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眼角向下的樣子很好看

正文卷

01

顧老爺子已經有好幾十年沒有來這個地方了。

說起來當時他肯跟人買下這一塊地,也是看中了門口這一棵樹,估計得值不少錢。可是後來就是因為這一棵樹,這裡房子賣不掉。

他沒辦法,後來每一戶來買房的人請來的風水師都說這塊地很邪,連著門口那棵樹大家都覺得是什麼邪物。

後來也沒人願意買,這一次的投資算是賠得頭光褲子光,啥都不剩。

還好合伙人全部自己給承下來了,這麼一想,已經這麼多年了,也不知道那個姑娘現在怎麼樣了。

是個姑娘,還是個挺漂亮的姑娘。

所以顧老爺子在見到葉襲桑的那一刻,莫名覺得發怵,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葉襲桑說:「她是我媽媽。」

顧老爺子將信將疑,問:「她最近還好吧?」

「死了。」葉襲桑說得漫不經心,卻讓顧時溯心裡一顫,這麼說起來,他好像從來沒有聽過葉襲桑講她自己的事情。

也從來沒有人問過。

顧老爺子沒再多說下去,嘆了聲:「可惜了。」

後來顧時溯難得沒有掙扎,出奇安靜地跟著顧老爺子走了。走的時候看著一屋子亂七八糟的書和實驗器材,估計也只有葉襲桑能忍受他了,他說:「東西我過兩天找搬家公司來搬吧……算了,你要是不急,我什麼時候自己來拿吧,挺貴重的,我不放心別人搬。」

有什麼不放心的,不過是幾本破得不成樣子的書。這麼蹩腳的理由,誰都聽得懂吧?葉襲桑笑了笑,說:「顧時溯,雖然很失敗,但是還是要謝謝你。」

謝謝你當年的救命之恩。如果我沒死,還是要報恩的。

在車上的時候,顧老爺子忽然想起什麼來,說:「她媽媽當年是用的她的名字吧,我記得也是葉襲桑這個名字。真是看不出來,當年那個了不起的小姑娘,是有孩子的。」

顧時溯壓根沒聽顧老爺子說什麼,只是隨口一問:「木萄還好吧?」

「你問我?」顧老爺子一臉詫異,「木萄那孩子失蹤了。白家找得沸沸揚揚,沒找到你這裡?」

顧時溯比顧老爺子還要詫異許多:「失蹤?怎麼可能?」

照白家對他的偏見,肯定不會找他的啊,而且木萄根本不是那種會鬧失蹤的人,她沒有地方可以去的。

除了他,還有葉襲桑。

顧時溯表情忽然認真起來,問:「木萄那天在醫院被她姑姑帶走了。身上傷不輕,這才不到一周,她傷好得沒那麼快,沒理由離家出走。」

顧老爺子倒是不甚在意:「她姑姑白華寵她寵得厲害,我看八成是為了給木萄自由,兩人合夥商量著怎麼假裝失蹤亂跑呢。」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木萄雖然喜歡胡鬧,但絕對不是會這樣亂來的人。

車子走到一半的時候顧時溯非要下車,倒是把顧老爺子氣得不輕,他說:「你怎麼這麼沒出息,我顧家的孫子,到哪兒都得熱臉貼冷屁股?」

差不多吧,顧時溯要是再去白家,估計百分之百還在白家十裡外就被攔住了,可以說是形同瘟疫般的存在了。

在葉襲桑那邊也是這樣。

可就是這兩個人,顧時溯設想了一下,不管是哪一個人出問題,他都不會無動於衷的。

更何況,那一天沒有對葉襲桑說完的話是——木萄姓白,可是她並不是白家的人。

她只是白家抱養的孩子,所以白家對木萄是什麼態度呢?就是我養了你,你要是給我白家蒙羞不乖乖聽話,我也可以讓你從來沒有存在過。

這是他小時候去白家找木萄的時候偷聽到的,那一天他以為木萄不會出來玩了,可是木萄還是出來了,眼睛紅紅的,像一隻兔子,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說:「石頭哥哥,你要看好我哦。」

指不定哪一天我就不見了。

那個時候顧時溯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可是現在他忽然有點明白了。

白家找人,弄得盡人皆知。可是連他這裡也沒找過,那麼證明他們並不是真的誠心在找人了,只是一個噱頭,就是那種「白家痛失愛女,從此專註慈善,拯救無數個她」之類的噱頭。

02

木萄一直沒有把有關自己的身世這件事告訴葉襲桑他們,她的確不是白家的人,她是她姑姑白華當年從孤兒院抱回來的。

那個時候她只有三四歲,白家人對她不怎麼好,畢竟是個外人,又是個女孩子。

所以木萄在白家的這些年一直活得小心翼翼的,看人臉色哄人開心,除了白華在的時候,她什麼也不敢做。

後來木萄算是學會了一套怎麼討好人的套路了,倒也哄得白家人沒有那麼排斥她。還算是幸福地成長至今,至少比她以前在孤兒院要幸福得多吧。

況且她姑姑白華也是真的對她挺好的,哪怕沒有什麼感情,但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木萄想,除了不被喜歡,她比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都過得好,已經很知足了。

所以遇到林修和葉襲桑的時候,她覺得是恩賜。

白華來醫院帶走她的時候,木萄挺不願意的,卻也不敢反抗。這個姑姑雖然從來不罵她不凶她,她要什麼給什麼,偶爾還會跟她講講故事說說話,可是面對姑姑時,她心裡莫名有些發怵。

加上自己這麼胡來的事情要是被白家的人知道了可得禁足了,八成又是那句「白家養你這麼多年不是為了讓你給我白家丟臉的」……

木萄有時候覺得自己叫白木萄就是個錯,所以更多的時候她就直接說自己叫木萄了。

不過好在白華沒有帶她回白家,她睡了一覺,醒過來的時候在白華的別墅里。

白華在她看來一直都是一個很神秘的人,一面掌管著白家的家族企業,另一面又是一個信奉神鬼的神婆。

怎麼說呢,小時候她跟白華在一起就經常看見白華把自己關在一間屋子裡,跟空氣對話又或者設壇施法,總之亂七八糟的事情特別多。

所以在跟葉襲桑住的時候,木萄想,哪怕葉襲桑真的不是人,那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因為還挺習慣的。

可是沒想到事情真的是這樣……

白華把她帶到那個一直以來被當作禁地的房間里,問:「你知道葉襲桑是什麼人嗎?」

屋子裡沒有開燈,偶爾有紅色的光一閃一閃的,有些詭異。木萄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心裡發怵,說:「是是是……我朋友。」

白華沒有說話,木萄覺得手心都出汗了,壓根不明白什麼意思,她甚至都沒辦法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只有一陣一陣的涼氣從背後吹來。

「啪」的一聲,燈被打開了。

說是燈,只不過是那些紅色光放大了一點。她揉了揉眼睛環顧四周,這個地方挺像一間底片暗房。

四周的牆壁上貼滿了照片,照片上都是同一個人。

木萄覺得這個時候自己的心跳是停止的,因為她看到了無數個葉襲桑,大概從拍照這門技術開始普及的年代就有了。

旗袍的、長發的、短髮的……木萄能確認,不是長相類似的人,那種寡淡的眼神,就是葉襲桑。

木萄看向白華,只能說出兩個字:「姑……姑……」

「她不是你朋友,她是妖。」白華眯著眼睛喃喃著。

怎麼會?什麼叫是妖?木萄說不出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她看見白華走到了最中間的那一張照片面前。那是最近的一張照片,在醫院,葉襲桑笑起來的樣子,照片裡面還有木萄,眼神灼灼,面色紅潤。

白華回過頭去,說:「木萄,她不該這樣笑的。」

「姑姑,她……她沒有害過我。」木萄有些怕了,不是怕葉襲桑是一隻妖,而是怕她姑姑現在的眼神,怨恨而充滿殺氣。

「可是她害過別的人。」

「可是……」木萄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葉襲桑曾經救過她,她不是壞人,就這麼一個信念而已。

她忽然想起什麼來,有些不可思議地望向白華:「這麼說,那次在島上……要殺她的人……」

白華站在那裡,背影紋絲不動。

木萄不敢再問下去,過了很久,才聽見白華說:「是,一直都是我。」

怪不得,她還真以為自己嚇跑了壞人,原來只是因為她是自己姑姑,沒有對自己下手罷了。

「木萄。」白華的聲音在這空蕩的幽室里顯得詭異而可怖。

木萄抬頭看著她,聽她繼續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把你從孤兒院抱回來嗎?」

「因為那個時候就能看出來,你的命理和別人不一樣,你有神眷,所以葉襲桑是沒辦法對你怎麼樣的。」

「她不會對我怎麼樣?」木萄咬著唇,語氣有些傻氣而執著。

白華笑:「可是我和她之間的仇怨會讓你對她怎麼樣啊。哦,不對,不是你,是我。」

四目相對,木萄看見白華眼睛裡的紅光在慢慢擴大,帶著些詭異的黑,似乎要把她吸進去一樣。木萄忽然覺得自己已經看不到其他的東西了,彷彿一塊琥珀融進了眼裡,然後漸漸凝固。

最後,她只聽見白華的聲音:「好歹你也叫了我二十年的姑姑。」

她叫了我十幾年的姐姐,我最後還不是殺了她。

03

不知道顧時溯是怎麼知道這麼一個地方的,木萄姑姑的私人別墅。

他趕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下車之後遠遠地看見木萄正蹲在別墅前面的花圃,不知道在幹什麼。

他喊了聲木萄,然後又看見了她紅紅的眼眶。仔細想一下,這麼多年,他再怎麼覺得木萄是個任性胡鬧的小姑娘,也從來沒有見她哭過,心裡不免揪了一下。

可是木萄站在那裡沒什麼反應。

顧時溯又喊了聲:「木萄,過來。」

「顧時溯。」

出來的是白華,和記憶里一樣的明艷動人,這麼多年彷彿沒有老過。她牽著木萄過來,說:「你也知道,木萄在我們家過得並不怎麼好,我護著她也只是暫時的,所以把她從白家偷出來了,你可要好好保護她。」

顧時溯聽得一頭霧水,看了眼木萄。

他有多不喜歡白華,白華知道,而且白華也向來是不怎麼待見他的,畢竟一個小科學家一個神婆,勢不兩立。今天兩人這麼心平氣和地講話可還真是第一次。

他沒想那麼多,下意識地排斥木萄和她一起,也下意識地排斥整個白家,他覺得白家唯一有所作為的一點就是讓木萄長到現在沒出什麼大事。

顧時溯看著白華,拉過木萄的手,說:「木萄,我帶你走。」

一路上木萄都沒怎麼說話,低著頭也看不出來在想什麼。

可是只有顧時溯自己知道他那句「木萄,我帶你走」是花了多少勇氣。

「木萄,你沒事吧?」

顧時溯大概是習慣了話多很吵的木萄了,這會兒真覺得不對勁。

木萄搖頭,說:「顧時溯,我不想再回去了。」

顧時溯看了她一眼,既然現在白家已經篤定木萄失蹤了,他也沒必要讓她再出現。失蹤就失蹤,他繼續把她藏起來就好了。

他笑了笑,有點牽強,說:「沒事,不回去了,以後就叫你木萄,五行缺木的那個木萄。」

木萄還是有些呆,顧時溯一顆心懸在半空,彷彿木萄不笑嘻嘻地喊他一聲石頭哥哥,這顆心就放不下來了。

他說:「木萄,我現在送你去葉襲桑那裡,她可以把你藏起來,等我回家處理好一些事情,再來找你好不好?」

木萄終於把視線移過來了,她看了他很久,說:「顧時溯,要是葉襲桑不是人,是妖,你會怎樣?」

「呵!」總算是會開玩笑了,顧時溯難得沒有駁斥她,順著她的假設說下去,「葉襲桑要是妖,也只是一個只會打嘴炮的妖,就是幹不成什麼好事也幹不成什麼壞事,整天坐在那裡無所事事的妖。」

木萄抿著唇,沒有再說話。

車子停在那棵大樹下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初七的上弦月,透著清淡冰涼的光,悠悠飄過來的雲擋住了月亮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顧時溯看著木萄站在小區門口,說:「你先上去吧,我看林修接到你再走。」

畢竟昨天才被趕出去,又回來始終是有點不好意思的,最起碼也得自己有底氣在她隔壁買套房再回來。

木萄點頭,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夜色太黑了,所以顧時溯只聽見她的一聲「石頭哥」。

他笑了聲,回應:「乖,我會早點來的。」

哪怕後來亮起車燈,看見林修和木萄站在一起,也沒有看見木萄一隻眼睛流下來的淚。

那是她殘存的意識,在向他求救。

那個被關在心底、叫囂著哭泣著的木萄拚命地揮手,撕心裂肺地吶喊:「顧時溯,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桑桑姐……」

所以後來顧時溯想,要是自己稍稍停下來,或者是好好想一想木萄的反應,就不會發生後來的事情了。

他明明知道,木萄是那種不管受了什麼委屈在他面前永遠是一副元氣滿滿的模樣。

儘管那個時候察覺到了不對勁,可他還是把木萄送到了葉襲桑那裡,就好像親手把一顆炸彈,送給了葉襲桑。

誰說不怪他?

林修沒有帶木萄進去,就在門口,沒有走也沒有動。

木萄說:「林修,我冷。」

「葉襲桑也冷。」林修的聲音聽不出一點情緒,「在地下的那幾百年,她應該又冷又餓,她膽子那麼小,應該很怕,又愛哭,不知道哭過多少回。」

木萄抱著雙臂,沒有說話。

林修看著陽台上的一抹橘黃色光,還有站在光里的人,彷彿能看見她飛揚的髮絲。他說:「我沒想過是你,白華。」

我沒想到殺了她的,是她的姐姐——白華。

「呵呵……」木萄從來沒有這樣笑過,「我也沒有想過,你會為了她淪為魔王,殺了整個村子裡的人,還害死了你師父。」

「你說她知道了會怎麼樣呢?不論村裡人再怎麼欺負過她,那也是生她養她她放在心尖上的地方,她單純又善良,知道你為了她毀了整個村子,還會原諒你嗎?」

林修看著她血紅色的眼睛,四周明明一片黑暗卻還是能看見。

她不是木萄,是白華。是白華把自己的意識,放進了木萄的身體里。

「林修,她的怨恨,我們倆都是原罪。」她笑,「況且,她只記得誰將她從深埋自己的黑暗裡解救出來,卻不記得誰為她在光明的世間淪為了魔。」

林修垂著頭,恍然記起來很久很久以前。

她說:「林修,你眼角向下的樣子也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