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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靜默如謎

正文卷

編輯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正遭受著那幾張照片帶給我的震撼,靈魂已經出竅,跑了十萬八千里。

編輯問我:「陳老師,稿子寫得怎麼樣了啊?」

最近,我的工作幾乎可以說是毫無進展,整天在搞那些有的沒的。照理說,這通電話我不應該接的。但我畢竟沒注意,不小心接了起來,現在掛斷的話,太刻意了,不是我的做事風格。但我此時正是生無可戀的時候,哪有心思跟她談工作。

我對她說:「我不想活了。」

編輯一聽,嚇壞了:「沒事,陳老師你千萬不要有壓力,慢慢寫,不要有壓力!」

雖然作者拖稿的理由她沒見過一萬也見過八千,估計這種鬼話從前也沒少聽,但可能我剛剛的語氣過分真實,還是嚇著了她。

我說:「好,我寫完再死。」

看吧,我多善解人意啊。

「別啊!」編輯緊張地說,「你寫完也不能死,下本書的版權也簽了我們家呢!」

好傢夥。

想死都死不成了。

掛了電話,我頭痛欲裂,腦海中浮現出凌野的那張臭臉。

他現在一定很得意。

突然,我的窗又被敲響。

不用想也知道是凌野的破風箏又掛到了我的窗戶上,這種事已經發生過不止一次兩次了。

我原本不想開窗的,沒想到,這傢伙竟然一通電話打到了房間來:「開窗。」

「我不。」

「快點。」

他竟然還命令起我了!

他說:「有東西給你。」

我真不是貪圖他那點破東西,就只是好奇而已。

於是,我還真的打開了窗戶。

其實我早該知道的,凌野不可能有什麼正經東西給我。

當我打開窗,看見他的那隻蝴蝶形狀的風箏就掛在我窗邊,而他扯著線站在下面。

我說:「東西呢?」

他指了指風箏:「找找。」

我一看,好嘛,一張破紙條。

我把紙條取下來,看見上面寫著:去海灘,一起嗎?

這都什麼年代了,怎麼還有人用這種方式約人出去?如此老土的人,少見。

打電話不行嗎?還是說他怕被我拒絕太沒面子了?

我瞥了他一眼:「幹嗎?」

難不成想在海灘殺掉我?就因為我親了他的手指頭?這人也太小氣了!

他仰著頭看我,明明距離挺遠的,可我還是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喉結。

很性感。

我覺得男人最性感的兩處——狹長的眼睛和清晰的喉結。

要死不死,這兩樣他都有。

不過,因為他臉上有我討厭的痣,所以在我的世界裡,他不性感,他討厭。

凌野沒有回答我的問話,那我自然也不會給他面子。

我毫不留情地關上了窗,並沒有接受他的邀請。

下午的時候,我磨磨蹭蹭地出了房間,心虛地把相機內存卡還給了周映。

「怎麼樣?」

「不想活了。」

「不是,」周映笑,「我是問你我的攝影技術怎麼樣。」

我尷尬地看看她,硬著頭皮說:「也讓我不想活了。」

她抱著吉他大笑,撥弄著琴弦,看起來心情不錯。

我轉了一圈,發現程老闆又喝暈了,李崇在院子里跟徐和打了起來,其他人——我是說凌野,似乎也不在。

我問周映:「一起出去走走?」

「去哪兒?」

「……海灘吧。」

周映歪著頭看我,陽光把她照得特別美。

周映確實挺漂亮的,不過可能跟這些糙老爺們待久了,被這些傢伙給同化了,每天穿著T恤和拖鞋,素麵朝天隨性極了。但這樣的姑娘偏偏又很吸引人。

雖然她跟凌野是一夥的,但我還是很喜歡她。

她說:「你是在找借口去海灘見凌野?」

「你瘋了吧!」我直接跳腳,「我瘋了我找他?」

周映笑得不行,吹著口哨又彈起了吉他。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我惱羞成怒地跑走,覺得這個世界不會好了。

我離開了「島」,不過沒去海灘,而是溜溜達達地在蘇溪海島上閑逛。

來這個地方已經兩個星期,我幾乎沒有這樣走街串巷地晃悠過。這麼美的地方,不好好逛逛真的可惜了。

天氣很好,目光所及之處都像是用拍照軟體的濾鏡加工過一樣,只是可惜了,我來的時候沒帶手機,不然多拍點,回去發微博。此時的我忘了,其實我房間的包里有相機。但就算想起來我也懶得回去取,讓我多走幾步路簡直就是要我的命。

我朝著海灘的反方向走去,遇見一戶種花的人家,主人是個長得特別喜慶又可愛的大嬸,我無聊,又嘴碎,跑過去跟她聊了幾句,她一聽說我是作家,眉開眼笑的,問我能不能把她寫進書里。

這種要求我真是聽得太多了,每次別人提起我都尷尬一笑。但是這個大嬸實在可愛,我在蘇溪海島心情也格外好,一時間嘴巴沒有把門的,竟然真的答應了。

她樂得恨不得敲鑼打鼓告訴所有人,就好像自己要上電視了。

大嬸的喜悅也感染了我,我站在花叢里看著她,也跟著笑了起來。

我們倆閑聊了一會兒,臨走時她竟然送了我一大捧花。

小小的一朵,白色和淡黃,我不認得是什麼品種,反正不是玫瑰也不是月季——我認識的也就這麼兩樣。

大嬸告訴我:「這是小雛菊。」

小雛菊的花語是什麼?

我沒問大嬸,道了謝就離開了。

我捧著花,心情還算好,逐漸開始遺忘自己做過的丟人事,覺得自己還可以在地球上多住一陣子。卻沒料到,當我沿著下坡往回走的時候,竟然看見下坡路的盡頭走來一個人。

那人穿著黑色的短袖T恤和花褲衩,手裡拿著我相當眼熟的那個破風箏。

我們遙遙相望,一陣風吹過,他手裡的風箏忽扇了幾下。

那一刻,我想死。

凌野看向了我。

我心說:這是要我留下買路財?

做人呢,要不畏強權,更何況,他算什麼強權,如果打起來,我們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沒準收過路費的會是我。這麼想著,我朝著他走去,他也向我走來。

海風的味道很妙,讓人心情愉悅,或許是這種感覺緩解了我見到凌野時的窘迫,俗話說得好,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我目不斜視地走過去,突然覺得這畫面像極了日本動畫里的唯美橋段。

當然,如果跟我對向走來的不是凌野就好了。

我路過他,當不認識他。

我本以為他走過來時一定會特別欠地跟我說話,說幾句欠揍的撩閑話,惹我惱羞成怒指著他罵。可萬萬沒想到,他也和我一樣,目不斜視,擦身而過。

但凌野這個人絕對不會輕易繞過我,他在擦著我肩膀過去的時候,手很快地從我抱著的那束花里抽出了一朵。

我下意識回頭,被暖橘色的夕陽給晃了眼。

夕陽中的凌野輕聲一笑,把花別在了耳朵上。

我覺得就是從那天他在路上拿走我的一枝花開始,註定了這人會在我的世界裡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之後我抱著花過「島」而沒入,不知道為什麼,滿腦子都是凌野耳朵上別著花走向遠處的那一幕。

落日餘暉灑在他身上,我只能看到風吹起他的衣擺。

世界無比安靜,我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

如果不考慮這人性格有多招人煩,那麼這將是很唯美的一幕。

反覆播放,反覆播放。

我腦子裡像卡碟一樣反覆播放這個畫面,心跳得很快。

在快天黑的時候,我抱著那束花來到了海灘。

傍晚時分的海灘跟白天不太一樣,溫度低了不少,望不到邊的海讓人有些心慌。

我一手捧花,一手拎著鞋,光腳踩在沙灘上,慢慢悠悠地吹著海風。

為了把凌野從我腦子裡擠走,我開始非常刻意地去思考我小說的情節。

我這個人有一個習慣,平時隨身攜帶錄音筆,為的是時刻記錄下靈感。

當我坐在海灘上,看到海風將一朵花的花瓣吹散,突然有了想法,掏出錄音筆說:「他死的時候,海面上漂浮著淡黃色的雛菊花瓣。」

說完這句話,我又想起了凌野。

他拿走的那枝花好像就是淡黃色的小雛菊。

完蛋了。

我躺在海灘上,覺得今天又廢了。

我睜眼看著逐漸暗下去的天,思緒飄得很遠,遠到根本沒有意識到是什麼時候開始漲潮的。

等我反應過來時,海水已經撲到了我的臉上,我嚇了一跳,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天已經黑了,海水也沒往常那麼溫柔了。

海水撲面打來的時候,像上學那會兒不及格的數學試卷,一點都不給我留情面。

我下意識看了一眼手邊的花,好傢夥,我彷彿就是預言家——被海水打得七零八落的花散落在我周圍。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要海葬自己呢。

我掙扎著要起來,但腳底一滑,又摔下去了。

我正要破口大罵,潮水又打了過來,我想著,等會兒再罵吧,還是先逃命。我有點慶幸,還好剛才沒睡著,不然再晚十幾分鐘,我可能真回不去了。到時候就不是大海撈針了,是救援隊來大海撈我。

怪不好意思的。

我掙扎著起來,嗆了水有點難受,這一口海水帶給我的傷害無異於被人捏著嘴巴灌了一瓶二鍋頭,反正都挺讓我神志不清的。

我心說以後還是不在這時候過來了,萬一剛才不小心睡著了,那以後我的讀者們可能真的要來這地方祭拜我了。

正琢磨著,我突然聽見身後有人說髒話。

這麼不文明。我正要回頭,人卻已經被抓住了。

來人手勁兒很大,直接從身後摟住我,硬生生把我往後拖,像是在拖一頭豬。我還沒反應過來呢,一股浪潮又來了。我已經完完全全濕身了。

我被人拖著,一路往後去,沿路留下的痕迹很快就被潮水給沖刷掉了。被他這麼勒著,剛剛嗆的水也都吐了出來,我甚至懷疑自己會不會吐著吐著吐出一條小魚來。

我說:「等!等會兒!」

那人顯然不想搭理我。

等他終於把我拖到了很後面,至少十幾分鐘之內海水應該不會滅我的頂了,他這才放開我。

我特狼狽,癱在海灘上,那人總算出現在我面前。

凌野。

我的剋星。

他蹲在那裡,皺著眉看我:「你幹嗎呢?」

「啊?」

可能海水喝多了,我打了個嗝。

「你至不至於啊?」

「啥?」

「不就是被人罵幾句文學廢物嗎!」

「嗯?」

「你這就要尋死了?」

「哈?」

我什麼時候尋死了?

後來我才明白,原來凌野回去的時候發現我不在,聽周映說我往這邊來了,於是就跟了過來,沒想到他看見我的時候發現我正往漲潮的海里撲。

「我沒撲!」我濕著身子光著腳走在他後面,回頭看,壓根兒看不到我的拖鞋被海水卷向了何方,我憂愁地解釋,「我是不小心被卷裡面的!」

凌野回頭瞥了我一眼,走到小路上的時候,丟了一隻他的鞋給我。

「幹嗎?」我問。

「借你一隻。」

「就借我一隻?」我兩隻鞋都被海水沖跑了,「讓我跳著回去啊?」

「愛穿不|穿。」凌野喪著一張臉,繼續往前走。

藉著月光,我突然看見他小腿在流血。

不知道是怎麼弄的,可能被蚊子咬了自己抓破的——我知道不是這樣的,但我不想承認他「撈」我的時候受了傷。

他走出兩米遠,又停下了。

我一隻腳穿著他的鞋,單腿蹦著往前走,我知道這很蠢,因為他回頭看我時,笑得人神共憤。

凌野彎腰,把腳上的另一隻鞋也丟了過來。

「好好走你的。」凌野說,「刷乾淨了再還我。」

我想拒絕來著,可是他不搭理我。

他丟下那隻鞋和那句話,轉身就繼續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去。

蘇溪海島的上坡小路溫暖又乾淨,路邊的燈堪比擺設,灑到他身上的就只有月光。

他背對著我的目光,迎著月光而去。

我一身狼狽,他也沒好到哪兒去。花褲衩都濕了,小腿都流血了,他還是像往常那樣,仰著頭,雙手插兜,大爺似的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著。

我跟在他後面,看著模模糊糊的影子,突然一陣風卷著幾片花瓣過來,落在了他的影子上。

夜晚靜默如謎,他也像個謎。

我承認,有些時候我對一些事情的反應會有那麼一點點遲鈍。

比如那個晚上,我一路尾隨凌野回到青旅門口才意識到有件事情不太對勁兒。

「等一下。」我說,「你怎麼知道我是寫書的?」

弔兒郎當走在前面的凌野頓了一下,頭都沒回地說:「我怎麼知道?」

「對啊,你怎麼知道?」

好傢夥竟然調查我嗎?

他轉過來看我。

我們兩個一個門裡一個門外,但依舊共享著同一把灑下來的月光。

他一臉淡定:「我不知道。」

「那你憑什麼說我是文學廢物?」

這話真的很刺耳,只不過我當時沒反應過來罷了。

我二十歲就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說,而且還算挺暢銷。我承認,這很幸運,如今我能過上這樣的悠閑日子很大程度上也得感謝這份幸運。

不過也必須得承認,那本小說我現在都不願意提起,因為以我現在的眼光來看,實在寫得有點糟。情節簡單、文筆稚嫩、沒什麼深意,根本不值一提。

但很奇怪,後來他們都說我「出道即巔峰」,明明我覺得我寫得越來越好了,但似乎很多人並不這麼想。

我現在已經徹底被劃為了「無腦的暢銷書作家」行列,有那麼一小撮人,特別熱衷於叫我「文學廢物」。

就在跟凌野對視的一瞬間,我腦子裡冒出一個念頭:他該不會就是辱罵我的那些人其中之一吧!

這種可能也不是沒有啊!

畢竟,我雖然人很低調,也很和善,但確實還挺火。

想到這裡,我怒從膽邊生,一步跨進了院子,逼問他說:「你是不是有什麼秘密瞞著我?」

我眯起眼睛,一副看透了一切的架勢。

凌野還是那個要死不活的樣子,面無表情,目光冷淡。

「我對你能有什麼秘密?」凌野說,「你跟我熟嗎?」

一句話堵得我差點厥過去。

「你是我的黑粉吧?」

凌野突然嗤笑一聲,說了句「神經病」,然後轉身就走了。

我覺得他之所以逃走,一定是因為心裡有鬼,他是我黑粉這事兒板上釘釘了。

我不是小心眼的人,網上別人怎麼罵我我都沒反駁過,我告訴自己身為一個作家,吵架贏了不算本事,寫出好的作品打他們臉才是真本事。

但我沒想到有一天會跟黑粉見面。

回到房間之後,我把又濕又髒的衣服隨手丟到地上,這才想起我是穿著凌野的鞋回來的。

鑒於他把鞋子借給我穿,我決定就算他真的是我黑粉,也暫時不跟他計較了。

寬宏大量的我去洗澡,也說不清怎麼回事,腦子裡都是凌野光著腳往回走的背影。

說起來,他確實挺神秘的。

住在「島」的這幾個人,每個人的來歷我現在都一清二楚,唯獨凌野,除了程老闆,他住的時間最久,但沒人知道他為什麼來這裡,也沒人知道他以前是做什麼的。

這個男人他藏得很深啊!

我正琢磨呢,突然有人敲門。

已經挺晚了,我本來不想理會,但那人還挺有耐心,沒完沒了的。

我趕緊把頭髮上的泡沫衝掉,胡亂擦了擦身子,裹著浴巾就出去了。

我說:「誰啊?」

說話的同時,我打開了房門。

門口站著凌野,他已經換了衣服,看起來也剛洗完澡,頭髮還濕著。

說真的,如果他沒給我甩臉色,也沒惹我心煩,我可以很客觀地說,凌野是那種長得有些性冷淡風但偏偏又很性感的男人。

我對男人的審美非常單一,就喜歡那種禁慾感強的——但臉上不能有痣。

「你來幹嗎?」

找我打架嗎?還是準備當面罵我是文學廢物啊?

我都想好了,他要是敢當面和我說,我就真的要跟他打架了,或者起訴他,告他侵犯我名譽權,據說一告一個準。但很快,我發現他在打量我。

凌野的目光是有些犀利的,這一點我從第一天來這裡第一次見到他就領略過。我發現,他正用那種很有侵略性的眼神盯著我看,從頭到腳,然後又重新來跟我對視。

這種感覺有些微妙,我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這半步,差點讓我的浴巾掉下來。

「肩膀怎麼弄的?」他問我。

他不說我還沒注意到,我左肩肩膀瘀青了一大片。

能怎麼弄的?我估計就是他拖我的時候磕碰到了。他也真行,明明是救我,但總讓我覺得他是想順手弄死我。

「不知道。」我抬手捏了一下,還挺疼。

我問他:「你幹嗎來了?」

凌野盯著我的肩膀半天沒說話,我看到他的喉結上下抖動了兩下。

說真的,是有些性感的。

「鞋還我。」他終於回魂似的丟給我這麼一個回答,冷冷硬硬的,很掃人興。

我彎腰把他的人字拖撿起來:「那什麼,你等會兒。」

我拿著人字拖進了浴室,準備沖洗乾淨再還給他。

我沖人字拖的時候,餘光瞥到洗手間的鏡子,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見門口的人。

我手裡拿著花灑,水噴灑在人字拖上,眼睛卻通過鏡子在盯著凌野看。

他站在那裡,倚靠著門框,微微低著頭若有所思。

突然,他抬頭看了過來,我們兩個毫無準備,就這樣在鏡子中對視了。

微微帶著霧氣的鏡子讓氣氛都變得微妙起來,我趕緊轉移視線,然後聽見他說:「喂,你浴巾掉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下輩子移居其他星球,而且立即執行。

浴巾是什麼時候掉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什麼都看見了。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人生很奇妙,它妙就妙在,你永遠不知道自己還能做出多讓人想死的事情來。

我回手就關上了洗手間的門,把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隔絕在了外面。

人生苦短,要不我真的死了算了。

但我又一想,不能死,要是真就這麼死了,我這「文學廢物」的名號怕是要被人刻在墓碑上了,以後每年的清明節,大家來為我掃墓,都要說一句:「文學廢物,安息吧。」

我可太恨了。

我憤恨地穿上了睡衣,拿著用水沖乾淨的人字拖重新出去。

因為心虛,我不敢跟凌野對視,好在,他這人雖然沒品,但不至於是個會對人性騷擾的變態。

他從我手裡接過他那濕漉漉的人字拖,走前只是對我說:「沒事兒,不用太在意,放輕鬆一點,你可以當我什麼都沒有看見。」

我真是謝謝他。

他真是好會安慰人——也或許,他說這話壓根兒就不是為了安慰我,而是為了羞辱我!

凌野走後,我重新回到浴室,把洗了一半的澡又重洗了一遍,因為心情不好,沒對自己手下留情,把細皮嫩肉的自己都給搓紅了。

我這一宿都沒睡好,在床上翻滾兩個多小時毫無睡意。

後來我受不了了,索性起床,泡了杯咖啡,然後打開了筆記本。

來這裡半個月,新書最後一章的內容幾乎沒有進展,這確實不像話。

我開著檯燈坐在桌前,打開窗戶,夏日夜晚微涼的風迎面拂過來,倒是讓人身心愉悅。

我發了會兒呆,突然福至心靈,真的奮筆疾書起來。

這麼一寫,就到了天亮。

我的這個主角是個從出生開始就不斷被周圍人否定的人,他無數次被父母告知他不應該出生,他跌跌撞撞地成長起來,同學欺負他,老師不喜歡他,他唯一的朋友死在了畢業那年的夏天。他在看到好友屍體的時候,恍惚間聽見好友在號叫,不是痛苦的嘶吼,而是振聾發聵的對生活的質問。他突然醒悟,也想要給生活一記重拳。

可以說,這個人物從一出場就註定了結局,他必須得死,而且一定要死得有種暴烈的美感。這也是我對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發起的攻擊。

我真的很記仇。

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為他的死苦惱,人生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些貧瘠,想不出一個像樣的死法來。

直到那天在海邊,我才抓住了一縷靈感,再到這個晚上,我用幾個小時的時間,一口氣寫完了他死去的場景。

他死的時候,身體並沒有傷口,然而身邊的海水卻被染紅了。沒人知道這血來自哪裡,它就像開在黃泉路上的彼岸花,指引著他往另一個世界去。

放下筆時,我還沉浸在那種厚重的悲慟中無法抽身,一抬頭眼睛對上耀眼的陽光,立刻被抓回了現實世界中來。

我用了幾秒鐘回魂,看見院子里已經有人在走動。

周映在黑板上把值日表擦掉又重新寫好。

李崇蹲在地上面朝牆壁吟詩。

徐和走過去,朝著李崇的屁股踢了一腳。

程老闆打著哈欠從房間出來,伸了個懶腰躺在了貓身邊。

我沒看見凌野,猜測那傢伙還在睡。

這一刻,我像是被開啟了上帝視角,站在高處以局外人的身份看著這個緩慢的世界。沉睡的一切在這個時刻陸續醒來,新的一天正式開始了。我喜歡這樣的清晨,它讓一切看起來都充滿了希望。

這種感覺很妙,讓我覺得放鬆。

幾分鐘後,我看見凌野從外面回來,他還是穿著黑色T恤花褲衩,懷裡抱著一簇花。

我聽見周映問他:「一大早幹嗎去了?」

凌野沒立刻回話,先看向了我這邊,看得我莫名其妙。

他朝著我的方向說:「睡不著,出去走走。」

周映笑他:「走了一晚上?」

他衝著我挑了挑眉。

他這一挑眉,我心跟著顫了一下。

就像是周映的手指挑弄她的吉他弦。我覺得有些口渴,收回視線,起身倒了杯水。

一杯水下肚,我接著去洗漱。

全都收拾好,我餓了,準備下樓混飯吃。

我打開房門,第一時間迎接我的依舊是海風,清晨的風跟夜晚的感覺很不同,乾淨清透,還帶著陽光和花的味道。

但是當我一腳踏出房門,低頭看了一眼門口,這才發現花香來自何處。

我的門前,放著一束花。

這花我可眼熟,因為就在幾分鐘之前我剛看見凌野把它們抱回來。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凌野放在這裡的,但我想不通他這是在幹嗎。

想不通就不想了,我這人最不愛動腦子,除了寫書的時候,能讓大腦休息那就讓人家好好歇著。

我當沒看見那些花,關門就走。

可是,一腳踩在下樓的台階上時,我又反悔了,轉身跑回去,把花放回了我屋裡。

凌野心懷鬼胎,這一點毋庸置疑。

當我把花放好,重新下樓,一眼就看見了坐在院子里的凌野。

他像我剛來那天一樣,慵懶地靠在躺椅上,一本打開的書蓋在臉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這一次,我小心翼翼地靠近,看了一眼他正在看的那本書。

我很意外,他竟然在看《納博科夫的蝴蝶》。

就在來蘇溪海島前不久,我剛剛讀完了這本書,還發到微博去「吐槽」了一番。

吐槽它不是因為它寫得不好,我是吐槽自己,沒了解清楚就買了它。

當初看到書名,我以為這書里除了寫納博科夫研究蝴蝶之外,肯定會融入對他文學作品的討論,卻沒料到,人家作者就是那麼純粹,完完全全就寫納博科夫跟蝴蝶。

如果沒記錯,這條微博發完沒兩天我就來了這裡,之後微博再沒更新過。

雖然我一直對凌野有種抵觸心理,也在剛認識的時候判定他是個跩了吧唧的文盲,但上次他莫名其妙蹦出了幾句納博科夫小說里的句子,這會兒又看這本我剛讀過的書,讓我不得不多想。

他是個妙人,身為寫作者的我為他編撰了好幾個版本的故事。

我好奇究竟哪個版本離真相最近,甚至有那麼幾個瞬間妄想自己成為偵探,將線索逐一調查。

我站在他旁邊就那麼看了好半天,陽光穿過雲層直掃下來,很快打開了我們身體的每一處毛孔。

在這種時候,人的神經也變得格外敏感。

我在看著陽光落在他頭髮上的時候,竟然覺得聞到了花香,那種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已經變得很淡卻依舊被我捕捉到的花香。

我猛然醒悟,那應該是蝴蝶撲扇著翅膀帶來的。

可現在,我們的周圍,並沒有蝴蝶啊。

「都幹嗎呢?吃飯了!」周映也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個破鑼,最近每次到了吃飯時間,她就敲鑼。

她這一下,叫醒了我,也嚇著了凌野。

凌野臉上的書掉在了地上,就像前幾天的我。

書掉了,他看見了我。

我們四目相對的時候,都愣了一下。

但之後,我沒有多說話,他也沒開我玩笑,只是在我路過他而他正彎腰撿書時,書的邊角蹭到了我赤|裸的腳踝。

那頓飯不知為何,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李崇值日,飯做得像豬食。

徐和說:「今兒應該程哥吧?」

「喝大了。」周映說,「跟李崇換班。」

徐和滿臉的嫌棄,李崇站起來就要揍他。

這兩人整天這樣,自從上次在院子里搞篝火晚會湊一塊兒不知道研究什麼之後,他倆的關係變得很奇妙,有時候我在樓上能看見他們倆在院子里搞小動作——看起來特親密,腦殼挨著腦殼,似乎在密謀著什麼,但更多時候,那兩人水火不容似的,一言不合就能打起來。

我嚼著生蘿蔔,琢磨著這兩人的關係。

這太有意思了,我特喜歡看這種熱鬧。

人在看熱鬧的時候就會變得格外放鬆,我蹺著二郎腿,還晃蕩了起來。晃著晃著,突然碰到了誰,我低頭一看,凌野的腿伸得老長,我每一晃蕩就能碰到他。

他坐在我對面,正盯著我看。

凌野的眼神總是帶著一股狠勁兒,也不知道誰招惹他了,看著我的時候像是餓狼要開葷。

我覺得彆扭,放下二郎腿,低頭扒拉了幾口飯,趕緊跑了。

我說不清楚自己在心虛什麼,照理說,沒理由。

我小跑著往樓上去,準備到屋頂吹吹風。

如果要問我在「島」最喜歡的地方,那基本上就是我們住的這棟小房子的屋頂了。

據說這地方是程老闆當初為了聚眾喝酒特意裝修過的,地面鋪得乾淨漂亮,擺了不少花花草草,但後來他發現自己每天都喝成一攤爛泥,根本爬不上來。

我一個人上來躲清靜,往躺椅上一癱,看透藍的天。

蘇溪海島的天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的,藍得讓人覺得是仙境。

我盯著天空看,儘可能放空大腦,可很快,又一個人上來了。

凌野走過來,坐在了我旁邊的躺椅上。

我不是很想面對他,想到他在,我心裡都毛毛的。

我怕他什麼呢?

他還能揍我怎麼著?

還是說,他能真把我當蝴蝶,捕了,做成標本啊?

「你跑什麼?」

突然,凌野的聲音打斷了我混亂的思緒。

「我跑了嗎?」

「跑了。」

凌野的語氣是帶著笑意的,但我覺得那是不懷好意的笑。

「周映原本想抓你洗碗,」凌野說,「結果你溜得太快。」

我解釋:「誰讓她不早說,我可不是會逃避幹活的人。」

凌野撇嘴,表示不信。

不信算了,我也懶得跟他多說。

過了會兒,凌野又開口了。

「你怕我?」

「我怕你幹嗎?」簡直莫名其妙!

「那怎麼不看我?」

為了證明我一點都不怕他,下一秒我就坐了起來,眼睛都不眨地直視他。

他坐在那裡,面朝著我,叼著沒點燃的煙,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凌野的面相就冷,笑起來就有一種危險在逼近的感覺。

當然,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我自己往他身上疊加了太多主觀設定,可能他不是什麼危險人物,也沒想殺我,就只是單純的煩人精而已。

我說:「看你了,你還想幹嗎?」

他叼著那根煙笑,突然微微側過臉,讓陽光打了上去。

那一瞬間世界又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在我看來冷淡的面相竟然出現了冰山融開的一角,猝不及防,讓我愣了一下神。

他伸手,把叼著的那根煙拿掉,然後在我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突然親了我一下。他親的是我的臉頰,一瞬間那股熱度傳遍了我的全身。

這一刻,海風吹過來,把他的頭髮吹得凌亂,眼神吹得迷離。

我就那麼怔怔地看著他,從他身上看出了一種我從沒見過的神秘感和孤獨感,那並不是他刻意營造的氛圍,我不知道除了我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人曾經看出來過。

「送你的花,喜歡嗎?」

凌野突然問我。

我想到被放回屋裡的花,本想繼續裝聾作啞,但在跟他對視時卻不由自主地回答說:「還挺……喜歡的。」

我腦子裡都是剛才那個蜻蜓點水一樣的親吻,落在我的臉上,像小行星撞擊了地球。

我問凌野:「你送我花幹嗎?」

其實我想問的是你親我幹嗎,但我沒好意思說。

他把那根沒點燃的煙夾在耳朵上,躺在了旁邊的躺椅上。

我這時候注意到,凌野的頭髮有些長了,他眯縫著眼睛看向遠處,風把他的劉海吹得亂糟糟的。

我看不到他的眼神。

這人故作神秘地說:「想送,所以就送了。」

這算什麼理由?

我倒是希望他想送我點人民幣。

我不再多話,好好躺著曬太陽吹風。

他並沒有給我解釋為什麼剛剛會親我,那個不明所以的舉動好像成了我們之間不能提起的秘密。

他突然問我:「你知道我為什麼說你是張三我是李四嗎?」

我用餘光瞥他:「誰知道你想什麼呢!」

凌野笑了,一聲嗤笑,竟然飛來一隻蝴蝶。

蝴蝶繞著他打轉,他伸手停在半空,那蝴蝶竟然試圖落在他的手指尖。

我心說,這小傢伙是真不怕死啊,不知道這男的是抓蝴蝶的專業戶嗎!

果然,蝴蝶還是要命的,在他指尖繞了一圈之後就逃走了。

他轉過來看我:「要不你猜猜?」

「……你愛說不說,我沒閑工夫跟你打啞謎。」

凌野竟然沒生氣,乾脆側過身看我,看得我頭皮發麻。

我發現,我不太能底氣十足地接受來自凌野的注視。

這一定不是我的問題,是他的眼神太……赤|裸。

雖然我知道絕對是我想多了,但我真的覺得,凌野的眼神總是像在故意給我一些暗示。

他在勾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