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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一場雪

正文卷

那天早上行騁被寧璽掐著臉轟上樓之後,寧璽一個人在客廳里,蹲在地上,思考了很久很久。

行騁一身朝氣,那股子衝勁和勇敢,是寧璽最羨慕的。

可能有時候就是如此,對方身上越擁有什麼自己缺少的,反而能越來越讓自己欣賞。

寧璽熬了整個通宵沒睡,一到教室,第一節課還沒開始就趴下了,睡了兩節課起來覺得冷,一摸額頭,還有點燙。

寧璽繞過高二的走廊往化學實驗室那邊走,選了小通道下樓梯,直奔校醫室去了,身上還剩他媽媽打的五百塊錢,光葯錢就要了五十塊。

寧璽拿著葯去沖了喝,測了個體溫,三十八度,也還好,能繼續上課。

寧璽一回教室還是昏昏沉沉的,給班主任打了個招呼,一個人頂著外套趴桌子上睡著了。

外面風吹進來,吹得他一隻耳朵冰冰涼涼的。

寧璽一覺睡起來,身上外套變成兩件,那撲鼻的運動香水味,寧璽都不用猜的,翻個面就看到校服裡面商標領口上寫著「XC」。

男生女生愛在校服上亂塗亂畫的習慣,大部分都改不了,初中那會兒,行騁讀的是區裡面另一所公立中學,他在校服背面畫了個蠍子,還覺得特別酷,個子高條順,招搖過市的,頭髮一抹,校草啊。

寧璽問他畫個螃蟹幹嗎,告訴所有人他橫行霸道嗎?

行騁一臉難以置信,有點懷疑自己御用畫手的功底。

——哥,這是蠍子,天蠍你知道嗎,你不就是天蠍座嗎?

沒幾天,行騁他們學校的流言蜚語都傳到寧璽耳朵里來了,估計他們學校暗戀行騁的女生們,是個天蠍座的,都得興奮好幾天。

這位校草背著一個愛的圖騰,橫行霸道了好幾天,越看越覺得背上像畫了只螃蟹,於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又買了件新校服,膽子大,直接在後面寫了個「11.12」。

以至於,後來行騁初三學了吉他,天天抱著在樓上彈棉花,張嘴就來:「你是那一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得更晚一些,停靠在小區門口的二路汽車……」

寧璽在下面看書,頭都大了,也不想管樓上這位青羊區第一小刀郎,直接上去敲門。喊行騁出來。

玉林路的事情過去了兩三天,學校給幾個男生集中做了一次思想工作,教育了幾天,也去掃了幾天的教務處。

這事行騁為首,學校意思一下給了個警告處分,程曦雨那幾個女生的家長也又跑了幾趟學校,這幾經折騰,覺得小孩罪不至此,還有改過自新的機會,於是行騁那個警告處分也給抹了。

掃一周的教務處,行騁每天下午的訓練時間也暫時佔用了,一下課就拿著掃帚過去,後面跟了一溜校隊的人,全拿著掃把和簸箕,說要幫忙。

行騁點了一下人頭,這一下得有十二個人,放著訓練不去,跟著他們哥幾個來這兒掃地,這不明擺著找罵嗎?

行騁好不容易勸退了那幾個女生,拿著掃把轉悠得跟金箍棒似的,一邊小聲哼歌一邊指揮著隊員去倒垃圾,忙得一頭汗,但也還樂在其中。

行騁連著打掃了好些天,偶爾碰到一次他哥,立刻站得筆直,掃把往身後一藏,跟站崗似的,點頭:「哥!」

寧璽站定了,本來也是繞道來看看弟弟的,手上還抱著書。

寧璽開口說:「不錯,挺勤快。」

行騁沒聽出來寧璽這是在誇他還是損他,正準備說幾句,就看到寧璽提了個袋子,在他面前顛了顛,淡淡道:「拿著。」

行騁下意識般地低頭一看袋子里,一個NIKE(耐克)的標誌,放著一套全新的護膝,護踝,那護手臂的都跟袖子差不多了,堪稱是全副武裝。

這一套,少說也三四百元吧?

行騁還有點蒙,就聽到寧璽認真地說:「不管是球場上還是校外,都別再傷著了。」

旁邊站著喝飲料的一群校隊小男生們炸了,眼饞著看那一袋子物件,沒聽說過見義勇為還爆裝備的啊?

寧璽一走,行騁也沒客氣,直接發朋友圈炫耀,拍了一張,配的文字也簡單明了:「寧璽送的。」

校隊群里也發了一遍,還戴上身拍了好幾張買家秀,臭屁得很,惹得校隊裡面幾個小男生在微信群里撕心裂肺地吼——璽哥我也要!

行騁拿著手機一個個地語音回復:「沒有,不可能,靠邊,做夢!」

「你是他弟弟嗎?」

晚上一回家,行騁把這全身裝備都試了一下,站在穿衣鏡面前站了好一會兒,穿著球衣,滿腦子都是他哥那句話。

「可別再受傷了。」

高二放得早,行騁想等寧璽,就還真抱著球跑操場里坐著,屁股下全是草,還好最近旱冬,還沒怎麼下雨,乾的。

他脫了書包墊在身下,還覺得挺舒服,反正也沒幾本課本,特別軟。

他中午跟他哥橫,說:「高三放得太晚不利於休息,再這麼折騰你們,我們高二得去把你們電閘給扳了。」

寧璽瞥他:「關你們什麼事?湊什麼熱鬧?」

行騁找了個正當理由:「下一屆受難的不就是我們嗎?」

成都的冬夜,天邊泛著的燈火輝映出一片紫紅,點點繁星綴在夜幕之上,若隱若現,似乎這夜裡都沒有那麼冷了。

行騁躺在草地上,滿眼星空,教學樓上面高三教室的燈都還亮著,旁邊也躺著下來喝汽水的應與臣,兩個男生就這麼並肩躺著,身上蓋著外套,蹺著腿,有一搭沒一搭地乾杯。

應與臣挨了一刀之後回來就休息著沒怎麼往球場跑了,他成績還挺好,家裡也不給壓力,在學校他哥也管不了,一聽行騁說在操場喝汽水,書包都沒拿,就衝下來。

為此,行騁還專門多買了一罐,單手開了,遞給應與臣,後者一笑,特豪氣地往空中一撞:「謝了,兄弟!」

他哥哥那些事,行騁沒好意思多問,關心了一下應與臣的傷口就作罷了,說以後放學晚的話讓應與臣跟自己和寧璽一起走,安全些。

應與臣說他哥專門派了人來接他,倒不是多大個事。

行騁又聽應與臣講起他的情況,在北京讀書讀得好好的為什麼會跑成都來,他哥又是個什麼樣的人,怎麼怎麼的……

「別說我了,喪氣。聊聊你啊?」

應與臣說得汽水都喝了一大半,嘴裡還留著股紅石榴味,笑著問他:「行騁,你真不打算走體育生?你這身高夠,成績也勉強能走個藝體的……」

行騁也咽了一口,碳酸跳得他舌尖特別爽:「不了,我得先看看我哥走哪兒讀。」

應與臣一拍大腿:「你們太黏糊!不對,你太黏糊他。」

行騁笑了,拿著易拉罐跟應與臣碰了杯:「我就這麼一個哥,那可不得黏緊點嗎?」

應與臣愁得連紅石榴汽水的罐子都給捏變形了,薅了一把自己軟塌塌的頭髮,雙手撐在身後,嘴巴叼著易拉罐拉環,喃喃道:「我哥最近真是……你說這以後多難啊?」

行騁嘆口氣,睜著眼開始數操場上空的星星了,數到第七顆,眼有點花,說:「沒辦法,你管好你自己吧。」

應與臣想了會兒,問他:「你不覺得有什麼?」

一問這個問題,行騁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盯著高三教室那兒窗口明亮的燈盞,眼裡跟倒映了天邊星子一樣,點點頭。

「我覺得正常。」

昨天晚上放學,行騁捎了兩袋泡麵兩個蛋,去寧璽家起灶。

那廚房的燈一亮,灶台火舌頭躥上來差點兒把行騁一對劍眉火漂成匕首。

寧璽看不下去了,把行騁趕出廚房,打了兩個蛋,煮得香辣四溢地端出來,兩個蛋全給了行騁。

行騁拿筷子攪了幾下:「哥,怎麼有兩個蛋?」

寧璽端著碗沒坐著吃,眼皮都懶得抬,冷冷地答:「雙黃蛋。」

放屁,他根本就沒吃吧?

行騁迅速把麵條一掃而空,又跑便利店去買了兩個蛋,硬給他哥又加了一碗水煮蛋。

他哥低頭拌面的時候,行騁一伸手捏上他哥的臉蛋,惡狠狠地說:「有我一份,那就肯定得有你的一份。」

後面行騁搶著洗碗,在廚房裡面壁思過,想了好久好久。

晚上行騁一回房間,他硬是咬著牙做題到一點半,把最搞不明白的歷史卷子寫了一張,背了好久的時間軸,把寧璽給他的筆記本都吃了個透……

電熱水袋他拿給寧璽了,晚上暖床全靠抖,還跟寧璽說他有兩個,上面一個下面一個,晚上熱得出汗,總踹一個出去,自己留著浪費了。

明天開始就不去校隊了吧,但是打球也感覺挺必不可少的……

但是再打真的就傻了,這成績離二本線都差好大一截,高二了,沒多久了,真的不打算好好在成績上追一追他哥嗎?

這周五就是冬至,寧璽媽媽破天荒地給寧璽打了電話,說放了學讓寧璽去一趟高新區,家裡擺了羊肉湯鍋,正好周五放學,過來吃一點。

寧璽拿著手機,鼻子有點酸,倒不是因為他媽媽叫他去吃飯有多感動,他只是覺得去年他媽媽就沒記住高三周末只放周日一天,這今年復讀了還是這樣。

月考成績不聞不問,生活上偶爾問候,寧璽表面上不咸不淡,但是心裡面有多珍惜媽媽的這一通電話,只有他自己知道。

去年冬至的時候,他也被忘記了,中午一個人跑到學校附近去吃了一頓羊肉湯,回學校就吐了,晚上沒去吃飯,看得行騁站在教室門口乾著急。

寧璽沒想到,因為自己沒吃飯,行騁逃了晚自習,去操場背後要翻牆出去買羊肉湯,一條大長腿剛騎牆上,轉面就看到校長在牆下面蹲著,手裡拿了個手電筒。

他校隊幫忙的那一群哥們,還在牆那頭個個躍躍欲試,扯著脖子吼:「行騁!能下去嗎?」

行騁騎在牆上,看看這邊的校長,又看看那邊站著的哥們,絕望地一閉眼,對著他哥們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任眉一跳腳:「現在知道怕了?」

行騁冷笑一聲,心裡面憋著笑:「換你來試試。」

任眉三兩下子就躥上牆來,也騎著,一上去就傻了,兩個男生對著牆下的校長乾瞪眼,校長笑眯眯地問:「訓練有素啊,打算去哪兒?」

行騁也耿直:「買羊肉湯,餓了。」

還因為這事,行騁爸爸那晚上摁著行騁的頭,逼著在家裡吃了兩個小時的羊肉湯,看得登門家訪的班主任都傻了。

這年行騁倒沒去翻牆了,一等到高三下課,就想接他哥一起走了,找家附近的店,吃一點意思一下。

行騁知道寧璽媽媽找寧璽去吃飯,但沒想到寧璽還真為這個事,請假了。

一整個晚自習都沒來,也沒跟他媽媽說今晚有課。

行騁一個人站在高三教室門口,看著來來往往背著書包收拾好要走的學姐學長,有點泄氣。

也怪他沒跟寧璽說,這晚要不要一起吃飯。

應與臣手裡正提著個保溫桶,拿了一雙不知道哪兒去找的一次性筷子,滿面愁容地在走廊上哼歌,行騁看到他就覺得逗,撞了一下:「今晚還有的吃啊?」

那保溫桶里純正的簡陽羊肉湯味,真招人稀罕,香!

應與臣點頭:「是挺好吃,但我們那邊都吃餃子啊!」

行騁忍不住想翻白眼:「入鄉隨俗,在這兒該吃什麼你就吃什麼。」

應與臣又開始愁了:「送羊肉湯那位,就是我之前跟你說的。上次我在金港賽道出車禍,就是他給撞我屁股上了!真跌份!」

行騁拍拍手:「緣分。」

這小學長愛車他知道,他也挺感興趣,不過現在經濟實力只玩得起六十八一顆的籃球,車的計劃暫時擱置到二十多歲以後了。

賽車跟籃球一樣,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大部分男人所熱衷的運動,裡面擦出的火花,自然也是難以滅下去,想當年第一次跟他哥杠上也是因為一顆球。

行騁晚上一個人跑回家,吃了家裡做的羊肉湯,他跑到窗口去看了一下樓下亮沒亮燈,管他媽媽要了祛疤膏,敲他哥的門去了。

他爸爸在家裡抽煙把沙發給戳了個印,那火星子燒得響,迅速點著,行騁忽然就想起寧璽的手腕上。

拿去給他抹抹手腕,不知道有沒有用。

他這門鈴一摁,門開了,撲鼻而來就是滿客廳的燒焦味。

寧璽垂著眼,鼻尖一顆小痣襯得臉龐越發好看,皮膚還是白得過分,手裡扯著一張數學卷子,手掌心攥了草稿紙,上面方程式還看得清晰。

再往下,寧璽指尖的火柴燒了一半,火星忽亮。

半邊面容沉浸在煙霧裡的寧璽,那麼迷幻,那麼孤獨,模模糊糊的眉眼,清瘦而美好的下顎輪廓,煙頭上每一寸都燒到了行騁的眼裡。

行騁捏了捏手裡的祛疤膏,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著他哥這個樣子。頹廢而神秘,眼神淡漠,一邊聞煙霧,一邊寫數學題,坐在客廳里,點著那盞燈,自己買的那一方小桌上,還有小半張沒用完的草稿紙。

寧璽抬起眼,定定地看著行騁。

他終於,他總算……在行騁面前,露出了最真實的自己。

在行騁曾經看不見的地方,他並沒有表面那麼優秀,也沒有多麼陽光。

笑,或者不笑,都是他。堅強,或者懦弱,也都是他。

行騁說明了來意,寧璽挽起袖子就把手臂伸過去。

那疤痕只有指甲蓋那麼大,猙獰可怖,微微凹陷下去一些,呈深褐色,看得行騁喉嚨跟被人掐住了一般。

行騁就跟手裡捧了個什麼似的,拿出棉簽,不敢亂來了,一點點地給他上藥,眼神就沒離開過那一塊疤痕。

行騁塗得慢,寧璽看他小心翼翼的樣子,沒忍住,笑道:「磨蹭。」

行騁一抬頭,撞上哥哥的目光,忍不住嘆了口氣:「上輩子我們可能是仇人,你肯定拿劍刺過我胸口一刀……」

寧璽猛吸了一口煙,當著行騁的面,就這麼坐在地板上,把上半身穿著的襯衫扯開半邊,低聲道:「我胸口上也有疤。」

行騁又跟被人打了一棒似的,正準備在挖一塊祛疤膏在指腹上,手卻一下被寧璽給捏住了:「你摸。」

寧璽碰滅了客廳的那盞檯燈,周遭燈光忽然暗下來,伸手不見五指。

那天,行騁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過去,常年練球摸筐的粗糙指端一觸碰上那處溫熱的肌膚,寧璽猛地將手按住。

「感受到了嗎,它也一樣。」

這一句講完,寧璽深吸一口氣,慢慢地繼續說:「行騁,這就是真實的我。」

十七歲這一年,行騁在某個夜晚的這一刻,忽然覺得在這座城市裡,所有的燈都滅了。

他想起無數次因為寧璽而激起的鬥志,成長的重量。

在這一處小客廳里,行騁安慰地輕輕拍了拍寧璽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