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光榮與夢想(下)

正文卷

第250章 光榮與夢想(下)

「真的?」

這一次,艾麗-古爾丁的兩位英國同胞杜阿-利帕和安妮-瑪麗同時發聲,語調中皆是清晰可辨的懷疑。

「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個chav。」

杜阿-利帕基本上一輩子都在倫敦市中心生活,成天在街上遊盪的英國青少年,她可能見得最多。

15歲隻身一人從普里什蒂納回到倫敦後,杜阿-利帕一直在北部卡姆登區的國會山莊中學就讀。總體來說,卡姆登不是一個暴力橫行的危險街區,但這裡擁有數目繁多的酒吧,是倫敦最為喧鬧的夜生活聚集地之一。有酒精,自然就會有鬥毆,而有鬥毆,肯定就有chavs的存在。

英語世界裡,這是一個獨屬於英倫三島的名詞,指那些來自低收入背景的年輕人,穿著花里胡哨的衣服,通常是奢侈品牌的仿冒品,以及運動風的髮型和妝容。

每個國家的青少年都讓人頭疼,但相比起遍地AR-15的美國來說,全面禁槍且對未成年犯罪量刑尺度寬鬆的英國,這一問題顯然要更令人頭疼一些。

在這個上街不用擔心被子彈爆頭的國家,每個城鎮都有數不清的小街溜子,也就是chavs,到處橫穿馬路、亂扔垃圾、白日酗酒、聚眾抽煙,所有會讓行人皺眉,但不至於真的被警察抓進去的事情他們都干。

再往上一個級別,就是所有英國公民談之色變的roadmen。渾身上下都是黑色的耐克和阿迪達斯,近年來佩戴黑色面罩的趨勢更是蔚然成風。

他們成群結隊地在自己生活的街區遊盪,有些甚至還結成了「小刀幫」。揣在上衣口袋裡的手,緊緊攥著無數次械鬥後精挑細選出的,最如臂使指的刀具。

普通人用匕首和開山刀,狠角色用蝴蝶刀,腦迴路沒接到正確位置的極少數甚至還會隨身攜帶十字弩。每個人都風聲鶴唳、嚴陣以待,隨時準備跟敵對幫派成員,或者他們看不慣的路人開片。

哪怕是訓練有素的專業拳手或者職業軍人,走在街上都會儘可能避免與他們發生衝突。成年人總是有種種顧慮和牽掛,而這些一出生就在羅馬尼亞,而不是羅馬的青少年本就爛命一條,哪怕捅你兩刀,他們最多也就是被送進青少年罪犯機構里坐監,而且只需要服一部分刑期,剩下的時間他們甚至可以「憑許可證」在社區服完。

面前這個頂著一頭仙氣飄飄的蓬鬆金髮,操著貴氣的布里斯托口音,穿著祖母綠Chloé高定禮服的流行明星,怎麼看都不像是從泥潭裡一步步掙紮上岸的底層。

杜阿-利帕甚至都不怎麼相信她是赫里福德人。

哪有赫里福德人發音這麼標準的?

擁有Rhotic口音的他們,還融合了一些威爾士人的發聲習慣,聽上去鄉野氣息十足。

在英國這種等級森嚴、階級分明的國度,類似的口音一出,基本上就會被默認為是中低收入水平以下的貧民。

「我那會兒可不是現在這樣。」

艾麗-古爾丁知道杜阿-利帕和安妮-瑪麗的疑惑從何而來,她的指尖在自己的唇上輕輕點了點,笑道。

「我生來是紅髮。剛出生的時候是棕色,然後隨著時間推移,逐漸變成了某種奇怪的暗紅色。也許是因為我媽媽是紅髮,我爸爸是黑髮的原因吧,兩邊我都遺傳了一些,所以變成了混合色。」

「我以為你天生就是金髮。」海莉-威廉姆斯很是驚奇,畢竟出道以來,艾麗-古爾丁在樂壇里就一直是金髮女郎的代名詞。

「是的,很多人都這樣認為,但你看我的髮根就知道了。」艾麗垂下頭,給海莉展示她頭頂的髮根,那是經過無數次漂染後與紅色中和而成的薑黃。

「青少年時期,我恨我媽媽……更準確地說,我對她不負責任的態度非常失望。那個時候的我太小了,根本想不到更深層次的東西。我想不到她為什麼會變成我看到的那樣,為什麼她的丈夫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消失在家庭生活里,而她就必須承擔起一切……」

「那個時候的我,就是個為了叛逆而叛逆的貧民窟女孩。我討厭這個世界,討厭它賦予我的角色,但我沒辦法對整個地球生氣,於是我只能把所有情緒都宣洩在身邊的人,和自己身上。」

「我把我的頭髮染成了墨黑色,一點紅色的蹤影都不留。長出哪怕一寸原本的發色,我也會重新再染一遍,因為我不想在我身上看到任何會讓我想起她的痕迹。」

「我畫濃重的眼影,穿哥特裝,每天fuck this、shit that,跟學校里最壞也最酷的那幫女孩一起玩。翹課是家常便飯,周末一大早就蹭車到金頓那五分鐘就能走完的鎮中心遊盪,直到凌晨才回家。她們喝什麼,我就喝什麼,她們抽什麼,我就抽什麼。」

「雖然跟她們廝混在一起,但我從來都不覺得我是個……chav。也許當時會這樣想吧,哥哥姐姐這樣叫我的時候,我甚至還會有些自豪。但現在我明白了,我這樣做不是因為我認同她們的生活方式,恰好相反。」

「我這樣做,只是為了讓媽媽看到,她的小女兒在她的漠視下,變成了什麼樣子。我的墮落,就是她的罪惡。」

艾麗-古爾丁仰頭望向天花板,長嘆了一口氣。

「我不喜歡這種生活,不只是現在想起來不喜歡,當時也不喜歡。我其實是個性格很內向的人,比起在大街上四處尋釁,還是躺在床上聽歌對我來說更自在一些。但我依然強迫自己每天和那些女孩見面,因為我不相信我有選擇另一種生活的幸運。父親逃走,單親家庭,公營房屋,艱難度日,怎麼看都應該是一個標準的悲劇劇本。」

「我以為我會一直這樣過下去,每天輟學,直到學校把我正式開除,然後隨便找一間酒吧或者超市打工,跟某個頭髮長到可以打結的油膩嬉皮士廝混,因為懷孕而不得已跟他結婚,渾渾噩噩地生下三四個孩子,然後重複古爾丁家族的命運……」

「但突然有一天,我……」

「我和那幫女孩一起走進了一家赫里福德市的Tesco,維多利亞街旁邊那家。不是為了買東西,是偷東西。我們在進行一個無聊的比賽,看誰能夠在不被店員發現的情況下,偷走價值最高的商品。」

「我告訴你,她們真是……職業選手。能往衛衣里塞三瓶紅酒,而且還看不出異樣。我就不一樣了,我感覺不管往兜里塞什麼東西,都會嘎吱作響引人注意,哪怕是一袋口香糖。」

「我站在……我到現在還記得,七號和八號過道之間,看著琳琅滿目的零食和糖果,猶豫了很久。我不想在這種比賽里拿冠軍,但也不想偷得太少被她們嘲笑。」

「最後,我拿了幾包Wagon Wheels,拉開外套拉鏈,胡亂揣進懷裡……」

「Wagon Wheels。」

在別人深情的回憶里敏銳地捕捉每一種食物的名稱,是趙宥真獨有的特異功能。

「什麼是Wagon Wheels?」

「一種巧克力味的甜食。」杜阿-利帕為趙宥真小聲作答,「兩塊脆餅乾夾在一起,裡面填滿棉花糖,外面裹上巧克力塗層。」

「沒有這種甜點,盒裝午餐就不完整。」安妮-瑪麗進一步解釋道,「如果你媽媽在你的午餐盒裡放了一個Wagon Wheels,你就是操場上最酷的孩子……吃著一塊幾乎有你頭那麼大的巧克力。」

「是的,從小我就很羨慕那些帶Wagon Wheels到學校的人。我們學校提供免費午餐,但很多孩子的父母還是會給他們裝上各式各樣的零食。」艾麗-古爾丁結合自己的情況,做出了最終補充,「至於我們家,一個單親媽媽養四個小孩,平時是有什麼吃什麼,什麼方便吃什麼,晚餐吃麥片都是家常便飯,沒有多餘的錢拿來買這些東西。」

「總的來說……」聽明白的韓易,用趙宥真可以瞬間理解的,中韓兩國人民的共同記憶做了個類比,「就是好麗友的巧克力派。」

「啊,好麗友。」或多或少地被雞尾酒堵塞了大腦通路的趙宥真恍然大悟,「看來每個國家的小孩子,吃的都是差不多的東西。」

「巧克力、奶油、蛋糕,只要是孩子,應該就難以抵擋它們組合在一起的魅力吧。」艾麗-古爾丁笑了笑,在自己的胸前比划了一個長方形,「所以,自然而然地,它就成為了我的第一選擇。我當時一邊裝,一邊想,這種零食價格不貴,應該被抓住,也不會有什麼嚴重懲罰的吧?」

「結果,墨菲定律。還沒等我把第三塊派放進懷裡,我就被發現了。」

「有個店員,大概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推著補貨的小車,出現在了同一個過道里。」艾麗-古爾丁將手臂伸直,大概比划出二人之間的距離,「我跟她之間只隔了這麼多空間,感覺她一伸手,就能直接抓住我的衣領。」

「肯定嚇壞了吧?」麥迪遜-比爾問道,「如果是我的話,第一次幹這種事就被抓住,肯定心臟都停跳了。」

「我也差不多。」艾麗-古爾丁捂嘴偷笑,「只不過……她也差不多。你應該清楚,我當時的裝扮有多嚇人,從頭到腳都是黑色,為了掩人耳目戴上了黑色兜帽,就連眼影都是煙熏的。我能看得出來,她眼神里透露出的恐懼。她放開推車,向後退了一步,張開嘴,感覺隨時都會尖叫出聲。」

艾麗-古爾丁的描述太過繪聲繪色,以至於講到這裡的時候,韓易甚至能聽到不遠處的趙宥真、麥迪遜和碧梨同時屏住呼吸,就像在犯罪現場的是她們一樣。

「但下一秒,她的視線向下移動,看到了我懷裡的Wagon Wheels,忽然……忽然我發現,人的眼神是真的能夠探測出溫度的。她的目光從冰冷的恐慌,瞬間變成了溫暖的……溫暖的憐愛。除了這個詞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用來形容她當時投向我的注視。」

「與此同時,我也看清楚了她的面孔。有皺紋,但是不多。塗著鮮艷的口紅,卻還是遮不住她的疲憊。最關鍵的是,她也是一頭姜發。」

「我就那樣,戰戰兢兢地站在原地,看了她好久。最後,她朝我綻出了一個笑容,往外輕輕揮了兩下手,什麼都沒說,帶著她的推車,繼續往前走了。」

「那個時候的我,什麼都沒有想,也來不及去想,甚至都沒有把懷裡的派放回貨架,就直接逃出了超市。回家的路上,無論她們怎麼嘲笑我,我都一言不發。因為我一直在心裡想著那個店員……她為什麼要放我走。放我走了之後,她會因為丟東西而受到處罰嗎?她是不是幫我付了這些派的錢?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後來有回去查證嗎?」拉娜-德爾雷追問道。

「沒有。我不敢回去,直到現在,我也沒踏進過那個Tesco半步。」艾麗-古爾丁苦笑著搖搖頭,「這樣說也不準確,我經常……經常在夢裡回去。夢裡的我,就站在那個貨架邊,一直看著她,她也一直看著我,什麼話也不說,直到我醒來為止。」

「在夢裡,她的長相,開始變得越來越像我媽媽。」

「她倆真的好像……都是紅色頭髮,都是在超市裡工作,都是那樣的精緻但卻疲憊。也許,在我向萬劫不復的境地踏出第一步的那一天,上帝就是派了一位祂的守護天使,化身我母親的模樣,最後拉了我一把。」

「心中萌生這種想法的一瞬間,我便放下了對母親所有的積怨。我開始把頭髮染回正常的顏色,後來又染成了金色。我脫離了那個小團體,努力學習,拿到了三門A,順利進入大學。在大學裡,我發瘋一樣地學習所有我能學習的知識,參加我能參加的每一個有意義的活動,遇到了一些……很棒的人。開始運動,開始學習如何吃得健康,開始跑半馬全馬,直到碰見我的第一個經理人,詹米-莉莉懷特,然後……餘下的,就是歷史了。」

「多麼動人的故事。」哈立德張張嘴,「你母親聽到之後,肯定特別感動。」

「這就是他們所說的神聖干預吧。」海莉-威廉姆斯若有所思地抿抿嘴,「我不是一個特別宗教化的人,但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如此奇妙。」

「我從來沒有跟她講過這個故事。」

「What?」安妮-瑪麗瞪大眼睛,「為什麼?這個故事肯定會改變她人生軌跡的,我確信。」

「寓言跟現實之間,畢竟還是有差別的,不是嗎?」艾麗-古爾丁低垂的眼帘間,落寞的意味展露無遺,「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跟她說過話了。我努力地工作,努力成為這個國家最閃耀的明星之一,就是為了向她和我父親證明,他們破碎的關係沒有傷害到我,我依然強大,我就是他們,從來沒有共同享受過的那個美好未來。」

「但很顯然,我越成功,對我母親造成的負面影響好像就……越大。她也是個藝術家,也是個音樂人,但她的韶華已逝,屬於她的時刻永遠都不會出現了。我想光是意識到這一點,就讓她深深地受到了傷害。」

「我曾經邀請她來倫敦與我同住,但不管怎麼勸說,她都不願意離開赫里福德。」

「我原本以為她會因為她女兒的成就而感到驕傲,悲哀的是,恰好相反,她女兒的成功,成為了她最害怕直視的一面鏡子。我越顯赫,就顯得她越無能,這是她上次吵架的時候,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艾麗-古爾丁抹抹眼角,故作輕鬆地笑了起來。

「但我從來就沒有後悔過,因為我知道,如果我還是像她那樣度過餘生,不管是我,還是她,都會承受更大的痛苦。我的一個朋友……我不能提到她的名字,但她說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話,直到現在都在持續啟發我。她說,我的成功,讓我母親在白天備受煎熬,卻讓她在入睡之後,擁有了一個香甜的夢境。」

「那個夢境的主題是,如果艾麗-古爾丁所經歷的一切,發生在特蕾西-古爾丁身上,會是什麼樣的?」

「那樣的話,她是不是就可以不用犧牲自己的人生,來撫養四個孩子了呢?」

「你看,麥蒂,我們母親的名字都是一模一樣的呢——特蕾西。」艾麗-古爾丁坐到麥迪遜-比爾身邊,將後者摟進懷裡,「所以,雖然你的故事,跟我的故事不一樣,但我依然能夠感同身受。因為我們都是同一類人,我們身上,或多或少都背負著家人的期許和影子……」

「而且,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藝術家,應該都是這樣的。」

「藝術是對傷痕的揭示,而人類的絕大部分傷痕,都來自於家庭。」

「我是。」

杜阿-利帕舉起手。

「我祖父母和父母的生命里,發生了太多太多難以言喻的事情。我出生之前,他們住在科索沃和波斯尼亞,直到1992年戰爭爆發。我父母前往倫敦尋求庇護,而祖父母則留了下來。在倫敦的十幾年裡,他們必須得重新回到學校讀書,學習英文,學習在英國生存下來的必備技能,還要同時打好幾份工,才能負擔得起房租,和全家人的生活開支。」

「但即使如此,他們也沒有放棄回到家鄉的目標。直到我十一歲的時候,他們終於在科索沃找到一份工作,搬了回去。我真的很幸運,我的父母是那種信念感特彆強的人,也許從戰亂里走出來的人就是這樣,除了死亡之外,沒有什麼東西能把他們打倒。他們知道有朝一日會回到家園,所以不管有多麼艱難,他們都會積極樂觀的生活下去,直到圓夢的那一天。」

「他們對我也是一樣的,我媽媽常常鼓勵我,說做歌手,就是我的命運。『你在讀書還是在服裝店裡打工,都不重要,只要你心中有這個夢想,總有一天會實現的。』」

「阿爾巴尼亞人的詞典里沒有放棄,為了我自己,也為了他們,無論如何,我都會堅持在這條道路上走下去。」

「他們開心嗎?」韓易含笑問道,「看到他們女兒的名字出現在英國單曲榜上。」

「開心死了。上次跟他們Facetime,我爸爸記下了新單曲的全部歌詞,還唱給我聽了一遍。」杜阿-利帕笑靨如花,「他還說,有機會要來洛杉磯找你,當面感謝你給予我的機會。」

「我爸媽也是這麼說的。」碧梨插進話頭,對韓易說道,「他們讓我邀請你,空閑的時候來我們家裡吃飯。」

「到我們家裡吃飯?」菲尼亞斯啞然失笑,「他們準備做什麼,毒藥嗎?」兩個常年在外面跑劇組,晝夜顛倒的專業演員,廚藝基本上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他們只是說到家裡來吃飯,沒說他們要做。」碧梨沖哥哥眨眨眼,「到時候可能還得辛苦你一下,老哥。」

「看來我們的父母都是同一類人。」哈立德哈哈大笑,「我媽媽也是這麼說的,她讓我一定要把老闆帶去埃爾帕索,或者把她帶到洛杉磯來,她得好好給他來個南方式擁抱。」

「從她的父親,到軍隊,再到我……這麼多年,她的犧牲和付出我都看在眼裡。我還記得,半年之前,你們通過SoundCloud找到我,我幾乎什麼條件都沒審閱,就簽下了合同,正是因為我等這個機會已經等得太久了。我想要快點拿到預付款,給她換一輛車,讓媽媽看到,擁有我,是她這輩子最值得驕傲的事情。」

「我就不一樣了。」安妮-瑪麗撇撇嘴,一臉得意,「媽媽、爸爸、姐姐,他們已經定好了下個月來洛杉磯的機票。他們專門把假湊在一起,就是為了來看看我現在住的地方,看看我簽約的唱片公司,還有看看坐在總裁辦公室里的那個魔術師。」

「下個月嗎?」杜阿-利帕摩挲著下巴,認真思忖著,「我的巡演十月份開始,下個月……倒是可以請他們來洛杉磯玩一下。」

「那就一起唄!」安妮-瑪麗拍拍手,興奮地張羅道,「把我們所有人的家長都帶來!」

「要搞什麼,家長教師聯誼會啊?」

韓易的語氣聽上去很是無可奈何,但實際上,他的心湖卻早就泛起了一連串,由感動與感慨交織而成的漣漪。

瀚音樂成立到現在,一切都在他預設好的既定軌道上高速發展。從碧梨-艾利什、杜阿-利帕、Lauv、Migos再到Marshmello,韓易按圖索驥,將一個個即將登上世界舞台的未來巨星收入囊中。

成就感爆棚嗎?當然,這就像是一口氣買下了強力球未來十年的所有頭獎彩票,光是在心中默念一下他們在另一時空里創下的一系列奇蹟,就足夠讓人心潮澎湃。

但資源積累的速度太快,新藝人簽約的案子,每周都要處理好幾個。因此,除了碧梨和麥迪遜等少數幾個天天在眼前晃的小姑娘之外,在韓易的腦海里,他耗資數億美元打造的藝人矩陣,仍然只是抽象的時空符號,和維基百科式的梗概。

拉娜-德爾雷、艾麗-古爾丁和杜阿-利帕是我的藝人?真棒。

但她們是誰?

韓易沒有時間去探究這樣的問題。

事業正處於高歌猛進的階段,誰有精力去關注那些無關緊要的瑣碎情緒?

哪怕是今天,韓易都沒有為這件事排出時間。他設下盛大晚宴,是為了在圈內進一步拓展人脈。他將海莉-威廉姆斯留下,開啟這場深夜與破曉之間的雲端夜談,也是為了把這位Paramore的主唱吸引至麾下,僅此而已。

但沒想到,這種過去幾個月里發生過無數次的遊說場面,竟然會給他帶來如此意外的驚喜。

他聽到了一個與外表大相徑庭,脆弱敏感的海莉-威廉姆斯。

他看見了一個完全袒露心跡,柔軟細膩的艾麗-古爾丁。

他觸碰到了一個莽撞的、勇敢的,同時也是智慧的、自省的,名叫麥迪遜-比爾的靈魂。

她們不是舞台之上,面具之下的擬構角色。

她們都是人啊。

重生之後頭一次,除了徐憶如與趙宥真之外,他感受到了這個新世界喧囂雜亂,又無比迷人的現實。

這場由金錢堆砌而成的虛幻遊戲,正在逐漸變成有血有肉的真切人生。

此時此刻,韓易突然意識到,瀚音樂,這個原本完全屬於他一個人的夢想,已經成為了寄託著許多人期許的未來。

And it''s better。

It''s much better。

擁有同路人的旅途,總是會更美好一些。

「你聽到了,海莉。」

在驟然四起的熱絡交談聲中,靠在艾麗-古爾丁懷裡的麥迪遜-比爾溫柔而有力地注視著海莉-威廉姆斯,把所有人的光榮與夢想歸納在一起,做出了有力的結案陳詞。

「我不想這麼說,但是我認為,你現在的煩惱,在Paramore剛剛成立的時候,肯定是不存在的。因為……在成功之前,你只會想到如何成功,而不會想到成功後隨之而來的那些煩惱。這很正常,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的。人類的天性如此,我們永遠不會滿足,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的缺憾。」

「我還沒有走到你現在所處的人生階段,這個房間里的絕大多數人都沒有,就算是……你,拉娜,應該也沒辦法與海莉感同身受吧?」

「我倒是覺得我的巔峰期已經過了。」拉娜-德爾雷自嘲了一句,「不過海莉所說的那些精神狀態,確實還不是我所熟悉的現實。」

「但我不懷疑它們的真實性。」

「我也不懷疑。」麥迪遜點點頭,「音樂人走到……走到能與作品一起被歷史銘記的階段,肯定會感受到相當強烈的煎熬。藝術創造力正在凋亡的恐懼,聚光燈逐漸熄滅的無奈,還有……如你所說,海莉,那種被留在時光里的孤寂,再堅強的靈魂也會備受折磨。」

「光是想想,我就會被那份還不屬於我的痛苦刺激到寒毛直豎。但是,即使如此可怕,你所說的這些,還是抵不過我對這一切的熱情。」

「因為,能夠永遠地留在時光里,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啊。」

「絕大多數人,他們只能順流而下。我對生命的理解還不夠深刻,但我想,他們的形容是正確的,這就是一條單向流淌的小溪。緩慢也好,迅速也好,總是要運動的,也總是要變化的。時間會抹去一切存在的印跡,就像水流會覆蓋每條小船經過時泛起的波瀾。」

「有人想逆流而上,有人想原地駐足,兩岸的風光太美,他們不想就這樣離開……但終究是要離開的。離開之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們的父輩、祖父輩,還有在我們之前承載了相同姓氏的所有祖先,都是這樣過來的。我們記得爸爸或者爺爺的名字,是因為他們曾經與我們乘坐同一條船。我們記不得更久遠的祖輩,是因為他們離開了太久,除了共享一個姓氏之外,他們再沒有什麼能讓我們銘記的東西了。」

「數以億計的人,就這樣悄無聲息的出生,又悄無聲息的死去……別誤會,他們對於他們愛的人來說,肯定是至關重要的,但如果把尺度拉大到整個人類社會,那麼他們有沒有存在過,都無關緊要。」

「現在,在這種情況下,你告訴我,有一個機會,能夠把我的名字,和我的靈感、思想與囈語永遠留在這條小溪里,讓後來者一眼就能瞥見,你覺得我會作何反應呢?」

「是我的話,我會欣喜若狂。」

撫摸著麥迪遜的腦袋,艾麗-古爾丁柔聲答道。

「比起冗長的壽命,我更希望我的聲音能夠持久存在。」

「我也是啊。」麥迪遜朝她綻出一個微笑,「貝多芬、巴赫,麥當娜、U2,他們也是以這樣的方式,留在了這條小溪里。順流而下,每個人都能看到他們為全人類留下的瑰寶。時代留住了他們,他們定義了時代,他們讓每個時代擁有了獨特的聲音,精神的信標。」

「有了他們,時間才有意義,人類的存在本身,才有意義。」

「我的Instagram賬號里,有這樣一個小女孩。」

麥迪遜-比爾點亮她的手機屏幕,向眾人展示。

「她叫薩菲,今年七歲,來自英國曼徹斯特。從兩三年前,她剛剛學會用鍵盤打字開始,她就堅持每天跟我分享她的喜怒哀樂。她聽我的每一首歌,看我的每一條新聞,把我當作她素未謀面的親人,把我視為她不可或缺的朋友。每天都會私信我,三百六十五天,哪怕生病發燒也從不間斷。我給她提供了難以言喻的滿足和快樂,她也成倍地回饋著我。」

「想像一下,如果一個人,能同時擁有成千上萬個薩菲,會有多麼幸福。」

「如果有選擇的話,我會義無反顧地留在最美好的時光里,伴隨千千萬萬像薩菲這樣的小女孩長大又老去,成為她們的青春記憶。成為向後輩介紹她們的青蔥歲月時,那扇被輕輕推開的窗戶。」

「在時光的長河裡,我永遠年輕。擁有我的她們,也永遠年輕。」

所有人,包括韓易,都被麥迪遜-比爾詩人般浪漫瑰麗的狂想所震撼。沙龍區重新安靜下來,只剩她平和柔弱的敘述聲在玻璃幕牆間回蕩。

「更美妙的是,留在時光里的我們,還可以留下一些我們自己也無比珍視的寶貴回憶。」說到這裡,麥迪遜-比爾向拉娜-德爾雷伸出手,「比如說……前段時間,拉娜邀請我,參與她新專輯裡一首單曲的創作,那首單曲,是她跟史蒂薇-妮克絲的合作作品。我永遠也忘不了那通電話里,她吐出的每一個單詞,如果真的,我能夠順利地參與錄製,成功地把這份歡喜永久地留存下去,那就……那就真的,了無遺憾了。」

「會的,親愛的。」拉娜-德爾雷也朝麥迪遜伸出手,虛空交握,「這會是一首被人爭相傳唱的經典,相信我。」

「有拉娜-德爾雷和史蒂薇-妮克絲,什麼東西都會成為經典的。」

麥迪遜-比爾俏皮一笑。

「而且啊,海莉,我們在時光里留下的,並不是全部的自己。你看,你現在不還是活蹦亂跳地坐在這裡,跟我們說話呢嗎?」

「我們留在時間裡的,是自己作為藝術家的那一部分。我們體內的藝術靈魂,能夠保持蓬勃創造力的年限,肯定比我們的真實壽命要短。我想,這是我們都能同意的一點。所以,在身為藝術家的我們消失之後,另一部分的我們,還是要繼續生活下去的,不是嗎?」

「作為普通人的我們。」

說到這裡,麥迪遜撩撥一下頭髮,視線極快地從韓易臉上一掃而過,隨即重新垂下眼帘。

「作為普通人的我們,還有很多可以去體驗的東西。愛上一個人,被一個人愛上,義無反顧地與他結合,細水長流地跟他共度人生……」

「在音樂之外,海莉,還有很多值得我們去期待的東西。」

「擁有兩次生命的我們,都值得擁有最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