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糾葛

正文卷

十二月的天氣很冷,季惟軒有時候要趕通告不能陪我,我便會一個人去孤兒院,正巧那天下了場很大的雪,我撐著傘走出孤兒院時,有人攔住了我,那是一個留著披肩碎發的女生,她靜靜看著我,目光複雜卻沒有惡意,她的身邊站著一個氣質文雅的少年為她撐著傘,傘的大半都遮擋著女生,少年的頭髮已經落滿了雪花,結成晶瑩的冰晶。

「你認識我?」我有些詫異地看著她。

「我是安雅,」她點點頭,目光有些期待,像是在觀察我的反應,末了,又加了一句,「這是我的男朋友。」

我禮貌地沖他們笑笑,衷心地贊道:「你們很配。」

少年微微紅了臉,他深深地看著安雅,眼裡寫滿了深切的愛意。

「米靜,你真的變了很多,」安雅嘆道,「難道你真的都不記得了嗎?」

我淡淡笑道:「以前的我是怎麼樣的呢?」

她想了想,良久,才緩緩開口:「你是冷漠而毫無感情的公主,高高在上,遙不可及,你不愛任何人,卻讓別人為你肝腸寸斷。」

我沉默著聽她說,彷彿聽到遙遠的傳說。

「你……」

她將目光移向遠處,純白的雪花在我們之間紛飛。

「……是一個神話。」

她的語氣帶著微微不甘,卻又分明透著敬佩。

我一時怔住。

「你知道嗎?如果一個人比別人優秀一點,別人就會嫉妒她,如果她超出別人一大截,別人就會羨慕她,對於你,我知道我根本沒有資格去嫉妒,因為你優秀得讓鑽石都失去光芒,我妹當時太任性,我想代她給你道歉,對不起,」她轉回目光,琥珀色的瞳孔閃爍如星辰,「還有,謝謝你。」

我還在發獃,她已經彎下腰,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柔軟的髮絲在風中飛舞,與羽毛般輕盈的雪花交相輝映。

我愣在原地,直到她離開,我還怔怔地不知所措。

她口中的我明明是那麼陌生,可是為什麼聽到她的話,我的心會隱隱作痛呢?

我輕輕按住左邊心房的位置,失神地望著大雪盡頭漸漸消失的身影,良久,回過神來,輕嘆口氣。

我已經不再是她口中那個高高在上的公主了,我也不想再回到過去。

我喜歡這樣的生活,雲淡風清,心境平和而純粹。

冬季的夜幕總是降臨得很快,我撐著傘,靜靜穿過無人的小巷。

地面的積雪被踩出一連串的印痕,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一個女生迎面而來,站在我面前不遠處冷冷地看著我。

她穿著件紫色的羊絨及膝大衣,沒有打傘,雪花落滿她纖弱的肩膀,將她黑藍色的長發籠上一層銀白。

漫天落雪中,她如同一團灼灼燃燒的紫色烈焰,幾乎將我的視線灼傷。

她的身旁站著一個棕栗色頭髮的少年,狹長的眼睛裡透著探究,就這樣放肆地朝我望來,像是要將我看透。

我低下頭,刻意忽略她眼中濃烈的嫉恨,從他們身旁繞行而過。

「米靜。」

她伸出手擋住我。

「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我仰起頭看她,面前精緻的五官化著淡妝,有種與年齡不符的妖嬈。

我搖搖頭,記憶里對她毫無印象。

她一把揪住我的衣領,美麗的面孔在眼前驟然放大。

「如果你已經忘記了,那麼我來告訴你,我是冷可兒,創宜的前任校花,也是季惟軒未來的女朋友。」

我低著眸,沒有說話。

從她的目光中我看到了足以覆滅一切的仇恨,也許沉默才是此時最合適的態度。

冷可兒怒視我,尖銳的聲音陡然拔高。

「我討厭你這種反應!在你眼裡我就是那麼不值一文嗎?」

她將我狠狠甩開,我踉蹌幾步,背靠在牆上。

冰冷的牆壁彷彿透過我的衣服,將寒冷與不安浸入我的身體。

「米靜,我曾經說過,我要親手毀了你,我要讓你痛不欲生。」

她的嘴角突然浮起一抹飄忽的笑容,然而那笑容在她蒼白的臉上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我緊緊攥起拳,渾身冰涼。

是拖延時間,還是坐以待斃。

我的思緒混亂如麻。

「如果季惟軒知道你被別人玷污了,他還會一如既往地愛著你嗎?」冷可兒冷笑著看我,眼裡的恨意幾近扭曲,「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我們的公主被拋棄的樣子了。」

拋棄。

這兩個字讓我一陣心痛。

我緊咬住嘴唇,目光冰冷看向她身後的少年。

他的雙手緊握成拳,棕栗色的頭髮散落在額前,遮住了那雙狹長的眼睛,髮絲間的縫隙里,隱約可以看到眸光閃爍。

冷可兒轉過身看著少年,顫抖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

「哥,你不是很想得到她嗎?今天的機會可是很難得的!」

少年一步步走向我,輕輕抬起我的下巴,看著我蒼白驚恐的表情他微微皺起了眉,目光中帶著些微憐惜與愧疚。

他的胸膛貼在我身上,火熱的觸感讓我心底升騰起一陣強烈的不安。

我用力推他,然而他只是輕易地箍住我的雙手固定在頭頂上方。

手背頓時接觸到一片徹骨的冰涼。

「放開我,我不認識你,放開我。」

我的聲音顫抖如漫天紛飛的雪花。

他俯下身,在我耳邊輕聲說:「對不起。」

溫熱的水汽氤氳在我的耳邊。

我怔在原地。

「可是我真的很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哪怕用卑鄙的手段得到你,我也甘願。對不起。」

他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

接著,他封住了我的唇,輾轉吮吸,柔軟的唇瓣如同夏日溫暖的陽光,將我冰涼的唇一點一點融化。

我震驚地睜大眼睛,瞳孔彷彿瞬間渙散。

恍惚中我似乎看到在一片綠色的樹蔭下,天使般絕美的少年吻上冷漠的少女,他溫柔,她震驚,他們定格在驚心動魄的美麗之中。

那是什麼時候的記憶了。

如此遙遠,卻又如此清晰。

一瞬間我彷彿墜入漆黑地獄。

頭痛欲裂。

他沿著我的唇輕輕吻下去,洗髮水乾淨的香氣在鼻側縈繞。我驚慌地閃躲,他卻緊緊地環著我,一路吻下,在我的脖頸印上無數細密的吻。

接著,他的手慢慢下滑,停留在我腰間。

突然間有種前所未有的絕望包圍了我。

他輕巧地解開我的皮帶,金屬碰撞的聲音格外驚心。

我狠狠咬住嘴唇,腥甜的血絲滲進口中,麻木的刺痛感。

驀然間耳邊似乎響起熟悉的聲音。

「請你,不,應該是求你,放過我父親。」

「放過他,從此,我離你天涯,你隔我海角,我們,再無瓜葛。」

海浪拍擊岩石的聲音混合著海鳥破天的鳴叫聲,在茫茫夜幕中愈發刺耳。

我皺緊眉頭,額頭滲出淋漓冷汗。

「你覺得傷害了我,你很了不起是不是?」

「別自以為是了,我根本一點都不在乎。」

冰冷的聲音,帶著嘲弄,帶著決然,彷彿尖銳的荊棘狠狠抽打在我的心上,痛不欲生。

我的手緊緊攥住,涔涔冷汗浸濕了手心,無數泡沫般的記憶如狂風暴雨向我襲來,震撼了我早已塵封的心。

我終於記了起來。

我是米靜。

冷漠的驕傲的魔鬼般的公主。

我的手掌驟然一個反扣,掙脫了冷御唯的束縛。

「我真的不知道,原來你是這麼齷齪。」

冰冷的聲音如同山澗冰泉,寒徹骨髓。

冷御唯頓時驚住。

「如你所願,你真的差一點就毀了我,不過,還是差了一點。」

我斜睨他,嘴角浮起一抹如霧般縹緲的笑容。

「你說,我究竟是該恨你,還是該謝謝你呢?」

冷御唯後退一步,難以置信地望著我。

他閃爍的目光里忽而掠過一絲複雜的神色。

「你都想起來了?」

冷可兒震驚地望著我,尖銳的聲音劃破雪夜清冷的空氣。

晶瑩的雪花如同無數耀人眼目的絕色蝴蝶輕盈休憩在我的長發上,漆黑的睫毛上閃爍著細碎的冰晶,將我的容顏襯托得絕世傾城。

我看著她,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微笑,又像是劊子手臨刑前的仁慈。

「你說呢?」

冷可兒雙腿一軟,就這麼跪在了厚厚的雪地上,單薄的月光輕輕灑下來,將她捲曲的長發映上一層微弱的藍光。

「我恨你,米靜你知道嗎,我恨你,可是……可是季惟軒卻那麼愛你,如果我傷害了你,他也會恨我一輩子,我不後悔,真的不後悔,如果可以將我永遠留在他心裡,即使是恨又有什麼關係。」

她絕望的聲音彷彿遙遠的海市蜃樓,那麼輕,那麼輕,在漫天銀雪中慢慢飄散。

「可是我沒有能力傷害到你,因為你根本沒有心,你不愛任何人,即使他們把心捧給你,你也會冷漠地看著他們的心一片一片碎掉。」

她的聲音開始哽咽,混合著簌簌風聲,更加凄涼。

「季惟軒是這樣,霍懌傑是這樣,我哥也是這樣,每一個人都是這樣卻又甘願為你心碎,為什麼?」

我走近她,蹲下身細細地端詳起她那張精緻美麗的臉龐,她纖細的身體微微發抖,蒼白的肌膚在冷風中浮現淡淡的胭脂色。

「別人是否喜歡我,全部與我無關,與其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不如好好學會怎樣去愛一個人。」

「我這麼愛他,難道還不夠嗎?」

冷可兒凄美的容顏在風雪中楚楚可憐,大滴的淚水從眼眶中湧出,迷離了剔透的眸。

我揪住她的衣領,怒道:「你以為你這就叫做|愛了嗎?逼迫不愛你的人和你在一起,傷害他所在乎的人,這就是你口中的愛嗎?你可以毀了我,卻不能阻止他愛上其他人,難道你要將世界上所有女人全部毀了嗎?如果他愛我,即使你再怎麼傷害我,他還是會不離不棄地守護著我,如果他不愛我,即使你沒有對我做任何事情,他都會義無反顧地離開我,你抓不住他的心,就用這種愚蠢的方法傷害我,難道沒有我,他就會愛上你了嗎?你毀了我無非是想得到他,可是你這樣卻只是將他推得越來越遠,他永遠不會愛上你。」

事到如今她還不明白什麼是愛,愛不是強迫,不是佔有,而是心甘情願的守候,只要能夠看到自己所愛的人幸福便是自己最大的幸福。

冷可兒愣愣地看著我,神情迷茫。

「我從不打女人,可是……」

我揮起手,徑直甩給冷可兒一巴掌。

「……你例外。」

她狠狠地摔倒在地上,嘴角流出了猩紅的血液。

冷御唯沖了過來扶起冷可兒,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她唇邊的血跡。

他的聲音小得幾乎可以輕易被風雪捲走。

他說,對不起。

我嘲弄地看著他:「如果這三個字是從你嘴裡說出來的,我會覺得很可笑。」

冷御唯低著頭,棕栗色的頭髮遮住了眼睛,他不敢看我,因為他剛才做了件齷齪至極的事情。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肆虐的寒風穿過我紛飛的長發,將零落的雪花向夜幕紛灑。

心陣陣疼痛,彷彿裂開了道道傷痕,鮮血淋漓。

未曾想過有一天我可以脫離公主的光環做夢想里那個清純如水的女子,與在乎的人在一起,享受被小心翼翼呵護著的感覺。

這樣的生活美麗得不真實。

像絢麗的彩虹,只要一陣風便會飄散無蹤。

如今儘管我記起了一切,卻又一次從天使淪為魔鬼,那些日日夜夜的疼痛糾纏在我心口,讓我重新拾起冷漠的防備。

重新,遠離幸福。

我回到醫院,躺在病房上發獃,閉上眼,看到無數回憶的幻影飄浮在漆黑之中,彷彿夜幕中灼灼生輝的螢火蟲,我記起這些天季惟軒對我無微不至的呵護,霍懌傑對我小心翼翼的關懷,想著想著,嘴角漸漸浮起笑容。

真想永遠這樣,毫無心機地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

可是,我已經沒有選擇的機會了。

門外響起輕緩的腳步聲,我睜開眼,看到霍懌傑走進病房,燈光打在他略顯疲憊的面龐上,仿若月輝映雪,暈出淡淡一層聖潔的光芒。

我偏著頭看他,一時之間有些怔滯。

「米靜,我以後可能沒有很多時間來看你了。」

他沒有坐下的意思,只是靜靜望著我,眸間恍然流淌著一種落寞與憂傷,竟將我的心揪得生痛。

恍然間不安的預感侵入心底。

我幾乎來不及思考便急切地問道:「為什麼?」

「我要訂婚了。」

他的聲音輕輕緩緩,每個字都如同殘忍的利刃將我的心狠狠刺傷。

我頓時愣住,背脊僵硬,冰涼的血液翻滾著刻骨的疼痛在肌膚下流淌,心痛難忍。

霍懌傑眼裡掠過一絲銘心的痛楚,明明心如刀割,卻壓抑著不願流露分毫,輕柔的眸光漸漸暗淡,直至冰寒。

「我們會是很好的朋友。」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卻止不了語氣中無比的落寞與凄涼。

接著,他轉過身,準備離去。

「不要走。」

我側身握住霍懌傑的手,緊緊地,怕一鬆手,就會永遠失去他。

霍懌傑回身看我,他眉間有種無力的哀痛。

「米靜,等你恢復記憶以後,你就會發現,你愛的不是我。」

他在我身旁坐下,輕輕撫摸我的臉頰。

「你愛的是季惟軒,知道嗎?」他的聲音如秋風輕柔,「他也愛你,像我一樣愛你。」

他略微沙啞的聲音彷彿壓抑著深不見底的疼痛。

「不,不是的,你騙我。」

我緊緊拉著他,十指相扣,他手心的溫度燃燒著我的心,淚水竟不知不覺滑落。

我承認我很孤獨,我只要感受到一絲一毫的溫暖便不願放手,即使這溫暖不屬於我,可是我好留戀這份不屬於我的溫暖。

只有這樣,我才能感覺到我不是一個人。

「別哭,」霍懌傑有些手足無措,「我……我沒有騙你……」

「你不要訂婚,」我看著他,淚眼朦朧,「不要訂婚好不好?」

什麼該死的尊嚴,可笑的驕傲,這一切一切我全部不要,我只要霍懌傑在我身邊就好。

我不要再過曾經的生活,每當閉上眼便會看到無邊無際的黑暗,整個世界一片寂靜,只剩下我。

那種寂寞讓我絕望無比。

我好害怕,好害怕。

「只有與司琪訂婚,才能徹底挽救霍氏……」他猶豫著,眉心深深鎖起。

呵,我知道的,那個新走紅的歌手司琪是諾威集團的千金,她早就對霍懌傑迷戀不已,如今霍氏雖然勉強步入正軌,卻也大傷元氣,如果這個時候能和諾威集團聯姻,霍氏便再無後顧之憂。

說到底,還是我咎由自取。

忍著劇烈的心痛,我緊緊抱住霍懌傑,他的身體有些僵硬,時間彷彿停止了很久,終於,他抱住我,寬大的胸膛如同冬日裡的陽光,將我冰涼的肌膚一寸一寸溫暖。

「你不要訂婚好不好?」

我喃喃,卻感到霍懌傑的身體猛地一顫。

時間像是凝固了一般。

短暫的沉默。

接著,霍懌傑推開我,轉過身。

「對不起。」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我的心,也在瞬間轟然破碎。

如果曾經我放棄了仇恨而接受他的感情,他是不是還會為了霍氏的利益舍我離去?

原來再看似堅貞的承諾,都只是火樹銀花的幻影。

比不上財富給予的虛榮與誘惑。

霍懌傑,你一定要這樣傷害我嗎?

我無力地躺在床上,淚水漸漸模糊了視線。

霍懌傑真的沒有再來看過我,也許不是他絕情,而是他怕看到我便會動搖他本就不堅固的決心。

只有季惟軒始終陪在我身邊,笑容淡如夕陽映水,給我莫名的安定感。

我不再去孤兒院,只是待在病房裡,安靜如一泓清泉。

季惟軒不提霍懌傑,我也不提。

彷彿我的世界裡從來不曾出現過這個名字。

即使,心痛如刀絞。

寒冷的晨曦,我側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飄零的雪花,一片片彷彿玉樹瓊花間純白的蝴蝶,舞出極致的美麗。

身後傳來門鎖扭開的聲音,接著,是輕盈的腳步聲。

「米靜姐,」清純的聲音,略帶失落,「我要走了。」

原來是夏詩。

我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夏詩幫我將被子向上蓋了蓋,低聲自語道:

「對不起,我曾經還差點傷害到你,可是你都沒有和我計較。現在想想,真是對不起。」

她的聲音輕得像隨時都可能在空氣中蒸發。

接著,她轉過身,準備離開。

「為什麼走?」

我睜開眼睛,沒有回頭。

夏詩許是愣了片刻,又小心翼翼說道:

「霍叔叔對我很好,可我沒有資格做他的女兒,因為……因為我不是卓愛。」

我坐起身,斜斜地靠在純白的靠枕上。

我的聲音清冷如風。

「不是就不是,有區別嗎?」

夏詩顫抖著聲音小聲回答:「我以前一直以為他為了權勢拋棄了自己的家庭,所以我在內心裡也是排斥他的,可是後來我發現他居然是那麼地愛著他的妻子,那些出乎意料的答案讓我矛盾不已,那天的舞會你突然暈倒了,霍懌傑好緊張地抱著你去醫院,而我無意中遇見了杜叔叔才知道原來霍叔叔是那麼重感情的一個人。這些年他一定過得比任何人都痛苦。」

我怔怔地望著夏詩,似乎有新的顏色覆蓋上了銘心不忘的往事,將我整個記憶狠狠顛覆。

留在我回憶里的,明明是霍宇殘忍的話語和猙獰的面孔,我不會忘記素來善良溫柔的母親放下了驕傲苦苦哀求他為了女兒留下,而他冷冷地甩開她。

玻璃碎裂聲。

重重的摔門聲。

聲嘶力竭的哭喊聲。

猶在耳邊,揪得我心生痛。

怎麼可能堅持了這麼多年的信念,轉眼間顛倒了黑白。

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身體,只覺渾身冰涼。

夏詩沒有意識到我的異常,她仰著臉,用清亮的眸子望著我。

「米靜姐,其實我知道季惟軒喜歡你,除了你,他的眼裡放不下第二個人。就算你喜歡的不是他,也不要傷害他,好不好?」

我沒有說話。

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回答。

「記得那次看你們演話劇,季惟軒穿著貴族的禮服,一出場便讓人驚艷。舞台上他是高貴優雅的王子,可是他真的好孤獨,我看到他眼裡的落寞,生生刺痛我的心。我想,如果他一開始愛的是我,我一定會努力讓他快樂,可他第一個愛上的是你,那個十二年前的天使。」

夏詩低著頭,語氣低迷。

「就算你不能給季惟軒愛情,至少,不要再一次傷害他。」

儘管我明白三個人的故事沒有皆大歡喜的結局,我還是點了點頭。

夏詩感激地看著我,我低著眸,若無其事地問道:「對了,你說的那個杜叔叔是誰?」

「他是霍叔叔前妻的學弟,在東街開了家酒吧,吧名叫做『華麗』,他很厲害的。有自己運作的公司,並且還包裝新人進演藝圈,很多女孩都絞盡腦汁想要吸引他的注意,不過他對那些刻意和他搭訕的女孩都很冷漠,嗯,他應該是喜歡霍叔叔前妻的,否則不會在說起她的時候笑得那麼甜。」

根據北辰熙整理給我的資料我已經明白夏詩說的那個男人就是杜禹綺,霍宇的校友,也是霍宇國際的股東,他曾經非常欣賞母親,至於這欣賞中是否有愛不得而知,如今,唯有他才能給我想要的答案。

正在思索中,季惟軒突然來了,夏詩匆忙低下頭有些尷尬地向我告別,而季惟軒就像沒有看到她似的,面無表情向我走來,他的目光只有在接觸到我的瞬間才漾起淺淺的漣漪。

「不是要籌備演唱會的事情嗎,怎麼還有時間來看我?」

我微笑著看他,季惟軒揉揉我的長發,輕聲說:「我不放心你啊。」

我無奈地搖搖頭,安心躺下。

夜深人靜時,醫院的走廊里,只聽到鍾錶滴滴答答的擺動聲。

我站在拐角處偌大的鏡子前,長久地端詳著自己。

粉紅的腮,晶瑩的眸,光華流轉,顧盼生姿。

桃紅色的紗裙襯著瑩潤的唇彩,嬌艷欲滴。

鏡子里那張清澈的臉已被濃艷的彩妝遮掩,即使依舊傾國傾城,卻不再是我自己。

我嘆口氣,獨自下了樓。

夜涼如水,繁星點點。

空曠的街市寥落而寂靜。

街道轉角,一家酒吧依舊亮著絢目的燈光。

金色霓虹拼成兩個大字——華麗。

我抬腳走進酒吧,隨意坐在角落裡。

杜禹綺在顯眼處坐著,微胖的體態,豪邁的笑容,和上次看到時分毫不差,只是這次他身旁多了兩個姿態萬千的明艷女子。

夏詩說過,他對刻意和他搭訕的女孩都很冷漠。

看來,若沒有辦法艷驚全場,恐怕引不起他的注意。

我環顧四周,目光鎖定在酒吧正中的舞台上。

樂隊奏著重金屬的搖滾樂,燈光璀璨耀眼。

舞台中央空蕩蕩,只有一架銀白的麥克風。

我徑直走上舞台,站定,桃紅的裙擺飄逸如風,宛如神話。

音樂突然止住了,異常的靜。

所有人都看著我,用一種驚怔的,訝異的,獃滯的,痴迷的目光。

我勾起唇,笑容妖精般魅惑。

「這麼單調啊。」

台下,鴉雀無聲。

「難道,」我眼波流轉,嫣然道,「沒有人想聽我唱歌嗎?」

話音剛落,陣陣高呼頓時將一切淹沒。

氣氛驟然升到最高點。

我斜斜瞥一眼那個男人,他正舉著酒杯看我,目光中帶著一絲玩味。

我一挑眉,轉身對樂隊說:「給我把吉他,謝謝。」

接過吉他,看到他們不解的目光,我莞爾道:「這首歌是我自己寫的,所以暫時不麻煩你們了。」

台下又是一陣轟動,尖叫聲震耳欲聾。

我將手指豎在唇邊,輕輕噓了一聲。

酒吧里頓時寂靜無聲。

略微調試了下弦音,我開始彈了起來。

吉他的音質有些洪重,音調卻是清冷的,像六月飛雪,在灼熱的季節里舞若精靈。

我低著眸,清甜的聲音隨著音樂,縈繞在這喧囂塵世,竟純凈如水。

我累了

在虛偽密集的城市

心碎了

在謊言遍布的現實

我忘了

這真真假假的夢境

失望了

那倏忽而逝的愛情

每三個字之後,都是陡然拔高的高音,如飛鳥破空,嘹亮透澈。

音樂聲聲悠長,旋舞著,顫抖著,明明燦若繁星,卻比煙花寂寞。

我抬起眸,空靈的歌聲如一朵落寂的花,開到荼靡。

寂寞啊

是註定經歷的滄桑

傷害呵

在絕望中重新成長

回憶啊

是被人遺忘的心傷

思念呵

在你我分別的地方

澄凈的聲音時而輕似花語,時而淡若遠山,揚著那一霎驚心動魄的美麗,卻如斯感傷。

漸漸,音調趨於平緩,如無波無瀾的海面,看似風平浪靜,卻深氳著朝朝暮暮的憂傷。

誰能看清誰的哀傷

誰讓誰受傷

誰能說明誰的彷徨

誰為誰迷茫

最後一個音節收尾,我微笑著轉身,將吉他還給樂隊。

無視台下瘋狂地叫喊,我甩甩髮,搖曳著走下台。

桃紅色的輕紗盈盈飄舞,像一片雲,像一場夢,像一個縹緲的時空。

剛坐下,一杯酒就被悠悠蕩蕩推在我面前,透過清澈的液體,我看到那張意料之中的面孔。

「一千。」

言簡意賅。

我眯起眼睛,斜斜地看著他。

「如果你有興趣做我這家酒吧的歌手,一首歌一千。」

他在我對面坐下,饒有深意地望著我。

我用指腹撫摸著冰涼的酒杯,輕笑道:「我的聲音值這麼多錢嗎?」

「可能比這更多。」他似笑非笑。

我蹺起腿,銀白的高跟鞋輕輕搭在腳尖,風情萬種。

「沖您說的這話,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杜禹綺遞給我一張名片,朗聲笑道:

「好,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接過名片,輕啜口酒,故作若無其事道:「對了,您認識丁諾晨嗎?」

杜禹綺的面色一變,瞳孔微縮。

我搖了搖面前的酒杯,淡淡笑道:「很早以前她是我的舞蹈老師,記得看過張合影,裡面有個人很像您。」

杜禹綺的神情緩和了些。

「那個人大概真的是我,她是我的學姐,記得畢業的時候我纏著她和我照了張相。沒想到她還能一直保存著那張照片。」

他目光中閃爍著的莫名情愫刺痛了我。

我甩甩長發,不無嘲弄地說道:「難得您還記得她,不像霍宇那樣絕情。」

杜禹綺的表情突然僵硬了,他皺起眉,像是思量許久,終於還是開口道:

「想來諾晨都告訴你了,只是她不知道,最痛苦的那個人不是她,是霍宇。」

我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