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萬物阻我

正文卷

小折桑覺得窘迫極了,訕訕的放下筷子,從椅子上滑下來,站在一旁。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知道自己錯了,垂下頭。

是她太貪嘴了,如果不去夾那個丸子,就不會惹他們生氣。

嫡母嗔笑,「這孩子怎麼又忘記規矩了,想吃什麼,讓丫鬟給你添就是,怎就是不做聲呢?」

小折桑張了張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嫡母沒有說錯,她確實沒有叫丫鬟。

眾人對峙一個小孩,總顯得刻薄了。

但是桌上誰也沒有搭話,個個都是明白人,睜眼看著就是,何必給自己添麻煩。

過是個不受待見,又木訥的孩子。

她的嫡母卻是眼睛揉不得沙的人,誰也不願為了不相干的人給自己找不痛快。

見她不說話,嫡母有些不悅,半怨半玩笑道,「站在那裡坐什麼?你又不是啞巴,丫鬟婆子就守在你身後,只管吱一聲就是。」

「好在大家都看著,我也沒有說你什麼,快別一副委屈可憐的樣子,不知情的還以為我這個嫡母苛刻了你。」

蘇瓊安在一旁大鬧,「爹爹,你讓她出去!我不不想看到她!」

蘇父經不起她的鬧騰,拍了下她的小腦袋,無奈又寵溺,「安安,不可胡鬧。」

小折桑看著,沉默的彷彿自己不在室內。

蘇父擺手,「帶下去吧,別惹人不高興。」

小折桑跟著丫鬟出去時,聽見有人感慨,「這孩子,死氣沉沉,一點淘氣勁兒都沒有,怪沒意思的。」

奶娘回去與家人守歲了。

小折桑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手腳冰涼,冷的直哆唆。

她好像一直都在冰窖里,她不知道怎麼逃離,久而久之,放棄了徒勞的掙扎。

昏沉間,四周回暖,像是迴光返照.

「醒了?」

「顧衡?你怎麼來了?什麼時辰了?怎麼這麼暗?」

折桑懶懶的坐起身,蓋在她背上的大氅往下滑落。

顧衡伸手拉上,把她裹掩飾,溫聲道,「娘娘想臣,臣就來了。」

「真是睡迷糊了,都忘了是我叫你來的。」

顧衡摸摸她的額頭,確定溫度正常,才收回手。

折桑看著他細心溫和的樣子,心裡有所觸動。

「顧衡,你可以,抱抱我嗎?」

「嗯。」

他身上有淡淡的墨香,寒雪的清冽。

她將靠在他懷中,臉與他的外衣相接觸,錦衣表面是光滑、冰涼的。

這點涼,很快便融化了。

兩人安靜的抱在一處,顧衡沒有多問什麼。

他的下巴靠在她頭頂,長臂合抱,手掌輕拍她的肩背,動作輕柔,踏實,溫暖。

折桑靜靜的回想在蘇府的點點滴滴,最後停留在蘇瓊安躺在床上畫面,那張臉美艷又蒼白的,眼尾上挑的丹鳳眼裡是固執的厭惡與蔑視。

「她連半點愧意都沒有。」

「我知道這沒有意義,即便她跪在我面前懺悔哀哭,我也不會原諒。」

「我只是,有一點不甘心。」

折桑的聲音輕輕響起。

「我是庶女,我姨娘也確實用了不好的手段。」

「可我就是不知足,就是覺得委屈,就是覺得不公。」

「我也是父親的孩子,我身上一半骨血也是來自於他,為什麼連他也厭棄我?」

「對於嫡母和蘇瓊安不喜,我無話可說。」

「奶娘說,這些都是很尋常的事,還有人過的比我更不好,我不該心生不滿,全當是為姨娘贖罪好了。」

「我雖按著奶娘的話去做,心裡有時卻會想,世道既容不得我,又何造我,既已造我,為何又踐踏我?」

「顧衡,我不甘心。」

折桑曾努力的勸說自己,順應這命運,誰讓她生來就是錯誤。

顧衡的手臂收緊,沒有出聲,只是安靜的聽著。

「嫁給傅戎那天,我對自己說,就當與他們兩清了。」

「所以傅戎破城滅蘇府滿門時,我沒有阻攔。」

「可有些時候,我還是也會想起蘇府的人來,想起時,我心裡並不快樂……」

「說來可笑,我居然會同情蘇瓊安。」

「可是我同情她,卻又做不到原諒。」

折桑蹙緊眉頭,思緒紛擾,雜亂無章,堵在她心裡難受極了。

「折桑,我第一次見你時。我記不清你當時的樣子,如今回想起來,也只有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她垂著頭,站在角落,和地上的影子融在一起。」

「那時的我沒放在心上,如今我後悔極了。」

他真後悔,為什麼不走過去,同那個姑娘問聲好。

顧衡的聲音有些啞。

她雖從陰影中走到陽光下,可她心底的陰霾卻從未真正消散。

歲月當然會推著所有人往前走,可沒有醫治的傷口,不是說有都能自動癒合,有些只會隨著時間潰爛。

所謂不痛,不過是自我保護的遺忘。

人們總說,向前看,總會好的,時間久了就好了。

總以為,只要受了更多的磨礪,見了更多的生死,就能看淡,了悟。

若真如此,怎會觸及回憶時,潸然淚下。

「折桑,我很高興,你能告訴我這些。」

「別為難自己,當愛則愛,當憎則憎。」

顧衡摸摸她的頭,溫聲細語。

「老子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道無情,卻公正。它不會因你的身世憐憫你,更不會輕視你。不論貧富貴賤,天下眾生,一視同仁。」

「你既然來到這世上,便是天道容你。既然天道不欺你,何必拘於世道?」

「出生不過是順應天道,並無對錯之說。雖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可這身體卻是屬於你的,而非父母。所謂庶女、贖罪,是旁人強加的枷鎖,是世道不公所致,並非你的錯。」

「所以折桑,你就有資格恨他們,有資格去報復,這不是不知足。」

「再則,心有不甘,為何要罷休?既然你覺得世道不公,那你便立一個公正的世道。」

顧衡的話,傳出去了,只怕要被指摘離經叛道。

太多人說,世道如此,自古如此,來消磨她,同化她。

令她迷茫不解,曾一度跟著,強行把自己塞進那個逼仄的盒子里。

折桑幾乎不與別人吐露這個心事,但凡換了誰來,必要勸她,放下怨恨,感念父母之恩,手足之情;必要說,世道如此,嫡尊庶卑,不應有恨。

顧衡卻說,她有恨的資格和自由,她與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並非生來卑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