知恩言謝。」

即便真的是他,喬綰竟也不覺意外了,她的心意在他眼中本就是一樁笑柄。

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整個人像是墜在昏昏沉沉的迷霧中,卻以旁觀者的身份無比清晰地看見了另一個自己從未知曉的過去。

般若寺那棵姻緣樹上,多是皇族貴胄掛上去的,自然有沙彌日日祈拜拂拭。

她於宮廷之中跌跌撞撞地跑著,跑到了母親生前的寢宮,伏靠在母親的畫像前。

自己蠻橫地給慕遲的虎口處刺下「綰」字,以證實他的確不知疼痛時,慕遲的眼中有殺意浮現。

「公主還說, 」倚翠眼角的淚落了下來,「雁鳴山上, 您讓奴婢準備熱水, 結果竟是一去不歸,早知這般, 早知……」

喬綰不知自己何時又惹到了他,只是眼下自己沒有再爭執的心思,看了他一眼便轉身朝公主府走去。

慕遲。

那日在般若寺,她是親自看著侍衛繫上去的,便是往年的笏板都牢牢地掛在上頭,未曾聽聞丟失過。

喬綰關上了寢殿大門,直到此時,緊繃了十餘日的情緒,才驟然鬆懈下來,挺起的脊背也有些疲憊的微彎,一路佯裝的無恙一掃而空。

她滿心歡喜地牽著慕遲的手去毓秀閣買衣裳首飾,為被人羞辱的他打抱不平,因和景闌爭執被他護在懷中而心動時,他目無波瀾地將自己的香囊塞到了景闌腰間。

她因肺腑疼痛嘔血時,他卻算計著得到了雪菩提便離開。

喬綰淡淡地應了一聲:「不見便不見了吧。」

喬綰拍了拍她的手,裹緊了狐裘轉身看向一旁的景闌:「多謝景少將軍一路護送。」

笏板。

喬綰沐浴完後,外面的天色還大亮著,她看了一會兒便直接睡下了。

夢見了她在松竹館打斷喬青霓,將慕遲買下來時,滿眼的恣意張揚。

可當獸籠被氈布覆蓋,她看見了慕遲眼中毫無遮掩的嘲諷。

她在整個陵京尋找名醫為他治不痛之症時,以為他便真能愛慕自己時,他涼薄地笑著,派了一人告訴她:雪菩提能治好不痛之症。

而那日,她命人掛上笏板後便離去了,庭院中只剩下了……

暴雨如注,沖刷著整座宮城。

繁華的陵京空寂無聲,上空飄蕩著濃郁的血腥氣。

她跟在公主身邊這麼久,何曾錦衣華服的公主穿得這般簡陋,瞧著如此狼狽過?

隨眾人叩拜過後, 倚翠忙從一旁的侍女手中將狐裘拿在手中,走到喬綰跟前給她披上, 啞聲道:「公主瘦了。」

倚翠擔憂地看著她,總覺得回來的公主有些不一樣了。

她為得到雪菩提折磨自己的身子時,他幽幽地道了一句「真蠢」。

說完踏入自己的寢殿:「倚翠,幫我準備熱水,之後不論誰來,都不準打擾我,我要休息。」

直至最後,她又一次夢見了宮變那夜。

「小沙彌說,」倚翠心疼地看了一眼公主,才繼續道,「之前公主掛在姻緣樹上的笏板,不知何故不見了。擔心公主念著,便派人前來知會一聲。」

倚翠忙跟上前,遲疑了幾息才道:「公主,前幾日,般若寺的一個小沙彌曾來過。」

可金絲籠里的慕遲垂下眼帘,是□□裸的厭惡。

「好了, 」喬綰笑了下, 看著她,「如今我不是好好地回來了?」

她想著求喬恆為二人賜婚時,他去見了喬青霓,語調溫柔地喚了一聲「昭陽公主」。

倚翠抿了抿唇,用力地點了點頭。

「那日奴婢如何也要隨公主一塊前去的。」

「嗯?」喬綰不甚在意地應了一聲。

她夢見了第一次見到慕遲的自己,在陰暗的天色中,站在街市的一角,直直地看著獸籠中的慕遲,驚鴻一瞥再難忘卻。

景闌面色有些複雜地看著她,一路上披星戴月地趕路,本以為她會吃不消,結果她硬是一聲沒吭地忍了下來。

喬綰腳步一頓,想到那枚她親自刻下她與慕遲名字的笏板。

有時若非他強制大夥休息,只怕真能一道熬過來。

殿門被人從外面撞開了,她驚惶地回眸看去。

這一次,沒有喬恆死不瞑目的頭顱被扔到自己腳下。

沒有一步一步走進來的肅殺身影。

她看見慕遲站在宮殿門口,目光沉沉地攫住她。

而他的身後不遠處,仍站著喬青霓。

良久,他對她歪了歪頭,伸出手來。

蒼白的指尖,一滴暗紅的血珠滴落……

喬綰猛地睜開雙眼,目光定定地看著頭頂熟悉的帷幔,良久伸手輕輕觸了觸臉頰。

滿手的涼意。

一旁的火盆安靜地燃燒著,偶爾迸出幾點火星,發出迸裂的聲響。

那是夢。

喬綰安靜地想著。

一個真實的不能再真實的夢。

夢裡,她沒有再夢見自己死去,也沒有再經歷那種窒息感,是不是說明……一切已經在朝著好的方向改變了?

「公主正在休息,不準外人叨擾。」

「倚翠姑娘,雜家奉皇上之命,前來探望長樂公主,這皇上總歸不是外人吧?」

「可公主身子虛弱,眼下還未曾清醒,不便見客。」

「倚翠姑娘你好生糊塗……」

寢殿外,一陣陣喧鬧聲傳來。

喬綰眉頭緊鎖,扭頭看向門口處。

倚翠咬著唇攔在寢殿門口:「孫公公,公主一路奔波,您不妨……」

孫連海臉色一沉:「雜家叫你一聲倚翠姑娘,你莫不是真以為雜家怕了你不成?來人,將她……」

「將她如何?」寢殿門被人從裡面打開,穿著胭脂色金絲流仙裙的喬綰俏生生地站在門口,小臉蒼白卻依舊高揚著下巴,「孫公公給本公主仔細說說。」

孫連海神色一變,忙跪下道:「老奴參見公主,方才也不過是關心公主心切……」

「蠢奴才,」喬綰冷哼一聲,「父皇要見我?」

「是,」孫連海俯首連連點頭,「皇上說,公主歇息了兩日,也該歇夠了,久未見到公主,皇上很是想念公主。」

兩日?

喬綰怔了下,她沒有想到自己竟會睡了這般久。

可喬恆想她?只怕是想她給他試藥吧。

喬綰心中冷笑,將倚翠拉到自己身邊,承了孫連海的叩拜:「你回去告訴父皇,便說我稍作打扮便入宮去。」

孫連海忙點頭:「老奴這便回稟陛下。」

直到看著孫連海的身影消失,倚翠關切地問道:「公主的身子無礙了吧?」

這兩日,公主始終躺在床上沉睡著,不知夢見了什麼,落了滿枕的淚,怎麼擦也擦不凈,像是要將恣意的前半生欠下的淚都流光一般。

她甚至連一絲聲音都沒有發出過,只有眼淚安靜地往外流,染濕了睫毛。

請了張太醫前來也只說公主身心俱疲,正在休息,並無大礙。

只有她偶爾進去寢殿看看公主,喂些溫水流食。

而今看著公主又如往日一般眉眼張揚地站在眼前,心中總算稍鬆了口氣。

喬綰睡了一覺,只覺神清氣爽了許多:「安心,我無事,」說著回到寢殿梳妝台前,「好倚翠,給我綰個好看的髮髻,這些日子在外面每日披頭散髮,醜死了。」

倚翠見喬綰果真沒有異樣,放鬆地笑了下,走上前梳著她的青絲。

*

孫連海回宮時,仍念著方才自己叩拜時,長樂公主將那個叫倚翠的奴婢拉到他跟前的場景。

倒像是自己給那奴婢跪拜一般。

吃了個啞巴虧,孫連海心中氣悶不已,可想到聖上召長樂公主進宮,免不了又用她試藥,冷笑一聲。

還真當自己多得聖寵呢,不過是生了個和聖上體質極其相似的身子罷了。

回到臨華殿,孫連海一眼便瞧見御椅上坐著的喬恆,眼下臉色青白,想必是自十五以來未曾用丸藥的緣故,眼下精神有些不濟。

他忙上前,將公主府的所見所聞報給了喬恆:「長樂公主瞧著雖虛弱了些,但還算有精神,不會礙著皇上的大事的。」

喬恆揉了揉昏昏沉沉地腦仁,皺眉問道:「可曾見過她身邊那個小倌?」

「回聖上,老奴沒能進屋,不過聽聞公主是隻身一人被景少將軍接回來的。」

喬恆手一頓,微闔的雙眼睜開,想到近些時日陵京的風言風語,免不了需要景家那個老的穩定軍心,沉吟片刻低應了一聲:「宣景闌入宮一趟。」

喬綰是在申時入的宮,而今已是正月末,陵京已不像年節時那般寒冷了。

只是她身子虛,倚翠還是不依不饒地給她披上了厚重的狐裘才放下心。

馬車駛入臨華殿的宮道上,喬綰遙遙遇見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喬青霓正在雲貴妃的宮殿門口話別,聽見這邊的動靜,同樣朝她看了過來。

二人的目光相遇在半空,而後喬綰便看見仍如往日般雍容溫柔的喬青霓在沉默片刻,竟對她頷了頷首。

喬綰倏地想到那日雁鳴山,她少有失態地喚「慕公子」的模樣。

二人倒是般配。

喬綰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啪」的一聲將車窗合上。

剛巧臨華殿到了,喬綰徑自忽略恭恭敬敬等到門口的孫連海,目不斜視地朝殿內大步走去。

看見喬恆難看的臉色,喬綰低下頭,再抬起人已經恢複如常:「父皇。」

「你竟還敢回來!」喬恆將手中的參茶重重放在桌上,不悅地看著她。

喬綰抿了抿唇,跪在地上:「父皇,是綰綰太過莽撞,您懲罰綰綰吧。」

「知道莽撞還跳崖去?」喬恆耽擱了十餘日的丹藥,心中說是不怒自是不可能的。

喬綰抬起頭,眼中有淚花忽閃,眼圈通紅:「父皇說,行事不可半途而廢。綰綰只是……不死心。」

喬恆凝眉,還欲說些什麼,見孫連海捧著紫檀木盒進來,勉強平靜了些:「現在呢?可死心了?」

喬綰長睫微頓:「……死心了。」

喬恆靜默下來,良久方才長嘆一聲:「小十一,朕不過只是擔心你罷了,」說著他抬了抬手,「起來吧。」

喬綰低低應了一聲,站起身來,仍垂著頭不言不語。

「行了,看你這幾日在外,身子都瘦弱了許多,」喬恆睨了孫連海一眼,後者立刻畢恭畢敬地將木盒打開,遞送到喬綰跟前,「公主,聖上一直念著您的安危,夜不能寐,聽聞您回來後身子虛弱,特地命人備了這大補之物,只等給您好好養養身子呢。」

喬綰看了喬恆一眼,心中止不住的諷笑,面上仍一副感念的模樣,破涕為笑地拿起丸藥:「謝父皇。」

喬恆睨了她一眼,看著她將丸藥服下,慢條斯理地問:「那個惹得小十一傷心的人,小十一知道他在何處嗎?」

喬綰拿起茶杯喝了幾口沖淡唇齒間的苦澀,平靜地說:「他走了。」

「嗯?」

「綰綰本已經找到了他,可他卻在利用完綰綰後,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喬綰說著低下頭,死死抿著唇。

喬恆看著她的神態不似撒謊,皺了皺眉:「放心,朕已下了旨,凡見到他者,皆可先斬後奏。」

喬綰看了眼喬恆,只怕是他的腦袋率先掉下來。

「聽聞這次,是景家小子率先尋到你的?」喬恆看了眼長香,再次開口。

「是,」喬綰點點頭,「沒想到那紈絝……景少將軍會去尋我。」

「他尋你,自是因著擔心你的安危,」喬恆品了一口茶,「而今你既已對慕遲死心,之前提過和景家的親事自也不能懈怠。」

喬綰想到一個月後一切便都再做不得數,頷首:「綰綰都聽父皇的。」

許是她應得爽快,喬恆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喬綰抿了下唇角,沉默了一會兒,揚眉笑了起來:「綰綰出去這一遭想通了一些事情,那景家少將軍也生得眉目如畫風流俊逸,且屢次救我於水火……」

「父皇既賞識他,應是良人。」

喬恆見她說的頭頭是道,似有若無地朝外頭看了幾眼,總算開懷地笑了幾聲:「好,不過朕也不逼你,過幾日便是二月初二春耕節,你一貫愛玩愛鬧,之前不是還吵嚷著放紙鳶?便讓景闌護送你前去散散心。」

喬綰點頭應下:「好。」

一旁的長香燃盡,喬綰順勢離去,卻在走出殿門的瞬間腳步一頓。

景闌眯著眼睛看著她,面色複雜道:「喬綰,小爺就知道你覬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