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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飛鳥

正文卷

第218章 飛鳥

紅舟爭標,射中金毬,裴雲暎沒選金盤上一眾嫣然羅花,反而從水棚草地里隨手撿了朵野花,這舉動令人意外。

不過雖然意外,但也並非不合情理。

畢竟今日紅舟爭標,他也不在競馳軍士之列。

得了這朵野花,裴雲暎退回小樓之上,這場賽中的小風波很快就過去,金毬重新被掛上,其餘紅舟再度爭標。

只是有了剛才珠玉在前,再看此刻這爭標,便覺少了幾分樂趣,不如先前令人沸騰。

花船上樂官們水戲歌舞,熱熱鬧鬧的唱腔里,陸曈低眉坐著,微微出了一會兒神。

裴雲暎選了一朵木槿。

那天夜裡,她以為自己和裴雲暎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陸曈抬手,指尖拂過發間,髮髻之中,斜插的木槿花簪冰涼。

她收回手,神色重新變得冷靜。

席中眾人熱聲沸騰,待水殿諸戲俱畢,方才長安池上的數十隻虎頭船、飛魚船盡數劃開,只留下幾艘最為華麗精緻的龍舟供諸臣閑樂。

接著是諸軍獻呈百戲。

數十人搖鼓,《驀山溪》琴曲里,舞獅豹者入場,撲旗子、打筋斗、列偃月陣,忽而一聲霹靂爆響,對陣軍士分開。

席間爆發出一陣「好」!

林丹青不住拍手:「太好看了!」

長樂池邊眾人看得激動,陸曈坐於席間,也看得認真,隱隱中,忽覺似乎有一道視線落於自己身上,於是抬頭,正對上神寶樓上,青年看過來的目光。

二人視線相撞,他微微一頓,極快撇過頭去,移開目光。

對陣戲後,諸班直常入祇侯子弟獻呈馬騎,開道騎、仰手射,合手射,飛仙縛馬……令人眼花繚亂。

再然後是妙法院女童獻藝、花裝男子獻毬打……

眾人邊看邊喝彩,直到百戲呈訖,已是下午了。

吉時到,祭典大禮快開始了。

高樓之上,帝王早已微有疲色,見鼓樂軍士擊鼓,在儀衛伴駕下,來到天章台。

陸曈隨百官立於祭壇下首。

《禮記.樂記》云:「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

先皇在世時,每隔三年一次親祀十分隆重,梁明帝繼位後,親祀改為五年一次。

本來今年不到大禮年節,然而岐水兵亂,蘇南蝗災,百姓苦不堪言,御史紛紛上奏,梁明帝便特開祭壇,為天下祈福。

法駕儀仗都已備好,大史局驗漏刻。百官皆著禮服,隨官品執笏,禁衛全裝,圍繞周圍。

天子身穿冕服,頭戴冕冠,登上三層高祭台。

儀官奏樂,又有舞者擊銅鐃、響環,天子登壇,向四面揖拜、跪伏、獻酒。

降神、皇帝升降、奠玉幣、奉俎、酌獻、飲福、亞獻、終獻、送神……

壇上供品、幣帛自酉階灑下。

所有祭祀之物送入燎爐,入爐焚之。樂罷,贊一拜,禮畢。

從大禮開始到結束,整整三個時辰,結束時,天已全黑了。

陸曈是第一次參加宮中大禮,尚未覺出什麼,身側年長些的醫官卻已忍不住面露難色,常進甚至趁人不注意時偷偷揉了揉膝蓋。

再看百官,除了站在最前方的親王公侯一列,躲在後頭的群臣臉色都有些勉強。

梁明帝亦如是。

天子本來身體欠佳,撐著整三個時辰完成大禮已是不易,禮畢後,先去長樂池上龍船歇憩片刻,約莫亥時大儺儀開始,屆時皇城之中燃放煙火。

大禮結束後到儺儀開始的這段時日,百官也可去長席暫時小憩。

眾人便紛紛先回長樂池邊席宴。

裴雲暎跟著梁明帝登上龍船,皇后、太后正於船中休憩,見他上船,交代下接下來儺儀之事,裴雲暎才退下。

他先去禁衛那頭轉了一圈,回到長樂池畔,席間氣氛熱鬧,林丹青正側首與常進說話,身邊沒有陸曈的影子。

他掃視周圍,並未看見陸曈在何處。

倒是林丹青瞧見他過來,同他打招呼:「裴殿帥怎麼來了?」

裴雲暎看了一眼席上,問:「陸曈不在?」

林丹青怔了一下,「咦,剛才還在這裡?」

「可能被旁人叫走了。」林丹青回過頭,「我同她說過的,一個時辰後儺儀開始,估摸很快就回來。」

裴雲暎眉頭一皺。

「裴殿帥有事找她?」

他搖頭,正要說話,那頭幾位皇子叫他,他便沒說什麼,又轉身離去了。

……

人群熱鬧喧囂漸漸遠去,長樂池更遠處,幾位宮人從院子里出來,庫房裡一片安靜。

庫房裡大大小小堆滿了假面披髮、狼牙煙火、骷髏人偶,最中間一隻金眼白面的巨大木偶,系錦繡圍肚,足有一人來高,格外沉重,盛在一塊裝了輪子的木板上,十分神氣。

這是等會兒儺儀要用的工具。

因工具繁瑣,大大小小堆於一處,顯出幾分雜亂,一眼看去,並不容易發現人影。

宮中數年不曾呈大儺儀,工具都是由禮部臨時準備,其中負責儺儀的匠人並非入內樂工,此地守衛更松。

卻在陰沉的安靜里,陡然響起人聲。

「東西呢?」庫房裡,戚玉台朝陸曈伸出一隻手。

他自昨夜裡就在期待今日,可惜今日先是諸軍百戲,後是天章壇祭典,眾目睽睽,他根本無法尋得機會來找陸曈。父親雖然離他離得遠,可卻暗中叫戚華楹盯著他,以免他突生意外。就連此刻出來找陸曈,都是假借如廁。

陸曈不語,從袖中摸出一隻紙包。

戚玉台迫不及待接過來,正要打開,突然想起什麼,趕緊看了一眼四周,庫房裡並無人聲,剛剛的宮人出去搬東西了。

他這才放下心來,誇讚地看一眼陸曈:「你倒會選地方。」

長樂池邊處處是人,四處又都有宮人行過,他還在想到底如何避人耳目,畢竟宮裡人都是人精,一旦覺出不對恐怕生事,尤其是三皇子的人。

正想著,外頭突然有人聲響動,戚玉台一驚,面前正是那隻金眼白面的「瘟神惡鬼」,陸曈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埋下身,高大木偶的身影遮蔽二人。門外兩個小太監談論什麼,不多時,聲音又漸漸微弱。

戚玉台鬆了口氣。

緊接著,心中又焦躁起來。

不時有人經過,實在令人難安,可長樂池到這裡,已再難尋到另一個更適合服散的場所,再往前,就會撞見皇家禁衛了。

正想著,陸曈摸索起面前木偶的肚腹處,用力一扳,緊接著,一扇小門彈開。

木偶中間竟是空心的。

陸曈道:「你進去。」

戚玉台蹙眉:「什麼意思?」

「門外隨時有人進來,躲在此處也不安全。不如藏在木偶腹中。」

她道:「儺儀亥時開始,約莫一個時辰後,會有儀官來此。戚公子若在一盞茶間服盡葯散,藥效消失後,就算被人發現,也可假稱走錯路行至此處,不會被人發現端倪。」

這只是存放儺儀工具之地,當今陛下討厭儺儀,若非蘇南蝗災,根本不會特設大禮,忽視之物,自然不放在心上,因此並未有重兵把守,就算被人察覺,走岔路也不是什麼大錯。

只要服藥過程中未被人察覺就好。

戚玉台心知此舉多少危險,但不知為何,竟又有一絲緊張激動。

他盯著陸曈,女子身上芬芳馨香令人一瞬心猿意馬,還未服散,他竟已隱隱覺出熱來。

戚玉台伸手捏住陸曈下巴:「你果然膽子很大,不知在其他地方,也一樣膽大?」

輕佻暗示的話落在女子耳中,陸曈神色未變,只提醒:「戚公子最好抓緊時間。」

門外漸又有隱隱人聲,戚玉台不甘心的縮回手,拉開木偶門,鑽入肚腹中。

甫一鑽入,竟覺這偶人肚腹還算寬敞,恰好能容一人將將坐在其中。戚玉台摸出懷中一盞銀壺,這是他方才從席上拿走的,以酒服散,快活更甚百倍。

他蜷縮著坐在裡頭,四面逼仄,視線稍低處,有一點微微的裂縫,恰可將外頭光照進一絲,他不知這裂縫有何用,看了一會兒,仍覺不安,轉頭問陸曈:「這裡真的安全?」

陸曈頷首:「只要戚公子在藥效過前待在這裡,一個時辰里,應當都是安全的。」

戚玉台想了想,終抗拒不了葯散的引誘,他已數日不服散,此刻縱知前頭是火坑,也願先享受再說。

「諒你也不敢。」他輕哼一聲。

「願公子盡興。」

陸曈說完,站起身來。

門被虛虛掩上,四周一片安靜,唯有裂縫中透來的光照在偶人肚腹里,事不宜遲,戚玉台迫不及待打開紙包,深深嗅了一口,神情間頓時陶醉。

他兀自沉浸在久違的快活中,不曾察覺身後視線。

「咔噠——」

有極輕微的一聲,在庫房中細響。

戚玉台沒有察覺。

……

陸曈回到長樂池席上時,林丹青正四處尋她。

「你去哪裡了?」她問,「我找了一圈都沒見著你影子。」

「去凈房回來後迷路,問了宮女才走回。」

林丹青便恍然:「你不常進宮,不知道路也是尋常。」又道:「剛剛裴殿帥來找過你。」

陸曈一怔:「找我做什麼?」

「不知道。」林丹青搖頭,「見你不在,他就走了。」

陸曈沉默。

正說著,長樂池更遠處,漸有樂聲傳來。

「快快快!」林丹青撇頭看過去,「儺儀要開始了,說起來,我剛才還真怕你耽誤時候,趕不上儺儀開始,常醫正回頭又要罰你。」

陸曈笑了一下:「不會。」

「你不是告訴過我,今年儺儀提前一個時辰,戌時就要開始嗎?」

她微微一笑:「我算好時辰的。」

盛京皇城裡,許多年未有儺祭儀禮了。

今年因蝗災再度國儺,皇城親事官和教坊主持都覺匆匆。林丹青人脈廣泛,醫官院奉值時恰聽教坊人說過,今年儺儀要提前一個時辰開始。

天章台祭典,最重要的是祭典,不可行差踏錯一步。諸君百戲是熱鬧同樂,至於儺儀,百官反而不太重視。

總歸是今日最後一環,倒也不會特意去記這個時辰。

林丹青得了提前的消息,轉頭將此事告訴陸曈,還與陸曈議論:「既要提前,是不是儺祭有了新花樣?」

陸曈搖頭只說不知。

她便嘆氣:「有新花樣也沒意思,有心思做這些,倒不如早點撥醫官去蘇南賑災來得實際。」

外頭禮炮聲打亂陸曈思緒,另一頭,長席不遠處,戚華楹看著身邊空位,眉眼閃過一絲焦灼。

「還未找到哥哥?」她壓低聲音,問身側下人。

下人搖了搖頭。

「糟了。」

戚華楹暗自揪心。

一炷香前,戚玉台稱自己要如廁,起身離席,之後不見蹤影,到現在也不曾回來。

長樂池邊四處都有禁衛,倒是不可能出什麼危險。但戚華楹心中總覺不安。

臨出發前父親再三叮囑,戚玉台的癲疾隨時可能再犯,不可離人。

若是在什麼地方突犯癲疾……

「可有將此事告知父親?」戚華楹問。

下人為難:「儺祭將要開始,太師大人已去親事官那處……」

遠處人群喧鬧,戚華楹心中一沉。

看來,只有寄希望於戚玉台只是暫時離席未歸。

若真犯疾,也盼是個無人察覺之地。

……

庫房裡,油燈隱隱綽綽。

滿地披髮假面、香燭錦繡中,木偶靜靜矗立。

戚玉台躲在木偶之中,似只藏在暗處的鼠,嚙咬黑暗中殘肴。

不對,不是鼠。

應該是鳥。

一隻對著青雲之上,飄飄欲飛的鳥。

不知是不是數日未曾服散,亦或是筵席上銀壺的酒水太過香甜,葯散和酒水一入口,他感到一種久違的痛快。和先前陸曈登門時帶給他的葯散不同,這簡直如真正的寒食散一般,熱燙、灼刺、銷魂。卻又沒有那種不顧一切窒息般的滯脹。

只有歡愉。

四周的黑暗與狹窄並不令他感到逼仄,這裡彷彿變成了一隻安全的鳥籠,金銀打制的、裝滿美食和清水的鳥籠。

雖然這鳥籠卻使鳥兒失去自由,但華美的籠子里,也是林中野鳥一輩子無法品嘗的舒適。

他感到安全。

這裡也的確安全。

儺儀辰時才開始,他從前對儺儀不感興趣,父親也只耳提面命祭典不可出差錯,他今日才知道,儺祭原來是這樣好的東西。

他在狂歡與失色中快活地想,大梁要是這樣多來幾次蝗災、洪災、旱災或是什麼災禍就好了。

這樣陛下就能年年祛儺,他便能次次銷魂。

戚玉檯面上露出滿足的微笑,只覺自己渾身變得輕飄飄的,飛鳥扇動翅膀,搖搖晃晃飛向雲層之中天空。他舒服地閉上眼,手中銀壺滑落,碰在木偶中,發出極輕微的一聲細響,很快被外頭說話聲淹沒。

「這東西倒是挺沉的。」拖著木偶的儀官如是說道。

白面金眼的木偶頭上長角,嘴吐獠牙,形容可怖。木板下的輪子滾動,縱使如此,拉著也並不輕鬆。

「你要不鑽進去看看?」另一人問道。

「我可不想倒霉。」

說話的儀官嫌惡地別開眼,生怕偶人沾到半絲衣袍,道了一聲:「晦氣!」

三三兩兩的匠人魚貫而入,將庫房中一乾麵具油紙抬走。

為首的儀官催促拖著木偶的幾人:「儺禮快開始了,趕緊把東西送上去吧。」

……

長樂池邊,火焰驟起。

團團青煙里,漸漸顯出一群戴假面之人。

這群人著綉畫色衣,執金槍龍旗,又有鼓樂奏聲,百名幼童頭裹紅巾,手持搖鼓唱和:

「甲作食凶。胇胃食虎。

雄伯食魅。騰簡食不祥。

攬諸食咎。伯奇食夢。

強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

委隨食觀。錯斷食巨。

窮奇、騰根共食蠱。

凡使十二神追惡凶。

赫汝軀,拉女干,節解汝肉,抽汝肺腸。

汝不急去,後者為糧。」

此乃儺歌。

十二名鬼面儀士跳著驅儺舞,最中圍繞著只一人來高的木偶人。

偶人做得極其醜陋,白面金眼,獠牙森森。

林丹青凝眸:「這是……」

「瘟神。」陸曈道。

林丹青驚訝:「從前儺禮不曾見到此物,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好奇問陸曈:「不過陸妹妹,你不是第一次參加大禮嗎?怎會認得此物?」

「書上看來的。」

林丹青不疑有他,點了下頭就繼續看遠處儺舞了。

陸曈漠然垂眼。

她見過瘟神的。

常武縣大疫那年,左鄰右舍接連病倒,整座常武縣死氣森森。知縣大人病急亂投醫,請了山上姑婆祛瘟。那時爹娘兄姊都已病得下不了床,她走了很遠的路,看到了姑婆祛瘟的儀式。

貧窮小縣的姑婆,不懂什麼「大儺之禮」,亦沒有樂隊巫師。草草搭個檯子,一人戴張白臉金眼的面具。一人拿只執棒,就可以祛瘟了。

年幼的她看著姑婆嘴裡悠長古怪的唱腔,問隔壁嬸子:「戴面具的那是什麼?」

嬸子告訴她:「那是瘟神。姑婆把它驅走,疫病就沒啦。」

瘟神。

陸曈似懂非懂點頭,心中默念:

要趕走啊。

一定要趕走。

趕走了,爹娘,哥哥姐姐就好了起來。

人群驀然又發出一聲驚呼,陸曈抬眼,圍繞著最中間的儺舞,舞者嘴裡吐出煙火。

陸曈神色平靜。

林丹青奉值處,有皇城教坊的人。

前些日子,她回醫官院整理東西,曾替林丹青送過一回葯,恰好看見教坊門口,樂官們正將這隻「瘟神」送入。

「當心點,別碰壞了!這可是今年驅儺的主角兒!」

領頭樂官責罵完下人,轉頭接過陸曈手裡的藥單。

陸曈微笑起來。

一定是家人天上保佑。

才會讓一切順利得不可思議。

漸漸的,吟唱中,又有一人從後至前慢慢行來。

玄衣朱裳,身披熊皮,執戈揚盾。厚重熊皮壓在此人身上,將對方瘦弱乾枯的軀體顯得越發伶仃,漫漫香霧裡,詭譎森然。

儺舞樂聲陡然尖刻。

驅鬼的「主角」方相子原本由教坊主事扮演,如今卻換成了太師戚清。

太師年事已高,德仁之名廣布,今年蘇南蝗災,主動捐出家資賑濟災民,引得民間一片讚揚。

多年以來,他又修橋修路,受他恩惠的窮人對此感恩戴德,由他扮作祛瘟「方相子」,是陛下對他的看重。

陸曈登門為戚玉台施診時,戚玉台便常說起此事,只說今年驅儺由他父親扮作方相,言辭間十分自得。

長樂池邊,煙火燒燈亮如白晝,裊裊青煙中,太師溫和地笑著,不似驅鬼將軍,更像青冥之上仙人,慈眉善目,高高在上。

他舉起手中長劍。

林丹青驚呼一聲:「這是要做什麼?」

陸曈微微一笑。

「殺瘟神。」

人人避之不及的、會帶來災禍和瘟疫的瘟神當然要一擊必中,殺氣騰騰的劍會驅走疫鬼。那隻高大的、堅實的偶人,中間空心並不是為了藏匿什麼,而是為了方相子的「劍」刺進時,那一瞬的血花。

人群的歡呼與鬼魅儺歌混在一處,顛簸終於將藏在偶人肚腹的人喚醒。

戚玉台做了一個美夢。

他夢見自己還是幼年時候,適逢父親生辰。

父親歷來愛鳥,他捉到一隻漂亮的鳥兒,剪斷鳥兒翅羽,將它關進鳥籠,送給父親手上。

父親很高興,慈愛地將他抱起來,認真誇獎他。

戚玉台雀躍不已,還想再捉一隻鳥兒送給父親,卻被人從身後搖晃。

戚玉台猛地睜開眼睛。

四周一片漆黑,唯有眼前一絲明光順著縫隙漏入眼中,耳邊傳來嘈雜鼓樂聲,伴隨眸中奇詭樂調,他茫然一瞬。

這是哪裡?

但很快,他又回想起來,他在教坊今夜儺禮存放面具的庫房裡,偷偷服食葯散。

頭疼欲裂,他已想不起自己睡了多久,只下意識將眼睛貼上偶人那絲狹窄的縫隙,朝著外頭的亮光看去。

他看到了父親。

父親披著熊皮,玄衣朱裳,青煙中,似他幼時夢裡般高大,神情陌生又熟悉。

這是……儺禮?

可儺禮不是辰時才開始,他服散到藥效盡失,至多也不過一炷香功夫,為何儺禮已經開始?

四周戴著儺面的人圍繞在父親身邊祝禱,戚玉台看著看著,視線掠過父親手中那把銀光閃閃的長劍,眼睛陡然睜大!

他想起來父親要做什麼。

儺禮的最後一環,叫殺瘟神。

方相士會用劍殺死瘟神,徹底驅逐鬼祟。

如今,他成為「瘟神」,父親成為「方相氏」。

父親會殺了他。

他不能待在這裡,他會死的!

這一刻,顧不得會造成何種影響,戚玉台下意識想大喊出聲,然而甫一開口,卻發覺嗓音變得極細,隔著偶人,難以令人察覺。

戚玉台又回頭摸索,偶人狹窄肚腹卻倏然變得很大,他摸不出門縫何處,似被人從外頭關上。

冥冥之中,他變成了一隻逃不出去、飛不起來的籠中鳥。

戚玉台無路可逃,渾身發起抖來,驚懼之下,拚命從里捶打四周,然而偶人堅實的肚腹似無邊籠罩黑夜,無論如何看不到頭。急促的鼓點淹沒一切,淹沒他絕望的叫聲。

「救命——」

「救命——」

「救命——」

無人回答。

戚玉台把眼睛貼近那道縫隙,父親的臉近在咫尺,他努力叫著父親的名字,發了瘋般拍打,父親漠然微笑著看著他,如看一尊噁心的、令人厭惡的疫鬼,朝他走近。

「撲哧——」一聲。

戴儺面的舞者高呼著,紛紛緊隨將手中長劍刺入——

「轟隆——」

一簇煙火衝上夜空,紅紅白白,禮炮應聲而響。

頭頂之上,五彩煙焰驀地炸開,無數璀璨光點拖著長尾划過夜空,若無數發光飛鳥,展翅從空中墜落。

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

「除疫鬼啦!」

「瘟神走啦!」

皇城之中,夜空陡然被煙焰遮蔽,璀璨飛鳥划過一切,這歡樂的樂聲如除夕新年,惹得盛京人人探看。

莽明鄉茶園老農歇下農活,遠眺望向皇城方向。西街小販坐在布棚下,聽著隱隱傳來的禮炮聲響。南藥方里,整理藥草的醫工們走出葯園,抬頭看向頭頂墜落的彩焰。

乞巧樓下推著攤車被驅趕的小販,青樓中剛剛挨過打的年輕姑娘,名落孫山埋頭書海的窮困秀才。何秀、燕二娘、申奉應、吳有才……

所有人都在看這皇城裡絢爛煙火。

爆竹聲、歡呼聲、鼓樂聲混在一處,肆意亂舞的火苗里,卻有殷紅血跡順著偶人肚腹,漸漸流淌下來。

第一個發現的樂工首先嚷叫起來:「妖祟!有妖祟作亂——」

人群頓時喧鬧。

後邊的人不知前頭髮生何事,仍在抬頭看頭頂煙火。喧鬧聲夾雜尖叫聲,長樂池邊,漸漸亂成一團。

禁衛們得迅,第一時間趕至龍船周圍,護送帝王下船回宮,裴雲暎拔刀護住梁明帝,厲聲喝道:「保護陛下,犯上者誅!」

歡樂祭典里,血流如河,紅衣禁衛們飛快掩護皇家人撤退,長樂池邊一片混亂。裴雲暎在人群中奔走,目光掠過無數或茫然或驚慌的人,肆意搜尋。

一簇又一簇煙火潮水似的湧上夜空,他看到了陸曈。

陸曈站在人群里。

四周都是匆忙奔逃的人影,而她站在池水邊,正仰頭看頭頂煙火。

燈火閃爍變換,流動光影落在她臉上,鮮艷緋色好似濺了一臉血痕,女子站在溫暖喧囂下,看得認真而入迷,唇角帶了一絲柔和微笑。

她笑得很開心。

笑著笑著,就笑出了眼淚。

」儺儀之禮」——《東京夢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