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不是約會的約會(下)

正文卷

第217章 不是約會的約會(下)

「這地方怎麼會是你的推薦餐廳?」

芭芭拉低頭看著面前卷邊烤到焦黑,份量大到餐盤只能容下三分之二的意式臘腸披薩,眉毛一邊上挑,一邊皺起。

「我的意思是……你怎麼會在這種餐廳吃飯的?」

「這是披薩。」韓易將右手舉到半空中,五根手指聚攏在一起,模仿義大利裔的口音,「紐約披薩。誰會不喜歡吃——紐約披薩?」

「不,不,披薩這部分我能理解。」

芭芭拉-帕文同樣將手舉高,伸出食指,划了個圈。

「我不能理解的,是這個部分。」

「哪個部分?」

韓易的視線隨著芭芭拉的動作四下打量了一轉。

「我沒看出什麼異常啊。」

「第一,我們在這家餐廳的……外面。只有一個桌子,沒有座位。」

韓易選擇的這家披薩店,跟紐約1900家披薩店中的絕大多數一樣,以外賣為主,沒有堂食區域。店家在門外放了三張高腳桌,供懶到連披薩都不想拿回家,或者餓到實在走不動路的顧客使用。

「第二,我們頭上是鋁板搭的雨棚,旁邊是……不知道臨時還是永久的金屬柱子。看不出來是為了防止披薩店的香味飄上去,還是為了阻擋這棟起碼有一百年的老樓掉瓦片下來。」

「臨時的。」韓易回答道,「上次來的時候,沒這個棚子。」

「第三……」

還沒說完,芭芭拉-帕文就開始忍俊不禁,肩膀聳動,直到笑得花枝亂顫。

「旁邊就是一家中餐館!」

循著芭芭拉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家燈牌是紅色、海報是紅色、中文logo毫無疑問也是紅色的餐廳映入眼帘,就在他們旁邊不到十英尺的距離。

中國湘。

「我想知道,在什麼情況下,你會來這家……」

芭芭拉向後退了半步,打量著綠色背景,紅色字體,設計丑到駭人聽聞的招牌。

「99美分新鮮披薩店?」

99美分的字體是中號,披薩店的字體是大號,新鮮這個詞的字體,則是超小號,似乎是店家生怕顧客用這個詞來怪罪他們虛假宣傳。

「你得是有多餓,才不願意再多走兩步,去……a iang?並不是說中國人就非得吃中餐,而是那家餐廳明顯看起來要好很多。」

「好吧,故事是這樣的……」

韓易一邊給芭芭拉面前的披薩加芝士碎和用於提味的辣椒片,一邊含笑敘述著他的經歷。

「2013年,我跟我的室……朋友,到紐約來旅遊。那是我第一次來紐約,什麼都特別好奇。來之前,我做了大量的攻略,包括要在紐約吃什麼、玩什麼、看什麼,什麼才是最正宗的紐約客體驗,哪些細節只有本地人才會留意。你明白嗎?不管去哪裡旅遊,我都不想當遊客,因為遊客看到的城市是空洞的。也許光鮮,但絕不會有靈魂。」

「本地人看到的,全是地獄。」芭芭拉打趣道,她比韓易在紐約呆的時間長得多,所有讓紐約客發瘋的事情她都經歷過。

明明在高檔公寓里,半夜卻有床蟲往身上爬。

每到夏天——比如現在——濕熱的空氣蒸得人,還有街邊無處不在的垃圾臭不可聞。

清早起來趕地鐵,排隊上車的老鼠比人還多。

上了地鐵,發現空調壞了,接下來的半個小時都要在擁擠的車廂里聞身邊的人昨天吃了什麼。

14街有輛車趴窩了,所以半個小時的通勤變成了一個半小時。

好不容易叫到一輛黃色計程車,司機卻拒絕離開曼哈頓……

自第一個開拓者靠岸以來,已經有392年歷史的紐約,就像一台老到開機都費勁的odore 64,靠一堆屎山代碼堅持到現在。

別說修復了,碰一下外殼都會死機。新居民能做的,就是捏著鼻子、捂住耳朵、閉上眼睛,拚命適應。

「是啊,紐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地獄,不然為什麼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叫地獄廚房?」韓易很認可芭芭拉-帕文的說法,雖然最喜歡的城市就是紐約,但韓易很清楚這裡究竟是什麼樣子,「不過,我覺得年輕人必須得到紐約來體驗一下。感受一下真正原始的、野蠻的、毫無約束的、黑暗絕望卻又生機勃勃的現代社會是什麼樣的——紐約就是現代社會的初號機。」

「帶著這樣的想法,我第一次踏上了紐約的土地。什麼地方我都想去,什麼東西我都想體驗一下。我的朋友同意這句話的前半段,我們連地鐵都沒怎麼坐,靠走路逛遍了曼哈頓,除了地標景點,比如帝國大廈、華爾街還有中央公園之外,我們還跑到每個住宅區去逛了一圈。炮台公園、切爾西、翠貝卡,當時好像還不叫億萬富豪街的西57街,當然還有上東區。」

「不過,我們愛好不同,在想體驗的東西方面總有分歧。我喜歡音樂劇,但他連音樂都不怎麼聽。所以,我們決定不勉強彼此。到紐約的第三天,我們臨時起意,晚飯之後各自活動,他帶著單反相機去時代廣場拍照,我去看我的《摩門經》,晚上再匯合,畢竟距離不遠。」

「但不幸的是,因為是最後一刻才做出要去看音樂劇的決定,我沒有提前買票。」

「那就糟糕了。」芭芭拉遞給他一個深表同情的眼神,「哪怕是現在,不提前買,《摩門經》的票也不好拿到。」

「是啊,而且那天我運氣特別差,他們每天都會在尤金-奧尼爾劇院開放現場票。但等我趕到那裡的時候,最後一個人都已經拿著票離開兩個多小時了。我在售票窗口的等候名單上登了記,你猜排到多少號?」

「多少號?」

「第159號。」

「這要是還能排到票,那真能算得上是個奇蹟。」不管是演講還是講故事,說英文的韓易語言平實,但敘述節奏和神情語調都相當到位,感染力十分卓越。芭芭拉-帕文已經完全沉浸在了他所描繪的那次旅行里,隨著韓易講出他在等候名單上的號碼,匈牙利姑娘不由自主地輕聲嘆了口氣。

「沒錯,所以我當時心情特別不好,一直在責怪自己,為什麼不早點做打算,為什麼要等到來了紐約再在現場買票。明明《摩門經》是我最想看的音樂劇,為什麼要因為疏忽大意,或者純粹的懶惰,讓這次寶貴的機會白白溜走。」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旦難過起來,幹什麼都提不起興趣。我不想去時代廣場找朋友,呆在那裡看他找最好的拍攝角度,所以,就漫無目的地沿著第八大道閑逛,從第49街走到了第42街。」

「我記得很清楚,第八大道和第42街交匯處的左邊,有一家AMC電影院。站在那個路口,我思考了好久,要不要進去把《飢餓遊戲》的第二部給看了,我記得好像叫……《星火燎原》。」

「好懷舊的名字。」芭芭拉捂著嘴笑,「沒想到已經過去三年了。」

「是啊,三年了。」韓易點點頭,「那個時候,我還以為詹妮弗-勞倫斯會是下一個克里斯汀-斯圖爾特。」

「哇噢,你好刻薄。」

「如果你能理解我說的意思,說明你跟我一樣刻薄。」韓易沖她擠眉弄眼,「Anyways,我當時差一點就進影院了。我想的是,隨便看一部電影,消磨一下時間,等那個朋友拍完照片我們再去吃正經的東西。我很喜歡AMC的雞柳,拿來墊墊肚子完全沒問題。」

「我也喜歡它們!」芭芭拉舉手示意,「特別是跟燒烤醬搭配。」

「AMC的燒烤醬,一點也不輸給專業餐廳。」能夠在這種平民美味上跟芭芭拉達成一致,讓韓易很是開心,畢竟很少有人會理解他一些奇怪的飲食習慣。比如打死不吃巧克力,比如居然喜歡電影院里提供的雞柳,「但那天,我最終還是沒有選擇進AMC。因為我覺得千里迢迢跑到另一個海岸的另一個城市,一個人看電影,實在是一件過於悲哀的事情。」

「於是,在那個路口,我選擇了AMC影院相反的方向——右轉。這家店,恰巧就在那裡。」

「恰巧就在步行兩百米後的那裡。」芭芭拉糾正他。

「沒錯,但是你不可能真的讓我吃漢堡王或者Dunkin'' Donuts吧?那邊就只有這些東西。」韓易指了指芭芭拉身後,故事裡的他走來的方向,「當我走到這裡的時候,就像你猜的那樣,我第一眼看到的確實是中餐廳,但那個時候裡面已經坐滿了食客,還有人在外面等位,我不想去湊那個熱鬧。於是,自然而然地,我注意到了它旁邊的這家99美分新鮮披薩店。」

「我當時想,一個紐約客,傷心沮喪的時候,會不會也隨便推門走進一家披薩店,要一份意式臘腸披薩,囫圇吞下去,然後離開這裡,繼續頑強戰鬥呢?」

「這個,應該也是我想體驗的紐約生活中的一部分吧?」

「我干過這事。」芭芭拉-帕文再次附和,「不過只有在喝醉的時候。」

「那我想我那天應該也是喝醉了……精神上。闖進店裡,要了一個玻瓶可樂,一塊意式臘腸披薩,撒了點芝士粉、辣椒片,然後……shit,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披薩。」

說到這裡,韓易拿起自己的那塊披薩,送進嘴裡,狠狠咬了一大口,發出代表滿足的咀嚼脆響。

「不需要很華麗,紐約披薩本來就不華麗,油必須流得滿手都是才算正宗。這塊披薩完全滿足了這些要求,滋滋冒油、樸實無華,臘腸不多不少,芝士厚厚一層。給人一種,烤披薩的小夥子完全不關心你的衛生狀況,更不關心你死活的美感。因為他,要凌晨兩點鐘才能下班。」

「我想……你剛剛準確描述了所有紐約客的精神狀態。」芭芭拉笑得前仰後合,差點把桌子撞倒。

「我都說到這兒了,你還不趕緊嘗一口?」

「Hmmm……」

將韓易調好味的披薩送進嘴裡,芭芭拉給出最中肯的評價。

「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他們說,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覺得最好吃的紐約披薩店。因為每一家的味道確實都相差不多,只要夠咸、夠油、夠多芝士,就會有人喜歡。」

「每種當地人司空見慣的本地美食都是這樣的,炸雞、熱狗,還有你們那邊的goulash,和我們那裡的……麵條,或者別的什麼東西。」作為披薩老手的韓易,把餅子折起來大快朵頤,少許油脂被擠了出來,順著摺痕向韓易嘴裡緩慢滑去,這塊披薩有多油膩、多不健康,可見一斑,「它們提供給我們的,是生活的慣性,和慣性帶來的舒適。」

「就在這塊披薩入口的一瞬間,我感覺我變成了一個紐約客。聽上去好像有點傻,但這就是我當時的感覺。我在最像紐約客的狀態下,吃了最紐約的垃圾食物,and I don''t give a fuck。」

「心情一下就變好了,因為……真正的本地人,怎麼可能為了《摩門經》買不到票就失落呢?」

「真正的紐約客,了解這座城市的每個門道。對他來說,這座城市永遠不會對他說不,任何困難,他都認識能解決他的那個人。」

「讓我猜猜。」故事配餅,越吃越有味道的芭芭拉含糊不清地說道,「你沖回劇院,給了售票處那個人五十美元,讓他把你的名字放到等待名單的第一位……New York style。」

「沒。」

韓易乾笑兩聲。

「我在Stubhub上花兩倍價格買了張高價票,New York style。」

「這是我聽過最悲慘的故事結局。」

「嘿,我查過了,紐約人也是這麼買二手票的。」

「行吧,你怎麼說都好。」雖然是可口可樂的代言人,芭芭拉-帕文卻很久很久都沒喝過它了。她學著韓易的樣子,頭不動瓶動,灌了一大口,然後難以自抑地、形象全無地打了個飽嗝。

「上一頓晚餐很好聞。」韓易一邊在鼻前扇風,一邊調侃道。芭芭拉非但沒有害羞,反而還朝他鬼馬地吐了吐舌頭。

「你說,我在這裡住了這麼多年,為什麼就沒有遇到這些瑣碎有趣的小故事?參加的派對,遇到的名人倒是挺多,但從來沒有一塊披薩吃出過回憶和感悟。」

「因為我只是來旅遊的,而你是來征服的。」

韓易想了想,回答道。

「我在探索紐約,而紐約在服侍你。」

「你……」

聽見韓易最後這句話,芭芭拉的眼眸里迸出別樣的光華。剛才來99美分新鮮披薩店的計程車上,芭芭拉在手機上給韓易看了巴拉頓湖的照片。

照片里湖水的顏色,與她的瞳孔一模一樣。

深邃與純真同時顯現的那種奇妙。

「你的嘴,易……我終於知道,那三個姑娘是怎麼迷上你的了。」

「我們又回到這個話題了。」韓易仰天長嘆,「我以為剛才那個故事已經讓你忘掉它了。」

「今天你逃不掉的。」

芭芭拉的食指和中指分開,對準自己的眼睛。

「Spill the beans,dler Bing。」

「長話短說,我讓她們知道了我對她們都有感覺,她們也知道了各自對我的感覺,現在我們像一個特別奇怪的西部牛仔對決場面。三個人摸著槍套,面面相覷,不知道自己有幾顆子彈,不知道那些子彈有什麼用,更不知道該不該開槍,沖誰開槍,開了之後會發生什麼……差不多就是這樣,我說完了。」

「等等,等等,阿姆,慢點。」

芭芭拉被韓易極快的語速和一大堆似是而非的比喻弄得暈頭轉向。

「慢下來,仔仔細細,從頭開始講。現在才七點過,我們有足夠的時間把每個細節都過一遍,這樣我才能幫你分析。」

「可是我沒有請你幫我分析。」

「相信我,你需要我的分析。你這團……未知的混沌。」

芭芭拉的手湊到韓易眼前,驅魔似地晃了晃。

「拿出你對披薩的那種熱情。三、二、一,go!」

「好吧,聽著。」

韓易往肺里吸了一大口氣,從生理上和心理上為自己做著準備。

「一切改變的發生,要從我跟你告別之後,回到美國說起……」

接下來的十五分鐘時間裡,韓易仔細講,芭芭拉認真聽,遇到措辭模糊或者難以理解的語句,後者還會主動出聲問詢。

男女之間的糾葛,當事人體驗起來百轉千回,但真要向外人傾訴,剝離掉那些複雜多變的心理活動,落到口頭上也就是兩三句話的事情。一塊披薩、一小玻瓶可樂的功夫,表達與概括能力都相當出色的韓易,除了三個姑娘的名字與真實身份之外,用盡量精鍊的語句,讓芭芭拉-帕文把情況了解了個八九不離十。

「所以,如果我沒聽錯的話……」

用紙巾擦拭著手指,芭芭拉若有所思地開口說道。

「你向前兩個女孩子坦承了一切。你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沒有實質的突破,但確實邁進了一大步。但第三個,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對嗎?」

「我們能不能不用第一個、第二個和第三個這種詞。」韓易撓撓頭髮,「這會讓我聽起來很像個……」

「Scumbag?」

「這詞也太嚴重了。」

韓易呼出一口粗重的濁氣,雙手緊握住高腳桌的邊沿,無比真誠地看著芭芭拉-帕文。

「我該怎麼做?」

「嗯……感覺有點棘手。」芭芭拉摩挲著下巴,欲言又止。

「你要聽故事的,現在到解決問題的時間了。」

「讓我好好想想,我們先離開這兒吧。」

抬頭看了一眼愈發暗沉的天色,芭芭拉將餐盤和玻璃瓶扔進不遠處的垃圾箱里,朝那個關於披薩的故事裡,韓易的步行動線走去。

「吹吹風,能讓我的思緒更清晰一點。」

夏季的紐約,太陽落山的時間很晚,接近八點,芭芭拉與韓易的身後,仍有從西邊的威霍肯投來的落日餘暉。曼哈頓的下城,從華爾街到格林尼治村,還不時會看到一些自然聚落形成的,歪歪扭扭的古老街道,但從聯合廣場向北延伸,清一色全是人為規劃的現代路網。橫平豎直、四四方方,將切爾西、基普灣、默里山、哈德遜廣場,切割成一個又一個零碎的板塊。一棟接著一棟的高樓矗立在街道兩旁,走在西42街的路上,芭芭拉與韓易能看到的天空,只剩下向東西兩個方向無限延伸的一小長條。

掛在他們身後的夕陽,給彼此的後背染上溫暖的橙紅,也將二人的身影拉得碩長。他們身前,站滿了駐足停頓的遊客,每個人都舉著手機,不停按下快門,記錄這蔚為壯觀的曼哈頓日落——第14、23、34、57,還有他們所在的42街,本就是觀賞夕陽勝景的最佳去處。

韓易與芭芭拉在沉默中與人潮相向而行,二人都沒有說話,任由曼哈頓喧囂浮華的城市之聲灌入耳廓。由遠及近的警笛融入街頭小販的叫賣,餐廳門縫裡漏出的旋律成為往來行人高聲爭論的背景音樂。曼哈頓絕不是世界上最適合安靜思考的地方,但卻意外地能讓心事重重的人,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抽離感。

「首先我得說,你有一件事情做得非常對。」

走到第七大道,在時代廣場一號的地標性建筑前拐彎,對韓易和芭芭拉來說都是一件深深植入潛意識裡的自然行為。待由西向東的行進路線改換成自南至北,暖意融融的夕陽不再烘烤著他們的脊背,芭芭拉才開口說道。

「你沒有利用她們對你的感情去做一些自私的事情,更沒有試圖對任何人隱瞞你的想法,以便事態朝對你個人有利的方向發展。如果你告訴我的都是實情……」

「全是事實。」韓易回答道,「除了名字與身份之外,我剛才跟你說的每一句話,100%都是真實的。」

「那麼,這說明你是一個誠實、真摯、充滿尊重、懂得為他人考慮,心中有一套行為準則,並且時刻按照這套準則嚴格執行的人。」芭芭拉-帕文沖他露出了一個帶有鼓勵性質的溫暖微笑,「任何關係的基礎,都是可以有所保留,但絕不能惡意隱瞞的坦誠。那些女孩很幸運,她們喜歡上了一個值得喜歡的人。」

「不管她們是否能得到你,至少,在過程中,她們是絕對安全的。」

「聽著,我不能告訴你具體該怎麼做,因為這跟你自己的真實想法息息相關,而我確信,你可能自己都還沒有想好到底想要什麼……我只能告訴你,在你最終做出決定之前,不應該做哪些事。」

「這對我來說也很有用。」韓易將雙手插進褲兜里,緊抿嘴唇,「在你看來,有哪些事情是我的禁忌?」

「第一,在你真正的、徹底的下定決心之前,不要做出承諾。」

一邊躲避H&M時代廣場門店前的如織人潮,芭芭拉一邊豎起食指。

「女孩子……其實我們不怕所謂的曖昧、調情、親密接觸。我們也是人,我們也需要溫暖的懷抱和甜蜜的親吻。現在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沒有誰占誰的便宜這回事。在男性獲得情緒價值的同時,他同時也在給予情緒價值,反之亦然,我們都應該明白這一點。如果她們想要擁抱你,擁抱她們。如果她們想要親吻你,親吻她們。做你發自內心想做的事情,並堅信她們也會獲得跟你一樣的快樂。」

「但是,永遠不要因為不想傷害某個女孩,或者想對某個女孩更好,就說出超越你真實情感的話,做出背離你真實想法的承諾。我們……最怕這個。」

「什麼意思?」韓易有點不太明白。

「很簡單……如果你只是喜歡我們,別說你愛我們。」芭芭拉柔聲解釋道,「我們是……擅長幻想的生物,任何語言,都會在我們的腦海里,像電影一樣生動地播放。如果你說你喜歡我們,我們會想像跟你一起去看電影,在你肩頭睡著,又被你吻醒的場景。但如果你說你愛我們……家庭、房子、孩子,付不完的賬單,大吵一架之後的依偎,這些東西就會飛進我們的腦海里。」

「如果你告訴我們,我們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孩,我們就會堅定地相信,至少在你眼裡,我們確實是那樣的完美無缺。如果你告訴我們,你會永遠在我們身邊,我們就會情不自禁地倚靠你,希望凌晨四點做了噩夢之後醒來,你會在一旁輕拍我們的背,安慰我們。」

「單身這麼長的時間,我看到身邊很多對情侶分分合合,自己也時常會思考這個問題。男女之間最大的差別,其實不是所謂的愛好、價值觀或者行為模式。我們找伴侶,本來就不是要找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如果另一半跟自己完全一樣,每一步都能被猜到,一點驚喜都沒有,那還有什麼意思?」

「在我看來,之所以會有那麼多激烈的爭吵和絕望的分手,追根溯源,是因為男人和女人對做出承諾這件事的認知差異。你們認為承諾是一件能讓對方開心的事情,是一段關係想要進展到下一步,必須完成的任務。但我們認為,只有當你內心的情感真正充沛到了那一步,才應該做出承諾……我想,這就是很多男人害怕承諾,卻又一直在做出承諾的原因吧。」

「『我愛你』、『我們搬到一起吧』、『我們結婚吧』,很多男人覺得——這個社會也覺得——這些承諾應該按部就班,一個個說出來。在一起三個月,如果還不說我愛你,說明這個男人很不真誠。在一起一年,如果不同居,好像關係就卡在了第一步。在一起三年,如果還沒求婚,就證明感情出現了危機……所以,有的時候,我也很理解男人。重壓之下,做出違心的承諾,當然會害怕了,因為你們自己,都還沒有準備好。」

「所以,這是我的第一個建議,不要對你喜歡的女孩做出盲目的承諾。不要讓她們在歡喜中苦苦等待,最後換來的卻是冰冷徹骨的失望。期待一旦建立起來,再摧毀它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

「Promise me no promises。」韓易低聲念叨了一句。

「Yes,promise me,no promises。」沒有聽過這首未發行的歌,但並不代表這句詞不會引起芭芭拉的共鳴。

「這一點我明白,就是因為不想用空洞的承諾去傷害到任何人,我才會如實告知她們我的真實想法。」

「所以我才說你做得非常好呀。很少有人會像你這樣,在感情上寧願直白到露骨,也不願意用甜蜜的謊言去修飾它。所謂的不近人情,其實是最無私的關心和體貼……她們沒喜歡錯人,真的。」

「我希望如此。」韓易笑笑,「我也在為此而努力。」

「加油,你會成功的,嗯……第二點,我想問你,你覺得,第三個女孩,是真的喜歡你嗎?」

「我覺得不是。」

韓易仔細思考了很久,才緩緩開口說道。

「我沒辦法為任何人表達她們內心的真實想法,告訴你什麼是真實的,什麼是不真實的。但我自己的看法就是這樣,我覺得……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是因為我的出現,讓她的生活與事業出現了一個令人驚喜的巨大轉變,她把這種正面的情緒提升映射到了我的身上,誤認為是因為我,她的心境和狀態才會變好。而且,她年齡太小了,也許還分不清楚crush和like之間的區別……你怎麼看?」

「我跟你想法一致。」芭芭拉贊同地微微頷首,「我認為她對你的感情,和你對她的感情,都是如此。並不是所謂的喜歡,而是關心、保護、珍惜、引導、學習,互相之間的欽佩甚至是崇拜……男女之間有的時候就是這樣,不管是什麼情感,到頭來總會被誤認為是愛情。」

「很有道理……那面對她,我該怎麼做呢?」

「別把她帶到等式里來,這是最關鍵的。你的情況已經夠複雜了,雖然說要保持絕對的誠實,但如果你並不覺得她未來會跟你有所發展,那就不要讓她知道你正在經歷的這些事情。」芭芭拉想了想,回答道,「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但是不要生硬地拒絕她,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倒是不怕打擊,但是叛逆心卻很重。」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直接對她說不,反而會讓她……更有興趣?」

「對,就像小時候,家長叫你別再玩遊戲機了一樣,你會聽他們的,還是會假意順從,暗地裡玩得更起勁?因為你會覺得,家庭和社會不允許你做的事情,就是最刺激、最有滿足感的事情。」

「保持距離,但依然對她友善、真誠而熱情,繼續扮演你應該扮演的導師角色,與此同時,儘可能讓她忙起來,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事情上。等她從職業生涯和個人生活的其他方面獲得了充分的滿足感,我想……她自然就會對你的感情有更新更深的考量。」

「換句話說,給她時間長大吧,時間會成為她的朋友。」

「這些我可以做到,完全沒問題。」韓易對此信心十足,《Cold Water》爆紅之後,還有三四首類似的單曲等著麥迪遜-比爾去錄製和發行。現在想要見一面已經十分困難,若是再有兩首同檔次的熱單,那麼,只要稍微留意一下,錯開彼此的行程,那麼未來一年能見上兩三次面都算是稀奇事。

「你看,你還說你不能給我直接的解決方案,這不是已經幫我解決三分之一了嗎?」

「還有沒有更好的建議,芭比?你現在就是我最信任的情感導師。」

「有。」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西51街和第七大道的交匯口,芭芭拉看了一眼從米其林三星法國餐廳Le Bernandin用餐完畢,魚貫而出的華服情侶,神情晦澀。

「最後一條建議,別跟像我這樣的女孩鬼混。」

「你……」韓易張張嘴,震驚的模樣已經完全失去了掩飾。

「別誤會,我並不是說我是什麼『壞婊子』。」

芭芭拉向後翹起腳尖,倏然展顏一笑。

「我的意思是,我們在身體上互相吸引,所以在伊比薩和倫敦,做了那些事情。那些事情,本身沒什麼問題,是我們發自內心的、自願的愉悅,沒有任何人可以指摘我們。而且那個時候,你跟她們的關係還沒有進展到這個程度,我們沒有做任何不道德的,傷害她們的事情,這一點你大可以放心。哪怕是放在《老友記》里,我們之間也不是「we were on a break」,因為你還沒有跟瑞秋在一起,甚至沒有決定好誰是瑞秋。」

「但現在不同了,雖然依然沒有實質上在一起,但你們已經互相袒露了心意,離最終的結果,就差一個你的決定而已。再說一次,易,你已經把自己放在一個非常複雜的局面里了,別讓情況再變得更加棘手。」

晚間涼意更甚,芭芭拉雙手抱胸,讓只穿著一件短袖健身服的自己更溫暖一些。她看著街對面的紅燈,聽著身旁有規律的禁行鈴音,輕聲說道。

「你不是那種會喜歡露水情緣的男人,從伊比薩的第一晚開始我就清楚這一點。你是那種,我給你做一頓簡單的鬆餅早餐,你也能把氣氛變成新婚夫妻溫馨日常的那種人。」

「那不是我……」

「別說話,先聽我說。」

芭芭拉語氣有些生硬地打斷了韓易的自我辯解。」

「這不是一件壞事,相反,我覺得這是你身上最寶貴的特質,應該也是那兩個姑娘會那麼喜歡你的重要因素。所以,別把自己的這一面給丟掉了,別讓自己成為一個隨意的人,別覺得你會因為露水情緣而感到快樂,不管你怎麼欺騙自己……你不是那樣的人。」

「你選擇了一個全是誘惑的行業,易。憑藉你的財富、聰慧和註定會一飛衝天的事業,我毫不懷疑,未來會有更多『芭芭拉』打你的主意。更好看、更火辣、更懂你心思的『芭芭拉』,到那個時候,她們可不會跟你推心置腹地說這些。」

「不要輕易接受其他人的好意,因為到了這個階段,那些好意,都帶著價簽。」

芭芭拉雙手背在身後,輕輕踮了踮腳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

「做個獨角獸,追逐彩虹,而不是暴風。」

「我明白了。」韓易鄭重地應承,「我會做到的。」

「好,今天的芭芭拉授課時間就到這裡。感謝你請我吃的披薩,易,我得先回家了,明天一早約了Tay-Tay……不對,她約了我和卡莉幾個朋友,去靜湖遠足。開車去。」

「那麼遠?」

靜湖離曼哈頓,足足有283英里,開車的話,四個半小時是最短的預計時間。

「是啊,所以要在那邊住兩天。我們正好都在休假,到時候從靜湖直接往全世界各地飛。」從韓易肩頭取下她的健身包,笑意盈盈地道了聲謝,芭芭拉-帕文說道,「五點半就得出發,我現在要回去收拾行李,然後趕快休息。」

「那個……」

韓易伸出手,嘴唇翕動。他本來想邀請芭芭拉去參觀一下他的One57公寓,離他們二人此時所在的位置,只有兩條街的距離,但還未出口,韓易便把詢問硬生生地又吞了回去。

單獨邀請芭芭拉去參觀他的公寓,聽上去不像是純粹的朋友之間該做的事情。

「什麼?」芭芭拉歪歪腦袋,俏生生地問道。

「沒什麼,我想說……別坐地鐵了,我幫你打個車吧,現在坐地鐵不太安全。」

韓易伸出手,攔住一輛正好左轉的黃色計程車。到了這個時間段,曼哈頓的計程車基本都在餐廳雲集的中城區遊盪,尋找闊綽的乘客。

「你不說,我也不會這個時間段去坐地鐵的。」

芭芭拉給韓易展示她潔白到耀眼的牙齒。

「在靜湖玩得愉快。」

為芭芭拉打開車門,韓易向她柔聲告別。

「我會的。」

鑽進車裡,按下車窗,芭芭拉抬頭看著韓易,眼波粼粼如水。

「I''ll see you when I see you。」

「See you。」

學著紐約客的動作,韓易拍了拍車頂,站在原地看著黃色計程車迎著中央公園的方向,在最後一縷暉光里漸行漸遠,喃喃自語。

萬字大章,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