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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海島落日

正文卷

2018年夏天,我隻身一人來到蘇溪海島,一個在全國地圖上拿著放大鏡都難找到的地方。

我並不是要逃避什麼,只是想尋個安靜的去處,以便完成我新書的最後一個章節。

出發前我對編輯說:「就一個月,等著我回來。」

八月份的海島,天跟海都透藍透藍的。

這個月份算是旅遊旺季,但蘇溪海島並不是旅遊勝地,沒多少人知道它。

我早早找好了住處,是海島上唯一一家青年旅社,想都沒想,直接付了一個月的費用。

坐船上島,景色是美,但我有些眩暈,我不喜歡在海上漂浮的感覺,沒著沒落的,感覺早上吃的包子都頂到了嗓子眼。

船夫是個四十來歲的大哥,皮膚黝黑結實。他話很少,一路上跟我沒有任何交流,這倒是讓我覺得很自在。

一路上非常順利,在我好幾次覺得自己要掉海里之後,成功活著抵達了傳說中的蘇溪海島。

我下了船,沿著石板小路往上走。

據我查詢的資料顯示,這整個海島一共就幾千住戶,還沒我讀書時的大學學生多,和我現在住的那個小區住戶人數相差無幾,也難怪地圖上都找不到它。這樣的地方,人原本就少,更是少有生人來,我一個陌生面孔出現在島上估計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得低調。

我是個低調的人。

上島前我跟這家青旅的老闆聊了聊,好奇他怎麼會在這種地方開青年旅社,估計一年到頭賺的錢都不夠吃飯的。

老闆說:「好玩咯。」

好玩咯。

真是有錢人的玩法。

不過也好在有他這位有錢人願意這麼玩,否則我來了估計都沒地方住。

我沿著一條有些陡的坡道一路向上,突然覺得像是在尋找桃花源。

我走了一會兒,喘了一會兒,偶爾回頭就能看見湛藍的海。

在我額頭滲出薄汗的時候,終於到了那家叫「島」的青年旅社門口。

我就是在那裡見到凌野的。

那天是個陽光充足的日子,一路上都沒見到人,倒是有幾隻鳥幾隻貓伴了我一路。

青旅的大門敞開著,我站在門外一眼就看見了院子里的人。

院子修得古樸別緻,大到我在門口看不清它的邊際。

藤編的躺椅上躺著個人,黑色T恤,典型的熱帶風格花短褲,光著腳,臉上蓋著一本打開的書。

那一瞬間,我覺得時間在這個地方是靜止的。世外桃源,誠不我欺。

因為環境過於安寧,我都不敢有大動作,生怕擾民。

我輕手輕腳地走進去,站在那裡掃視周圍,沒看明白究竟哪裡是前台。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我走到那人身邊,儘可能放輕聲音不嚇到他,「請問在哪裡辦入住?」

雖然我已經很小聲,但還是把那人嚇了一跳。

他臉上的書掉了下來,不悅地看向我。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他沒給我好臉色,我也對他沒好感。

眼前頭髮微長且凌亂的男人目光有些犀利地瞥向我,像是懶得答我的話,隨手懶洋洋地一指,讓我去那邊。

我注意到他臉上有顆痣,那一刻我的想法是:我討厭臉上有痣的男人。

就像我來之前了解到的那樣,這地方几乎沒人來,我按照那人的指示走進一間小屋子時,總算看見了可能是老闆的人。

一個同樣穿著T恤短褲的姑娘悠閑地坐在窗邊撥弄吉他,我問她:「你好,請問是在這裡辦入住嗎?」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幾秒鐘,似乎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

我鬆了口氣,拿出身份證給她:「我在網上付了一個月的房錢,咱們之前聊過的。」

姑娘輕盈一笑:「你找他,他是老闆。」

她手指一揮,我順著看過去,一個才上午就喝趴下的男人像弔死鬼一樣仰躺在桌子上。

「程哥!」姑娘喊,「起來幹活了!」

那個「弔死鬼」毫無反應。

姑娘安慰我:「沒事兒,看我的。」

她放下吉他,穿上拖鞋走過去,一巴掌拍在了「弔死鬼」的腦門上。

「起來!」

「弔死鬼」終於有了反應,暈暈乎乎地爬起來,眼睛都睜不開。

我說:「老闆你好,我昨天跟你聯繫過。」

醉酒的「弔死鬼」反應很慢,慢到我以為他就這麼又睡著了。

這位老闆顯然沒有足夠清醒的頭腦跟協調的肢體來支撐自己給我辦理入住,我開始懷疑,直接支付了一個月的費用究竟是不是正確的決定。

我耐著性子等著,然後看見這一攤爛泥一樣的男人耷拉著腦袋,一甩胳膊說:「找凌野。」

我煩了,想著應該讓他把錢退給我,然後我趁早離開。

可就是這時候,門口傳來拖鞋蹭在地面上的聲音,那聲音透露著主人的不情願。

我轉過去看,剛剛院子里那個臭著臉的男人哈欠連天地走了進來,然後站到了吧台的電腦前,看起來極其不耐煩。

顯然,他就是老闆口中的「凌野」。

也顯然,他知道這會兒老闆沒有絲毫的活動能力,那他剛剛乾嗎不直接跟著我進來?

「姓名。」

「陳醒。」

「性別。」

「看不出來嗎?」

他抬眼看看我,伸手說:「身份證。」

既然要拿身份證,又何必多問這些廢話?

我不情願地把身份證丟到桌上,他瞥了我一眼,拿起來不情不願地給我辦好了入住手續。

「三樓走廊盡頭。」

「能不能……」住酒店不住尾間,青旅也一樣。

「不能。」他還沒等我提要求,直接否決了。

這人臉上寫著「愛住不住」,我也較起勁來,拿回身份證和鑰匙,直接上樓了。

住進來的第一天,海島很美,人很討厭。

那時候我想:遠離他們,安靜賞景,安心寫書。

但我不知道,我所期待的「安靜」和「安心」,從我開始在這裡生活的第一天就已經成了泡影。

這裡沒一個人是省油的燈。

我對這家青旅印象極糟,不是因為它的環境。

說實在的,這是我見過實物與廣告最為相符的一樣東西,甚至可以說不差分毫,連趴在木質台階上的懶貓睡覺的姿勢都跟網頁上一模一樣。

我之所以剛入住就討厭它,只是因為樓下的那幾個人。人文環境不行,自然環境再怎麼好也讓人糟心。

我賭氣似的拿著鑰匙上樓,踩在樓梯上時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我開始懷疑老闆是不是過於摳門,連樓梯都不肯修得結實一點。

我暗下決心,未來一個月儘可能減少下樓的次數。

走到三樓,從樓梯口望過去,走廊倒是不長,一共也沒幾間房。

我沿著走廊往裡走,右手邊是房間,左手邊是窗。

從這裡扭頭看出去,碧藍的海水像是在家門口。

環境是好,好到我覺得這世界上少有能與之媲美的地方。

行吧,認了。

山清水秀利於創作,我不跟那些人接觸就好了。

在鬧騰的城市裡住久了,這裡就真的成了逃離俗世的新宇宙。

如此想來,即便這個「新宇宙」有一些糟糕的人,也瑕不掩瑜了。

我站在走廊上看了一會兒風景,然後繼續往裡走,盡頭就是未來一個月我要住的房間。

我是真不想住走廊盡頭的屋子,畢竟在過去二十幾年裡,無數人盛傳「酒店走廊盡頭的房間會鬧鬼」。

我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但……

怕鬼。

沒辦法了,我只能安慰自己這裡是青旅,不是酒店,不一樣。更何況,樓下給我辦理入住手續的男人顯然不是個善茬兒,我準備等老闆酒醒再去跟他說換房間的事,看起來那個醉醺醺的老闆要好相處些。

我來到門前,此時此刻,這個房間門上掛著個木牌,上面寫著:已付款。

可不是已付款嗎,要不是付錢的時候看到說概不退款,我剛剛就讓他退款走人了。

我用鑰匙開門,屋子裡倒是打掃得乾乾淨淨。

依舊是古樸的裝修風格,不過每樣東西都很新。

我放下行李箱,打算開窗透氣,結果窗戶一打開就看見那個穿黑T恤的傢伙站在院子里擺弄一個看著就飛不高的風箏。

我垂眼看他,他也恰好仰頭。

我有個作家朋友,寫犯罪小說的,他曾經拉著我講了三天犯罪心理學。

隔行如隔山,我對犯罪者的心理也沒那麼感興趣,聽的時候左耳朵進去右耳朵出來,但當我跟這傢伙對視時,總覺得他眼裡有刀子心上有桿槍。

如果天生殺人狂有指定的面相標準,那我覺得,一定是他這樣。

不是說他長得醜陋兇殘,很多變態罪犯恰恰長得不錯。只不過他們周身都散發著一種怪異感,傲慢自負,生性多疑。

以貌取人不可取,但我又不是道德標兵。我就要以貌取人。

我討厭他。

很確定。

不願意再跟他有過多眼神接觸,就好像下一秒他手裡的風箏就會射出一支毒箭來。

我知道自己想多了,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的——陰森森的,好像憋著什麼壞。難不成這島上人少是因為全都被他暗算了?想到這裡,我覺得或許我應該去寫犯罪小說。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關了窗,斬斷我跟他的對視,接著開始收拾行李。

對於即將開始的「隱居」生活,我突然有些不安。

房間的座機驟然響起,嚇了我一跳。

在這裡,手機信號極差,來之前老闆就說過,每個房間有座機可以使用,但要自付話費。

我剛到,還不知道這個電話的號碼,又有誰會打過來?

電話響了三次,我終於還是接了起來。不是因為好奇,只是覺得實在太吵了。

「今天輪到你做飯。」電話里的那個人說,「你運氣好,中午只有咱們四個。」

我聽得一頭霧水:「你說什麼呢?」

再說,這人是誰?

那人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又說:「島上的規矩,住客輪流做飯,每人一天,今天到你。」

「我今天剛來。」

「這不正好?」

我聽出來這聲音是那黑T恤的,只當他是在耍我,不悅地掛斷了電話。

又過了一會兒,有人來敲門。

來找我的是之前在樓下遇見的姑娘,她笑盈盈地跟我說:「今天中午吃什麼?」

「確定不是在耍我?」

哪有住青旅還要給所有人做飯的道理?我預訂房間的時候,沒標明有這項啊!這算商業詐騙吧!

不過這個姑娘看起來比那小子討人喜歡不少,至少面上看著是溫和親切的,而且她聲音好聽。

「你沒看見嗎?」

「看見什麼?」

「樓下的黑板上寫著值日表。」

我上一次聽見「值日表」這三個字還是高中那會兒,距離現在已經十幾年了。

「沒有啊。」我進來時確實看到院子里有塊黑板,但誰會去在意那上面寫了什麼?又不是學校宣傳欄,上面又沒貼著我喜歡的人的照片。

「沒看見也沒關係。」她說,「現在我告訴你了。」

她一直笑盈盈的,我懷疑她深諳「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個道理,故意演給我看的。

在我還一頭霧水的時候,她拍拍我:「快下樓吧,都中午了,大夥兒都餓壞了。」

說完,她沒給我繼續質疑的機會,先一步下了樓。

我在走廊站了好一會兒,突然聽見有什麼敲擊我的窗戶。我過去開窗,發現是那黑T恤的風箏掛在了我的窗上。

他是有什麼毛病嗎?

姑娘已經到了樓下,站在他身邊叫我。

我無可奈何,決定下樓去看看究竟怎麼回事。

下樓的時候我又看見了那隻趴在樓梯上睡覺的懶貓,那貓連一個眼神都沒給我,它倒是不餓。

我來到樓下,還真的看見了院子里放著的黑板,上面寫著幾個人名。

程方、凌野、邵苑文、徐和、周映、李崇、新來的。

我就是那個新來的。

「你來了剛好七個人。」那個姑娘湊過來,指了指「周映」說,「這是我。」

她又指了指第一個名字:「老闆,程哥。」

我點了頭,但其實不是很在意。

「這個!」她的手指落在「凌野」兩個字上,我的目光剛移過去,那個破風箏就掉在了我頭上。

姑娘笑得不行,對我說:「玩風箏這帥哥就是凌野,我們都是這兒的老住客了。」

帥哥?

我壓制著怒火,想著遲早要揍他一頓才解氣。

那天我真的給他們做了頓午飯——咬牙切齒地煮了一大鍋沒加調料包的方便麵。

我心裡是有氣,來之前沒人跟我說還要自己做飯。而且,這地方點不到外賣。

再者說,就算他們有這個規矩,為什麼就不能給我緩衝幾天?非要我在暈船還沒好的時候下廚做飯。欺負老實人?

不過我也不是故意不好好做,我這人長到這麼大除了方便麵就沒做過別的東西,那天煮麵時有些走神,把調料包跟垃圾一起扔了。

我端著一大鍋清湯方便麵,放到院子里的桌子上:「吃吧。」

叫周映的姑娘看了一眼,起身說:「朋友,你是準備等吃的時候再放調料嗎?」

我說:「不是,調料包被我不小心扔了。」

我聽見那個叫凌野的在一邊笑,笑得特猖狂。他還陰陽怪氣地說:「煮個面還背後使陰招,真有你的。」

我懶得跟他爭執,只說:「愛吃不吃。」

周映又說:「沒事,能吃,我記得冰箱里還有程哥做的辣椒醬。」

她進屋去拿辣椒醬,我在一邊坐著,凌野終於放下了他手裡的風箏,直接在院子里的洗手池洗了手,甩著水就過來了。

這人特欠,我算看明白了。

他故意往我這邊甩水,水珠直接濺到了我臉上。

我說:「如果你對我有意見可以直說,以後咱們倆別打照面就是了。」

他對我有意見,我還看不慣他呢。

有些人就是這樣,一見面什麼都不用發生,只是眼神一個碰撞就明白了,兩人不是一路的,就算死了,在黃泉路上都不能做伴。

凌野沒接我的話,拿起碗自己撈麵吃。

那頓飯我吃得還行,主要是老闆的辣椒醬做得好。

我吃面的時候都在想,要不我多付點錢,每周到我值日這天,雇程老闆做飯,這樣我輕鬆大家也舒坦。

想歸想,當時我沒說這件事,不是不願意說,主要是因為程老闆酒還沒醒呢。

我就不明白了,怎麼有人白天就喝成這個狗樣子,沒人管管嗎?

來到蘇溪海島的第一天,中午吃完飯我想著眼不見心不煩,背著包拿著相機出門了。

這地方人少,安靜,我隨便找個角落都能尋個清凈。沿著下坡的路往海岸邊走,距離海邊還有一段路就已經能聽見海浪拍打過來的聲音。

對於我這麼一個在內陸長大,見山比見水多的人來說,蘇溪海島是個新世界,走到海邊的時候,心都跟著遼闊了。

以前出去旅遊,沙灘上人滿為患,要是有跟著父母一起來度假的小孩子,那基本上就是災難。但這個地方好,除了我,一個人都沒有。

我脫了鞋,踩在柔軟的沙灘上。

往前走幾步,回頭看自己的腳印,看著它們被衝上來的海水湮滅。

我轉過身,乾脆倒著走,看自己的腳印如何出現又如何消失。這樣的「遊戲」對我來說新鮮又有趣,我一邊這樣走著,一邊想著我書中的主角到底應該以什麼樣的方式謝幕。

寫書好幾年,出版的作品不敢說多暢銷,但簽售的時候從沒冷場過。那幾年的那幾本書幾乎都是同一個題材——也可以說是舊瓶換新酒,讀者看來看去都是那些故事。

人不能總在舒適區打轉,沒出息,所以這次我想著突破。

我第一次嘗試了雙線敘事,不同時間線交叉著寫,有故意炫技的嫌疑,因為我也確實想給那些說我寫的是廁所讀物的人一個狠點的巴掌。

眾所周知,我們作家是很要強的。

這本新書前面寫得都很順,我的編輯、我的好友、我熟悉的出版界大佬,他們看過之後都說這將會是我最成功的作品。

或許就是因為大家——包括我自己,對這本書的期待太高,導致在臨近收尾時我焦慮到寫一百字刪一千字。我知道這樣不行,再這麼繼續下去,前面寫完的內容都要被我刪光了。

於是,在我徹底把這件事搞砸之前,我跟編輯說我要躲起來,徹底閉關。

很多時候,人的精神越是緊繃就越是達不到期望,相反地,鬆弛一些可能事半功倍。

我覺得蘇溪海島這個地方能給我靈感。

正這麼想著,一步一步地後退走著,突然我撞到了人。

夏天的海島不像城市那麼燥熱,它的熱都帶著柔情。

我撞到那人的時候,只感覺到對方身上潮濕的海浪的氣息,一瞬間,我全身的毛孔都打開了——我想到應該讓主角怎麼死了!

我剛想回頭,要麼道謝要麼道歉,結果聽見一個略有些熟悉的聲音說:「嘖,你踩我腳了。」

天!是他!

我怎麼沒踩死他呢?

冤家路窄。

我以前從不這麼說話,但這次遇見的這個人總是讓我莫名火大。

我開始相信命運,相信這世界上有人就是生來相剋。

我說:「不好意思,沒看到你。」

說完我轉過來,繞過他,目不斜視地離開。

本以為當他不存在也就沒事了,卻沒想到那人說:「你中午煮麵不放調料,是故意的吧?」

我當聽不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但人踩在沙灘上,沙子過分細軟,我的大步流星讓我看起來很蠢。

他跟上來,手揣在花短褲的口袋裡。我不看他都知道他笑得一臉欠揍。

我說:「不好意思,先生你哪位?」

我煩透了,本來想到海灘找靈感,卻碰到這麼個瘟神,還不如回去睡大覺。

他歪著頭眯眼看我,海風把他的頭髮吹得亂糟糟的。

他這個人永遠看起來像是沒睡醒,或者說,像是喝了兩瓶二鍋頭腦子不清醒的笨蛋。

他盯著我看了幾秒鐘,笑了:「不認識我啊?」

我裝的。

不過就是不想搭理他。

我本以為海島上都是淳樸善良的島民,卻沒料到,剛一來就碰見了事兒精。

我說:「你認識我?」

他嗤笑,笑得更欠揍了。

「還真認識。」他說,「剛才就你踩我腳了。」

我實在不知道他跑這兒來是幹嗎,故意跟來的?或者無意間偶遇?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想再繼續跟他糾纏,我隨口說了句「那抱歉」,然後趕緊溜走。

我不是怕他,我只是煩他。

我去了別處——離他比較遠的海灘的另一邊。

他從一個人,變成了一個模糊的影子。

這樣很好,就算他全|裸在沙灘上狂奔我都看不清。

我也一點都不想看。

終於清靜了,我坐下來,閉著眼感受海風的吹拂。

腦子裡繼續想著我的劇情,主角接下來的人生走向逐漸有了清晰的畫面。

我想得有些出神,出神到不知不覺躺在了沙灘上。

這沙子讓我有種溶於其中的錯覺,它太軟太暖,過分的舒適感讓我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海浪依舊,海風依舊。

太陽在頭頂毫不留情地曬著我。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突然驚醒的時候,覺得臉上被濺了水。

「你真不怕死。」

我聽見聲音,扭頭看過去。

那個叫凌野的簡直就是個鬼魂,而我就是白天還撞鬼的倒霉蛋。

「你怎麼還在?」我問。

醒過來的時候我覺得有些頭暈,整個人滾燙滾燙的。

不過我現在要考慮的不是自己怎麼了,而是他怎麼又晃悠到我旁邊了?

此時此刻,他脫掉了那件黑色的T恤,光著上半身,那條寬鬆的花短褲沾了水,濕了。

他在我不遠處躺下,雙臂張開著,躺著的時候還蹺著二郎腿。

他說:「還好我在,不然你今兒就能被晒成鹹魚干。」

他指了指天空:「這太陽其實毒得很。」

我特煩別人說我是鹹魚,我很上進的!

我不想理他,翻了個白眼,繼續望天。但話說回來,恍惚間我真的覺得自己可能有了中暑的跡象,只不過沒那麼明顯。

海島的天乾淨到除了藍色什麼都沒有,我試圖找一隻鳥都失敗了。

就這麼躺了一會兒,我伸手摸過背包,準備掏出耳機聽聽音樂,耳機剛拿出來,我就聽見旁邊有人哼起了歌。

凌野唱的是《張三的歌》。

雖然我討厭這個人,但不得不承認,他隨口哼的幾句蠻好聽的。

我攥著耳機,側耳傾聽,結果他唱了沒幾句就停下了。

我扭頭看他,發現他正狡黠地望著我。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瞬間我彷彿是偷了人家東西的竊賊被正主逮了個正著,莫名其妙就心虛起來。

我趕緊戴上耳機,拿過手機翻找歌曲。

當我的耳機里終於傳來音樂聲,那個叫凌野的傢伙竟然起身來到了我身邊。

他身上出了汗,薄薄的一層,在陽光下發著光似的。

他蹲在我旁邊,低頭看著我。

在問出「在聽什麼」的同時,這個人非常欠揍地拿走了我的一隻耳機。

那一刻,我很確定,我尷尬得想死。

因為就在半分鐘之前,我特意找了《張三的歌》來聽。

不過,凌野這一次沒多話,也沒故意讓我難堪,而是乾脆地坐在了我旁邊,安分守己地聽起歌來。

「我們要飛到那遙遠地方看一看,這世界並非那麼凄涼……」齊秦的音色跟凌野的相當不同,齊秦一開口就有種空靈透亮的感覺,唱腔極有技巧,而凌野,他的聲線更低,唱得也很隨意,絲毫不在乎聽者的感受。

但不知道怎麼了,我在聽齊秦唱這首歌的時候,竟然懷念剛剛凌野亂來的幾句。

我關掉音樂,收回耳機,拿著東西準備回去睡覺。

「聽聽蔡琴的版本嗎?」

「要你管?」

他廢話真的很多。我站起身,有一瞬間的眩暈。

「你是張三。」凌野突然說,「我是李四。」

「……你有病?」我回頭看了他一眼,覺得這人真的很莫名其妙。

凌野躺在沙灘上大笑,我也實在搞不懂他究竟在笑什麼。

回青旅的路上,我確定自己真的中暑了。

我這個人平時很少出門,冬天在家抱著電暖器,夏天在家吹空調,遇到不得不出門的夏天,恨不得背個風扇在身上。

但到了蘇溪海島,我竟然享受起這個季節這個溫度來。

當然,如果我沒中暑就更好了。

我晃晃悠悠地回到「島」,覺得頭重腳輕,渾身是汗,還噁心。

周映看到我,問:「不舒服?」

「看凌野看的,」我說,「暈他。」

這事兒就跟暈船暈車一個道理,我看他就難受,暈。

周映笑:「你還挺逗。」

我逗不逗不知道,但我難受是真的。

我有氣無力地抓著樓梯扶手喪屍一樣回了房間,這下是真的不能寫稿了。

身上因為有汗,黏糊糊的,原本想洗個澡,結果倒床上就睡著了。

也不知道我睡了多久,外面傳來一陣敲門聲。

醒過來的時候我頭疼欲裂,還沒走到房門口就先跑去廁所吐了一場。

我一邊吐一邊想:都怪凌野。

這想法挺沒道理的,我心裡清楚,要不是凌野在我睡著的時候把我叫醒,可能我真被太陽晒成幹了。但人嘛,一生病就不想幹人事,總得找個地方發泄一下。

吐完我覺得稍微好點了,外面的敲門聲也停了。

既然不敲了,我也就不急著去開門,洗了把臉,精神精神,這才從洗手間出來。

我打開門,風迎面而來,吹得我舒服到眯起了眼睛。

低頭一看,門口放著兩盒葯,上面還貼著便簽紙。

一盒藿香正氣水,一盒布洛芬。便簽紙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幾個字:沒過期,吃。

沒有署名,但我下意識就覺得是凌野送來的。

他一定是想毒死我!

我猶豫了一下,拿著葯回了屋。

我這個人很貪生怕死,從小就知道別人給的葯不能隨便吃,尤其是那種把不安好心寫在臉上的人。

但是我現在覺得自己病入膏肓,我懷疑這個蘇溪海島也沒什麼正經醫院,萬一嚴重了,更麻煩。

於是,聰明伶俐的我拿起電話,打到了前台。

打了三遍,終於有人接了。

「說。」

這語氣不用問我就知道是凌野。

「我找周映。」

「有什麼事跟我說。」

「我的事就是找周映。」

對付凌野這種人,就是要強硬,不能讓他拿捏住!

凌野嗤笑一聲,叫周映去了。

等了好一會兒,周映終於接起了電話。

說真的,我覺得整個青旅這麼多人,就她一個靠譜的。

有事求人,我得叫姐。

「映姐,問你點事兒唄。」

周映態度特好,跟凌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行啊,你說。」

「你那兒有葯嗎?管中暑的。」我說,「或者附近有藥店沒有?」

我出門遛彎的時候還真沒注意過有沒有藥店。

周映「咦」了一聲,然後說:「凌野不是給你送葯去了嗎?」

好了,這傢伙暴露了,果然是他。

我說:「我怕他害我。」

周映在電話那邊笑得不行,那爽朗的笑聲差點震碎我的耳膜。

她說:「沒事,你放心吃吧,那兩盒葯是他從我這兒拿去的。」

看吧,我就說這地方靠譜的就周映一個,連家中常備的葯都只有她那兒有!還怪我吐槽嗎!我跟周映道了謝,終於放心準備吃藥。

藿香正氣水的味道有多刺|激,眾人皆知,我提前準備好了水,還從來時的包里翻出一塊糖,準備就緒,捏著鼻子灌了下去。

吃個葯,差點要了我的命。

沒有體溫計,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發燒,但輕易不敢洗澡了,於是又窩回床上悶頭睡大覺。

這一覺睡到了天快黑,隱隱約約聽見有什麼在撞擊我的窗戶。

我迷迷糊糊地醒來,再迷迷糊糊地下床,迷迷糊糊地來到了窗前。

我打開窗戶,映入眼帘的是美到宛如仙境的夕陽。

粉橘色的天,雲都染了色。

眾所周知,我們作家天性敏感浪漫,我沉浸其中,沉醉了。

我看了很久,直到太陽墜落西山,粉橘色被冷色調的藍取代,這時候才終於回過神來。我一低頭,凌野就站在院子里笑著看我,他問我:「好看嗎?」

當然好看!

就這麼短暫的一段夕景時光就讓我覺得這一趟不虛此行,可這話我是不會告訴他的。

我哼了一聲,關上了窗戶,還在回味剛剛的美景。

可能是吃了葯又睡了覺,到了傍晚時分我覺得自己的病好得差不多了。

不得不說,藿香正氣水真的有點本事。

我簡單沖了個澡,出來後在光線逐漸暗下去的房間里發了會兒呆,然後開燈,打開背包找出了筆記本和鋼筆。

我平時寫稿都是電腦打字,噼里啪啦,手速和腦速同時在線的時候效率非常高,但也有兩者都不在線的時候,而且這種情況居多。

這次出來,我打算返璞歸真,用紙筆寫最後一章,總覺得這樣效果可能更好。

最後一個章節,預計一萬字,給主角一個圓滿的交代——他的圓滿就是死。

在這個故事裡,主角的死才是最完美的謝幕,是給骯髒生活的一記重拳,所以他的死法必須深刻而富有力量。

我坐在桌前,眼前很快就浮現出了主角的形象。

他的長相對我來說具體又模糊,我在創造這個角色的時候,知道他眉眼應該什麼樣,知道他身高多少體重多少,也知道他背上有幾道傷疤,但絕對不會代入生活中任何一個真實存在的人,那樣會讓我寫不下去。

我的主角,就是最厲害的,是現實生活里根本不會存在的英雄。

寫了一段,兩百來字,手酸了。

人真的是會退化的,以前上學那會兒,考試作文八百字,寫完甩甩手就好了,現在矯情得要死,兩百字就累死累活不幹了。

我反覆讀那兩百字,覺得還算滿意,今天的工作到此結束。

如果我的編輯知道我一天就寫了兩百字,可能會打算拉著我同歸於盡。所以這事兒,絕對不能讓她知道。

差不多六點半,房間電話響了,我一接起來,是周映打來的。

她說:「下樓吃飯啊!」

這會兒我才想起來,今天我「值日」。