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愚帝與禮法

正文卷

第268章 愚帝與禮法

大臣們已經沒有心思看熱鬧了。

皇帝與舉子們杠上了,這前所未有。

於是當天,就有許多的官員上疏,請皇帝不要如此衝動,然而萬曆卻也是鐵了心,要給這些舉子們一些懲戒。

讓他們的苦讀作廢,就是最好的懲罰。

消息傳出,也是引起了軒然大波,科舉可是大明朝的大事,說一句國之根本都不為過,一下子停擺,這影響自然是巨大的。

而那些舉子們,反應也是各有不同。

後悔者,有許多,他們沒有想到皇帝竟然會震怒於斯,直接將所有的舉子的考試資格全部取消了,要知道大明朝處理這樣的事情,一向是「只誅首惡,余者不論」的,他們之所以參加此事,也是存了有顧伯陽在前面頂著的心思。萬曆這一下子,頓時令他們後悔不迭。

畢竟誰能夠想到,萬曆皇帝會幹出這樣的事情啊!

你說,當時湊什麼熱鬧呢!

但是喊出「縱然停考,亦要發聲」的,同樣不少,他們或是與那顧伯陽交好,或是被那一番話激得熱血上頭,縱然遭遇了停考,也要繼續發聲。

畢竟三年之後,又是一條好漢,大不了等三年,這樣的大事情可是前所未有的,整不好能夠青史留名呢!就算沒有,以後,也是有了一個吹噓的本錢。

張以誠,就是其中的一員。

他年少聰慧,素有名聲,性格卻又正直,一聽說皇帝有此背棄禮法之舉,立刻氣哄哄地站出來當先署了名。

縱然被停考,他也不後悔,他相信自己的努力,一定會有結果的,能夠令皇帝回心轉意。

但是他的幾個同鄉,卻沒有他的這種覺悟,在他的耳邊喋喋不休。

他也時常出言反駁,幾人沒少爭論。

這一天,幾人再次大吵一架,張以誠離開了寄宿的客棧,到街道上閑逛。

逛著逛著,就來到了「長樂書坊」。

要說這長樂書坊可是大名鼎鼎,如今大明民間流傳的許多書籍小說,都是出自這裡,那赫赫有名的《大明英烈傳》、《水滸傳》,更是由它發布,其中也時常會有一些評論時事的文章以及一些類似於「科舉資料」,什麼《三年會試兩年模擬》之類的玩意兒,很受讀書人的喜歡。

他看見逛到了這裡,便也走了進去,打算看看時論,散散心。

一進去,便看見書坊的角落裡,圍起了一群人,其中有幾人還很眼熟,正是那前幾日與他一起上疏的舉子,只是此時正在書坊的一角看著什麼,陷入了沉默,臉上,似乎還有一些糾結的表情。

張以誠頓時好奇了起來,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走了過去,管那裡的小二買了一份時事文章。

不貴,五十文而已。

這一份最新出的文章,罕見地沒有註上作者的姓名,而看那題目,也似乎只是一篇老調重彈的歷史議論。

《論晉惠帝之舊事》

看到這個題目,張以誠的眉毛挑了挑。

這晉惠帝,還有什麼好談論的?他的愚鈍,難道不是歷史所公認?大家談到西晉的時候,總是免不了踩他幾腳,這還有什麼好說的?

長樂書坊這是開始恰爛錢了,拿這玩意兒湊數?

他這麼想著,但是錢也付了,他還是看了下去。

並沒有出乎他的意料,全篇基本都是在列舉證明晉惠帝愚鈍的一些行為,論證他給晉朝造成了怎樣的破壞。

看得他直打哈欠,他甚至懷疑旁邊的這些人看這麼認真是裝的,為的是把更多人騙來看這無聊的玩意兒。

不能你一個人吃虧是吧?

然而,當他看到最後的一行字的時候,他卻是猛得打了個冷戰,瞬間清醒了過來。

在文章的最後,作者提出了一個疑問:

「武帝有子二十又六,卻立一愚者為帝。為禮法而致覆亡,可哉?」

簡簡單單一句話,卻令張以誠汗毛倒立。

司馬炎,可是足有二十六個兒子,但是最後成為皇帝的,卻偏偏是那個司馬衷。

最後,導致了覆亡。

這看上去只是一個簡單的議論,但是在目前這個大環境之下提出這個論點,卻有著非同尋常的意味。

這是對於禮法的一個挑戰,但是不得不說卻也有道理,發人深思。

立一個禮法上合規的昏君,導致朝廷覆亡,還是立一個明君,但是卻混淆了禮法制度,這兩個,對於天下的危害,到底哪一個更大一些?

張以誠僵在了原地,他一時竟然還真難以回答這個問題。

之所以要立嫡立長,是為了避免因為繼承秩序問題,導致朝廷內耗,但是如果因此立了一個昏君的話,那造成的危害,可是無與倫比的。

畢竟朝廷內耗,是慢性自殺,但是出一個昏君是等於把槍口頂在腦門上了。

當然,司馬炎之所以會立司馬衷,其實情況也並不是那麼簡單,但是從事後諸葛亮的角度來看,這無疑是一個錯誤的選項。

畢竟八王之亂,直接導致了西晉的衰亡,這半點說頭都沒有,而且就是這一次的混戰,導致的五胡崛起,最後招來了五胡亂華。

事實上,很多人都看出來了這篇文章的「險惡用心」。

它未必是想要就這麼扭轉大眾的觀念,卻一定是想要把現在的「水」給攪渾,讓大家不再執著糾結於傳統禮法之所謂「非嫡長子不能即位」這一板上釘釘的言論。

張以誠也總算明白為什麼自己的那些個同窗,會滿臉的糾結了,他現在和他們一樣,也是滿腹的難受。

就算他們想要堅持禮法,說一些道理,在晉惠帝這個大背景下,他也沒辦法說。

因為對於打胡人起家的明朝而言,司馬家一脈,那是絕對的批判對象,罵他們,是政治正確。

就很難評。

總不能因為一個繼承人問題,給他們洗白吧。

張以誠只感覺自己出來散心,卻好像越散越煩了。

他的內心當然還是堅定著相信禮法的,不可能因為這個文章就這麼改變想法,但是終究也難免去思考這一問題。

他也沒有注意到的是,隨著他的思考,他心底堅不可摧的「非嫡長不可即位」的觀念,被撬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