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嗶哩小說 > 言情小說 > 捕蝴蝶 >

第八章 深藏的愛

正文卷

終於,凌野開口了。

「我五歲那年,我媽精神分裂發作。」

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可我又很清楚地知道,他就在離我最近的地方。

他說:「很突然,就像大晴天突然下起雨。」

凌野安靜地給我講述他的故事。

「就是突然之間的,她開始完全不受控,每天在附近的街道遊走,邋裡邋遢地撿垃圾吃。」

我皺起了眉,難以想像那樣的畫面。

「其實她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凌野始終看著天,「但我對她的漂亮僅有的記憶是家裡的老照片。」

他停頓了一會兒,我猜他是在回憶。

「那時候我太小了,很多事情都不記得,等到我真正開始記事,她已經是那個蓬頭垢面的瘋女人了。」

我低下頭,不知道眼睛該看向哪裡。

「小時候,世界很窄,周圍的所有人都知道那個瘋子是我媽。」凌野的聲音猶如嘆息,「同齡人都不和我玩,他們說瘋子的孩子也是瘋子。」

「他們用石頭丟她,罵她,她倒是也不怯,那些傢伙怎麼對她,她就怎麼以牙還牙。」凌野說,「小時候我做得最多的就是跟在她後面看著她,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什麼都改變不了,人渺小如螻蟻,只能任由命運揉搓。」

凌野突然轉過來看我:「精神病可能會遺傳。」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緊接著說:「害怕嗎?」

我愣愣地看著他,他突然就笑了,湊過來抱了我一下。

就只是一下,然後他放開了我,繼續以剛剛的姿勢平躺著。

他依舊看著天,像是那塊藍色的幕布上正在放映他的過去。

「我媽瘋瘋癲癲地過了很多年,我爸不送她去治病,也不管她。」凌野說,「平時,一到晚上我媽大部分時候都會自己回家,但我爸不讓她進家門。我有時候看到她,會偷偷放她進來,有時候我等不到她,第二天早上出門上學的時候會看見她在家門口抱著破被子在睡覺。」

凌野沉默,我也沉默,我們在為不同的原因而沉默。

我忍不住問了一個非常愚蠢的問題:「很辛苦吧?」

凌野像是在認真思考我的問題,然後回答:「不知道。」

他說:「有那麼幾年,我覺得很丟人,也覺得很憤恨,為什麼別人的媽媽都好好的,我卻有這麼一個媽?但後來,長大了,懂事了,也明白了,這個世界上最不該嫌棄她的人就是我。無論她健康與否,優雅與否,她都是我最該珍視的人,她不認識所有人了,除了我之外。她瘋瘋癲癲地在外面打架時,一看到我還是會笑著叫我的名字,她瘋了也還愛著我。」

聽著凌野的話,我也閉上了眼。

我的腦海中開始勾勒那樣的畫面,一個漂亮但被疾病奪走了體面的女人,她世界裡的一切都被重新定義了,唯獨保留著自己對孩子的愛。

我想嘆息,但最後還是沒有。

我只是靠近凌野,靠在了他身上。

我寫過很多小說,小說里有形形色|色的人物,他們有些人也經歷著別人無法想像的苦難,但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真的遇見一個比我筆下的任何人物都讓人心疼的男人。

我知道,凌野對我說起這些,本意並不是要我的心疼,但我一想到他曾經如何長大,就覺得心臟都被攥緊了。

「十二歲的時候吧,我剛讀初中,我媽依舊瘋瘋癲癲的,瘦得皮包骨,我爸呢,帶著別人跑了。」

「跑了?」我差點被吹來的海風嗆死。

「嗯。」凌野說,「我媽瘋了,我爸拋妻棄子,八點檔電視劇的情節就在我家真實地上演著。」

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經寫過的一個人物。

那個人物跟凌野有著相似的經歷,最後自殺了。

我猛然緊張,開始懷疑是不是他看了我的那本書然後萌生了自殺的念頭。

我死死地握住他的手,死死地咬緊了牙關。

雖然整天說我熱愛文學,要為文學事業奮鬥終身,但我其實並不是個有社會責任感的人。我從來沒有什麼崇高的理想,我為網上的評價憤懣不平只是因為他們攻擊到了我本人,而對我寫出的書曾經給過別人怎樣的啟發和引導,我從沒想過這些。

在這一刻,我突然心生愧疚。

「過了一陣子比較難的生活。」凌野說,「後來我媽去世了。她死在外面,垃圾堆里,警察排除他殺,但最後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麼死的。」

凌野停頓了一會兒:「從那時候開始,我徹底成了無父無母的人,我沒有家了。不過也還好,那樣的生活並沒有比以前更糟糕。我靠著親戚們的幫助,勉強順利地考上了大學。」

這一次,凌野完全把自己剝開給我看,他所有神秘面紗之後的樣貌,在這一刻毫無保留地送給了我。

而我,除了受寵若驚之外,更多的則是痛心疾首。那個十幾歲的凌野讓我心疼到喘不過氣來。

他轉過來看我:「你還記得你的第一本書是什麼時候出版的嗎?」

「2016年!我當然記得!」

「對,就是那時候。」凌野說,「我無意間看到了你的書,裡面有個配角,我覺得跟自己很像。」

我皺起了眉,很怕他會說因為我寫的那個人物讓他萌生了自殺的念頭。

「最後他選擇了燒炭自盡。」

我想起了那個角色,從他出場開始,人生就苦澀到一步一個坎,那個人被父母拋棄,被所有人嫌棄,沒有朋友沒有錢。他唯一的念頭就是活下去,可是到了最後,他就只想死。因為對於有些人來說,活著比死更痛苦。

「對不起。」我趕忙說,「對不起,我讓他……」

「你沒對不起誰,」凌野說,「後來我認真想過,其實我的境遇跟他並不完全相符,我和他不一樣,我被認真愛過的,至少我媽媽是真的愛我。只不過他的選擇給了我一種啟示。」

凌野躺在那裡望著天,緩緩地長嘆一聲。

「如果那天沒看到那本書,或許那天就是我的祭日。」

我愣住了,只覺得冷汗快浸濕了我的衣服。

「我從十二歲開始就計劃著自殺,但總覺得時機不夠成熟。其實就是沒膽量,所以一直拖到了那個時候。」凌野說話的時候,眼裡竟然帶著笑意,他的笑讓我很不安,總覺得自己轉眼就會失去他,「那天看完那本書,我突然發現天都黑了,又錯過了我計劃的自殺時間。回去後我還一直想著那本書,想著那本書里人物的遭遇。你的處女作,風格很黑暗,所有人都沒有善終。我想著,這個作者一定也是個很陰暗的人,我很好奇。」

他說得沒錯,我的第一本書是我這麼多年來寫得最慘烈的一本,裡面沒有一個人物落得好結局,哪怕是好人。我那時候很中二,覺得越是殘酷就越真實。

「我像尋找同類一樣去網上搜你的消息,找到了你的微博。」凌野突然笑出了聲,「沒想到,是個整天傻樂、時不時跟網友吵架的傢伙。」

聽到這裡,我不樂意了:「他們說我寫得不好,我覺得寫得好,那就吵唄。」

凌野帶著笑意看我,看得我有些心虛。

我當時不願意承認自己寫得不好,自視甚高,覺得自己就是天才作家,但現在回頭再看看,那時候大家提出的很多問題其實是對的,只是當時的我沒有意識到。

「我也覺得寫得好。」凌野說,「說起來可能你都覺得不可思議,我是因為你,才覺得應該再多活一天。」

聽到他這句話,我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凌野告訴我,那時候他總想著死,因為並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活著,他覺得,既然已經淪為行屍走肉,不如趁早歸於塵土。對於他來說,生活並沒那麼煎熬,但也沒有趣味,食之無味,那就丟棄好了。可偏偏在這個時候我出現了,我跟他相距甚遠,但他每天看我在網上「像機關槍似的突突突地嘮叨」,覺得生活有了那麼一絲絲生氣。他喜歡看我胡言亂語,喜歡看我跟不認識的網友吵架,他說看我發的文字有時候甚至可以腦補出我的聲音。他說,他覺得自己那陣子沒那麼想死了,完全是因為想多活一天多看看我還能說出什麼屁話來。

「我一時間竟不知道你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我說,「不過,照你這麼一說,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凌野點了點頭,我看到他用力地吞咽口水,認真地看著我。

「不是每個人都有我這樣的好運氣。」凌野說,「有的人一生也等不來自己的救命恩人。」

在這一瞬間我意識到,雖然我從來沒想過我寫的文字能改變別人,改變世界——那從不是我寫作的目的——但當它們被寫出來,當我開始去創作那些人物和故事,有些人的世界就已經被我改變了。

我說不上這是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不知道我應不應該覺得很有成就感,但至少對於凌野,我非常慶幸我們在過去,曾經這般相遇。

我緊張地跟他十指緊扣,生怕他再說出什麼嚇唬我的話,對他說:「可是你等來了。」

凌野笑了起來,說:「是,我這輩子倒是沒吃虧。」

「我也不想吃虧。」我對他說,「過兩天你跟我一起走吧,你別讓我吃虧啊。」

就像凌野說的那樣,我們只是這個世界上最尋常的張三和李四,無法憑一己之力改變這個世界。

我很想讓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明白,他們也可以被愛,可以幸福地活著,但我也很清楚,我不是救世主,我拉不起那麼多人。

在我說出讓凌野跟我走的要求時,我已經做好了被他拒絕的準備,但不重要,我一定會帶他走。

我一定要讓他知道,他未來會好好活著。

就像他之前對我說的那句話:好好活著,被我愛。

可同時,我也覺得自己有些自私,有些無能。

我只有信心帶走凌野,而其他人,我不知道自己能怎麼做。

我對凌野說:「你現在可以拒絕我,但作為被我捕到手的蝴蝶,你遲早都要跟我走的。」

過去,我以為我是被凌野捕捉的那隻笨蝴蝶,但現在,似乎我們的處境調換了。

我要捕捉他,把他收進我的網裡,讓他沒處可躲。

凌野又是好長一陣的沉默,我懷疑他在措辭怎麼拒絕我。

但是沒有用,我油鹽不進,選擇性失聰,聽不見他拒絕的話。

「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凌野說。

「跟我走還用什麼理由。」我說,「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對救命恩人說的話你就得言聽計從。」

凌野笑,也不知道是在笑我還是笑他自己。

「我來這裡三年多,」凌野說,「你知道我都做了什麼嗎?」

「放風箏。」我說,「當海王。」

凌野哈哈大笑,笑得差點從他那專屬躺椅上掉下來,笑得趴在一邊睡覺的肥貓都瞪了我們一眼走開了。

「在你眼裡我是海王?」

「開個小玩笑。」我問他,「我不打岔,你說說,我沒來的這三年你都幹嗎了?」

凌野說:「就是活著。」

人生好像在某些時刻就會變成這樣,可以用「活著」兩個字簡單概括。但其實,這兩個字包含的苦楚卻是道不盡的。

我想像凌野過去三年的樣子,他三年如一日地穿著黑色的T恤和花短褲,每天起床後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發獃。

就是這樣,活著。

我想,雖然我是被「騙」到這個島上來的,但如果可以時空穿越,我願意更早一些來。

如果我來得更早一點,或許還能有更多的機會去改變些什麼。

只是,人生從來沒有重來鍵,沒有「如果」這個選項。

我們都在往前走,也只能一直往前走。

凌野說:「我根本就不是一個果斷的人,不然也不會在這裡三年都止步不前。」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我說,「意味著你其實還是愛著這個世界的。」

因為對這個世界還有期待,還有留戀,所以才猶豫不前。

我感激如此猶豫的凌野,否則我們也不會遇見了。

我說:「認命吧,老天爺都讓你在這兒等著我。」

我勾他的手指:「就這麼定了,你得跟我走,不許再把名字寫到黑板上。」

我非常嚴肅地告訴他:「你寫一次,我擦一次,反正不費事。」

「你知道我這輩子做得最果斷的一件事是什麼嗎?」

「什麼?」

「勾引你。」凌野說完,笑了出來。

我翻了個白眼,然後轉過頭去也笑了。

也還可以,他這輩子做這麼一件果斷的事就夠了。

「一開始我不知道你就是我關注的那個陳醒。」

「那你是怎麼發現的?」我說,「我的人格魅力讓你覺醒了?」

「……因為我發現你跟網上那個人的說話風格很像。」凌野說,「而且,你長得很好看。」

這我能不笑嗎!

我輕咳一聲:「原來在覬覦我的美貌。」

凌野輕聲笑笑:「你確實挺自信的。」

我瞪了他一眼,讓他知道自己說話應該注意點。

凌野說:「一開始我沒想好怎麼跟你相處,也很意外,為什麼看起來那麼有能量的一個人也會來這種地方。」

「粉絲給我推薦的!」我說,「別人給我推薦的,說這地方好!」

凌野目光深沉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說:「我不知道推薦你來這裡的人知不知道這地方的傳說,也不確定那人是抱著什麼心理給你推薦的這個地方,但好在,你不是真的想自殺。」

聽著凌野的話,我心裡其實很難受。

我不知道過去那些日夜,凌野、程哥還有其他人,他們在這裡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在度日。

我想窺探他們的內心世界,我希望他們都能好起來。

不對。

程哥已經離開了。

想到這裡,我也有些低落。

「我那時候引誘你,是因為想著,反正大家都要死了,死前總該滿足一下私慾。」凌野說,「我這麼說,你會覺得很過分吧?」

「你就是缺德。」我說,「故意勾引我,還搞得我對你欲罷不能。結果呢?我走的時候你不跟我走就算了,連送都不送我。」

「其實那天我一直在這裡。」凌野說,「我一直在海灘上,就那塊石頭旁邊。你回頭就能看見我,但你沒回頭。」

突然之間,我覺得原來無情的一直都是我。

李四並沒有真的不在乎張三,相反,他目送張三離開,是張三走得決絕不回頭。

我聽見凌野說:「不回頭也好。我當時很怕你回頭,你不應該對這裡有不舍,你就應該朝著好的未來去。」

我想,在看著我頭也不回地離開時,凌野孤零零地站在海灘上,在想什麼呢?

在默默地跟我告別,默默地看著我回到原本的生活中。

默默地祝福我,祝我往美好人間去。

然後他自己呢?繼續孤獨地留在這裡,望向大海的時候想想我。

我沒忍住,湊過去抱住了他。

「我不是沒想過和你一起走,但是,和你離開跟投身入海一樣,對我來說都是不能輕易做出的選擇。」他輕聲說,「我需要時間。」

「我明白。」我回應他,「我給你時間,我老老實實地等著你。」

他像是鬆了口氣,回抱住我。

那隻因為我們吵到它睡覺而厭煩走開的肥貓,又懶洋洋地溜達回了我們身邊。

肥貓在我們腳邊趴下,打了個哈欠。

風輕盈地從我們耳邊吹過。

一切都安靜又穩妥,一切都只會朝著更好的地方去。

這一刻我又想起程哥,程哥一定也在為這樣的我們開心。

如果凌野願意,我會義無反顧地拉住他的手,我們會一起朝著好的未來去。

有時候我覺得,有些人的人生際遇是一早就註定了的。

就像我可能命里就有凌野這個章節,而且佔比非常重,所以我才會來到蘇溪海島,會住進這家青旅,會認識這些奇怪的人,會像笨拙的蝴蝶一樣被凌野捕獲。

但轉念一想,我又覺得我也是凌野命中注定的闖入者,我們倆到底誰是蝴蝶誰是網,其實不好說。

說好了要耐下性子等凌野,所以我沒急著走。

好在這次過來隨身帶著手機,編輯有什麼事聯繫我倒也很方便。

我依舊住在之前的那個房間,偶爾往樓下看,卻再也看不到醉醺醺的程老闆了。

從前無比熟悉的人,突然之間消失在自己的生活里,任誰都會覺得悵然。

凌野也不像之前那樣,整天不著調地勾引我,而是經常發獃,在院子的躺椅上,或者海邊的沙灘上。

我也不去打擾他,只是安靜地等著,安靜地陪著。

這種時候,我只需要在他身邊等他就好,他是聰明人,總有辦法自己捋清思路走出困境。

我相信他。

我在海島上繼續混日子,應付應付編輯,再在微博發發牢騷。

因為知道凌野會看我的微博,於是我故意說:最近很忙,忙著等一個人。

關注我多年的讀者們在評論區激烈討論,也有些一直對我陰陽怪氣的人說:看起來,你終於能學會寫感情戲了。

我無聊了就繼續跟那些人吵架,吵得不亦樂乎。

但大部分時候我就靜靜地看著凌野,看著他慢慢悠悠地走在空蕩的小路上,看著他從種花的大嬸那裡買來一大束雛菊再送給我。

在等他的過程中,世界都變得緩慢起來,按照我以往的性格,早就抓心撓肝了。但這次沒有,這次我沉浸其中,愛上了這場默劇。

凌野是在一個雨天敲響我房門的。

蘇溪海島一年只有一個季節,那就是夏天,而且這裡很少有雨,幾乎全都是晴天。

難得下雨,我趴在窗邊看雨打芭蕉。

聽見敲門聲,我拖鞋都來不及穿就跑過去了。

凌野淋得濕漉漉的,我一直在窗前,竟然沒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出去又回來的。

我趕忙要幫他拿干毛巾,但卻被他拉住了。

凌野的手冰冰涼涼的,另一隻手裡還拿著他的風箏。

那個紙糊的蝴蝶風箏也濕了,我都擔心一碰它就會壞掉。

我說:「你怎麼還淋雨了呢?」

他說:「我想清楚了。」

就這麼幾個字,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滿腦子都是:凌野不會那麼不識好歹,拒絕跟我走吧?

他就那麼有些狼狽地看著我,可憐兮兮的,就好像從前充滿野性的狼突然搖身一變,變成了我的家養大狗狗。

這個比喻我不能讓凌野知道,否則他肯定要嘲諷我。

「但說無妨。」我強裝鎮定,但已經想好,他要是敢拒絕,我就敢就此賴上他。

好在,凌野還殘存一絲人性。

他說:「你要跟我談戀愛嗎?」

我直接愣在了那裡。

凌野非常認真且平靜地對我說:「其實我之前也想過,就是你走的時候。」

他說:「因為你,我開始希望自己能恢復到正常人的生活狀態中,那時候我想,等我說服了自己,我就去找你,去追求你,和你好好談戀愛。」

我總覺得可能是自己產生了幻聽,凌野怎麼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他突然彎腰,從我門邊的地上拿起了一束花。

我剛剛完全沒注意到這束花,又是小雛菊。

凌野把掛著水珠的花送給我:「其實我還需要一些時間去自我調適,但你回來了,為了我也好,為了別的事情也好,你一回來我就沒辦法再讓你一個人走了。」

我不想哭的,那樣顯得我特沒出息。

可是,面對這樣的凌野,我不相信有人能控制得住不流淚。

至少,我肯定是不行的。

「你要跟我談戀愛啊?」我問他。

「對。」凌野回答得很堅定。

我抱住了凌野,聽見海浪拍打海岸的聲音。

我又想起在這裡生活的那些片段。

想起周映,想起徐和跟李崇。

想起終日困在酒精里的程老闆,想起從未謀面的梁島。

凌野不可以成為第二個程哥,我救不了別人,但至少,我能帶走他。

人生是無法被完全規劃得清清楚楚的,所有的計劃都有被打破的可能。

我對凌野說:「我原本計劃嫁入豪門。」

凌野一邊撥弄著他的吉他弦,一邊笑話我:「現在夢碎了?」

「碎得稀巴爛了。」

外面大雨已經停了,我跟凌野跑到屋頂,他抱著吉他,也不好好彈,就只是胡亂地撥弄著。

這樣的夜晚,頭頂明月,愛人在身側,好像亂彈吉他也可以被原諒。

「我給你彈一個吧。」我突然自告奮勇。

凌野嘲笑我:「你會?」

「不是你教我的嗎。」我瞪他,擠對他。

想起那個他教我彈吉他的晚上,在他的房間里,曖昧灌滿了房間。

但其實那天我什麼都沒學會,滿腦子都是凌野這個人。

我從他手裡拿過吉他,手法依然生疏笨拙,但氣勢不能輸。

我說:「聽著,送你一曲。」

其實我很想彈之前凌野寫給我的那首曲子,奈何我不知道曲譜,能力也有限。

但離開蘇溪海島的那段時間,我雖然整天丟了魂似的,但至少學會了一件事:用吉他彈那首歌。

我撥弄了一下吉他弦,裝模作樣,裝腔作勢。

凌野笑:「行啊,還挺像那麼回事的,我教導有方。」

「你教導個屁了。」我說他,「你當時連《兩隻老虎》都沒教會我!」

我一邊回憶,一邊笨拙地彈奏,那首對於我們來說意義非凡的《張三的歌》。

我彈奏得斷斷續續,嚴重影響了這首歌的美感,可是凌野聽得認真,始終帶著笑意望著我。

我要帶你到處去飛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觀賞。

沒有煩惱沒有那悲傷,自由自在身心多開朗。

我想把這首歌送給凌野,也想唱給住在這裡的每一個人聽。

對於他們來說,我並不是能夠改變他們命運的那個人,但我希望,他們都能重新獲得力量和勇氣,遇見能讓自己燃起生活信念的那個人。

我們都是這世上最平凡的張三,如螻蟻般渺小,但每一個張三都會遇到自己的李四,兩個人攜手飛到遙遠地方看這世界的光亮。

等我唱完,凌野抱住了我。

他什麼都沒說,但我確信,我想傳達給他的,他全部接收到了。

不是所有的夜晚都布滿涼意,至少這個晚上,我們是滾燙的。

凌野決定了跟我一起走,「島」的黑板上從此不再寫下他的名字。

我們一早去看海,我跟在他身後,一直看著他。

人類就是很奇怪的,之前看凌野不順眼的時候,我多一眼都不願意看他,但是現在,恨不得乾脆把眼睛黏在他身上。

看不夠,也不敢不看。

我開始覺得,褪去了神秘色彩的凌野變得特別易碎,我得更加小心翼翼才能讓他完好地感受這個世界。

就在不久之前,我們互表心意的時候,凌野對我說:「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是很麻煩的,你確定要開始嗎?」

我說:「當然確定!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張三這輩子都遇不到下一個李四才是最麻煩的事。」

在凌野面前,我突然發現,我也是很會說情話的。

凌野要跟我細數他可能帶給我的糟心事,但我根本不聽,那些對於我來說根本就不是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我要跟他談戀愛。

當我要求凌野去給我找一顆漂亮石頭當定情信物時,我突然覺得自己特別厲害,能抓住凌野,比得了某文學大獎還得意。

我之前覺得凌野是個未解之謎,總吊著我的胃口,勾得我抓心撓肝的。

現在,他是我的風箏,我的蝴蝶,他人生的線頭被握在我手裡。

我大概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差點露出小人得志的樣子來。

我得淡定,讓凌野覺得我是個踏實的人。

隨口提的無理要求,凌野竟然真的放心上了。他真的給我撿了個小石頭,乳白色,上面還帶著一點紅。

我說:「還真挺好看的。」

「心頭的硃砂痣。」

「……噫,肉麻。」雖然嘴上嫌他肉麻,但心裡還是開心的。

把石頭放好,我拉著他的手往回走。

「你這人真是……」我們離開海邊,凌野說,「牽我手怎麼都不經我同意呢?」

他還來勁了!

我不光牽,我還親了一下他的手背。

「怎麼著?還想反抗?」

凌野就看著我大笑,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他笑起來的眼睛裡好像看見了閃閃亮亮的東西。

可能是眼淚。

我沒追問什麼,也沒過分關注,無論他是因為什麼在這個瞬間想流淚都好,他需要一個情緒的出口,而我就安安分分地守著他就好。

我跟凌野回到「島」,徐和依舊坐在門檻上抽煙。

李崇躺在一邊,看著天。

這兩個人是所有人里行為最古怪的,我看著他們的時候會想:不知道未來在什麼樣的契機下,他們會走出決定性的那一步。

或者往前,或者往後。

我不確定。

我跟凌野看到他們倆都沒多說話,繞過去,走進了院子。

周映的吉他放在躺椅上,她在往樹上掛東西。

「映姐!」

這是我第一次這麼有禮貌跟她正經八百地叫一聲「姐」。

周映聞聲回頭,看了一眼我們牽在一起的手。

她笑笑:「準備走了?」

我還挺驚訝:「你這麼快就知道了?」

難不成凌野已經通風報信了?

「你回來的那天我就預料到了。」周映眼睛還有些紅腫,我想她又哭過了,但是跟我們說話的時候,她臉上是帶著笑意的。

就像我走的那天,她把押金裝在紅包里退還給我時一樣。

「不愧是映姐,什麼都瞞不住你的眼睛。」我說,「不過別趕我,讓我們在這兒再多住兩天。」

這次回來,我其實已經逗留很久了,我新書的事情完全交給了責編,我像個甩手掌柜,還挺不好的。

但我有點捨不得走,這一次的捨不得跟上次不同。

我很怕這次離開之後,就再也沒機會見到他們了。

「這地方可沒什麼值得多住的。」周映說,「程哥不在了,該處理的也都處理好了,大家都已經恢復正常,沒什麼事你們就都走吧。」

我心裡很不安,還是放心不下他們幾個。

凌野在我身邊安靜地抱起了那隻肥貓,我說:「我還不知道這貓叫什麼呢。它有名字嗎?」

這麼長時間,我總管人家叫「肥肥」,挺不禮貌的。

「梁島。」凌野說。

「啊?」

凌野撓了撓懷裡肥貓的下巴說:「這貓叫梁島。」

這麼一說,我心頭又是一酸。

程哥太知道怎麼折磨自己了。

不過,程哥也讓我見識到了一個人的情感能有多厚重多純粹,並不是所有的成年人都利欲熏心,還是有真情實感在這世間的。

周映也過來摸了一下貓頭,她說:「放心吧,至少短時間內我們三個都不會有事。」

我看到她在樹上掛了個鈴鐺,鈴鐺旁邊有一張小卡片。

我沒去看她寫了什麼,猜想是她給程哥的祝福。

「那倆傢伙現在應該也捨不得輕易去死。」周映看向院門口,李崇已經從地上爬起來,蹲到徐和面前,在他手心寫著什麼。

「姐,那你……」我還是忍不住要問。

他們都那麼鮮活地出現在我的生命里,無論是當初覺得討厭後來不小心愛上的凌野、行動怪異無法理解的徐和李崇,還是程哥映姐,他們都是我平凡生活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大概一生都不會忘了他們。

「至於我,你也大可放心。」周映說,「程哥走了,這店總得有人照料下去。」

她說:「你們來來去去,未來這個地方也會有人來來去去。我得留在這兒,有人來的時候我才能想辦法讓他們早點回去。」

我明白了。

程哥走了,周映決定繼續幫他把這家青旅開下去。

她知道,未來還會有想不開的人來到這裡,打算駐足一番,然後歸於海洋或塵土。她要接替程哥做這些人的緩衝,能挽留一個是一個。

我過去抱住她,突然就沒忍住,大哭起來。

是在這一刻我才更加明白程哥的存在對於凌野他們這些人究竟意味著什麼。

雖然程哥最後還是選擇了離開,但他依舊是大家的英雄。

現在,映姐要繼續做這個英雄了。

映姐張羅了一個篝火晚宴,就像當初程哥搞的那個一樣。

我們用這種方式跟程哥道別,他們也用這種方式來為我跟凌野送行。

程哥留下了很多啤酒,徐和跟李崇負責去買菜。

凌野下廚,我跟映姐寫菜單。

每個人分工明確,就好像「島」從來都風平浪靜,從來都沒人離開。

我跟映姐說:「有時候我還挺相信緣分的。」

她笑:「你說你跟凌野啊?」

「噫。」我故意露出嫌棄的表情,「我是說跟這個地方。」

我以前是個非常不信命的人,總覺得不管什麼事,靠的都是後天的努力,儘管我整天把自己是個天才作家掛在嘴邊,可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努力。

但自從來到這裡,我發現有些事情真的是冥冥之中安排好了的。

命運把我帶到這裡來跟凌野、跟其他人相遇,至少這件事,我得學會感激。

周映說:「可別說這種話,跟這兒有緣不是什麼好事。」

我明白周映的意思,但我並不這麼覺得。

蘇溪海島是個很美好的地方,來這裡我一點都不虧。

「映姐,」我猶豫了好久,終於還是說出來了,「覺得辛苦了,一定和我們說。」

周映愣了一下,握著筆的手用了用力。

我感受得到她的反應,我說:「英雄也可以歇歇,女俠也需要放假。」

周映低頭輕聲笑了,然後難得的,我看見有淚滴落在了紙頁上。

凌野、徐和跟李崇,他們都找到了自己疏解人生的新道路,有人可以在他們墜落的時候接住他們,程哥也終於有了自己的方向。唯獨周映,這些人中唯一的女生,她永遠像個旁觀者一樣看著周圍的這些人,看大家嬉笑怒罵,然後適時出來把大家喚回現實。

她其實一直在做大家的守護者,卻沒有人來守護她。

「如果哪天你也想離開了,給我們打個電話,我們立刻來接你。」

周映對我笑了,然後點了點頭。

我抬頭看向凌野,發現他正倚著窗檯看我們。

我說:「你不幹活,偷看我們?」

「你們菜單都沒寫好,那兩人菜還沒買回來。」凌野說,「我幹什麼活?」

巧舌如簧的天才作家,此刻啞口無言。

我不理他,繼續跟周映討論晚上吃什麼。

徐和跟李崇帶著菜回來,被凌野痛罵了一頓,三個人差點打起來。

周映說:「一個比一個煩人!」

凌野壓根兒不在乎我們菜單寫的什麼,他要做的菜自己心裡早就有譜了。

至於徐和跟李崇,兩人去買菜的時候也沒問過我們需要什麼,更沒問凌野要做什麼,到了市場,一通亂買,錢沒少花,東西沒少買,凌野想做的沒幾樣。

我蹲在一邊看熱鬧看得起勁,恨不得敲鑼打鼓讓他們快點打起來。

周映說我:「你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那是,反正打不到我這裡。

而且我喜歡這樣,他們吵吵鬧鬧的時候,整個「島」看起來都更有人氣兒了。

就應該這樣,他們就該這般鮮活。

最後,周映勒令徐和跟李崇去洗菜,嚴厲警告凌野不許打架鬥毆。

我笑得差點人仰馬翻,覺得這地方成了幼兒園。

我突然想,如果程哥看到這樣的「島」,會不會願意多跟大家生活一陣子?可是人生從來都沒有如果,程哥去找梁島了。

被逼無奈的凌野只好有什麼做什麼,憋著一肚子的氣,話都不跟我說。

我也不搭理他,跑去放了一會兒風箏又逗了一會兒貓。

傍晚的時候,我跑出去找種花的大嬸,她像往常一樣在院子里打理她的漂亮鮮花。

我說自己要離開這裡了,想給島上的朋友們每人送一束花。

大嬸喜歡我,讓我隨便挑。但其實,大嬸種的花一共就那麼幾種,我給凌野選的還是雛菊,給周映選的百合,至於徐和跟李崇,我薅了一把路邊的牽牛花給他們倆。這不是區別對待,我是擔心送了別的凌野吃醋,我現在是要考慮男朋友心情的人了!

沿著這條我走過很多次的小路往回走,月亮已經在頭頂,微風輕輕地拂著面,這一次的離開跟上一次不同,不再失落,但依舊牽掛。

我抱著花回到「島」,凌野已經做好了幾道菜。

我小跑著上樓去,把花放在每一個人的房門口。

我這個人做好事向來不留名。

不過凌野的花我給放在了床頭,別人的卧室不能隨便進,但現在,他的就是我的,他都是我的,進個卧室放一束花,不是什麼大問題。

放好送給他們的花,我慢慢悠悠地下樓。

周映看見我,招呼我過去:「快吃飯了,別亂跑了。」

我跟著她把李崇弄來的乾柴堆好,準備晚上點篝火。

周映說:「我那裡還有點煙花。」

我跟著她去取來,都是些長條的小煙花,我們那裡管這東西叫「仙女棒」。

周映說:「去年春節的時候程方弄來的,後來他喝多了,煙花把自己頭髮給燎著了,我就全給沒收了。」

我想像著程哥被煙花點了頭髮的窘迫樣子,忍不住笑,可是笑過之後,心裡又是一陣悵然。

我感覺到,周映其實和我一樣,她說完這些話,看著那些煙花出神。

物是人非,最傷人。

夜幕徹底降臨,凌野也終於做好了一桌豐盛的晚餐。

他板著臉坐在椅子上,直接開了一罐酒。

「笑一個。」我掐他的大腿。

凌野正在開易拉罐,被我這麼一掐,疼得手抖了下,酒灑了一褲子。

我看著他大笑,他看著我無奈。

「開心點,開心點。」我說,「大不了等會兒吃飽了跟他倆打一架。」

徐和罵:「你就是閑的。」

我靠著凌野笑得不行:「別說,我還真特別閑。」

新書寫完了,正寂寞無聊呢!

現在的我也習慣了徐和的語氣不善,我知道這人沒惡意,就是從來不會好好說話。這要是擱在以前,別人這麼說我,我肯定瞬間就碎了玻璃心,覺得世界都是灰暗的。

如此說來,在蘇溪海島住了這麼一次,對我來說也是一場磨鍊,一段人生必不可少的成長,以後在網上別人再罵我,我不僅能吵架吵回去,還不會輕易受影響了。

陳醒,牛!

凌野不幫我罵徐和,也不接任何話茬兒,就只是使勁兒搓我腦袋,把我頭髮都給搓亂了。

這是這一次我們在蘇溪海島的最後一頓晚餐,周映開了罐啤酒說:「大家干一杯吧,算是為陳醒跟凌野送行。」

李崇嘀咕了一句:「我總覺得『送行』這詞兒不吉利。」

我煽風點火:「你們詩人送別友人的時候不都會寫詩嗎?給我們寫一首。」

李崇面無表情地看著我,過了好半天,終於開了尊貴的口:「《送行》。」

我點頭。

「快滾。」

他說完這倆字之後,我一直在等下文,然而等了半天,他再沒說話。

「沒有了?」

「沒了。」

好傢夥,真的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崇這個詩人跟徐和相處久了,人也變得不善起來。

凌野說:「別理他。」

我聳聳肩,表示這首詩我珍藏了。

「我們還會回來看你們呢。」我舉起啤酒,跟他們說。

周映說:「沒關係,好好生活,就算不回來,忘了我們也沒事。」

「那不能。」碰杯的時候我輕聲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你們的。」

不會忘記這裡的人,也不會忘記這個地方。

我誤打誤撞的桃花源,讓我看到了浮華人生的另一面。那一個月在這裡發生的每一幕我都不會忘記,哪怕在頭髮花白的時候再跟別人講起,也一定記憶猶新。因為那是對我來說最最珍貴的一段時光,那段時光里我遇見了一些古怪但特別的人。

這個晚上,我又喝多了,賴在凌野的躺椅上不肯走,我耍賴說要把這個躺椅也帶走,凌野說:「你要是不嫌麻煩,明天就自己背著它。」

我不嫌麻煩,所以這一宿我是抱著這躺椅睡著的。

恍惚間,我知道篝火在燃燒,知道大家還在舉杯喝酒。

知道他們在把啤酒高高舉起後一起灑向地面,知道他們在跟程哥乾杯。

我知道,一切都是真實的。

我跟凌野離開那天,清晨起床就發現天氣依舊很好,如果我沒有因為前一晚喝酒導致頭疼欲裂那就更好了。不過話說回來,蘇溪海島好像就沒有過糟糕的天氣。

在這個時候我才開始真正覺得,這地方確實適合有創傷的人來進行緩慢的療愈。

我很捨不得周映,也放心不下她和那兩個古怪到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定義的傢伙,但凌野說:「有些努力,只能他們自己去做。」

我懂他的意思,我不是救世主,甚至以我的立場都沒辦法像走入凌野的世界那樣走近他們。

我跟他們沒有太多的羈絆,我未必能以一己之力拉住他們,但至少,他們現在有了自己的精神維繫,也算是一切都充滿了希望。

我陪著凌野收拾行李,房間里用手機播放蔡琴的《張三的歌》。我看著他把那束我昨天帶回來的雛菊插在花瓶里,擺在了桌子上。

「誰送的?」我故意問。

凌野也裝傻:「不知道。」

「那可能是你的暗戀者。」

他看著我意味深長地笑,挑了挑眉說:「也可能是我的黑粉。」

「……學人精!」

他靠在桌邊大笑不止,我原本打算假裝生他的氣,結果卻被他帶著一起笑得像白痴。

凌野不再是大霧中的那個人,不再神秘,不再讓我猜不透,但是他對我的吸引力卻絲毫沒有減少,相反,我看著他的時候會覺得,老天待我不薄。

不過,老天待他也不薄,有我這麼一個天才小作家當戀人,夫復何求啊!

「別傻樂了,快收拾!」我催他,「再磨蹭趕不上船了。」

我想著,他在這裡住了三年多,要離開的時候東西肯定也特多,我甚至想好了如何嘲笑他,說他從青旅退房彷彿搬家。

然而,我想錯了。

凌野的全部行李只有幾件衣服幾本書,還有他用來引誘我的那個蝴蝶形狀的風箏。

我說:「就這麼點東西?」

「不少了。」凌野說,「想死的人,什麼都是累贅。」

他的一句話就讓我心裡難受起來,這傢伙太知道怎麼戳我的心窩了。

我一邊把他的衣服往背包里塞,一邊賭氣似的說:「等著,回去後我帶你逛商場,看見什麼買什麼!」

凌野笑我:「哎喲,陳老師真是財大氣粗啊。」

我不缺錢是真的,不過也沒富到多誇張,我只是想讓他更多更好地感受社會生活,讓他知道,關於他的一切都不是累贅。

我的凌野,值得被生命優待。

就算生命不優待他,我也要優待他。

「總覺得自己這是要被包養了。」

「你要是覺得可以,我沒問題啊。」雖然房貸還沒還完,但我依然說出了霸道總裁般的發言。

我也真是有點膨脹了。

我拍著胸脯保證:「你跟著我,往後全都是好日子。」

凌野坐在床邊笑得不行,他的手輕撫著那張床,像是在跟自己過去的三年時光告別。

房間安靜下來,他環顧四周,最後打量著這個屋子。

而我,看著他。

我問凌野:「你現在是什麼心情?」

我是想知道,這個時候了,他的腦子裡還會冒出想死的念頭嗎?

「覺得一切都不真實。」凌野說,「對於我來說,死才是最真實的事,也是我一直以來等待的。你是個意外。」

我當然是意外,還是最美的意外。

別人發生意外是要喪命的,但凌野的世界發生意外卻撿回了一條命。

我說:「我太厲害了。」

關於這一點,絕對沒人能反駁。

凌野看著我笑,站起來走到我面前。

夕陽又來了,暖橘色的光從窗戶灑進來,凌野在夕陽里吻了我。

我突然想起上一次離開的那個夕陽,想像著凌野站在夕陽里望著我遠去的樣子。那天,應該是有風的,風把我吹得離他更遠了。

在這一刻,我的腦子裡突然冒出一首詩,博爾赫斯的《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蕭索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給你我已死去的祖輩,後人們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

……

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

我給你關於你生命的詮釋,關於你自己的理論,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

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我從前讀不懂這首詩,無法體會詩人的感情,我知道它道盡了詩人的孤獨和悲傷,知道詩中包含著無窮無盡的情誼,然而,過去的我,即便知道這些,也無法切身體會。

我愚笨,根本不懂感情為何物。

可如今,我終於明白了,每一個句子都是當時的凌野。

海風吹不散他的孤獨和落寞,他遙遙地望著,想著該用什麼才能留住我。

或者,不要留下,去遠方。

思及此,我更愛他了。

「對了。」他問我,「你回去後沒發現什麼嗎?」

「發現什麼?」

「……」他似乎有些無奈,「我真的覺得你這輩子都寫不好感情戲。」

我一聽,覺得好像哪裡不太對。

「等等。」我說,「一直在網上說我不會寫感情線的,該不會就是你吧?」

他笑而不語,我就追著他打。

搞了半天我還真的沒說錯,凌野這傢伙就是我的黑粉!

我們倆本來在收拾行李,結果打打鬧鬧,又跑到了院子去了。

徐和看見我們倆,叼著煙罵了一句:「打情罵俏。」

李崇在他旁邊,瞥了我們一眼,直接湊到徐和面前,藉著對方的煙給自己點了個火。

我跟徐和頂嘴:「你們才是。」

李崇:「我是詩人。」

「屁詩人。」徐和面對誰嘴巴都沒幹凈過,整天罵罵咧咧的,也沒個笑臉。

李崇抽了口煙:「你爹我是詩人。」

「滾。」

「老子是你爹。」

我拉著凌野在一邊坐下,喝著周映給我們調的酒,看那兩人從吵架變成打架,然後消失在「島」的門口不知去哪兒了。

很怪異的兩人,也不知道是知己還是仇人。

周映問:「幾點的船?」

「還有兩個小時。」我對她說,「還能和你一起吃頓飯。」

周映笑:「行啊,那凌野做吧,以後他的好廚藝就只能你一個人享受了,怪可惜的。」

凌野聽完,立刻起身去了廚房。

我的目光追隨著他,喝著小酒感慨道:「怎麼談戀愛了還是那麼跩?」

「陳醒。」周映突然叫我。

我轉過去看她,她對著我笑,對我說了句:「謝謝。」

我不知道她的一個「謝謝」包含了多少的深意,也沒去追問,因為很多時候,對很多人來說,不用解釋太多,我們有各自的理解。

我對她說:「也謝謝你。」

我們相視而笑,夕陽浸透的院子里,有程哥離去的憂愁,也有大家對未來生活的簡單期待。

天黑之後,我跟凌野將要離開,但「島」永遠在。

我們是從這裡飛出的蝴蝶風箏,線的盡頭就系在這家青旅院子里的那棵樹上。

「我決定了。」我說,「本天才作家為了證明自己能寫好感情線,決定以你為原型寫一本愛情小說。」

「寫一個天才作家如何拯救迷途青年的故事?」

「當然不是!」我說,「我要寫一本純談戀愛的小說,他們不是說我寫不好感情戲嗎?我得為自己正名!我要寫一個詭計多端心機深重的男人如何釣魚一樣釣上了一個才華出眾的天才作家。」

凌野的笑落在蘇溪海島夜晚的小路上,我們笑著走著,朝著海邊的遊船而去。

「對了,你之前問我回去後有沒有發現什麼,」我問凌野,「我應該發現什麼?」

他沉默了幾秒鐘,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我的時候,終於開了口。

他說:「那天你離開,我在你的背包里偷偷放了一束雛菊。」

我有些驚訝,第一反應是:等我們回去,這雛菊估計都與世長辭了。

不過,我說:「我現在知道雛菊的花語是什麼了。」

他問我:「是什麼?」

我故意沒說,我知道,他肯定也知道。

雛菊的花語是:純潔的美以及深藏在心底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