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霧

第一卷 今生·蛇眠

秋姜在陶鶴山莊的時候,是真的以為此生就這樣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煎熬著度過。帶著茫然,帶著愧疚,帶著悔恨。

她對一切都不再抱有希望。

直到一天晚上。

她昏昏沉沉地睡著時,做了一個很不安的夢,夢見了風小雅。

風小雅用一雙霧蒙蒙的眼睛注視著她,看上去十分哀傷。他說:「走吧。」

走?她能去哪裡?

「去你想去之地。」

可哪裡是她的想去之地?

就在那時,一記巨響震碎夢境,她從夢中驚醒,發現窗外有亮光。

秋姜艱難地爬下床,過去推開窗戶,就看見空中閃爍著美麗的煙花。

她聽見阿綉在院外雀躍地對月婆婆說:「過年啦!過年啦!月婆婆,恭賀新年,萬事如意!」

過年了?

秋姜怔怔地看著空中的煙花,聽著一聲接一聲的爆竹聲,煙花是山下的人放的,在她的位置卻看得最清楚。

火焰在空中綻放,有時是蝴蝶,有時是流星,還有幾束是花,姜花。

秋姜的手不由自主地扣緊了窗棱。

「你叫秋姜,是藍亭山下一個叫做『歸來兮』的酒鋪老闆的女兒,因為身體不好,自小在山上的庵堂里養病。公子上山參佛時,看見酒鋪意外著火,你父母雙雙隕難。公子見你孤苦,便納你為妾,帶回草木居。」

腦海中,有個聲音如此道。

秋姜的頭劇痛起來,她捂住腦袋,那個聲音仍在繼續:「你父本是程國鳳縣人,因在程國活不下去就去了璧國,在璧國帝都賣酒時認識了你娘。兩人成親後生下了你,為了給你看病輾轉到的燕國。所以,你的戶籍在程。但你父孤兒出身,家中已無親眷。而你母馮茵有一位姐姐叫馮蓮,還在帝都,是你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秋姜滿頭大汗地抬起頭,看見窗棱被她抓出了無數道指甲印。

馮蓮……帝都……親人……

她默默地重複著這些關鍵信息,眼中有什麼被點亮,跟煙花一樣嘭地燃燒了起來。

她從那晚開始決定逃。

她要回娘家看一看,起碼,看看在這世間僅剩的親人。

就那樣,秋姜一邊裝病麻痹月婆婆和阿綉;一邊更加刻苦地活動身體積蓄力氣。

第三年的春天,她已完全恢復了行動力。與此同時,腦海里也記起了更多東西。比如,下山的路怎麼走;哪裡有水源;哪裡有果林;哪裡有人家;哪裡有驛站。

她每天節省一點口糧,攢夠了三天的分量後,在中元節那天晚上趁著夜雨離開了。

阿綉跟月婆婆呼呼大睡,山莊里沒有其他守衛,她也沒有迷路,就那樣一路順利地下了山。

她想起了如何捕捉兔子;如何尋找松鼠藏起來的堅果;如何利用水源掩藏蹤跡;如何跟路人打交道……這些技能像被淤泥裹住的珍珠,當淤泥一點點被擦去時,就自然而然地出現在了腦中。

她甚至去了一趟玉京,在草木居外的茶鋪里坐著喝了一盞茶。那條巷子的盡頭有很多人在彈奏,茶鋪老闆說一開始是些慕名來聽鶴公彈琴之人,後來發展為彼此較藝,如今已是玉京的一道盛景,叫做——聽風集。

她從茶客們口中聽了很多關於風小雅的事迹,可關於她的,就只打聽到了一句「秋姜,性靈貌美,擅釀酒,通佛經。」

她心想傳聞果然有虛。首先她並不貌美;其次,她也不會釀酒和參佛。當然,後者有可能是她忘記了,但前者,秋姜對著擦得鋥亮的茶壺照了照自己的臉——無論怎麼看,都是個眉目寡淡的平凡人。

而且也沒人知道風樂天已死,大家都說老丞相遊山玩水去了。

秋姜聽著聽著,黯然離開。

我……的過去,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

我真的是在庵堂長大的嗎?為什麼沒有養出賢良的品性,會做出氣死公公這樣喪心病狂的事情?還是,我是遇到了什麼,被逼無奈才說出公公跟大夫人有染?

我的父母,真的是死於火災?他們生前對我,又懷抱了怎樣的期盼和希望?能為了我而背井離鄉,必定很愛很愛我吧?

還有風小雅,他娶了孤苦無依的我,是我的恩人么?可他父卻因我而死,他心中必定怨我恨我……

我是真的做錯了?還是被冤枉的?

若是有人故意陷害我,我怎能就此蒙冤含屈坐以待斃?

秋姜走得很遠了,最終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草木居。

草木居是座很普通的三進院落,坐落在天璇大道的巷尾,佔地不過半畝,白牆黑瓦很是樸素,門楣卻是當今天子親題。

據說當年還是太子的燕王彰華跟太傅談及風小雅和姬嬰兩人孰美時,風樂天謙虛,說了一句:「小雅陰鬱似雪,姬嬰磊落如月。雪會凍死人,月卻能照亮夜啊。」

彰華並不認同,事後揮筆寫了八個字,命人送交風小雅,讓他掛在門上。

如今,這八個字就掛在草木居的大門橫樑上。

「浮光折雪,草木間人。」

意思是:「世人道你陰鬱,像光束落在雪上;但你分明是茶,暖香綿長。」

自此,風小雅榮登燕王三愛之一。

燕王那樣的人會看走眼么?秋姜不認為。

也就是說,很有可能,風小雅真的是個外冷內熱之人,整個事件都是她對不起他。

那麼……

我不是逃。

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等看過親人,祭拜完父母,探明所有的前因後果,回憶起一切後,我會回來的。

回來跟你了結跟所有的恩怨情仇。

秋姜在心中暗暗發誓,然後扭身離去,再沒回頭。

她一路逃到了璧國。

打聽到馮蓮這幾十年都在白澤府當差,沒有回家。

於是她又找到白澤府,這才知道姬嬰已經去世了,這座坐落在朝夕巷的宅院,如今是丞相府,新主人叫薛采。

她跟門衛報上身份,求見馮蓮,病中的崔管家親自接待了她,告訴她姬嬰去世後,身為乳母的馮蓮太過悲傷,也撒手人寰了,因為她老家已無親人的緣故,破例容她葬在了白澤公子墓旁。

崔管家讓東兒領她去了墓地,馮蓮身為奴身,碑上沒有她的名字。

秋姜萬萬沒想到自己歷經艱辛千里迢迢地來璧國尋親,最終卻是這個下場,旅途辛勞加上心力交瘁,一下子暈了過去。

等她再醒來時,已被東兒背回了相府。

崔管家看在馮蓮的份上願意收留她,秋姜也想留在璧國再找找父母生前的故人,繼續打聽從前的事,便簽了活契留下來當婢女了。

她的才能令她很快勝任了相府的工作,而她的性格又讓她能夠把自己隱藏得很好。

人忙碌起來就不容易去思考痛苦,她很喜歡這裡的日子,想著再干半年,攢夠了去程國的運費後就離開。

沒想到,現實最高明的地方就在於它的殘忍——明明已經相隔千里,兜兜轉轉,卻還是再遇了。

如今,她僵硬地抬著頭,回視著風小雅的目光,用一種近乎悲壯的心情等待著謊言被揭穿的一刻。她想她沒什麼可畏懼的,最壞的結果不過是被押回那個活死人墓般的山莊罷了。

只要她還活著,一切就還有盼頭。

所以……來吧!

結果,風小雅的目光很隨意地從她臉上掠了過去,轉頭對薛采道:「你打算讓花子大人以什麼身份替你出席?」

薛采想了想,還沒來得及說話,頤非已撲哧一笑,眨了眨眼睛:「葯童怎麼樣?比如說江晚衣的師弟什麼的……」

薛采面色微變。

秋姜自是聽不出頤非是在用姜皇后的陳年舊事揶揄薛采,她只是感到很震驚——

風小雅居然、居然、居然……沒認出她?

他神色平靜,沒有絲毫變化,也不再看她,很認真地注視著薛采,等著他的回答。

難道他不記得她了?

怎麼可能?!

秋姜僵直地愣在原地。

之前千方百計地想躲避,希望這個人沒有發現她,如今他真沒發現她,她反而感到異常難受起來。

在秋姜一團紊亂的思緒中,晚宴繼續進行。

頤非喝酒,薛采吃菜,唯獨風小雅喝著茶,什麼也沒碰——他果然跟記憶中一樣,是不沾葷腥的。

三人的交談並不密集,許是有下人在場的緣故,話都點到為止。偶有幾句爭執,秋姜也沒聽進去。只知道最後當柳絮推她時,卻是頤非醉了,薛采命她送頤非去客房休息。

柳絮很不高興,她對頤非一直抱有幻想。然而,薛采冷冽的目光能洞穿一切私心,當他看了柳絮一眼後,柳絮便不敢再爭,將頤非交到了秋姜手上。

秋姜只好扶著東倒西歪的頤非去客房。

走到一半,頤非忽然蹲下身嘔吐,秋姜等他吐完,想再扶他起來,他卻索性往地上一躺,睡了。

秋姜沒辦法,只好把他背起來,扛回屋中。

頤非在她背上咯咯笑,口齒不清地說:「你力氣好大,居然能背得動我。」

秋姜點頭:「我連馬都扛過。」

「喲這麼狠?什麼時候?多高的馬?」

「有次山路上,遇到一位姑娘,因為愛馬被蛇咬了而哭泣。我替她扛馬下山求醫,她十分感激,給了我一片金葉子。」幸虧那片金葉子,她才有了來璧國的盤纏。

頤非嘆道:「好心有好報。」

到客房後,秋姜打水給頤非擦臉。頤非笑著笑著,忽然收了笑,定定地看著她。

他眼中有很深的情緒。

有點悲傷,有點留戀,還有點說不上來的怨念。

看得秋姜心中一抖。

秋姜道:「大人,睡吧。」

頤非回答:「咦?我不是一直沒醒過么?」

說完這句話他就睡過去了。睡容恬靜,在褪去輕佻的、張揚的、猥瑣的笑意後,倒也不那麼討人厭了。

秋姜幫他壓了壓被角,轉身離開。剛打開門,一個人影出現在面前——

那人頭戴斗笠,身穿灰衣,不是別人,正是風小雅隨行兩名車夫中的焦不棄。

焦不棄在看見秋姜後,拱手行了一禮:「夫人,公子有請——」

秋姜的手在衣袖中握緊,莫名鬆了口氣。

風小雅果然認出了她。

晚宴上之所以裝作不認識,是因為有外人在場的緣故吧。

秋姜垂頭,默默地跟著焦不棄離開。

床上明明沉睡過去的頤非忽然翻了個身,睜開眼睛,黑瞳剔透,哪有半分醉意?

***

風小雅依舊住在馬車裡。

馬車的車壁合起,恢復成了原來的樣子。

焦不棄將秋姜帶到車門前,車門由內自開,車內溫暖如春,洋溢著一股淡淡的清香。黑色的軟榻旁有一隻白玉脂瓶,瓶里插著一束白色鮮花,香氣便是從此而來。

秋姜的睫毛微微一顫。她想了起來,這是姜花。

風小雅道:「坐。」

秋姜在他對面坐下。

風小雅看著她,目光怪異,專註,卻又看不出什麼情緒。彷彿她只是幅畫,而他正巧在研究這畫上的人是如何一筆一筆畫出來的。

無愛亦無恨。

秋姜忍不住先開口道:「你是來抓我回去的么?」

「是,你當如何?」

好像……也只能束手就擒……秋姜握緊雙手,沉默了半響後,卻抬眼道:「你不是來抓我回去的。」

要是的話,早抓了,不必如此迂迴地在薛相和花子大人面前裝作不認識。

風小雅將一樣東西推到她面前,「就差你了。」

秋姜打開來一看,居然是休書。

詫異抬頭,映入眼帘的,是風小雅平靜得看不出任何端倪的臉。

她忙將休書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裡面寫著因為嫉妒無子,故而休之。

秋姜心想呸,之前席間聽他和薛采他們的談話,分明是此人想要娶女王,所以才把侍妾們全休掉。

不過,如此一來,是否意味著……她自由了?

他不但不計較她私逃之罪,還願意放她自由?

秋姜不禁凝視著風小雅。

陶鶴山莊相見時她病得迷迷糊糊,並未看個真切。剛才宴上她心亂如麻,也沒能好好打量。算起來,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地、好好地看他。

她的第一個結論是:此人果然是一個久經痛苦之人。

在燕國街頭巷尾百姓皆知的版本里,風小雅生來不幸,患有融骨之症。那是一種非常罕見並讓人無比絕望的病。因為骨骼無法正常長成,隨著年紀的增長,骨關節逐漸腫大,出現不同程度的彎曲和增生,令整個人行動艱難,無時無刻不處於疼痛之中。

但傳奇之所以是傳奇,就在於他並沒有被此病拖垮,變成半身不遂的廢人,而是另闢蹊徑勤奮練武,堅挺地活了下來。

人們在提及他的名字時想到的全是此後的功成名就:他那名震朝野的宰相父親,他那十一個出身卑賤卻又貌美如花的妻妾,他那號稱玉京三寶之一的樂技,以及燕國國君對他的無上寵愛……他活成了瀟灑自由的樣子,陰霾與病痛,都似已離他遠去。

但秋姜看著他,就知道這個人的痛苦,巨大到常人無法想像。

嚴格自律、晝度夜思的人,才會這麼正襟危坐,脊柱筆挺,像一把拉滿了的弓。

而要讓一張弓保持這個樣子,半點不得鬆懈。

稍有懈怠,就會崩潰。

秋姜的第二個結論是:他真美。

在玉京,有一首民謠:「鶴來速關窗,姑娘勿多望。望一望,啊呀,就要別爹娘。」說的就是風小雅的美貌和風流。

他的眉毛很黑,眼角很長,鼻子高挺,臉龐消瘦,整個人像鍍了一層白釉。因為過於精緻,從而俊美無匹,又因為過於冷白,而顯得脆弱易碎。

這樣的人,會愛她?

愛她愛到生父因她而死也不處置她?愛她愛到都私逃出走了還肯放她自由?

秋姜雖沒有從前的記憶,卻直覺地不相信。

那麼——為什麼?

總有理由可以解釋種種不合常理。

不找到那個理由,她不甘心。

也許是她注視的時間過長,風小雅有些不耐煩了,沉聲道:「結束這場姻緣,於你於我都有好處。」

秋姜伸出指尖輕輕撫摸著休書,「墨香村的極品羊毫筆,文秀坊的雲墨,千文一張的灑銀卷蓮紙,用來寫休書,真是誠意十足。如此,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她畢恭畢敬地向風小雅行了個大禮:「休書已收,一別兩寬。祝君……一切順利。」

說罷打開車門跳下去。

風小雅忽然叫她:「秋姜!」

聲音暗啞,似乎有些著急,她落地後回頭,風小雅卻又別過臉去,沒有跟她對視。

他看得是那束姜花。

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沒什麼了。去吧。」

一直等在車旁的焦不棄突然上前,將車門關上。

另一個頭戴斗笠的灰衣奴僕走到她面前,做了個請的手勢。

秋姜皺眉跟著此人離開。她在心中得出了第三個結論:風小雅恐怕……真的很喜歡她。

一時間,心頭百感交集,越發焦灼——

我一定得找到記憶!

我得知道,我跟他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

秋姜回到客房,沒等進屋,就聽頤非扯著嗓子在屋裡喊:「渴死啦——渴死啦——有沒有人呀?」

她連忙取了茶端進去:「來了來了,大人請用茶……」

一個茶字還沒說完,原本在床上翻來滾去的頤非突跳起躥到她身後,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秋姜手裡的托盤,頓時掉到了地上。

茶壺一分為二,茶水流了一地。

***

秋姜被反綁在一輛花里胡哨的馬車裡。

馬車跑得很快,車身顛簸得厲害。秋姜的頭好幾次磕在了車壁上,但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頤非見她不哭不鬧,眼中閃過一抹欣賞之色,原本警戒的表情放鬆了許多,拿著從她懷中搜出的休書看了好幾遍,哈哈大笑道:「你知道嗎?第一次在薛府見到你,當時你給我拿汗巾,光看那捲汗巾的方式我就覺得你不是普通丫頭,懷疑你很久了。果然不出所料,原來你是風小雅的小夫人。」

「侍妾。」秋姜糾正他,「不是夫人,更不是什麼小夫人。」

「聽起來很幽怨的樣子啊……」頤非嘖嘖道,「也是,你那夫君真是我生平僅見的絕情之人。普通人家養貓貓狗狗,養個兩三年也都有了感情捨不得丟棄。而他,十一個老婆,說休就休。」

「因為他知道,如果成功的話,他可以娶上百個千個。」

頤非悠悠道:「那他就太小看頤殊了。頤殊如果是會放縱丈夫納妾的女人,就根本當不上女王。」

秋姜不想深談這件事,便看著飄蕩不定的的窗帘,試圖從縫隙里看到點窗外的風景,可惜馬車實在跑得太快,快得她根本來不及分辨外面有什麼。她不禁問道:「你要把我帶去哪裡?」

「你猜?」頤非朝她眨眼睛。

「我猜不到。」

「恐怕不是猜不到,是懶得猜吧。」頤非笑眯眯地打量著她,「明明是顆七竅玲瓏心,卻要偽裝木疙瘩,也挺不容易的。」

秋姜學他的樣子笑了笑:「在偽裝這方面,大人是我的前輩。我怎敢班門弄斧?」

「看看,獠牙露出來了……」頤非一邊吃吃地笑,一邊靠近她,忽然用很低沉的聲音說道:「其實,我知道你想幹什麼。」

秋姜的心格了一下。

在這樣近的距離里,頤非的眼眸撲閃撲閃,很欠抽。

「別告訴我你是湊巧賣身進的薛府,薛采何許人也,他的住處,你一個新人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進來?那小狐狸年紀雖小,眼睛可亮得很,連我都能看出你有問題,更何況身為主人的他?」

頤非忽然伸手,拈起她的下巴,打量著這張不漂亮卻十分順眼的臉,笑得越發深邃起來:「說吧,你跟他之間有什麼交易?」

秋姜的瞳孔在收縮。

「他是不是讓你在他府里等風小雅?因為他知道,風小雅一定會來的。風小雅要娶頤殊,就得休掉全部妾室。而你,是那十一個中唯一的漏網之魚。而只有風小雅來了,薛采才有機會跟他談條件。他們談的條件是什麼?他們想要利用我做什麼?別拿一半的疆土這種話來搪塞我,我不是三歲小孩,欺騙和誘哄,對我沒有用。」

「那什麼對你有用?」秋姜反問。

「事實。」頤非懶洋洋地往車壁上一靠,愜意地舒展開四肢,用最舒服的姿勢跟她說話,「把事實告訴我,由我自己來決定要不要幫、怎麼幫、幫到什麼程度。」

秋姜垂下眼睛,頤非也不催促,任她沉思了很長一段時間。

最後,秋姜終於抬起頭來,問道:「除了卷汗巾,我還有哪裡露出破綻了嗎?」

頤非得意一笑:「太多了。比如你看似柔弱其實會武功啦;比如你背我去客房時周圍埋伏了三個人在保護你啦……」

秋姜聽到這裡欲言又止。但頤非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繼續說了下去:「比如三更半夜風小雅卻把一個婢女叫到馬車上去說悄悄話……」

「然後你就知道了我是風小雅的人?」

頤非糾正道:「然後我就肯定了你是薛採的人。」

秋姜沉默。

頤非笑道:「好了。我已經把我要說的都說了,接下去,是不是該由你來為我解惑了?」

秋姜嘆了口氣。

頤非道:「你不敢出賣薛采么?確實,他是挺難纏的,但是,我也並不比他好多少。我現在對你客氣,是因為覺得你有用。但如果一顆棋子不能為我所用的話,再怎麼好用也是徒勞。你說對嗎?我的脾氣不太好,耐心有限。所以,在我們出城之前你不妨好好考慮一下。等出了城牆,如果你還不坦白的話……」

頤非笑,沒有往下繼續說。

與此同時,秋姜看到車窗窗帘的縫隙里,有白光在閃爍。

璧國帝都的城牆,與其他各地全不一樣,因為,它是真真正正用白璧鑲嵌而成的,在月夜下便如仙鏡一般,散發著朦朦朧朧的折光,極盡奢華燦爛。也一度被抨擊為勞民傷財。正因為璧國總是把錢浪費在了這種門面功夫上,所以才導致近些年來國庫空虛、入不敷出。

而此刻,外頭的光便正好宣告了這一點——城牆已在眼前。

秋姜咬了咬唇。

頤非以手支頷,凝眸而笑:「倒數開始,五、四、三、二——」

秋姜無奈地開口:「不是我不想說……」

「哦?」

「而是……我沒什麼可說的。因為我不知道。」

「什麼?」頤非的笑容僵住了。

秋姜嘆道:「你全部猜錯了。我根本不是薛採的人,也沒跟他做什麼交易,更沒跟他一起來算計你。所以,你抓我是沒有用的。」

頤非揚眉:「你覺得我會相信嗎?」

「你應該信她的。」

這句話不是車內發出的。

這句話來自車外。

聲音清脆、清冽,帶著三分的傲,七分的穩,冷靜得根本與其主人的年齡不符合。

這是孩子的聲音。

這是薛採的聲音。

頤非面色大變,突然扣住秋姜的手臂,連同她一起撞破車窗跳出去,結果,一張大網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將他們兩個罩了個正著。頤非反手抽出匕首,只聽刺啦一聲,網被劃破,他拉著秋姜破網飛出,順勢在持網者的手臂上一踩,翻過眾人頭頂,跳到了馬車車頂上。

一排弓箭手出現在城牆上方,鐵騎和槍兵蜂擁而至,將馬車重重包圍。

而其中最醒目的,莫過於薛采。

他騎在馬上,一身白衣,在烏泱泱的人群中格外醒目。

他身旁,停著一輛漆黑的馬車。正是風小雅的馬車。

頤非手中的匕首往秋姜頸上緊了一緊,微笑道:「好巧啊,三更半夜的大家都不睡覺,來這賞月么?」

「你劫持我是沒有用的。」秋姜道。

「是嗎?」頤非壓根不信,「可我覺得你家相爺,和你的夫君都緊張得很呢。」

「他們緊張的是你,而不是我。」

「哦?」頤非揚眉看向薛采,「她真的不是你的人?」

薛采沉聲道:「她是我的婢女,也僅僅只是個婢女。」

「可她是風公子的侍妾。」

「前侍妾。」馬車內,傳出風小雅的聲音,「她已經被我休了。」

頤非轉了轉眼珠:「既然如此,那她沒用了。」尾音未落,他的刀已飛快割過秋姜的咽喉,猩紅色的血液頓時噴薄而出。

薛采面色微變。

頤非看在眼中,更是鎮定,笑眯眯道:「出來兩年,其他都還好,唯獨想念糖人的味道,想得都成了煎熬。」說著,湊過去在秋姜流血的喉嚨上舔了一舔,嘖嘖道:「顏色不錯,可惜味道不夠甜……想當年,我最喜歡的就是用人來熬糖了……」

車內的風小雅冷冷道:「你想怎樣?」

頤非朝他拋了個媚眼:「怎麼?這就受不了了?不是說只是前侍妾么?而且還是個不怎麼受寵的侍妾,就算她被我一口一口吃掉了,也與你沒什麼關係了呀。」

馬車內沉默了。

頤非笑得更歡:「如果大家覺得月亮賞得差不多了的話,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薛采道:「你要去哪?離開璧國你還有地方可去?」

「那就不勞費心了。總之不要追來就好。如果我再發現你們追來,那麼這位姑娘少了的,可就不止是胳膊腿什麼的了……」頤非說著搖頭嘆道,「好可惜呢,薛相,本想跟你再共事幾年,可惜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要走了。這兩年承蒙關照,日後有緣再見。」

薛采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沒有說。

頤非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憋屈的樣子,不由得心情大好,架著秋姜轉身剛想走人,一道黑影突從空中飛來,與此同時一把軟劍流星般地割斷了秋姜身上的繩索,秋姜手腳一松,重獲自由的第一反應就是反手搶過頤非手中的匕首,並把他從車頂踹了下去。

頤非落地,還沒來得及跳起,又一張大網衝天而降,他沒了武器,這一回,終被捆了個正著。

頤非直勾勾地看著車頂。黑影站在秋姜身旁,比她高了整整一個頭,黑色的皮裘從頭到腳,只露出了他的臉——一張消瘦的、在月下泛著鬱郁青白的臉龐。

頤非訝然:「你不在馬車裡?那剛才在車內說話的人是誰?!」

馬車裡,焦不棄探出頭來:「回三皇子,是奴在說話。」

前半句用的還是風小雅的聲音,後半句就恢復了本音。

頤非認栽,望著黑衣人苦笑:「你這隨從的口技不錯。」

黑衣人淡淡點頭:「嗯。我平日里足不出車,為的就是遇到這種情況時,好嚇你一跳。」

這個人,當然就是傳說中的天下第一大懶人風小雅。

這一次,他不但動了手指,全身都動了。

而當他動起來時,世間就再沒有人能比他更快。

秋姜凝視著近在咫尺的風小雅,身為被保護者,她居然並不感到安心,反而莫名地害怕。

她忽然發現,她怕這個人。

發自內心地,怕他。

為什麼?

***

半個時辰後,四人重聚薛府書房。

一開始薛采還想找大夫來為秋姜療傷,結果發現那不過是頤非的一個惡作劇——他的匕首是特製的,一按把手,就會往外噴紅水,遠遠看去,便如噴血一般。因此,秋姜其實根本沒受傷,唯一的損失大概就是她的衣服,衣領紅了大片。

侍衛將那把匕首送到薛采面前時,頤非嘻嘻一笑道:「很便宜的,二十文錢一把,沒想到真騙過了薛相,太值了。」

薛采冷哼一聲,卻沒追究此事,而是開口道:「我們來重談一下合作的條件吧。」

風小雅霸佔了書房裡唯一的一張榻,卻沒有坐,而是躺下了。大概是之前動用了武功,此刻的他看上去十分疲憊。

秋姜和薛采站著,唯獨頤非是坐著的——五花大綁地坐在地上。

因此,薛采這麼說,頤非便自嘲地看了看身上的繩子:「你以為我為什麼要逃?答案就是我不跟你們談,任何條件都不談。」

「你覺得自己還有拒絕的機會?」薛采冷冷道,雖然年幼,但他一沉下臉,整個房間里的空氣都似凍結了一般,壓抑得人難受。

可頤非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繼續咧著嘴笑:「沒有,但幸好我還有死的機會。」

一句話後,室內一片死寂。

薛采不知道在想什麼,目光閃爍不定,似乎也拿這個傢伙很頭疼。至於風小雅,秋姜覺得他好像睡著了。

然而就在這時,風小雅突然睜開了眼睛,目光宛如石子擊碎水面時激涌而下的水花,清澈而凌冽。

「三十九萬七千。」風小雅側過頭,用那樣清冽深幽的目光緊盯著頤非,沉聲道,「你知不知道這個數字意味著什麼?」

頤非明顯怔了一下。

「三十九萬七千,是這二十年來燕國和璧國失蹤的孩童總數,僅僅只是記錄在冊的,沒有案宗可查的更不計其數。那麼,你知不知道這麼多孩子,都失蹤去了哪裡?」

頤非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去了程國。」不知是不是錯覺,秋姜覺得風小雅的臉看起來異常悲傷,但僅一瞬間,便又變成了尖銳,「身強力壯的,被賣去兵器工坊做苦力;漂亮的,被賣去青樓。程國就靠著這兩樣收入,得與三國抗衡。」

頤非發出一聲冷笑:「那又如何?你也說是二十年了,這個毒瘤都已經長了那麼多年,爛進骨頭裡了,現在才想起來要追究,不嫌晚么?」

「我不追究。」風小雅一個字一個字,很慢卻又很有力量地說道,「我要直接挖了它!」

有風呼嘯著從窗外吹過。

光影彷彿一眨眼就黯淡了。秋姜定定地看著風小雅,有些震驚,又有點別的什麼東西,讓她覺得自己離他越發遙遠,遠得根本看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