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一千個哈姆雷特

正文卷

第291章 一千個哈姆雷特

「那阿黛爾是怎麼遇到克里姆特的嘞?」

徐憶如仔細瀏覽著維基百科的頁面。

「Wikipedia上面……好像沒有講過欸。」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約書亞。他跟我簡單地聊了一下他的觀點……不是史實哈,只是他的觀點而已。他從06年這幅畫到美國開始,就一直負責維護它。跟紐約新畫廊和MoMA的兩筆租約,也都是他負責協商簽訂的。」

「它被租到MoMA去過?」徐憶如有些吃驚。

「現在還在那裡。」

「那上次去我怎麼不記得看到過。」徐憶如捋著耳邊的髮絲,輕蹙眉頭,努力在腦海里檢索著跟這幅畫有關的記憶。

「MoMA那麼多寶貝,注意力肯定全都放在梵高的《星空》或者莫奈的《睡蓮》上了,不記得也很正常。」韓易如是分析。

「也對。」小如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展顏一笑,「不過這個買家還蠻奇怪的,拍下來之後自己不收藏,掛在博物館裡給別人看。」

「其實很多買家都這麼做,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租給博物館,不僅能有穩定的收入,還有專業人士幫你做作品維護,成本也省了,心思也省了。」說到這裡,韓易略作停頓,才繼續開口說道,「不過應該不是為了省錢,畢竟她也算是美國白手起家的女性第一人了。」

「誰呀?」小如愈發好奇。

「奧普拉。」

「歐普拉?!」徐憶如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睛,「這幅畫……06年拍了多少錢?」

「8800萬美金。」

「很難把歐普拉跟……克里姆特聯繫起來啊。」小如輕聲感嘆,「不過仔細一想,好像也沒什麼奇怪的地方。」

「畢竟她是全世界最有錢的女明星嘛。」韓易聳聳肩,「邁克爾-喬丹全副身家加在一起12億美元,奧普拉28億。能排在她前面的,只有史蒂文-斯皮爾伯格和喬治-盧卡斯。據說她從去年開始就在出售自己的收藏了,只拿了一部分出來賣,你猜這一部分的總數量是多少?」

「多少?」

「五百件。每一件的對外售價,都比之前至少高一倍。其中三分之一由佳士得寄售,三分之一由蘇富比寄售,剩下三分之一由幾個私人交易商來分。」

「真會做生意。」小如瞭然地點點頭,「怪不得買下來之後就馬上租出去……對她來說,這不算是藝術收藏吧,就是投資而已。」

「也不……完全是投資吧。」韓易拖長聲調,回憶道,「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啊,但約書亞跟我說,當時奧普拉在06年11月佳士得紐約的拍賣會現場,其實根本沒有想過要買這幅畫。她也是在聽到約書亞講述的,阿黛爾跟古斯塔夫未經證實的愛情故事之後,覺得跟她自己和斯特德曼的愛情故事有點像,才決定參與競拍的。」

「『也』?」小如敏銳地捕捉到了韓易話語里的關鍵信息,「誰是『也』?」

「在跟斯特德曼走到一起之前,奧普拉經常能在派對上看到他帶著同一個女朋友出雙入對,所以奧普拉當時沒有特別去注意他。不過,因為奧普拉跟斯特德曼有一個都挺親密的共同好友,所以他們還是避免不了跟對方打交道。」

「有一天,斯特德曼獨自拜訪了那個朋友家,奧普拉也是,兩人借著酒勁攀談了起來。聊得很開心很投緣,但是奧普拉還是對斯特德曼很警惕。她認為這個6英尺6英寸高的男人太帥了,看起來像個在NBA打球的職業球員。她的製作團隊也對斯特德曼持懷疑態度,覺得長成這樣的男人,要麼就是個混蛋,要麼就是另有所圖。」

「阿黛爾第一次見到克里姆特的時候,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1898年,對於許多保守的皇室支持者來說,惡魔似乎正在維也納的上空翩翩起舞。

皇帝弗朗茨-約瑟夫一世的情婦,是首都最有名的女演員卡塔琳娜-施拉特。幾個月前,她威脅要永遠退出舞台,除非帝國的城堡劇院商演一部由醜聞纏身的阿圖爾-施尼茨勒編寫的,讚美自由戀愛的戲劇。意欲何為,眾人皆知。

但這位維也納最受讚譽的女明星,絕不可能在奧匈帝國的君主統治五十周年的慶典之際退休。因此,當施尼茨勒的《比阿特麗斯的面紗》拉開帷幕時,皇帝親自安排他的情婦戴著黑色面紗登上舞台,扮演被誘惑的女人的角色。

首演現場,古斯塔夫-克里姆特和阿黛爾-鮑爾,坐在同一個包廂里。

克里姆特不是一個喜歡社交的人,他是現代人口中真正意義上的宅男。跟那些每天都在咖啡館和酒吧里狂歡的,同時代的藝術家不同,克里姆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穿著長袍和涼鞋,內里一絲不掛,在家中潛心研究他的藝術。

但今天不是一個可以用生病或者別的借口逃過的場合,城堡劇院里貼著他的壁畫,舞台上的女主角更是能幫他拿到更多皇家委託的重要人物,他必須捧場。

阿黛爾-鮑爾沒有那麼多工作上的事情要操心,但她出席的理由跟克里姆特相差無幾——她的父親,作為東方鐵路的總經理,需要在這種名流齊聚一堂的社交場合攜妻女露面。

不喜歡出風頭的阿黛爾-鮑爾別無他法,只能請求父親將她安排到二樓的露台包廂就座,與能夠讓她安心的好朋友阿爾瑪-辛德勒呆在一塊兒。

兩人的第一次會面,就在那裡。

沒有一觸即發的情慾火花,阿黛爾只是快速瞟了一眼身邊這個聲名鵲起的著名藝術家,便把注意力放在了舞台上。因為,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身邊有個女伴,埃米莉-弗洛格。埃米莉是古斯塔夫的弟媳,海倫-弗洛格最小的妹妹。古斯塔夫的弟弟恩斯特於1892年12月因為心包炎猝然長逝,依照當時的法律,古斯塔夫成為了海倫和她女兒的監護人,由此也跟弗洛格家的互動變得頻繁了起來。

天生情聖的古斯塔夫-克里姆特,與弗洛格家在阿特湖度過了幾個難忘的夏天。在幾年的夏日時光中,他逐漸贏得了埃米莉-弗洛格的芳心。

所以,阿黛爾-鮑爾根本沒有想過她會跟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發生些什麼,但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目光,卻一直在她身上流連。欣賞著這個穿著乳白色希臘式長袍,身形如花瓶一般精緻而修長的女孩。

「你呢?」

聽到這裡,徐憶如輕聲打斷了韓易。

「什麼我呢?我怎麼啦?」韓易有些疑惑。

「第一次看到我,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徐憶如的嘴角溢出一絲絲回憶的甜蜜。

「我第一次看到伱啊,心理活動其實跟阿黛爾更接近吧。」韓易翻翻眼皮,「第一次上課,我看你旁邊一直坐著個男的,我還以為他是你男朋友呢。我可沒這種癖好啊,要去拆散別人的家庭。」

「那也不是我願意的呀。」小如用鼻腔哼哼出氣,「好說歹說都要報一節課,還提前到教室門口等我,看我坐哪裡他就坐哪裡,我怎麼辦嘛。」

韓易跟徐憶如提到的,正是206那個討論小組裡,後來表白被徐憶如拒絕的內地男生。

「我當時不知道啊。所以第一次見面,根本就沒往那方面想過……看都沒看幾眼。」

「那還蠻遺憾的。」徐憶如頷首表示理解,隨後捧起臉頰嘆息,「我那天穿的那件碎花襯衫那麼好看。」

「哪兒穿了碎花襯衫,不是白色連衣……」

話還沒說完,韓易便在徐憶如玩味的眼神注視下收了聲。

「韓先生,記這麼清楚喔。」

「故意挖坑是吧。」韓易哭笑不得。

「有人非要跳進來怎麼辦咧?」小如得意洋洋。

「行……我承認,那天確實……看得比較認真。」韓易讓自己的措辭盡量含蓄。

「那看完之後,觀後感是什麼?」小如豎起食指,一臉認真,「講真話喔。」

「好看得過分了。」韓易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配。」

「你呀……」故意奶聲奶氣起來的小如,語氣裡帶著幾分表達無奈的甜膩,「繼續講吧,第一次見面之後,又發生了些什麼?」

「你說我們……還是阿黛爾和克里姆特?」

「有區別嗎?」

小如雙手交疊放在桌面上,嬌俏地沖手機屏幕里的韓易眨眨眼。

了解了這麼多,聰明如她,怎麼可能還猜不到為什麼韓易在看過那麼多世界名畫之後,最終會挑中這一幅。

必然是因為他……在畫中看到了人生的倒影。

「還是有區別的……至少我希望有。」

如此模稜兩可地回應了一句,韓易繼續跟徐憶如分享約書亞-格雷澤口中,阿黛爾-鮑爾與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故事。

阿黛爾原本以為這將是她最後一次與克里姆特共處一室,但很快,她便發現自己見到這位藝術家的頻率越來越高。因為,她活潑外向的姐姐特蕾莎,在某場華爾茲舞會上,跟埃米莉-弗洛格一見如故,她們很快便成為了最好的朋友,埃米莉和她的愛人古斯塔夫-克里姆特,也由此進入了阿黛爾的生活。

埃米莉是一位服裝設計師,也是維也納早期的職業女性。她的時裝屋,將女性從維多利亞時代緊身胸衣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用寬鬆的卡夫坦式連衣裙取而代之,讓女性行動自如。對於阿黛爾圈子裡的女性來說,埃米莉無拘無束的設計風格是她們自由生活方式的象徵。不過,在這些女孩的長輩們更為保守的圈子裡,埃米莉-弗洛格這種女性,有另一個時髦的形容方式。

Degee。

墮落的。

追求高等教育的女性是「墮落的」。那些鼓動投票權的女性正陷入「墮落的女性解放狂潮」。

至於埃米莉-弗洛格這種愛上姐夫的哥哥,並跟他一起招搖過市的,叫「不知廉恥的墮落羔羊」。

阿黛爾也想要墮落。

當然,她並不是也想要找一個年紀比她大一倍的男人耳鬢廝磨,她只是羨慕埃米莉擁有的自由。她可以自由地選擇愛情、選擇職業、選擇生命的軌跡,可以選擇在這個世界上留下她的印記。她也羨慕她從兒時就在一起玩耍的閨蜜阿爾瑪-辛德勒,阿爾瑪是已故畫家雅各布-埃米爾-辛德勒的女兒,繼父也是一位頗負盛名的藝術家卡爾-莫爾。耳濡目染之下,阿爾瑪非常渴望成為一名作曲家,她的家人也非常認真地對待她的音樂抱負,他們為她找的音樂啟蒙老師,是大名鼎鼎的策姆林斯基。在優秀導師的引領下,阿爾瑪開始逐漸在維也納音樂界闖出名號。

而阿黛爾呢?

她的父母,從保守得多的巴伐利亞地區移民過來,他們堅信,保護年輕女孩的最好方式,就是一刻也不要讓她們跟男性獨處。因為,女性只要沒有被男性喚醒,就不可能有肉體的慾望。這個與世隔絕的守舊家庭相信,人們可以在遠處區分一個年輕純潔的女孩,和一個已經與男人結交過的女人,從她們的走路方式就可以判斷出差異。他們還相信,一名年輕女性必須被關在「完全消毒過的環境中」,直到她在祭壇上挽起丈夫的手臂。

一個富家女,便是一顆寶石,只能接受不見天日的命運,直到她的家人為她尋得一個地位與財富等級適宜的買家。

鮑爾夫婦對阿黛爾的野心,是那個時代的產物。

「不光是那個時代的產物而已喔。」徐憶如指著自己,輕笑著提醒韓易,「你看我。」

「那你……」韓易舔舔嘴唇,在斟酌應該怎麼樣讓後半句話聽上去不那麼自戀,「當時……下定決心想要跟我在一起,是不是也是覺得……那樣可以給你帶來自由?一些如果按照原有的規劃,擁有不了的自由。」

「一小部分原因是這個吧。」小如想了想,回應道,「雖然我不知道我想要幹什麼,但是我相信如果跟你在一起的話,你肯定會支持我的每一個決定。」

「那另外的……一大部分原因,是什麼?」

「當然是因為喜歡你啊……笨蛋喔?」

徐憶如歪歪腦袋,促狹地皺皺鼻子,閃動著光點的雙眸含笑,觀察著被她鬧了個大紅臉,正在戰術性喝水的韓易。

「我不知道阿黛爾是不是這樣的,但我希望她是。」小如接著補充道,「否則,這些畫……可能就失去它們應該有的意義了。」

「不知道吧。」

「約書亞沒跟你分析嗎?」

「他也只能說一說他了解到的歷史細節,具體阿黛爾為什麼會迷上克里姆特,只有她自己知道。」

雖然這樣說,但韓易心中卻早就寫好了一個故事版本。

在這個故事裡,阿黛爾跟徐憶如一樣,愛上古斯塔夫-克里姆特,不僅愛上了他的自由,也愛上了他的一切。

剛開始,只有埃米莉-弗洛格會和女孩們一起玩。埃米莉會不厭其煩地跟她們分享克里姆特的閃光點,他的畫技多麼出色,他是一個多麼體貼的愛人,他的沉默寡言有多麼可愛,他幫她一道完成了多少服裝設計……阿黛爾能看得出來,古斯塔夫-克里姆特就是埃米莉-弗洛格的全部,是她服裝設計師生涯得以啟動且盛放的關鍵因素。

對於埃米莉來說,克里姆特就是一個充滿愛與靈感的神祇。

這讓阿黛爾對他充滿了好奇。

後來,埃米莉會拉著克里姆特加入社交聚會。能看得出來,後者是真心不喜歡喧鬧的音樂和酒後的舞蹈,他會選擇一個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尷尬的角落,然後借用書本或者繪畫來隱身。

通常情況下,阿黛爾也會在那個角落裡。

餘下的部分,就只能等到時光機發明之後,才能窺見一二了。沒人知道在那些角落裡,克里姆特跟阿黛爾聊了些什麼。人們只知道,這個十七歲的少女,這朵被維也納社交圈稱作是「嬌小而迷人的異教女神」的大衛之花,毫無保留地為古斯塔夫-克里姆特而傾倒了。

內向的人藏不住事,她們不說話,但是她們的情緒會從眼角和嘴邊悄悄流淌出來,很快,阿黛爾的朋友們便注意到了她對克里姆特的異常關注。

「她們警告她,克里姆特是一個危險的傢伙,是一個花花公子。至少有三段戀情在同時進行,絕對不是一個合適的追求者。」

「警告她的這些女孩裡面,有她的閨蜜,阿爾瑪-辛德勒,她是上一個受害者。」

「阿爾瑪跟克里姆特談過戀愛?」小如追問道。

「不算談戀愛,算是露水情緣吧。」

就在阿黛爾愛上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同時,阿爾瑪正在與他的親吻和愛撫所喚起的慾望做鬥爭。那年春天,當她的母親提到,這位迷人的天才將與辛德勒家一道去義大利旅行時,阿爾瑪已經幻想了克里姆特好幾個月了。阿爾瑪的母親反覆訓誡,內容跟阿爾瑪跟阿黛爾發出的警告差不多。

但,當克里姆特在義大利的第一個晚上,與辛德勒一家共進晚餐時,「我們用眼神吞噬了彼此,」阿爾瑪在日記中寫道。

佛羅倫薩一個細雨綿綿的下午,阿爾瑪和克里姆特共乘一輛蓬頂馬車,在毛毯下,後者對前者輕柔愛撫。那天晚上,阿爾瑪因為「純粹的身體興奮」而無法入睡。在他們的旅館裡,克里姆特用手幫阿爾瑪梳理著她的及腰長發,卻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他怕自己「失去控制並作出一些愚蠢的事情」。

在威尼斯的嘆息橋,阿爾瑪的心臟漏跳了一拍,因為在如潮般的人群中,克里姆特正將手偷偷攀上她的腰肢。

在熱那亞,克里姆特偷溜進阿爾瑪的房間,「在我意識到之前,他把我抱在懷裡,吻了我」。

在維羅納,阿爾瑪將克里姆特熨燙的衣衫送到他的房間,他們忘情地接吻,直到克里姆特停下來,告訴她,「只有一件事能幫我們結束這一切:徹底地肉體結合」。

阿爾瑪被慾望壓倒,「搖搖晃晃,不得不在欄杆上穩住身子」。克里姆特告訴她,如果他們在愛的啟發下交合,上帝便不會介意。

在講述這一段故事的時候,韓易極力保持著語調的平靜和鎮定,生怕徐憶如發現絲毫端倪,雖然她肯定無法察覺。

但韓易自己心裡清楚,克里姆特跟阿爾瑪的故事,像極了誰。

那個今天仍在義大利的尤物。

好巧不巧,阿爾瑪-辛德勒和芭芭拉-帕文,都算出生在奧匈帝國的故土上。

「阿爾瑪跟克里姆特的愛意太過明顯,讓阿爾瑪的繼父卡爾-莫爾感到非常不快,他要求比阿爾瑪年長太多的克里姆特立刻停止他不恰當的行為,兩人之間的戀情也就此戛然而止了。」

「克里姆特提前從義大利返回,回來之後……他又給他的一位年輕模特,瑪利亞-齊默爾曼,寫了一封感情洋溢的長信。瑪利亞,昵稱米琪,她的父母住在遠離環城大道的普通居民區,她的繼父是皇家衛隊里的一名只能拿到微薄俸祿的軍官。」

「米琪的家裡很窮,信奉天主教,有很多孩子。她的母親對米琪寄予厚望,她知道她的女兒每天都流連在各種博物館裡,夢想著成為一名藝術家……她的母親,也希望她能成為一名藝術家。」

「克里姆特當時名氣很大,由於時代的限制,米琪的媽媽認為,女兒如果想要成為一名藝術家,就必須得跟一個男性藝術家結婚。她不在上流社會裡,沒聽說過克里姆特的風流韻事,只看得到他的光鮮亮麗。米琪的媽媽錯誤地把克里姆特當作了一個合格的單身漢。她鼓勵米琪在約瑟夫施塔特區綠樹成蔭的街道上碰運氣,因為克里姆特的工作室就設在那裡。」

「某一天,克里姆特打開花園的門,注意到在栗色花叢里徘徊的,扎著淺色辮子的少女。他邀請米琪進了屋。」

「後來,米琪告訴母親,克里姆特精心梳理了她濃密的薑黃色頭髮,並用溫暖的手掌輕輕扭動她的頭和肩膀,他細緻地用畫筆勾畫著她。克里姆特告訴米琪,他希望讓她作為模特,出現在他為舒伯特創作的油畫里。他給了米琪一件輕柔順滑的絲綢禮服,作為在畫中出現的服裝,而米琪則急切地脫掉了她那身不合時宜的街頭便裝。」

「能夠獲得一位偉人的認真對待,米琪感到欣喜若狂。克里姆特邀請她成為他的專屬模特,裸體的也好,不裸體的也好,全都畫過。米琪熱情地邀請克里姆特到她家裡作客,克里姆特也邀請米琪在環維也納一圈的假日遊行花車上扮演一個重要角色。在街道兩側,米琪的家人們隨著人群一道歡呼,他們認為——米琪終於得到了她應有的名氣與地位。」

同樣,雖然此時的徐憶如辨別不出,但這一切在韓易的眼裡都是那樣明晰。

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每一個繆斯,似乎都跟他現實生活里發生的感情糾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選擇了事業,與克里姆特在商場上並肩作戰的埃米莉-弗洛格。

旅行期間的意外邂逅,一個夏日的露水情緣阿爾瑪-辛德勒。

還有夢想一夜成名,最後被克里姆特推上舞台的米琪。

需要說得再明顯一點嗎?

「埃米莉、阿爾瑪、米琪,再加上阿黛爾……」

徐憶如眉頭緊鎖。

「也就是說,克里姆特同時跟四個女人不清不楚?」

「……差不多吧。」

對的,就是四個。

「一個就算了,難免會有意外。三個真的是……有夠誇張。不知道阿黛爾怎麼能不介意的。」說到這裡,小如有意無意地瞟著韓易,輕描淡寫地畫了道紅線,「如果是我,要是我喜……你,另外還有三個鶯鶯燕燕,我肯定轉身就走。誰愛要誰要,反正我不要。」

非常有威懾力的紅線。

可惜畫晚了。

「我沒他那麼……seually active。」

丟下一個含糊不清的答覆,韓易急忙繼續講述克里姆特的故事。

「沒有聽從朋友們的勸告,阿黛爾義無反顧地沉浸在了克里姆特的藝術世界裡。他們陷入了一種親密但是無人知曉的關係,這種關係將會在他們的餘下的生命里一直持續下去。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在安靜的工作室里進行的。他們兩個人,都沒有留下所發生事件的書面記錄。」

「但是我們……好像還是可以從克里姆特的畫作里找到蛛絲馬跡。你剛才不是說了嗎,小如,朱迪斯就是按照阿黛爾的面容和身形來刻畫的,幾乎就像是照片一樣,一比一的復刻。」

「可那個時候,阿黛爾已經跟她的丈夫結婚了。」小如低聲提醒道,《朱迪斯與赫羅弗尼斯的頭顱》創作於1901年,那個時候,阿黛爾-鮑爾已經更名為了阿黛爾-布洛赫-鮑爾。

「這就是時代的局限性。為了讓一直受到嚴密監管的自己能夠獲得一定的自主權,她必須得結婚。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而且,她的結婚對象也不可能是古斯塔夫-克里姆特。就算克里姆特是個忠貞不二的男人,他也還是個藝術家。在那個年代,藝術家是個比花花公子更不受真正的貴族階層待見的名號。可以與他們共飲,但絕不能接納他們進入家族。」

「好閨蜜阿爾瑪可以嫁給古斯塔夫-馬勒,因為他們都是藝術家庭,門當戶對。但阿黛爾跟克里姆特之間有天塹啊,所以,就算自己不情願,就算她的所有朋友都覺得費迪南德-布洛赫很醜,她是個嫁給了青蛙的公主,她也得跟費迪南德舉行婚禮,組建家庭。」

「不愛就可以出軌喔。」徐憶如淺笑著撇撇嘴,「好蹩腳的借口。」

「約書亞跟我說了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他說,儘管在公共場合,奧匈帝國的禮節就像克里姆特畫中金色馬賽克的外殼那樣嚴密,但實際上,維也納知識分子的越軌行為在當時卻是公開的秘密。社會性的精神分裂症,是他的原話。」

「是普遍現象,不代表個人要去效仿。」

「如果是我呢?」韓易認真問她,「如果你必須得結婚,但又還是喜歡我,怎麼辦?」

「那我根本就不會結這個婚呀。」

「嗯……如果是,你結婚之後才遇到了我呢?」

「你就不可能有機會。」小如沖他呲呲牙齒,「我很有原則的喔,我們跟……阿黛爾可能確實有點類似啦,但不要把我真的當成她了。背著老公出去亂搞,這種事情我一萬年都不會做。」

「那如果是……回到我們去年那個狀態,再過個五年……不,十年,然後我到台北來找你,跟你說我其實一直都喜歡你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韓易明顯是代入了上一世的自己。

聽到韓易的詢問,小如微微一怔,隨即擠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情……再過個十年,我到……蓉城來問你這句話還差不多。」

這個時空的徐憶如,不會知道那個時空的情形。在她知曉的唯一現實里,韓易和他的家族,才是財富與權勢明顯高於自己,更有可能無法紆尊降貴來遷就對方的那個人。

在韓易的版本里,徐憶如是阿黛爾-鮑爾,他是那個努力成為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人。

而在徐憶如的版本里,韓易是阿黛爾-鮑爾,她……也許拼了命,也沒辦法成為克里姆特。

得是怎樣顯赫的成就,才能配得上現在韓易所展現出的這一切呢?

這種假設,讓徐憶如和韓易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在對《阿黛爾-布洛赫-鮑爾夫人肖像二號》和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生平深入了解之前,韓易對藝術品的認識其實相當片面而淺薄。他有欣賞的畫家,但僅僅是欣賞他們作品的呈現風格,比如卡拉瓦喬,比如倫勃朗。他們讓韓易嘆服的,是其對現實世界的精準捕捉和忠實呈現。

但古斯塔夫-克里姆特跟他過於近似的情感糾葛,給了他一種全新的啟發,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對一句他曾經聽過的名言的重新發現。

「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韓易曾經認為,一千名觀眾眼裡的一千個哈姆雷特,是他們對故事本身的不同解讀。但現在,他發現,這一千個哈姆雷特,其實就是觀眾自身。

一千個人有一千條不同的命運線。有一千個深埋心間的過去,有一千個等待開啟的未來。觀眾們在藝術創作者編織的世界裡重拾過去,窺見未來。他們會把自己代入故事中的主角,但不會完全讓自己順著創作者的故事線一板一眼地走下去。他們會撿起創作者給他們留下的木板,在自己的小小世界裡,用想像力築起一間簡單卻溫暖的木屋。

然後,讓自己住進去,讓愛人住進去。

讓沒有實現的開端住進去,讓他們想要的結局住進去。

這是所有文藝作品最至關重要的功能,小說、電影、音樂、繪畫,皆是如此。描繪能讓觀者引起共鳴的場景和人物,把這些場景和人物變成鑰匙,再扶住他們的肩頭,推一把,讓他們去打開想像力的大門。

想像力,是人類在有限的時空中實現無限的不朽的唯一方法。

這也是為什麼前面三類文藝作品的普及率比繪畫高得多的主要原因。小說通過文字描寫來呈現故事,只要識字,就能明白作者想要傳遞的信息。電影提供畫面,觀眾想要看到的一切事物,都可以在大銀幕上栩栩如生地呈現。音樂則是聽覺,用吟唱的方式,傳遞人類文明傳頌了千百年的古老主題。歌詞和編曲,便是創作者情感表達的核心。

只有繪畫,想要看懂繪畫里的故事,想要理解故事裡的情感,對於普通人來說,不能光看畫布上的線條,還要去了解畫布背後的大師,和大師所經歷的,跌宕起伏的不同人生。

通過約書亞-格雷澤的故事,韓易頭一次深入了解了一位畫家的生平,也頭一次真正看懂了一幅作品想要傳達的情緒與信息。

也正是出於這樣的原因,才讓韓易選擇開出支票,將這幅畫帶回洛杉磯。

「易易,我問你喔。」

半晌後,小如率先打破了死寂。

「今天下午,你明明已經從約書亞那裡了解到了克里姆特跟阿黛爾的……這些東西,為什麼你還要說你拍下這幅畫,是因為費迪南德和阿黛爾之間的愛情?」

「為什麼要騙我呢?」

「我沒有騙你。」韓易堅定地搖搖頭,「我說的是真話。」

「我有點搞不懂了。」

「我們買一件東西,是想讓它把我們變得更好。你看,貝萊爾的別墅,比南加大對面的學生公寓更好。法拉利跑車,比福特翼虎更好。讀研究生,比不讀研究生更好。」韓易柔聲解釋道,「也許這只是我們一廂情願的想法,法拉利跑車不會讓我更快樂,貝萊爾的別墅不會讓我睡得更踏實,南加大的研究生嘛……我現在又不出去找工作,要研究生的學歷其實也沒什麼用。我們苦苦追求的這些東西,可能到頭來,並不能給我們帶來實質上的幫助和提升,但是,從古至今,為什麼還是有那麼多人前赴後繼地,要去搏一搏,嘗試實現那微小的一點可能呢?」

「因為人活著,就是活個念想。」

「這幅畫,就是一個念想。」

韓易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

「它真實的底色,是一個家庭的不幸,是五個人的糾纏。但至少表面上,它是一對夫妻,恩愛長久的證明。」

「一般情況下,我喜歡刨根問底,但這一次,我希望所有事情……看起來都像表面那樣美好。」

「你想要想像中的費迪南德和阿黛爾,不想要現實里的阿黛爾和克里姆特,是這樣嗎?」小如思索良久,才出聲問道。

「是的。所有人都更喜歡阿黛爾的一號肖像,我原來也是,金燦燦的,畫裡面的阿黛爾也更美麗,更誘人一些,為什麼不喜歡呢?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我更喜歡1912年的那個阿黛爾二號,她完全不同。」

這是更年長的阿黛爾,有著一雙厭倦世界的眼睛,和被香煙熏黑的牙齒。

這個阿黛爾不是莎樂美,她超越了世俗的情慾。

這是一個嚴肅的阿黛爾,告別了黃金般的青春,成長為一位令人敬畏的,也值得尊重的女性。

「明白了。」

聽到韓易的回答,徐憶如的臉頰上浮現出了兩個極淺的酒窩,笑容與眼神融在一起,顯得複雜而晦暗不明。

「那,不好意思,我再問一下喔……現實裡面,其他三個女孩子,最後怎麼樣了?」

「埃米莉一直陪伴著克里姆特,他死了之後,埃米莉繼承了他一半的財產。阿爾瑪-辛德勒先是嫁給了馬勒,隨後嫁給了一個建築師、一個畫家、一個小說家,還是其他幾位名人的伴侶,風流了一輩子。至於米琪……」

「她懷上了克里姆特的孩子,為了不讓她的醜聞影響其他姐妹的婚姻,她被繼父趕出了家門。她住進了一個小旅館,乞求克里姆特的經濟支持。克里姆特給了她一些畫,她把它們全都賣掉,用來撫養兒子,但到了最後,也沒能讓兒子擺脫她的階級。」

「了解了。」

小如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幽幽地吐出一句語義不明的話。

「如果你是克里姆特……別讓自己成為克里姆特。」

「不會的。」

韓易的回答同樣模糊,不知道他說的不會,指的究竟是小如的前半句話,還是後半句話。

「那就好。」但小如不打算深究了,她深吸一口氣,近一個小時以來,第一次綻出發自內心的甜美笑容,「那就……恭喜你喔,易易,收穫了一幅世界名畫。」

「還有很多流程要走。」韓易撓撓頭皮,笑道,「但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最後一個問題,如果你想回答的話。」

「你問。」

「這幅畫,最後的成交價是多少?」

「成交價啊……」

「1.5個億。」

「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