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前因

第一卷 今生·蛇眠

程國,唯方四大國之一,本是區區一座海島,土地貧瘠人員稀少。不知何時起,島上的居民發現了一種鐵,用那種鐵打制出來的兵器格外鋒利。因此,在全民習武的情況下,再配以神兵利器,加上當時國主的野心,程國開始向外擴張,沒幾年,就將周邊島嶼全部囊括旗下。程王為了更好地統治國家,將島上原部族全部殺光,就這樣,以鐵血手腕奠定了程國的根基。

一晃百年。

第三十五代程王銘弓試圖效仿先祖繼續擴張,可惜時過境遷,燕、璧、宜三國都已非當年弱國,國力雄厚,易守難攻,銘弓雖有神兵猛將在手,亦難作為,連連敗仗之下,氣得中了風。當然,另有一說是頤殊為了奪位,對他下了毒。總之,以戰養國的計劃徹底失敗。然而,程國還是很有錢。

錢從何來?

明面上看,是兵器買賣和歌舞伎場的賦稅,令它的經濟畸形卻又繁榮地繼續增長,深入挖掘後就會發現遠不止此。

光從璧國來說,姜皇后的父親姜仲,就養有三千名死士,這些死士有著嚴密的分工和紀律,能夠完成許多艱難的任務。而這樣的人才,絕非三兩年就能培養出來的,他們必須從小接受專業訓練,經過重重考驗才能成為死士。光靠姜仲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那麼這些死士是哪裡來的,又是如何培育的呢?

答案就在三十九萬七千之中。

二十年來,有檔可查的三十九萬七千名孩童,就這樣被人販子拐走,送到程國,由一個秘密的組織對他們進行挑選分揀:適合練武的,送去訓練;長得漂亮的,送去賣藝;體弱多病的,奴役幹活後任之死掉。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滴水穿石,成績驚人。

在姜皇后與其父鬧翻之後,她終於查出了家族死士的由來,這個秘密終於浮上水面。

因此,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終止罪孽。

姜沉魚對薛采道:「我不管別的國家如何,但凡璧國境內,私販人口者,死。」

薛采定定地看了皇后很長一段時間,才欠身鞠了一躬:「臣遵旨。」

他徹夜難眠。皇后的命令聽來簡單,但要實施起來,卻是艱難之極。

首先經過這麼多年的累積和沉澱,販賣組織已經頗具規模,自成一個完整的體系,他們有錢,有勢,還有人,滲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就剷除掉;其次,組織真正的頭領在程國,璧國境內怎麼折騰都沒什麼,一旦涉及別國,稍有差池便成了國與國的大事;還有,不得不說璧國也是此組織的受惠者,如果沒有這些死士,沒有這些像草芥一樣可以隨意犧牲掉的棋子,那些不方便放到明面上來解決的事情,怎麼處理?

最後還有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姬嬰臨死前對他說過一個計劃,一個足以驚天地泣鬼神的計劃。姬嬰本想用五年時間去完成它,但卻沒有機會了,只好把這個遺志留給了薛采。

「你可以做,也可以不做。」姬嬰當時是這麼說的,「你做了,我感激你;你不做,我也不會怪你。只當是姬家的命,四國的命,天下人的命罷了。」

垂死之人,再多遺憾,再多不甘,再多委屈,再多痛苦,但因為知道快要結束,所以反而通通看開了。

年僅八歲的薛采跪在他面前,又氣又急,整個人都在抖。

最後恨恨地說:「誰在乎你的感激,誰又在乎你怪不怪!」

姬嬰聞言一笑,伸出手,遲疑地,輕輕地、最終堅定地放在了他頭上。

太小了。要再大一點就好了。

太短了。要教他的時間再長一點就好了。

太殘忍了。竟將這樣的秘密交付給這樣一個孩子。

「小采……」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別怕。」

薛採的戰慄,因這一句而停止了。他抬起頭,注視著眼前這個被稱為主人的男子,看著他的笑容,看著他溫柔的眼眸,心中像有一道門被推開了,自那後,天高海闊,無所畏懼。

別怕。小采。

薛采於一年後,在白澤府的書房,想起姬嬰當時的表情,不知為何,心頭一松,笑了起來。

他將案卷合起,閉上眼睛慢慢地思索著。這件事實在牽涉太廣,影響太大,他必須要把每個細節都顧慮周全。他看似傲慢,其實心細如髮,在政事上最擅長把握殺與放的界限,給人的印象雖然強硬,但大部分事情其實都處理得很婉轉。

要不就一擊必中,要不就隱忍不發。

這就是璧國的新相、年僅九歲的薛採的行事作風。

最終,他決定暫時不動。這個毒瘤,起碼三年內都先不碰。

他把這個結果彙報給姜皇后時,姜皇后什麼都沒說。當天黃昏,姜皇後去內院看望她曾經的死士師走。師走的花因為一場暴雨的緣故都被淹了,他坐在輪椅上艱難地用一隻手掃水,姜皇后看到那一幕時,眼眶微紅。

也就在那一天,疲憊的薛采獨自一人回到相府,關在書房裡寫了一封信。

收信者是燕國的君王彰華。

不日,收到回信。

回信中,彰華給了一個建議:「公了不成,何不私了?撼樹蚍蜉,未必不成。」

薛采如醍醐灌頂,立有所悟。

他一邊讓人在程國放出流言說國主無子,不合國體;一邊收買大臣在朝堂上對頤殊進行施壓;再讓宮人在女王身邊吹風哪個氏族家的兒郎如何如何俊俏……三管齊下,頤殊終於心動,決定選夫。

程國境內,當然優先考慮五大氏族家的子嗣,其他三國嘛,宜國看中的是胡九仙的財力;璧國無所求,皇后又跟她不合,為了氣姜沉魚,頤殊故意點了薛採的名字;燕國的貴公子太多,頤殊本沒考慮風小雅,但彰華說選誰都可以,只要不是小雅。如此一來,頤殊反對風小雅上了心,一打聽,這個男人居然如此霸道——

他有十一個侍妾!每次都是娶一個,處幾天,不喜歡了,扔山上去,再娶新的。

頤殊聽得牙痒痒,怒道:「他把女人當什麼了!」

而且他還是個超級懶漢,吃飯都要人喂,出入馬車滑竿,很少自己走路!

世人皆獵奇。權力越大的人越愛。頤殊無疑已是站在權利巔峰上的女人,該經歷的磨難都經歷過了,見過的奇人異士多如過江之鯽,但像風小雅這樣的,還是第一次聽說。因此,在探訪風小雅的死士送回了這樣的密報後,頤殊毅然決定,燕國選風小雅當王夫候選人。

就這樣,人選敲定,只等九月初九,八位公子齊聚蘆灣,歸元殿上,一決雌雄。

而在六月初九這日,風小雅來了璧國,與薛采會面。

他們的計劃就是——毒瘤難治,就把生長毒瘤的大樹砍掉。而且,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這個計劃看似粗糙簡單,但細想之下,成功率卻很高。為了加重籌碼,薛采押上了頤非。

程國內,馬王周雲楊五大氏族根深蒂固,地位不容動搖,想要戰勝他們當選王夫,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但是,有頤非在的話,會好辦很多。

首先,除了馬、王兩家是頤殊的死忠,周雲兩家都是見風使舵的牆頭草,當年也是看二皇子涵祁和三皇子頤非都不行了,才轉頭效忠頤殊,如果此刻頤非回去,開出的條件夠吸引人的話,將那兩家爭取過來的可能性很大。

至於楊家,名存實亡,雖還掛著貴族的頭銜,但早從三代前便被發配鄰島,日日打漁曬網,跟普通百姓也沒什麼兩樣了。只不過這一代出了一位賢者楊回,四處開學收徒,在民間名望興盛。但是這個楊回十分迂腐,認為女人稱帝大逆不道。頤殊為了表示大度愛才,登基後曾去拜訪這位「程國版的言睿」,卻被他閉門不見,引為笑柄。如果不是此人實在名氣太大,早就斬了。所以,頤殊這次故意欽點了他的兒子楊爍,估計不是想再次討好他,就是想氣死他。大家都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總之,薛采對王夫之位勢在必得。但他也很清楚,頤非絕不是這麼容易乖乖擺布的人。所以他先試探一下,如果頤非在半個程國的利益引誘下就同意了的話,那麼,此人就算廢了。

***

書房中,薛采講完了前因後果,望向頤非:「你果然沒有令我失望。」

「你少用一副爺爺欣慰地看著孫子的表情看我。」頤非不屑。

「如果你真的答應了之前的條件,那麼我們反而不能用你了。」薛采破天荒地笑了笑,那樣一張故作深沉的小臉,只有笑起來時,還稍稍有點這個年齡的孩子應有的稚嫩氣息,「無欲乃剛,有私則斜。此事太過重要,我不希望一開始就在擇人上出現紕漏。」

頤非哈哈一笑:「所以你認為我抵擋住了誘惑,就變得可以信任了?」

「其實……」薛采慢吞吞地說道,「我一直覺得你可以信任,只不過——」

「只不過是證明給我看。」風小雅微微一笑,「畢竟,我不認識你,也不了解你。」

頤非沉默了。

風小雅和薛采都不再說話,任由他自己一個人靜靜地想。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頤非突然抬頭,朝秋姜看過來:「她到底是誰?」

秋姜一顫,內心深處,暗潮湧動著,晃蕩著,因這一番解釋而再度變得難受起來。

——風小雅之所以休了她,是因為要做那樣的大事。他果然是個好人。

他若是好人的話……自己就是……壞人。

從前的我,真的是個混賬東西么?

秋姜的睫毛如蝶翼般顫抖著,想看看風小雅此刻的表情,卻又不敢去看他此刻的表情。

「她是……」耳中,聽見風小雅刻意放低的嗓音,宛如一根蛛絲,緊緊吊著她的心,隨時都會斷裂,秋姜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風小雅從她身上收回目光,恢復了淡然的表情:「她是我的前侍妾。」

「沒有別的?」頤非的眼眸閃閃發亮,「如果還對我說謊,所謂的合作就到此為止。」

風小雅和薛采交換了個眼神。

最後還是薛采開口道:「你知道的,正如人販組織紮根在程國,最好的細作組織也在程國。」

秋姜一驚,有種不祥的預感。

「組織名叫如意門,領頭者是一個叫如意夫人的人,如果出的價錢夠高,她們可以承接一些委託,讓你一遂心愿。而秋姜……」薛采看了她一眼,「是如意夫人派去刺探風兄秘密的細作。」

「你胡說!」秋姜立刻反駁道,「不可能!我不是!」

薛采無視她的抗議,繼續說了下去:「有人想從風兄身上挖掘秘密。所以,秋姜出現了,成了他的十一侍妾,陪在身邊半年,被風兄察覺,身份曝光……」

「你胡說!不可能!絕不可能!」秋姜慌亂地衝到風小雅面前,急聲道,「你告訴他們不是這樣的,我怎麼可能是細作?」

風小雅靜靜地看著她,雖然他一個字都不說,但秋姜的心悠悠蕩蕩,像被水草勾住的浮萍,終於沉了下去。

「你發現瞞不下去了,索性陷害風丞相跟龔小慧有染,氣死風丞相。風兄不得已對你出手,你頭部受傷,醒來後就不記得從前的事情了。風兄饒你一命,將你送上雲蒙山。但你反骨猶在,不聲不響跑掉。機緣巧合下來了我府中。風兄知道後拜託我不要說穿,任你在此長住。」薛采一口氣說完,睨著風小雅道,「還要我幫你說得更徹底些么?」

「不用。這就是事實。」風小雅冷冷地看著秋姜,「你還有什麼疑問嗎?」

「你胡說,你們通通都是騙子!我不相信,我不信!」秋姜大喊一聲,扭頭撞開書房的門沖了出去。

屋子裡的三個人都沒有動,彼此對視了一番。

風小雅轉向頤非:「那麼三皇子呢,還有什麼疑問嗎?」

頤非皺著眉頭:「她真的是細作?」

「如意夫人的嫡傳弟子,代號瑪瑙,人稱七兒,精百計,擅偽裝,又名千知鳥。」

頤非哇了一聲,「這樣危險的女人你還留著?見我殺她還那麼緊張?」

風小雅的目光閃爍了幾下,別過頭去不說話了。

薛采則悠悠道:「其實,我是刻意把她留給你的。」

「什麼?我?」頤非揚眉。

「她失憶了,對如意夫人的忠誠也就蕩然無存。但技能還在,如果你想做點什麼事,她將是個很好的幫手。所以,你知道該怎麼做了。」說完最後一句話後,薛采走上前親自解開了頤非身上的繩索。

頤非道:「我好像還沒答應加入你們這個瘋狂的狗屁計劃。」

「你會的。」薛采揚唇自信一笑。

依稀有光從大開著的窗欞外照了進來,點亮了他的這個笑容。頤非忽然發現,自己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已無話可說。

薛采太了解他了。

了解到,知道他不可利誘,卻有軟肋可以打動。

二十年……

三十九萬七千。

這個數字里,其實包含了三個人。

三個深深烙印在他的記憶里,難以忘懷也不會褪色,變成瘡疤疼痛著腐爛著,但永遠也不會癒合的名字——

松竹。山水。還有……琴酒。

圖璧四年六月初八,程國宮變。

公主頤殊在燕宜兩位君王的扶植下,迅速掌控了時局,而頤非,作為這場皇位之爭的失敗者,不得不燒了府邸連夜逃亡。

逃亡的密道早已備好,就在湖底,不料竟真有用到的一天。

他跳入湖中,憋著一口氣沉到湖底,好不容易游到湖西北角的巨岩旁,就暗道一聲不妙。

密道始挖於五年前,五年來從未用及,加之要避人耳目,自不可能疏通打理,年份一久,湖底的淤泥和水草竟將洞口糊了個嚴嚴實實。

侍從們見此光景,忙拔劍的拔劍、掏匕首的匕首,上去披斬。

眼見得時間一點點過去,洞口的藤蔓越來越少,有幾個實在憋不住浮到水面換氣,結果就是岸上飛來一片箭雨,瞬間將他們射成了刺蝟。

琴酒在水下一看不好,連忙臂上加力,將洞口的藤草劈出一個缺口來,雖然很小,但已夠一人鑽入。

琴酒比手勢讓頤非先走。

頤非剛要鑽,身後一道寒光襲來,他連忙朝旁閃避,那道光擦著他的身體劃向了岩壁。

轉頭一看,卻是頤殊的追兵們趕到了,剛才上去換氣的侍從暴露了他們的行蹤,追兵們紛紛跳湖下來追捕。

頤非雖精通水性,但畢竟入水時間已久,無法換氣的後果就是行動遲鈍,第二道刀光劈來時,想躲,沒能躲開,一刀正中後背,若非刀在水中重力大減,只怕是就此劈穿了。

松竹腳上一蹬,沖了過來,一邊將他推向密道,一邊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剩餘的刀光。

頤非費力地爬進洞口,轉身剛想救松竹,就見猩紅色的液體在水中膨脹開來。與此同時,繼他之後爬進洞的琴酒一把扣住他的胳膊,將他往密道深處拉。

湖水冰涼。

但眼框處,卻又痛又漲,一片溫熱。

水草隨著這場打鬥四下搖擺,宛如幼年噩夢裡張牙舞爪的妖魔,而在妖魔的籠罩下,青衣的松竹,還有白衣的山水,就那樣一點點地染成了鮮紅。

頤非永遠無法忘記,松竹和山水死前的樣子。

更無法忘記,逃出程國時是多麼地屈辱和狼狽。他們約好了要一起走,重頭來過,可一眨眼,最重要的人就已人鬼殊途。

很多東西其實是無法割捨的。

尤其是,他失去的已經太多太多,到頭來,兩手空空,連僅有的三個生死與共的下屬,也全沒了。

繼松竹和山水之後,琴酒也一病不起,他們好不容易東躲西藏找到了璧國使臣的船,再也抵抗不了病痛折磨的琴酒,為了不成為頤非的累贅,背著石頭沉進了海里。

他們三個,都是童年時被拐賣到程國的孩子。接受殘忍的訓練後,成為合格的死士。頤非從品先生手中買了他們,從此之後,他們就成了他最親密的人。

他還記得第一次跟他們見面時的情景。

品先生領著三個一般高矮胖瘦,甚至長相也差不多的十七歲少年進來,讓他們現場展露武功給頤非看。

三個少年全都武技不凡,百步穿楊。

頤非很是滿意,問品先生:「怎麼賣?」

品先生伸出了五個手指。

「五十金?不貴。來人……」他剛要命人拿錢,品先生呵呵笑了起來:「不是五十,是五百金。」

頤非吃了一驚。以他對死士的了解,一人五十金算頂天了。而這三人,居然要五百金!

「為什麼?」他忍不住問。

「如果你單買一人,五十金。如果你三個全要,那麼,五百金,不講價。」

「買三個你不打折還抬價……他們有什麼過人之處?」頤非何等機靈,品先生這麼一說,他頓時就明白了。

品先生什麼也沒說,只是把三個少年的眼睛蒙上,然後給每個人一個鼓,讓他們隨便敲三下。

在安靜得針掉到地上都能聽見的房間里,三個少年靜靜地站著,然後同時抬臂、擊鼓,停止。過了一會兒,又同時抬臂、擊鼓、停止。

三記鼓聲,全部同時起同時止,心有靈犀,宛如一人。

頤非嘆為觀止,當即命人去準備五百金。

在等錢的過程中,頤非問品先生:「他們武功不錯,又很有默契,那麼忠誠方面如何呢?」

品先生聽後,對三個少年道:「每人打自己一拳。」

少年們還矇著眼罩,一聽這話,絲毫沒有猶豫,各自打了自己一拳,拳聲同樣整齊。

品先生上前挑開他們的衣服,只見黝黑的胸口上,三個青紅色的拳印高高腫起——果然是對自己沒有半分留情。

頤非將這一幕看在眼中,若有所思。這時黃金取到,品先生點清了金錠,一笑道:「好了,你們三個從現在開始就是三皇子的人了。三皇子就是你們的主人,你們知道該怎麼做了。」

「拜見新主人!」三個少年同時跪地。

頤非上前將他們的眼罩一一解開,眼罩下的臉龐,年輕呆板,面無表情,連受傷的痛苦都毫不可見。

頤非的目光從第一個人看到第三個人,然後再從第三個人看回第一個,最後,從袖子里取出三塊糖,朝他們笑了一笑:「我請你們吃糖。跟著我,不挨打,能吃糖。」

就是這麼一句話,頃刻間點亮了三張原本已經死去的臉。

跟著我,不挨打,能吃糖。

彼時的頤非是真的認為,自己一定會贏的。比起荏弱無能的大哥麟素,比起剛愎寡恩的涵祁,他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最適合的儲君。

沒有顯赫的出身又如何,不被父王喜愛又如何,在程國這個實力大於一切的國度里,他養晦韜光,玩世不恭,一點點地積攢和擴張著自己的勢力……

結果,卻輸給了一個女人。

世事諷刺,莫過於此。

跟著他的屬下們不但沒有糖吃,還紛紛丟掉了性命。

山水、松竹、琴酒。

他們本來當然不叫這三個名字。他們本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家,卻被萬惡的人販誘拐,從此開始了地獄般的人生。生得屈辱,死得也毫無尊嚴。

而像他們那樣的人,有三十九萬七千,甚至更多……

這是程國的罪孽么?

頤非彷彿已經看見末日來臨,有神靈在天上宣判,說——

「程,汝罪惡滔天,當淹沒。」

然後,那座形似巨蛇的島嶼就沉下去、沉下去、沉了下去。

***

一朵濃雲飄過來,遮住隱透的晨光。

秋姜坐在台階上,倚靠欄桿,看著陰下來的天空,就那麼痴痴地看著,彷彿那已是她關注的全部。

一件綵衣忽然撞進視線當中。

頤非出現在院門口,與她遙遙相望。見她絲毫沒有要招呼他的意思,便抬步走進來。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他們說謊。」

「哦?」

「他們說謊。」

「哦。」

「他們說謊!」秋姜突然激怒,跳了起來,「風小雅說謊,我不是細作!我也不稀罕做他的侍妾,就算他不給我休書我也早就想擺脫他的,何必要捏造罪名?強加給一個無依無靠父母雙亡的我……」

頤非突然出手。

他的手很快,一下子扣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朝她頭頂拍落。秋姜下意識地翻身一扭,騰空踩著他的肩膀飛起,一個跟斗躍到了他身後。然而不等秋姜站穩,頤非已出腿掃她下盤。

頤非邊打邊問:「你的武功哪裡來的?」

「父親教的。」

「你父親是誰?」

「秋峰,曾做過鏢師。」

「區區鏢師能教出你這樣的女兒?」

「我青出於藍。」

對話間,兩人已過了十招。

頤非攻擊不斷,秋姜則飛來飛去地閃避。頤非快,秋姜卻更靈巧。

「何為佛教三藏?」

秋姜呆了一下,但仍是極為流暢地答了出來:「總說根本教義為經,述說戒律為律,闡發教義為論。」

「何為三墳?」

「伏羲、神農、黃帝。」

「何為十二律?」

「黃鐘、大呂、太簇、夾鍾、姑洗、仲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和應鐘。」

「何為如意七寶?」

「一寶金,二寶銀,三寶琉璃,四寶頗梨……」秋姜本是踩著欄桿想跳上屋頂的,但背到這裡,突似想到什麼,整個人一震,腳下踩空,摔了下來。

頤非也不救,任她摔到地上,沉聲道:「想起來了?」

秋姜渾身顫抖地看著前方,喃喃背出後半句話:「五寶硨磲、六寶赤珠、七……七寶……瑪瑙。」

「你通音律,曉佛學,知百史,會武功……你還覺得,這些都是巧合嗎?瑪瑙。」

「我不是瑪瑙!」

「那麼……七兒?」

「我也不是七兒!」秋姜憤怒地爬起來,抹去臉上的泥土,轉身就走。

頤非步步緊跟:「你還想偽裝多久?」

秋姜頭也不回:「我沒有偽裝!」

她快步走到小屋前,打開門,正要進去,卻在見到裡面的場景時駭目驚心——

小小的屋子四張床。

因為要下雨天色很暗,但已近卯時,平日里這個時候相府的婢女們就該起床幹活了,然而此刻,三人躺在地上,全都驚恐地睜著眼睛,一動不動。

秋姜衝進去,抱起其中一人的頭:「東兒!東兒!」

東兒沒有呼吸。

她又去抱第二人:「憐憐!憐憐!不、不……」

頤非站在門口,也是一臉震驚。

秋姜急切地摸索著憐憐的傷口,顫聲道:「她們是被一劍割喉而死,出劍的人動作很快,只用了一劍,三個人就全死了……」

頤非走進來,檢查第三人也就是香香的咽喉,點頭道:「確實。幾乎沒怎麼流血。」

「怎麼會這樣……」秋姜求助地看著他,「是誰?是誰殺了她們?為什麼要殺她們?」

「你問我?你不是一直在外面的台階上坐著嗎?」

秋姜頓時變色。她自書房跑出來後,心亂如麻,雖然回了小院,卻沒進屋,坐在外頭髮呆,哪料到屋內竟然就出了命案!

頤非看到一樣東西,目光一亮,再看秋姜的表情里就多了很多情緒:「其實……你不應該看不出來吧?」

「什、什麼?」

「這麼快的刀,難道你是第一次見?」

秋姜大怒,正想反駁,頤非掰開香香緊握的拳頭,從裡面取出了一樣東西,拈到她面前——

那是一隻風鈴。

鈴身是用頗梨雕刻而成,血般鮮紅。

彷彿一隻血紅色的魔眼,凝住秋姜的視線的同時,也定住了她的心。

「你是不是想說,這玩意也是你第一次見?」

秋姜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流了下來。

她定定地看著頤非手中的風鈴。

頗梨雕制的風鈴,只有鈴壁沒有鈴芯,因此是沒有聲音的。因為它本就不是為了發聲而制。它是信物,也是象徵。

代表著擁有者的身份,乃是天下最神秘的組織——如意門中最厲害的七個弟子里的第四人——頗梨。

秋姜是第一次見到這個風鈴。

正因如此,她才哭了。

因為,她本不該認識這樣東西,卻在看見的第一眼就知道它是什麼。就像她看到薛采書房抽屜里的那些墨石時,第一眼就知道它們分別是什麼類型的墨,適合用來做什麼。

沒有人可以天生擁有這種技能。

必須經歷大量嚴苛的訓練才能掌握。

而秋姜,偏偏忘記了那個學習的過程。

這同時意味著,她忘卻了自己本來的身份。她只記得自己是風小雅的侍妾,卻忘記了,她怎麼嫁給他,又為什麼嫁給他。

「有人想從風兄身上挖掘秘密。所以,秋姜出現了,成了他的十一侍妾,陪在身邊半年,終被風兄察覺,身份曝光……」

「你發現瞞不下去了,索性陷害風丞相跟龔小慧有染,氣死風丞相。風兄不得已對你出手,你頭部受傷,醒來後就不記得從前的事情了。風兄饒你一命,將你送上雲蒙山。但你反骨猶在,不聲不響跑掉。機緣巧合下來了我府中。風兄知道後拜託我不要說穿,任你在此間長住。」

薛採的聲音於此刻迴響在耳邊,映襯著眼前的三具屍體顯得越發觸目驚心起來。

秋姜渾身發抖,必須極力遏制才能再次扶起東兒的頭,面對這張一度最親近的同伴的臉龐——東兒睜著大大的眼睛,雖然喉嚨上的劍傷非常乾脆利落,說明她死得很快,但她的表情卻十分恐懼,五官全都扭曲了。

所以,東兒、憐憐和香香在死前經歷過什麼,秋姜連想都不敢想。

她只能淚流滿面地將東兒抱入懷中,抱著那具已經僵硬冰冷的身體,泣不成聲。

頤非在一旁冷冷地看著她,一改平日的輕浮誇張,顯得冷酷異常:「她們是因你而死的。」

秋姜死命地咬住下唇。

「兇手肯定是來找你的,而當時我正好劫持了你逃離在外,白澤的下屬們全出來追我們,府內疏於防範,兇手才得以直闖而入,向她們逼供你的下落。」

「不、不……」

「這些婢女自然不會知道老實乖巧的阿秋就是如意門的七兒,兇手什麼都問不出來,又找不到你,一怒之下殺人滅口。」

「不要……再、說了……」

「他留下這個風鈴,也許是無意,也許是故意,他在故意提醒你和警告你,要你趕快回去。」

「不要再說了!」秋姜大吼一聲,跳起來一拳打向頤非胸口。

頤非不閃不必,硬生生地挨了她一拳。

拳頭入肉,便像是被牆擋住了一般,再不能進入半分。

秋姜張了張嘴巴,卻沒法再說一個字。

頤非忽然伸手,包住她的拳頭:「憤怒嗎?」

秋姜一顫。

「還是……覺得委屈呢?」頤非的眼神宛如一把鋒利的刀,慢慢地、不動聲色卻又切切實實地剔剜著她,「是不是覺得這一切跟你有什麼關係?明明都不記得了,不是么?不記得自己做過怎樣傷天害理的事情,不記得自己都跟誰有過交集,把過去拋了個徹徹底底乾乾淨淨!所以,想不起來就是想不起來,為什麼要為此事負責,為什麼要變成自己的罪過——你是不是這麼想的?」

秋姜的拳頭在他手中拚命掙扎想要掙脫,卻被他死死握住,絲毫動彈不了。

於是秋姜後退,但她退一步,頤非就前進一步,一步一步,最終將她逼到了牆角。

一道白光映亮他和她的眼睛,緊跟著一記重雷轟隆隆地砸了下來。

暴雨醞釀到此時,終於傾盆而下。

秋姜的眼淚跟門外的雨一般,洶湧肆流。

一時間,氤氳的水汽,熏染了屋內的死寂,淡淡的血腥味再次蔓延,秋姜的呼吸變得無比急促,她覺得自己快要透不過氣來。

頤非沉聲道:「我再問你一遍——真的、想不起來了嗎?」

秋姜開口,但聲音卻突然啞了,怎麼也發不出來,她拚命深呼吸,想讓自己冷靜,但越著急就越不行,急得她額頭冷汗跟著眼淚一起流下來。

頤非突然鬆手,秋姜雙腿一軟,倒了下去。

她倒在牆角,額頭抵著冰涼的牆,渾身顫抖。

頤非露出失望之色,發出一聲冷笑:「還以為會有多厲害呢,不過如此而已。」

他轉身走了出去。

大雨如潑,但他絲毫沒有理會,就那樣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大雨很快將他全身打濕。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堅定。

他一直走一直走,最後走到薛採的書房前,刷地拉開門,雷電在他身後扯裂了黑幕,他的身影看起來又是高大又是孤傲。

而頤非,就用那種孤傲的神情,望著薛采,沉聲道:「我去程國。」

薛采本在書桌後看奏書,聞言將文書一放,抬起霜露凝珠般的眼眸。

頤非與他對視,目光毫不退讓:「但我有三個條件。第一,不得干涉我的任何行為;第二,不得跟蹤監視我;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不要那個女人。」

薛采目光閃爍,過了片刻,才點一點頭:「行。」

頤非轉身就走。

薛採在他身後道:「關於最後一點……我可不可以問問為什麼?」

頤非笑了笑:「第一我對別人的女人沒興趣;第二,我對你拚命想塞給我的女人更沒興趣;第三……」

薛采靜靜地等著。

但頤非卻閉上嘴巴,眼中閃過一線異色,沒再往下說,重新淋著雨走掉了。

薛采一直望著他的背影,直到密密麻麻的雨珠將他完全吞噬。

「被你說中了,他真的是個很謹慎的人。」只點了一盞燈的書房陰影幽幽,而在最濃幽的屏風後,孟不離和焦不棄抬著風小雅走了出來。

薛採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頤非消失的地方,答道:「誰遭遇了他那樣的事情都會變得很謹慎的。」

「他會照著我們的計劃走下去么?」

「也許會比你的計劃更精彩。」

「你對他這麼有信心?」

薛采這才將目光收回來,轉投到坐在滑竿上的風小雅臉上,微微一笑:「此地的主人生前曾對程三皇子有過一句評價。」

風小雅的眼睛亮了起來:「你是說淇奧侯姬嬰嗎?」

「他說——如果程國落到頤非手中,璧國將很危險。我將之視為最高讚美。」

風小雅沉吟道:「所以姬嬰當年扶植他的妹妹當程王?」

「是。」

「既然如此,為何你今日要縱虎歸山?不怕璧國陷入危險之中?」

「因為……」薛采低下頭,輕輕撫摩著手上的奏書,緩緩道,「有些東西,比王權霸業重要。不是么?」

奏摺是戶部尚書寫的,上面統計了圖璧五年內所失蹤的所有孩童的資料。然後姜皇后寫了批語。

批語只有一句話——

「家失子,國失德。民之痛,君之罪。」

最後的罪字,被什麼東西暈開了,幾乎看不清楚。

薛采知道,那是姜沉魚的眼淚。

他抬起頭,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後叫來張嬸,讓她好生安葬無辜死去的三名婢女,再通知府內下人,最近有兇徒出沒,相府不安全,賜眾人賣身契放歸。

張嬸大驚失色慌忙勸阻,薛采卻不為所動,最後張嬸沒辦法,只好哭哭啼啼地去辦了。

薛采吩咐完這一切後,起身走到門口,望著外面的雨,凝眸不語。

風小雅始終沒有離開,直到此刻才再度開口道:「我們會成功的。」

薛採回眸,烏黑的瞳眸點綴了他素白的臉頰,他彷彿還是個少年,又彷彿,已老去了很多年。

多情滅心,多智折齡。

塵世不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