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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走出迷霧

正文卷

有時候,人總是會被一些事情猝不及防地擊中,然後好半天都緩不過神來,此時的我就是這樣的狀態。

「陳老師,」編輯說,「所以知道你去了蘇溪海島,我真嚇了一跳。」

她抬頭對我笑笑:「還好你回來了。」

「我去下洗手間。」我覺得這件事很奇怪,無論是梁島,還是那個青旅,抑或是青旅住著的那些人。

從會議室往洗手間走的路上,我一直在回憶他們。

程哥、周映、徐和、李崇,還有凌野。

他們一個比一個古怪,一個個不像是活在真實世界的人。

我掏出手機,開始搜索「梁島」。

編輯沒有糊弄我,隨便一搜就找到了。

梁島,音樂人,重度抑鬱,發了最後一首歌《島》之後,將一封手寫信以掃描圖片的形式定時發布在了微博。

這封手寫信發出來的時候,他人已經失聯,留下的唯一信息就是:蘇溪海島。

最新的消息是,他的好朋友為了紀念他,也為了安撫那些和梁島一樣深陷絕望的人,在蘇溪海島開了一家青旅。

看到這些,我終於明白了凌野為什麼一直跟我說好好活著,也終於明白了周映在我離開之前跟我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幾乎是同時,我脊背發涼,給編輯發了消息,告訴她新書策劃方案他們隨便定,我有急事先走了。

我不管不顧地跑出出版社的大樓,來到路邊隨手攔下一輛計程車。

我對司機師傅說:「麻煩去機場,謝謝。」

出門隨身攜帶身份證,我發誓這是我這麼多習慣中最正確的一個。我也無比感謝自己能有這樣的習慣,否則此刻我會更著急。

在計程車上,我怕得要死,訂機票的時候手都在抖。

最近的一趟航班,最近的一趟船。

我要儘可能快地回到那個地方去,在天黑之前。

不知道為什麼,我明明已經離開了這麼多天,卻總覺得這一次天黑一切都會不一樣。

我清楚,這一定是我想太多,可我沒辦法停止那些悲觀的想像。

我覺得我對凌野除了那點亂七八糟的念想之外應該沒別的了,可是人這種動物,最難看明白的就是自己。

只要一想到編輯說的那個「傳說」可能是真的,想到「島」住著的那些在我看來性格和舉止都很異類的傢伙們,想到凌野一邊讓我好好活著一邊不知道多少次接近絕望、痛苦和死亡,我就覺得渾身冒冷汗。

我是誤打誤撞選擇了蘇溪海島,誤打誤撞住進了那家青旅,認識了那些人。

在過去的一個月里,我因為寫不出滿意的小說結局而喪氣的時候也沒真的想要死,但身邊那些人——那個終日泡在酒精里的程老闆、總是對我笑臉相迎的搖滾吉他手周映、寫我聽不懂的詩的詩人李崇、從沒見他修過車的修理工徐和、我自始至終都沒打過照面的邵苑文,還有,讓我厭煩又……的凌野,原來在過去的那些時間里,他們時常會想到死。

我不是聖人,我也不覺得我能拯救他們讓他們覺得生活美好生命值得珍惜,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不希望他們死。

沒人真的知道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樣的,萬一,還不如活著呢?

我並不覺得我跟這些人成了朋友,相信他們也一樣。只是,我們遇見過,這些生命非常真實且鮮活地走進了我的人生,無論是哪個,我都不希望看到隕落。

我在去機場的路上開始往「島」打電話。

我不記得我曾經住著的那個房間座機的號碼,但好在我的編輯還記得。

我打了一路,始終沒人接聽。

我知道不應該,也知道不一定,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希望計程車再快點,希望飛機再快點,希望客船再快點,希望我跑向「島」的腳步再快點。

可是,人越是著急,世界運行得就越是緩慢。

我第一次清晰地體會到了恐懼的滋味。

我被這種稱作「恐懼」的感覺吞噬,一路上都慌得毫無理智可言。

好在,這一路都還算順利,只有我的心備受煎熬。

人真的很奇怪,我以為自己越逐漸前行,就會越安心,卻沒料到我越是靠近那裡,就越是感到害怕,常年拒絕任何劇烈運動的我竟然為了快些抵達拼了命地跑了起來。

我到那個青旅門前的時候已經是夜裡,能清楚地聽見呼呼的海風,能清楚地聞到海水的咸腥。

我站在門口,呼哧帶喘,大腦一片空白。

院門開著,院子里的世界異常地安靜。

徐和坐在院門的門檻上抽煙,李崇在不遠處面對牆蹲著,周映抱著吉他坐在通往客房的樓梯上,她腳邊還有那隻很肥的貓。

至於凌野,他仰躺在院子的躺椅上,依舊穿一件黑色T恤和一條花褲衩,他的眼睛望著星空,像是在發獃,也可能睡著了。

都在。

除了整天醉醺醺還記不住我名字一直叫我「陳真」的程老闆。

是周映先叫出了我的名字,但第一個發現我回來的人並不是她,是徐和。

徐和瞥了我一眼,沒什麼表情,也沒說話,跟之前一樣,跩得要死。

在周映看見我的時候,她明顯十分驚訝:「陳醒?」

我的目光一直落在凌野身上,我看到他在聽見我的名字後手指動了動,然後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幹嗎突然提起那傢伙?」

周映說:「陳醒回來了。」

我依舊站在院門外,看著凌野遲疑著把視線從天空挪回來,落在我身上,然後下一秒,他猛地起身,站直了,遙遙望著我。

徐和的煙抽完了,隨手捻滅了煙頭,他起身,坐到了李崇的身邊。

氣氛很怪異,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凌野朝著我走過來,在距離我半步的時候,猛然抱住了我。

他抱得很用力,我差點就不能呼吸了。

我聽見他問:「你回來幹嗎?」

我腦子裡不祥的感覺愈發強烈,在他抱著我的時候,我仔細尋找,然後問:「程老闆呢?」

一直蹲在那裡的李崇看了我一眼,然後被徐和抬手蒙住了眼睛。

凌野沒回答我,只是用力抱著我。

周映拿著吉他走了,進了我曾經辦理入住手續的那個房間。

貓還趴在那裡,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叫了一聲。

我覺得自己可能明白了什麼,嗓子發緊地對凌野說:「程哥還回來嗎?」

「不回來了。」凌野說,「去找他想見的人了。」

我以前太傲慢,以為自己是開了上帝視角的天才,但其實,來到這裡,我才是對一切都一無所知的人。

我不知道這裡的人每一個都活在痛苦的自我掙扎中,我還暗自嘲笑他們「不正常」。

我也終於意識到為什麼這個地方要每個人輪流給大家做飯,想必這是程老闆用來拖住大家的手段——有了世間的一份小小牽掛,想不開的時候也會有一絲絲猶豫。

只是誰都沒想到,要給大家安慰的程老闆最終走在了他們的前面。

凌野來得最早,看程老闆酗酒看了三年,每天看著那個人醉醺醺不清醒的樣子都看習慣了,他說他都忘了那個人醉酒的根本原因。

說這話時,凌野明顯用力地咬了咬牙。

這個晚上,我和凌野坐在院子里,周映回了房間,徐和拽著李崇回了房間,後來連那隻懶貓都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他死死地攥著我的手,像是生怕一放鬆我就走了。

或者,怕他自己走了。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打破這樣的沉默,但我看向凌野的時候,他面無表情的樣子讓我很難受。

他表面上越是雲淡風輕,心裡就越是苦水翻湧。

我覺得在某些方面我大概是了解他的。

「還記得你來的那天嗎?」凌野先開了口,讓這個夜晚稍微沒那麼難熬了。

「嗯。」

「你來的那天,住在這裡的一個人剛剛溺水身亡。」

我愣住了,想起那個自始至終我都沒遇見過的邵苑文。

「那人總是悄無聲息的,經常讓人忽略他的存在,卻沒料到,真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我皺起了眉,凌野看向我的時候,抬手,用手指戳我的眉心,生生把我皺著的眉心給戳開了。

「那時候我還羨慕他來著,覺得他至少在這方面比我果斷。」凌野說,「要不我也不會三年了,哪兒都去不了。」

「不行。」我雙手抓住他,像個怕自己的糖球長腿跑了的笨小孩。

凌野看著我笑了,他的笑也很苦,看得我心裡也跟著苦了起來。

他說:「這麼怕我走?」

我吞咽了一下口水,終於在他面前誠實了一把。

我用力點頭,表明忠心:「怕,非常怕,不然我不會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後立刻趕回來。」

我就是怕他出什麼意外,怕我一走,凌野就離開了。

但我萬萬沒想到,再回到這裡,凌野還完好,程老闆卻不在了。

不對,凌野也並不是完好的,程老闆的離開也帶走了他的一部分,我能感覺到。

我把自己是如何稀里糊塗來到這裡的說給凌野聽,我對他說:「我今天才明白為什麼你一直讓我好好活著。」

凌野目光深沉地看著我,他突然湊過來,我以為他要跟我接吻,於是閉上了眼睛。

然而我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他的吻,等我再睜眼,他依舊近距離地盯著我。

「你幹嗎?」我問。

凌野說:「好好看看你。」

他看我,我就看他,我們像兩個白痴一樣坐在月光下互相看著對方。

在這個晚上,凌野依舊沒有說起更多關於自己的事。他從哪裡來,為什麼來,之前是做什麼的,都沒跟我說。

我也沒問,因為覺得這些事情在這個晚上並不是最重要的。

這個夜晚我們要交給程哥,用一整個晚上的時間來想念他、祝福他。

凌晨四點多,我跟著凌野回到他的房間睡了一覺。這次是真的單純睡覺,我們都沒有多餘的心思去做別的事。

但其實,我們誰都睡不著。

到了六七點鐘,天光大亮,周映像往常那樣叫大家吃飯。

我們去院子里的時候,發現黑板上之前的值日表已經擦掉後重新寫上了。

沒有了邵苑文,沒有了陳醒,也沒有了程方。

我看著黑板上的「凌野」兩個字覺得刺眼,想都沒想就拿起黑板擦給擦掉了。

周映看著我,沒說話,倒是凌野走過來,又拿起了粉筆。

我知道他要幹什麼,我預判了他的行為。於是,我很果斷地從他手裡搶過粉筆丟在了一邊,十分迅速地將人拉離了黑板附近。

「不許寫。」我說,「收起你罪惡的手。」

我拉著凌野坐到了餐桌邊,但這頓飯吃得很壓抑,大家都沒有胃口。

吃完飯,我跟凌野去洗碗,之後聽見周映說:「陳醒,既然來了,要不要去看看他?」

程哥在我離開那天,或者在那之前就走了,我想起我走那天就沒看到他。

他消失的第三天,周映他們在程老闆從來都不上鎖的保險櫃里發現了一封信。

跟梁島當初留下的手寫信如出一轍。

程老闆的保險櫃放得滿滿當當的,都是跟梁島有關的東西。沒有一件是價格不菲的寶貝,但每一件對他來說都是無價之寶。

他的那封信就在那堆東西里,用紅色的信封裝著。

程老闆在裡面寫到,當年梁島來這裡後他也跟著到了蘇溪海島,兩人始終沒能相遇,那個人就此消失在了這個世界。程哥原本就是無牽無掛的人,這世界上除了梁島,再沒有讓他留戀的。那時候梁島走了,他也想著乾脆在這裡了結餘生,然而那次投海,卻被海浪沖回了沙灘上,就好像海里有一雙手溫柔地將他送回了這個世界。他覺得,那雙手是梁島的。他覺得,那時候梁島不想讓他死。於是他就等著,等著梁島願意跟他見面的那一天。

程老闆在信中跟大家告別,不許任何人為他的離開難過。因為這是他早就想走的路,他是沿著梁島留下的訊息,赴對方的約。

然而,在我看這封信的時候,發現上面有淚痕,或許是周映的,或許是凌野的,或許是李崇徐和的,也或許是程哥自己的。

儘管他不讓大家為他難過,但他無法阻止我們的心因為他絞痛。

他無法阻止我們懷念他。

我跟著凌野來到了海邊,乘著船感受著海風。

凌野說:「可能吹過的風就是他,也可能不是。」

我伸出手,想抓住一縷風,想好好跟程哥介紹自己,想告訴他我不叫陳真我叫陳醒。

可是我什麼都抓不住,什麼都握不住。

只有對他輕盈的想念。

程哥的離開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記重拳。

我看得出,留在這裡的幾個人雖然平時看起來都我行我素,一副這世界與自己無關的孤僻樣子,但其實,他們心裡比誰都更重情重義。

自從我來這裡,程老闆就整天醉生夢死,我們甚至從來沒有好好交談過,而關於他的故事,是在他走後我才從凌野口中聽到的。

回到蘇溪海島的第二天,我坐在海邊吹風,心像是吸了一噸的海水,沉重得不行。

凌野拿著酒來找我,坐在了我旁邊。

「你怎麼來了?」我看他,「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凌野還是老樣子,痞氣地一笑:「找你還不容易?來來回回也就那麼點地方。」

我翻了個白眼,抱著膝蓋繼續吹海風。

凌野把酒遞給我,我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

「程方留下的啤酒,還有三箱。」

聽著程哥的名字,我心裡又是一陣悵然。

我們倆輕輕碰了碰啤酒,易拉罐發出清脆的聲音。

喝了口酒,凌野說:「不知道他在哪兒呢,有沒有跟想見的人見著面。」

我聽得鼻子發酸,突然意識到,有時候生命的消失比悲壯更悲壯,比慘烈更慘烈。

但對於程哥來說,或許義無反顧又燦爛。

「程哥……是為了梁島?」我猶猶豫豫地想要打探,又不知道自己這樣的行為會不會顯得有些冒犯。

凌野喝了一大口啤酒,我看著他的喉結上下抖動。

然後,他說:「他們十來歲就認識了。」

我突然想起,在我搜索梁島信息的時候,看到他的一首歌,作詞是梁島,作曲是程方。

大概他們真的是世間難得一尋的知己,他們小世界裡的俞伯牙和鍾子期。彼此欣賞,彼此懂得,彼此珍惜。

我也大概能明白了,為什麼程哥在梁島走後選擇醉生夢死,而非獨自清醒。

知己已經不在,摔琴也難解心頭苦悶。

想到這裡,我扁扁嘴,想哭。

「梁島那會兒狀況就不是很好,」凌野說,「這些年,程哥一直陪著他。」

「什麼叫狀況不太好?」我問,「那時候就抑鬱症了嗎?」

「可能吧,但當時沒那個意識。」凌野喝酒,然後說,「梁島挺苦的,他選擇走這條路,程哥早有預感,但還以為能留住。」

他用力捏了捏易拉罐,啤酒差點灑出來。

這個時候,我不想繼續問了,知道得越多,心裡被刀割開的口子就越是疼。我這人最了,知道疼,所以想躲開。

我沉默了好長時間,覺得海風快把我這條魚給吹成魚乾了。

凌野說:「在想什麼?」

「程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程哥讓我很意外,一時間沒辦法接受。」

凌野點點頭,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放棄了。

我們坐在海灘上,喝著程哥的酒,想著或許海的那邊程哥已經見到了梁島,兩個人像從前一樣,寫歌、譜曲,像兩個沒有煩憂的神仙。

「我能問關於你的事嗎?」現在面對凌野我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凌野咬著啤酒罐的口,帶著笑意看我:「問。」

「你跟程哥認識很久了嗎?」我對凌野有數不清的好奇,但他這個人,永遠都藏著掖著,問是問了,但我確實沒指望他能好好回答。

這人,向來不真誠。

不過讓我沒想到的是,他竟然喝了口啤酒後,好好地回答了我的問題,我想,他的改變肯定跟程哥的離開有關。

「程哥是我學長,我們中學開始就在一個學校。」凌野說,「梁島是我同學,關係一直還算不錯。」

我沒料到他們還有這樣一層關係,也難怪凌野在這裡住了這麼久。

我盯著他看,不否認對程哥和梁島之間的故事的好奇,但我現在,最關心的只有他。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來這裡?」我問他,「為了陪程哥?還是你……」

有過情傷?遭人背叛?還是什麼原因讓他也來了這裡呢?

我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他該不會跟程哥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追隨對方來的吧?

這種時候想這種事太不合時宜,但我就是這麼個腦子習慣性抽筋的人。

凌野手握酒瓶看著我,他目光深沉,讓我覺得性感又神秘。

「你呢?」凌野說,「你發生了什麼?」

對於他不回答我的問題反倒向我提問這件事,我表示十分不悅。

但我還是回答了。我這個人就是這麼沒骨氣。

現在的凌野在我看來脆弱得就像超薄瓷器,我必須得對他精心呵護,否則說不準哪一秒他就去給我投河自盡了。

我很怕他死,這是我趕來的路上發現的。

而我之所以怕他死,不過就是因為我喜歡上了他而已。

就這麼簡單。

我說:「我寫不出稿。」

「就想死?」

「……如果我說我來這裡完全是誤打誤撞,我從來沒想過死,也不知道原來大家都是因為想要自殺才來的這裡,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傻?」

凌野靜靜地看著我,幾秒鐘之後他對我說:「不可能,你整天在網上看這個看那個,不可能不知道這個地方。」

「我真的不知道。」我說,「是我之前說寫不出來了,想找個清靜的地方閉關一段時間,然後有人私信我,給我推薦的這裡。」

凌野皺眉:「誰給你推薦的這裡?」

「忘了。」我說,「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為什麼來這裡?」

他這個人,總是轉移我的話題。

凌野不回答我,氣得我自己在一邊扒拉沙子玩。

突然,我意識到好像哪裡不太對勁。

「你怎麼知道我整天泡在網上?」

凌野帶著笑意喝完了瓶子里的最後一點酒,然後掏出手機,丟給了我。

「……你憑什麼有手機?」

「我們每個人都有手機。」

好傢夥,原來只有我是真的在這一個月里與世隔絕了。

凌野說:「自己看吧。」

他的手機沒有密碼鎖,我直接就打開了。

手機很乾凈,連軟體都沒幾個。

沒有微信,沒有QQ,沒有各類高級或者不高級的交友軟體。

我只看到微博,然後點了進去。

他的微博名字叫「L147258」,唯一一個關注的人就是我。

「你果然是我的黑粉。」

凌野笑笑,閉著眼睛躺在了沙灘上。

我坐在他旁邊,瀏覽著他的微博。

他2016年就註冊了微博,但幾乎沒發過什麼,可是,草稿箱里都是他的碎碎念。

我發自己在吃方便麵的照片,他草稿箱有沒發出去的牛肉麵。

我說自己是個文學廢物,他草稿箱里有一個「嗯」。

我看到這些,哭笑不得,分不清他究竟是黑粉還是怎麼回事。

「你這人怎麼這麼討人厭呢?」

凌野說:「誰說不是呢。」

我一直翻他的微博,就好像看到了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凌野。

在過去的一個月里,每天跟我相見的這個凌野跩得不可一世,像個神秘的天外來客,我永遠猜不透他在想什麼,但自己卻總是被他牽著鼻子走。

他心機深重,狡黠缺德。

但是,他的手機里又藏著另外一個他。

一個安靜的、臭屁的、孤獨的他。

而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樣的他,只面向我。

我問他:「為什麼都在草稿箱,你發出來啊。」

你不發出來,我怎麼能知道呢!

如果他早點發出來這些內容,說不定我早就記住他了——也說不定我早就拉黑他了。

他只是看著我笑,不說話。

我翻了好久,終於翻到了草稿箱的盡頭。

我說:「你藏得可真深。」

我說:「推薦我來島上的人就是你吧?你根本就是想趁機暗算我!你個黑粉!」

凌野躺在沙灘上笑,笑得我耳朵發燙,捏住他的嘴讓他安靜點。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然後說:「我每天在這裡看你的書,看你的微博,你書里每一句話我都能背下來了,你發過的每一條微博,我比你記得都清楚。」

我很意外,看著他。

他睜開眼,和我四目相對。

「你知道為什麼嗎?」凌野問我。

我覺得嗓子發緊,心口發燙。

我問他:「為什麼?」

他笑笑,起身,看向了海的那邊。

我的手拄在沙灘上,他的手心覆在了我的手背上。

凌野攥著我的手,我們就那麼坐在海灘上。

如果我不說話,那還挺浪漫的。

但我忍不住,我就是破壞氣氛的最強王者。

我說:「你肯定是我的黑粉。」

凌野笑了:「何以見得?」

「我懷疑網上關於我的那些差評都是你散布的,你覺得我寫得不好,是個文學廢物,結果還一直出書,一直賺錢。我的名利雙收讓你羨慕嫉妒恨,你決心用點手段毀掉我!」

凌野像看白痴一樣看我。

無視了他的眼神,我繼續說:「於是,你引誘我來這個島上,再不停勾引我,讓我愛上你,等把我騙到手,再狠狠地拋棄我,試圖用這種方式來摧毀我的玻璃心!」

凌野聽完這些話,終於給了我一個發自內心的大笑。

我知道,程哥的離開給凌野帶來了不小的衝擊,他整個人都精神緊繃,疲憊又痛苦。

我想逗他笑笑,哪怕就只有幾秒鐘。

「誰說你是文學廢物?這不是挺會編故事?」凌野說完,盯著我,幾秒鐘後又問,「你剛才的話是認真的?」

「啊?」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只能聽見海浪的聲音。

他說:「我當你向我告白了。」

他的話讓我也愣了一下:「我什麼時候告白了?」

「剛才。」凌野從我身上收回視線,又一次望向了大海遠處,「你說你愛上我。」

我心跳特別快,回憶著自己剛剛是不是真的說過這種話。

但就算說過,我也……

我下意識想反駁,但當我看到凌野的側臉、他有些深沉的目光和臉上那顆痣時,我決定放棄反駁。

我說:「但是你又不愛我。」

「你就是那無數的小小的箭矢——每支箭都射中了我。」

「幹嗎又突然背納博科夫的句子?」

凌野說:「沒見過你這麼笨的。」

「沒見過你這麼不會聊天的。」要不是我脾氣好,今天我肯定是要跟他打一架的。

凌野說:「我老早就跟你表白過了。」

我怔在了那裡。

「之前你根本沒認真聽過我說話。」

不是,我認真聽了,但我又不是自戀狂,怎麼可能往那方面想?更何況,當時跟我說這話的是凌野,我倆可是水火不容啊!

「你的意思是,你也愛上我了?」我向他確認,「你,我的黑粉,因為被我的人格魅力吸引,無法自拔地愛上了我?」

凌野嗤笑一聲,不情不願地說:「你非這麼認為的話,那就是吧。不過我不是你的黑粉。」

「真愛粉?男友粉?」我說,「我們作家可不興粉圈那一套。」

他像看傻子一樣看我,然後把酒喝光,不打一聲招呼地走了。

空曠的海灘上,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凌野的背影。

風把他的衣角吹得亂舞,吹得我也有些神魂顛倒了。

我朝著他離開的方向喊:「你跩什麼啊!」

長了嘴巴卻不好好說話,他就是缺少我愛的教育!

也不知道凌野是聽見了不想搭理我,還是壓根兒沒聽見,總之這人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海灘的那邊。

我一個人留在海灘,喝完了凌野拿來的酒。

想起早上,凌野的名字依舊出現在了院子的黑板上,我心裡不痛快。

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把人帶走。

我在蘇溪海島晃悠了一圈,最後逛回了「島」。

這整個過程中我都在想一個問題:對於凌野來說,我到底意味著什麼?

我從來沒有為了寫書之外的任何事情這麼費心過,也是第一次意識到,原來為情所困其實挺煩的。

我習慣了有話直說,但偏偏凌野是個嘴巴白長的主兒。

我煩了,但又不能甩手走人,畢竟我還惦記著把人帶走呢。

一走進院子,我看見凌野又在擺弄他的那個蝴蝶風箏,好在,黑板上的名字他沒再補上去。

「喂。」我走過去,「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不搭理他了,可是現在我沒辦法,我已經很清楚凌野這個人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這傢伙的奸計算是真的得逞了,我這隻蝴蝶徹底被俘虜。

「什麼?」他轉過來看我,臉上沒什麼表情。

「你說不是我黑粉,」我逼問他,「那是我的什麼?」

我很期待他的回答,至少讓我懸著的心有個著落。

凌野盯著我看,似乎很猶豫。

「我有權利知道。」

「哦?」

「哦個屁。」

然後他被我逗笑了。

「你別笑。」我說,「認真點。」

凌野不笑了,低頭繼續弄他的風箏。

我也不吭聲,但也沒走,鐵了心要等他的一句話。

可能我站得太久,他也覺得彆扭,轉身開始放風箏的時候,丟給我一句:「信徒。」

我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後來才意識到他在說什麼。

我追上去:「啊?」

「啊個屁。」他學我的語氣說。

我說:「你剛才說你是我的什麼?」

凌野的風箏放得駕輕就熟,很快就飛了起來。

我就一直跟著他,纏著他。

「信徒。」凌野終於重複了一遍給我聽。

「這麼誇張?」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有一個人會說他是我的信徒,這個詞太重了,我根本承受不起。

他很平靜地點頭,然後目光始終追隨著他的風箏。

「說說。」我說,「把你對我的愛意明確地表達一下。」

凌野看著我笑了。

他這個人真的很奇怪,最開始的時候我怎麼看他都不順眼,如今卻越看越性感。

「你逃避不了了,今天必須跟我說清楚。」

「如果我拒絕呢?」

「我就一直跟著你。」

凌野輕笑一聲,風箏掛在了樹枝上。

他搖搖頭,嘆了口氣,沒打算去取風箏,倒是坐到了院子里的躺椅上。

我扭頭看他,已經有點生氣了。

「陳醒。」

「說。」

「接下來你將要聽到一段很長的無病呻|吟。」凌野問我,「確定要聽嗎?」

當然要聽。

我等的就是這一刻。

凌野這個人,周身都瀰漫著厚厚的迷霧,這麼長時間我一直都看不清他,現在有機會了,我怎麼可能放過?

雖然我從沒主動多問過什麼,也沒試圖從日常觀察中窺探凌野的隱私,但我確實對他感到好奇。他對我而言,像是從迷霧中走來,他整個人的輪廓都是模糊的,更別說身後的世界。

我喜歡上了表象的他,也想了解表象之下或許與我的判斷並不相符的那個他。

我不確定了解之後自己對他還會抱有什麼樣的情感,但我知道,我必須揮散他身邊的霧,否則,他也不好過。

「我沒跟任何人提起過這些事,連程哥都不知道。」他躺下來,看著天,「我不願意提,因為不提起就能假裝沒發生過。」

我低頭看著他,有預感這並不是一段輕鬆愉悅的回憶。

我搬了椅子,湊過去,坐在了他身邊。

風從我們身邊吹過,凌野的頭髮有些長了,被吹得凌亂但性感。

我靜靜地等著他開口,他又是好長時間的沉默,像是後悔了,也像是在措辭。

院子里安靜得很,其他人都不知道去了哪裡,那隻肥貓依舊在睡覺。

然後我們倆,我看著他,他看著天,我等著他,而他不知道在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